崔致远《上太师侍中状》和《经学队仗》的真伪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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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从事中韩(朝)文化交流研究,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研究的重点在中韩佛教关系史,迄今已先后出版了《中期佛教文化交流史》(撰写1至13章、序言和附录)、《海东入华求法高僧传》(撰写全稿)、《中朝历史交往诗辑注》、《大觉国师义天年谱及作品系年》、《中韩佛教关系一千年》等书,数十篇论文亦主要是这方面的内容。而《西安与海东》这本书则不仅与佛教有关,同时也与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有关。在写作的时候,我感受最深的是:原始资料的考订、甄别,是能否正确阐释历史、尽可能如实恢复历史本来面貌和抽象历史本质的关键所在。

    在这篇短序中,主要集中谈一下所谓由崔致远写的两种著作《上太师侍中状》和《经学队仗》是否真实的问题。

    首先谈《上太师侍中状》。

    从内容上看,此《状》颇有不经之文,难以凭信。如《状》文谓“高句丽、百济全盛之时,强兵百万,南侵吴越,北扰幽燕齐鲁,为中国巨蠹”。这里所说的“全盛之时”被特定在“隋皇失驭”而“征辽”之前的时段。查遍中朝(韩)两国古代的正史、野史,丽济二国断然未曾有过这样的“全盛时期”,隋代以前更不可能拥兵“百万”而侵吴越、扰幽燕齐鲁。固然,《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慕本王二年条曾载:“遣将袭汉北平、渔阳、上谷、太原”,但结果是“辽东太守蔡(“祭”字之误)彤以恩信待之,乃复和亲”。《后汉书》光武本纪对此则记作“辽东徼外貊人寇右北平、渔阳、上谷、太原。辽东太守祭彤招降之”。同书东夷列传高句丽传作“辽东太守祭彤以恩信招之,皆复款塞”。高句丽扰固扰之,但并非什么中国之“臣蠹”。至于百济,其先本来只是卞韩的一个部落,又地处半岛之西南,至古尔王二十七年(262年)设官分治,国家管理机构才始臻完善。其两隔大海沧波与中国山东、江苏两省相对,其东与新罗相邻,其北须经带方、乐浪、靺鞨、高句丽数国后始得与中国通。从其始祖温祚王建国之第三年(前16年)起,便遭受靺鞨的侵犯,此后又不断与新罗、高句丽等邻国相互攻伐,虽有吞并邻国之心,但国小力弱,因此只好遇事持两端,企图坐收渔人之利,直至亡国而不知自悔。期间,于近肖古王二十七年(373年)向东晋朝贡,腆支王十二年(416年)第一次接受东晋之册封,此后于中国南朝宋、齐、梁、陈以及北齐、北周、隋、唐各代亦都一皆纳贡受封。在这样一种形势下,怎么可以设想它会有余力、有胆量越过夙敌高句丽的势力范围而进扰中国北方呢。固然,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古代历史文献中,曾有个别地方由于传译及书写的错误而导致记载的失实,如梁沈约所撰《宋书》载曰:“百济国,本与高骊俱在辽东之余千里,其后高骊略有辽东,百济略有辽西。百济所治,谓之晋平郡晋平县。”对这样一种属于孤例的失实记载,是极易理解,不难考证、核对的事情。崔致远深谙中国历史和朝鲜半岛的历史,怎么会肯认这样一条失实的记载而写出如此贻笑大方的状文来呢。如果说,所谓的“北扰幽燕齐鲁”尚有失实记载的孤例可为“依据”的话,那么,“南侵吴越”便纯粹是空穴来风了。崔致远更不会愿意去承担伪造历史的责任。

    从文章的结构上看,将此《状》与真正由崔致远撰写的表、状、启、碑铭等比较,差距太大,可以用“松散冗长”四字概括其特点。例如,自状文开头“伏以东海之外有三国”至“此乃我武烈大王之功也”这段占全文五分之三的文字所叙述的内容,离题离谱,对“要求护送贡品”这个主题来说,实属多余的文字,退一步来说,起码是冗长繁复的文字。有理由认为,这段长文正是作者“借题发挥”的“弦外之音”,是其真正想要表达的重点。但这位作者不应该是崔致远。

    从状文语言风格特点来看,此《状》与崔致远的其他状、表、启、碑铭文字比较,更有天渊之别。崔致远是新罗国在唐朝科举竞技场上的胜利者,是获得“进士”学位的留学生,不仅在儒学方面有较深的造诣,而且在诗、赋、骈文方面的涵养在海东学子中也是超群出众的,后人评价他说,“东文之倡,公实为宗”,并因此而推之为海东“文章之祖”,“东人仰之如神仙中人”。他的文章,最大的特点是带有明显的赋和骈文的色彩,而且用典很多。例如:“晓日出乎嵎尼,光融万象;春风生乎震位,气洽八埏……乌飞迅影,回轮昧谷之深;虎啸雄威,辍扇商郊之远。”“伏以当蕃,地号秦韩,道钦邹鲁;然而殷父师之始教,暂见躬亲。”……诸如此类,俯拾皆是,不胜枚举。而《上太师侍中状》则不同,既粗俗又缺乏文采,通篇几乎找不到一处用典的文字,让人很难相信如此拙劣之文是出自于一代文宗之手。

    此外还有两个细节也值得注意:在《与礼部裴尚书瓒状》、《新罗王与唐江西高大夫湘状》、《谢不许北国居上表》中,崔致远习惯将高句丽称为“句丽”或“句骊”,但《上太师侍中状》却一反常例称之为“高丽”。这一称谓上的变化也是令人深思的。还有一处是,既已入唐,却不知当朝“侍中”为何人,岂不怪哉。这一怪现象的出现也是伪作者露出的马脚。

    综上所述,愚以为《上太师侍中状》是一篇伪作,并非崔致远的手笔。实际上,关于崔致远这次奉命出使唐朝的记载是十分可疑的。据《三国史记》新罗本纪记载,真圣王八年(893年),崔致远进事务策10条,同年,奉命为贺正使,但未成行。此后至唐亡(907年)的十四年间,只有真圣王十一年(896年)遣使入唐奏告让位事一次记载,奉使者不悉为何人。《崔文昌侯全集》引《三国史记》崔致远本传在叙述唐景福二年(893年)奉命为贺正使来成行事后,只提了“其后亦曾奉使如唐”一句,而《东国通鉴》崔致远本传则加入了《上太师侍中状》全文,但又将此《状》定为在唐任官时所写。至1983年韩国乙酉文化社出版的新装本第5版的《三国史记》的“崔致远本传”也将《上太师侍中状》全文嵌入。这些前后不一的情况说明,崔致远景福二年后再奉使入唐并非事实,他的传记是经过后人改动了的。最原始的版本可能只提到了唐景福二年的入唐未遂事,后来,有人代劳编造了《上太师侍中状》,《三国史记》崔致远本传于是楔入了“其后亦曾奉使如唐”一句,再后来干脆将《上太师侍中状》全文也插入了。

    其次谈《经学队仗》一书。

    类似于《上太师侍中状》的作品还有《经学队仗》一书。崔致远的著作,在《桂苑笔耕》“序”自述为《私试今体赋》5首1卷、《五言七言今体诗》100首1卷、《杂诗赋》30首1卷、《中山覆柜集》5卷;《新唐书》艺文志载为《四六集》1卷、《桂苑笔耕》20卷;《三国史记》本传除引《新唐书》所录外,又说有《文集》30卷。上述记载,均未载录《经学队仗》一书。至李朝崇儒抑佛,顺斋周世鹏上书给李晦斋,极赞崔致远的文章人品,推为“百世之师”,足以“配享先圣”;明宗十六年(1561年)大儒李子(退溪李景浩)赞助促成崔致远西岳书院之建并为之题额,当此之时也,他们仍然不知有《经学队仗》一书。直至后来编辑《孤云先生文集》时,始由其“后孙国述君积年蒐求遗文,而出货以付剞劂者”。据说此书“发明性理,暗先相符于宋儒之论”。但为什么却迟迟没有面世呢?卢相稷在《孤云先生文集重刊序》中是这样说的:书成当世,由于“俗皆不嗜”,“故先生亦不屑以示人”。而在高丽时期,则因为“诵佛益甚,不但不读《队仗》,亦鲜读先生诗文。惟四山碑铭一卷,播在四方。于此而求仿佛焉,故人不知真孤云先生矣”。愚以为,这种解释是缺乏说服力的。仅在高丽朝,崔致远便于显宗十一年(1020年)被追赠为内史令,从祀先圣庙庭;十四年,复赠谥“文昌侯”。这不仅肯定了崔致远在政治上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是从文化角度、儒学角度给予的最高奖赏。此时,距崔致远辞世不过百年左右,设若崔致远真的撰有《经学队仗》一书,寻其遗稿比之又数百年后当更容易,出而示之于世人,不正是最合适的时机吗?然而未见这样做。直至时间又过了五百年,最高统治者大力推崇理学,为此数次下令,不仅推尊崔致远为“东方理学之宗”,而且荫及子孙,虽贫贱亦免服军役,勿入汰讲之例等等。于是,《孤云先生文集》的编辑被列上了议事日程。于是,从来没有人谈过、见过、记载过的《经学队仗》“遗稿”也就适时地被“发现”了,或者是“应运”出现了。人们很难相信,这应运而出的“遗稿”会是崔致远的遗作。笔者至今未曾面识此书,故无法从文法上去作进一步考证。

    从事历史研究,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对史料的考证。虽然每次考证未必能完全弄清真相,但一定会一步一步接近真相。考证,一定要将点与面、局部与全局联系起来分析,尽量地避免偏执。

    (本文是《西安与海东》的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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