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生平研究献疑

作者:出处:
分享到:

 
    内容提要:本文根据历史载籍所提供的史料,对于玄奘生平中的故里家世、出国年月以及生卒年寿中聚讼久年的诸多疑惑,进行了考据和辨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由于杨廷福的《玄奘年谱》和马佩等人的《玄奘研究》,在玄奘研究领域影响很大,本文对于二书的一些论点、论据及结论,提出了质疑和商榷。

    关键词:玄奘  故里  家世  出国  年寿  生卒  《玄奘论集》  《玄奘年谱》  《玄奘研究》

    在中国,玄奘和他西行取经的事迹,不但登上了庄严肃穆的殿堂,也进入了寻常百姓之家。佛教自传入东土二千年,没有一位僧人的声誉能够逾越他。早在唐代,时人就赞称他“一生激节,万代留名”〔1〕;迄于后世,更是妇孺皆知了。这不完全是由于小说家言的原故,玄奘不避艰险、舍身求法的崇高精神,和在佛经翻译史上的卓著贡献,奠定了他无与伦比的历史地位。同时,他那可歌可泣的人生,颇带传奇的经历,也给了文学家以丰富的创作灵感和源泉。反过来,小说《西游记》〔2〕等文学作品的巨大成功,更使他的声名与事迹相得而益彰。

    令人遗憾的是,对于这样一位佛教历史名人的生平,身后却留下一串不得索解的疑问。有的结论看似权威,却未见得能够经得起严格的检验。有的史实虽被人道起,却失之浮泛,缺乏深入的探讨和考证。笔者在研读文献的过程中,对于某些聚讼的疑惑,以及为人忽略的地方,间获一孔之见,藉此贡献出来,或许可以引起人们的深一层思考,揭破历史的迷雾。

    故里家世考

    关于玄奘的故里,《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3〕云:“法师讳祎,字玄奘,俗姓陈,汉太丘长仲弓之后。本居颍川,后徙河南,子孙因之为缑氏人焉。”《续高僧传》〔4〕卷第四《唐京师大慈恩寺释玄奘传》云:“释玄奘,本名祎,姓陈氏,汉太丘仲弓之后也,子孙徙于河南,故今为洛州缑氏人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5〕卷一云:“法师讳玄奘,俗姓陈,陈留人也。汉太丘长仲弓之后,曾祖钦后魏上党太守,祖康以学优仕齐,任国子博士,食邑周南,子孙因家,又为缑氏人也。”《旧唐书》卷一九一《方技传》玄奘本传云:“玄奘,洛州偃师人。”〔6〕这是记载玄奘最权威的四种传记,有关故里为缑氏、偃师和陈留之说,从传统而言,都不为错,不过出发的方面不同而已。

    魏晋实行九品中正制,注重门阀,所谓“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直至唐代,这种流风犹尚未尽,所以才出现《唐书》宰相世系的叙述,和《元和姓纂》专门姓氏的编纂。史家撰写传记时,不仅是簪缨世族,就如玄奘一般的人,也都追寻其门阀世系。据《后汉书》卷六十二《陈寔传》,陈寔,字仲弓,东汉颍川许人。曾入太学受业,遭党锢之祸,名声由此大著。以后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屡屡征辟,皆不就。及死,赴吊者三万余人。陈寔曾除太丘长,故称“太丘仲弓”。颖川许后来归属陈留,当今许昌东。以祖籍故,玄奘亦称陈留人。因其近祖迁居到了洛州的缑氏县,这里位当黄河之南(河南,唐亦立县,属洛州),亦即古周南(成周之南,亦即洛阳之南)地,所以称为缑氏人。《续高僧传》在述及改葬其父母时亦云:“施茔改葬其少室山西北,缑氏故县东北,游仙乡控鹤里凤凰谷,即奘之生地也。”又《慈恩传》卷第九云:“(少林)寺西北岭下缑氏县之东南凤凰谷陈村,亦名陈堡,即法师之生地也。”亦是为缑氏人的确证。据考,玄奘故里即今河南省偃师县缑氏镇陈河村〔7〕。缑氏县后来时立时废(8),废时改属于偃师,所以《旧唐书》说他是偃师人。《续高僧传》“缑氏故县”之说,就是因其时县制已废。

    玄奘父亲的名字,《续高僧传》作“惠”,《慈恩传》作“慧”。按照传统“名从主人”的原则,应该确定其中一字为是。但是,现在已经无从确定,或许其人在世时就已经互用了,因为“惠”、“慧”二字义本通,亦如“惠能”一作“慧能”一样。因此,无从也无须论说孰是孰非了。

    马佩先生主编的《玄奘研究》〔9〕云:“父亲陈惠(一作慧),早通经术,曾举孝廉,历任陈留、江陵等县令,因不满隋末腐败政治,挂冠而返回故里,隐居一生。”此段文字不可细究。陈惠是否举过孝廉、作过地方官,文献并无定论。《行状》云:“郡举孝廉,拜陈留令,又迁江陵。后随〔10〕运将衰,遂息缨冤〔11〕之心,结薜萝之志,识者高之。”《续高僧传》云:“拜江陵令,解缨而返,即大业末年〔12〕。识者以为剋终,隐沦之候故也。”而《慈恩传》则对此说持否定态度,云:“性恬简,无务荣进,加属隋政衰微,遂潜心坟典,州郡频贡孝廉及司隶辟命,并辞疾不就,识者嘉焉。”若照《慈恩传》说,他对于地方的贡举以及司隶的辟命,均是辞疾不就,可以说是“隐居一生”。若照《行状》和《续高僧传》说,他退归林下的时间则实在有限得很。大业(605—618)总共才十四个年头,依《续高僧传》玄奘“春秋六十五”说,则生于开皇二十年(600)。大业六年(610)“年十一,诵《维摩》、《法华》”,玄奘已因其父不在人世,依兄入于寺院。即使《行状》和《续高僧传》所载,玄奘的父亲陈惠曾在隋朝作过地方官,后来方退处林野的史实不误,自大业初始至六年,满打满算也仅六个年头。何况炀帝初登九五,难说就立刻有了将衰之候;玄奘诵《维摩》、《法华》之时,也不一定就是陈惠逝世之年。《玄奘研究》谓其“隐居一生”,这个“一生”岂不是过短了一点吗?

    据《行状》及《续高僧传》所载,陈惠因为不满于炀帝的统治,遂结薜萝之志。至于解缨于何年,《续高僧传》称“即大业末年”,《行状》云是“随运将衰”,均未述及具体年月。杨延福先生《玄奘年谱》〔13〕谓:炀帝大业元年(605),“玄奘六岁。父陈惠自江陵令解职归里,从此杜门不出,隐居以终”。所据也只是《续高僧传》“大业年”的字样〔14〕。以上三种权威唐人著作中,惟《慈恩传》有着“年八岁,父坐于几侧口授《孝经》”的记载。若是陈惠未曾携眷赴任,可以理解为解缨在此之前。即使如此,陈惠去职也可在大业元年至三年(607)之间,大业元年说尚乏确证。况且“隋政衰微”、“随运将衰”,也不似元年就当有之候。若是陈惠乃携眷赴任,陈祎(玄奘)又为最少,必无弃置家乡的道理。那么自大业元年至其父逝世前不远都有可能,更不必在元年了。

    杨廷福先生《玄奘年谱》又云:“母宋氏,生有三子一女,次子名素,出家为僧,法名长捷。玄奘最小。一女适瀛州张氏。”马佩先生《玄奘研究》亦承其说。玄奘最小不误,有姊嫁瀛州张氏亦不误〔15〕,但是,陈惠乃是有子四人,并非三子一女。在上古,虽说女亦可以称“子”,如《论语·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但在唐代称某某“有子几人”,都是指的男性,女性摒除在外,没有子、女共称为“子”的说法,这只须读读《新唐书》的《宗室世系表》和《宰相世系表》就会知道。又《行状》云:“法师即第四子也。”《慈恩传》云:“有四男,法师即第四子也。”不说旁究其他的历史文献,单是细读过了《行状》和《慈恩传》,也不至于产生“三子一女”的结论。又谓陈惠“次子名素”〔16〕,并是对玄奘诸传文字理解的失误。《续高僧传》云:“兄素出家,即长捷法师也。”素者,早先也,久故也。陈惠是个有着家学渊源而又潜心坟典的读书人,也似乎不可能为弟取名祎,而为兄取名素,二者文字部居不同,意义也风马牛不相及。而其他各传又均只称二兄名“长捷”,或不作任何称呼,也证明“素”是“出家”的修饰语,而非长捷法师的俗名。

    玄奘幼年的幸福时光非常短暂,据《慈恩传》卷九载,显庆二年(657)上表,请求重葬其父母云:“玄奘不天,夙钟荼蓼,兼复时逢隋乱,殡掩仓卒,日月不居,已经四十余载。”“不天”谓不为天所护佑。荼、蓼均水草名,荼味苦,蓼味辛,“夙钟荼蓼”比喻其遭际之屯蹇困顿。如颜之推《颜氏家训·序致》:“年始九岁,便丁荼蓼,家涂离散,百口索然。”《续高僧传》玄奘本传云:长捷法师住东都净土寺,“奘少罹酷穷,携以将之”。意思与表文相近,可以互为证明。大业十三年(617),李密立国,隋炀帝被宇文化及缢杀于扬州。明年,唐高祖即位,改元武德。显庆二年(657)前四十年为618年,玄奘父母之葬去今“四十余载”,则当在609—617年之间,正是隋氏失政、群雄逐鹿的乱世。

    杨先生《玄奘年谱》定玄奘五岁亡母,十岁父卒。其理由是:“《图记》〔17〕‘鸠车之龄落彩。’〔18〕《幽求子》‘儿五岁有鸠车之乐’,《曲礼》‘为人子者,父母存衣冠不纯素,孤子当室冠衣不落彩’〔19〕〕,《续传》、《开元录》均谓“奘少罹穷酷’,可知其早丧父母。但《慈恩传》亦有八岁父口授《孝经》的记载,以知《图记》所云系指其母。《陈谱》于玄奘五岁云:‘母宋氏亡故也。’”又据上引玄奘重葬父母表文〔20〕,及诸传有八岁授《孝经和十一岁诵《维摩》、《法华》的记载,认为:“则父卒当在他八岁之后,十一岁以前。”又谓:“玄奘七岁,聪颖异常。”其根据亦即《图纪》“竹马之龄通玄”和《幽求子》“七岁有竹马之欢”两句。案,杨氏所引“鸠车”句,靖迈《古今译经图纪》卷第四“玄奘”条下两句相联,作“鸠车之龄落彩,竹马之齿通玄〔21〕。”据《锦绣万花谷》卷十六引张华《博物志》“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后世所谓鸠车竹马,都仅借指童稚,并非实指年岁。《古今译经图记》“落采”谓其父丧,“通玄”谓知佛理(不可能谓指六朝玄学),全文乃是哀其幼年丧父、幸其早入佛门之意,根本与其母之存亡与否无涉。若说“鸠车”、“竹马”实指五岁、七岁,而“落彩”句系指其母,那么,“通玄”句乃意谓父丧,玄奘就应该是五岁亡母、七岁丧父了,又何以定五岁亡母、十岁丧父呢?在长期的封建宗法社会中,父与母在家庭的地位悬殊,丧后的服制也有所不同。礼制规定,人而无父,方称孤子,冠衣不纯彩而缘素。孔颖达疏《礼记·曲礼》“孤子当室,冠衣不纯采”云:“孤子,谓二十九以下无父者。”又《管子·轻重己》谓:“民生而无父母,谓之孤子。”乃指母与父俱丧而称孤子,实际上仍是丧父的原故,并无惟失母而称孤子之说。杨先生谓“《图记》所云,系指其母”,不知其典出于何处。杨先生据《慈恩传》和《续高僧传》所载,也自承“父卒当在他八岁以后,十一岁以前”,若说必在十岁,除开以上不能成立的理由外,又还有什么确然的证据呢?

    玄奘兄弟四人,父母亡故后,除开长捷出家,在家尚有大兄、三兄二人。若非全家已如颜之推“百口索然”,就不一定非被携归寺院不可。从《续高僧传》本传“奘少罹酷穷,携以将之”句,我们依据情理推测,此际玄奘不但父母双亡,而且世间可能仅存二兄惟一一位可以依托的亲人了。否则,“酷穷”二字就有夸张之嫌,而且长捷“携以将之”至于净土寺,也难用亲情一一解释了。后来,玄奘在显庆二年为重葬父母的表文中,“问访亲故,沦丧将尽,惟有姊一人,适瀛州张氏”(《慈恩传》卷九)的话语,也可以作为这一推断间接的证明。

    关于玄奘出家的经过,颇有些传奇的意味,《慈恩传》于此叙述最详。《慈恩传》卷一云:“俄而有敕,於洛阳度二七僧。时业优者数百,法师以幼少,不预取限,立於公门之侧。时使人大理卿郑善果,有知士之鉴,见而奇之,问曰:‘子为谁家?’答以氏族。又问:‘求度耶?’答日:‘然。但以习近业微,不蒙比预。’又问:‘出家意何所为?’答:‘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果深嘉其志,又贤其器貌,故特而取之。因谓官僚曰:‘诵业易成,风骨难得。若度此子,必为释门伟器,但恐果与诸公不见其翔翥云霄、洒演甘露耳。又名家不可失。’以今观之,则郑卿之言为不虚也。既得出家,与兄同止。时寺有景法师讲:《涅槃经》,执卷伏膺,遂忘寝食。又学严法师《摄大乘论》,爱好逾剧,一闻将尽;再览之后,无复所遗。众咸惊异,乃令升座复述,抑扬剖畅,备尽师宗,美问〔22〕芳声,从兹发矣。时年十三也。”杨廷福先生《玄奘年谱》据此为说,定玄奘不次引度为十三岁。

    古书没有标点,不分段落,对于时间的划分往往凭一己的领会,结论难免互有参差。据《隋书·樊子盖传》,大业五年,炀帝有“赐缣千匹,粟二千斛”之举,或即与《旧唐书·郑善果传》所言“与武威太守樊子盖者考为天下第一,各赏物千段,黄金百两”为一事。《樊子盖传》又于六年下云:“是岁,朝於江都宫。”并赐富贵还乡,“还,除民部尚书。”杨先生《玄奘年寿考论》据此论云:“是可知郑善果再迁大理卿在大业五、六年间。”我们不禁要问:郑、樊二人同考为第一,谁又规定他们必须同进退,樊升官,郑也得同迁?子盖自乡“还,除民部尚书”,又何知必在同年,而不可以为明年?再,《隋书·炀帝本纪》明白地记载:“七年五月戊子,以武威太守樊子盖为民部尚书。”并不如杨先生所言,在五六年间。岑仲勉先生《隋书求是·隋书州郡牧守编年表》也清楚地指出:“子盖以七年五月入为民部”。而杨先生在未检《隋书》情况下,竟然武断地纠正岑说道:“案《隋书》本传系六年,此或误记。”郑善果之任大理卿于何时,史书无有明载。两《唐书》的《郑善果传》,都作“与武威太守樊子盖者考为天下第一,各赏物千段,黄金百两,再迁大理卿”。中华书局版《旧唐书》在“再迁”句前作逗号,而《新唐书》作句号〔23〕。说明他的再迁,既可以理解为与赏赐同年,也可以理解为在其以后。又《新唐书》郑传载:“突厥围炀帝於雁门,以守御功,拜右光禄大夫。”突厥围城,在大业十一年八月。郑之任大理卿,当悉至此方止。《续高僧传》玄奘传谓:“年十一,诵《维摩》、《法华》。东都恒度,便预其次。”同上理由,“东都恒度”,可以理解为十一岁时,也可以视为在其后来。《玄奘年谱》在引述《慈恩传》时,将郑善果下次引度后的一大段省略,而径接“时年十三也”,这就难免有瞒天过海之嫌了。试想,《涅槃经》四十卷,《摄大乘论》玄奘译十卷,兼之听、看、讲、评,岂是一段短时间可以完成得了的?那么,“年十三”是否能够笼罩得住郑善果慧眼识人、特度出家之事的时间,就得打个大大的疑问号了。若照年寿六十五岁计,《续高僧传》谓年十一,为大业六年(610);《慈恩传》谓年十三,为大业八年(612)。杨先生《玄奘年谱》主十三说,并在《玄奘年寿考论》里论证道:“大业八年,郑善果适在大理卿任上。”我们不禁又得反诘一句:郑任大理卿并非一年,其他年份一样可以出使东都,又何必一定为八年?因此,“八年适在任”说并不能成为玄奘必在是年受度的证据。可以说,在没有年月确证的前提下,自十一岁至十三或十五岁之间〔24〕,都有可能是玄奘正式步入佛门的开端。

    出国年月考

    玄奘“乘危远迈,杖策孤征”〔25〕,是其人生的一桩大事。但是,西行首途的年月却扑朔迷离,以至聚讼纷纭,迄无定论。他归国还抵长安,是贞观十九年(645)春正月,文献载录甚详:

    “以贞观十九年春正月,到长安。”(《行状》)

    “贞观十九年春正月景子,京城留守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等,承法师赍经像至。乃遣右武侯大将军侯莫、陈寔,雍州司马李叔慎,长安县令李乾祜等奉迎。自漕而入,舍於都亭驿。”(《慈恩传》卷六)

    “以贞观十九年(645)正月二十四日,届於京郊之西。”(《续高僧传》)

    其他诸如靖迈《古今译经图纪》、道宣《大唐内典录》、智升《开元释教录》、道世《法苑珠林》、刘轲《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圆照《贞元释教录》等唐人记载,无不谓是贞观十九年回归长安。

    玄奘归国,都城万人空巷前往观瞻,乃是大唐的一件盛事。文献档案的记载应当不会有问题。《行状》在麟德元年(664)的记载中说,还国已来,“于今二十载”,与之相合,也可算得一条有力的旁证。

    有关首途时日的记载,虽不若归国的详尽,但是也非文献不足徵。《慈恩传》卷六有唐太宗初见他时的一段对话:“帝曰:‘师去何不相报?’法师谢曰:‘玄奘当去之时,以再三表奏,但诚愿微浅,不蒙允许。无任慕道之至,乃辄私行。专擅之罪,惟深惭惧。’”这么一种未得批准的偷渡行为,起始当然不无曲折,日期或无从确认,应为情理所属;年代当不至记错,载籍也言之凿凿。玄奘在抵达于阗后,即曾上表唐王朝云:“常思往学,无顾身命,遂以贞观三年(629)四月,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历览周游一十七载。”(《慈恩传》卷五)其他史书也有同样记载:

    “贞观三年,将欲首途。又求祥应,乃夜梦见大海中,有苏迷卢山,极为丽严。意欲登山,而洪涛汹涌,不以为惧,乃决意而入。忽见莲花,踊乎波外,应足而生。须臾至山,又峻峭不可上,踊身自腾,有搏飙扶而上升。至顶,四望廓然,无复拥碍。喜而寤焉,遂即行矣。时年二十九也。”(《行状》)

    “贞观三年,时遭霜俭,下敕道俗,随丰四出,幸因斯际,戏往姑臧。”(《续高僧传》)

  “在西域十七年,经百余国。”(《旧唐书》本传)
  
  唐人道宣《大唐内典录》、辩机《大唐西域记·记赞》、靖迈《古今译经图纪》、智升《开元释教录》、刘轲《大遍觉法师塔铭》、道世《法苑珠林》、圆照《贞元释教录》、刘肃《大唐新语》,以及宋后的一些僧传,都一律作贞观三年〔26〕,或说中经十七载。自贞观三年算起,至贞观十九年,其间恰为一十七年。以上均是唐人而叙唐事,而不及五代以后人著作,其说应该是毋容置疑了。于是,贞观三年首途西行说,便一直为治玄奘史的学者所认同。

    梁任公在其《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提出了“玄奘元年首途留学”的命题,挑战“贞观三年”说〔27〕。其怀疑的理由是:“上表年月传虽失载,然循案上下文,确知其在贞观十八年春夏之交。”从三年八月至十八年三四月,从何得十七年呢?其次,玄奘是因“时遭霜俭”,方得杂饥民而出,查《唐书》三年并无霜俭的记载。再次,玄奘曾在西域途中晤见过西突厥可汗叶护,而叶护贞观初已被其叔所弑。据此,“玄奘贞观元年首途留学”说,已成铁案。至于何以诸书都同出一辙,竟无歧异呢?他说:“诸书所采同一蓝本,蓝本误则悉随之而误。再问蓝本何故误?则或因逆溯十七个年头,偶未细想,致有此失;甚或为传写之讹,亦未可知也。”〔28〕

    任公的观点影响很大,但是不无扦格之处。我们上文所引诸书的作者道宜、慧立、彦悰、靖迈等人,无一不是玄奘门下的弟子或译经僧,而智升、圆照也与法师大有渊缘〔29〕。据《慈恩传》卷七载,玄奘每日于各事处置毕后,“犹与诸大德说西方圣贤立义诸部异端,及少年在此周游、讲肆之事。高论剧谈,竟无疲怠”。而出国与归国是其平生一大关节,座下众人都应耳熟能详。他们在撰写作品时,互有切磋,或不无可能。但是如任公所言,惟有一个祖本,则令人难以认同。若说各人之作都会一误而再误,更属不可思议之事。我们揣测,玄奘之表奏写于于阗,而亦作“十七年”,存有这种可能:后人或见其原文为“十六年”,不符贞观三年到十九年的“十七”之数,而各书又众口一词,于是也将年时更易为“十七年”了。再说,于阗当时属于西域,并非中国之疆域,或者预计表奏和行程的时日,抵国当属明年,从而在时间上预留了地步,也未可知。对于任公“元年”说的一些其他论据,陈援庵先生等人已经进行过探讨和商榷。当然,不能说他们的结论已是尽善尽美,毫无隙罅,没有再深入讨论的余地和必要了。限于篇幅,这里不予赘述和探究。

    杨廷福先生《玄奘年谱》也步梁任公“贞观元年”说的后尘,定本年“秋八月”首途西行。其《玄奘西行首途年月考》又据《广弘明集》卷二十二玄奘《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中,有“奘以贞观元年,往游西域,求如来之秘藏,寻释伽之遗旨,总获六百五十一部”的文字记载,认为:“案此表文是玄奘译竣《菩萨藏经》后与《西域记》同时奏上的,然则何以《西域记》辩机的《记赞》作‘贞观三年’,而此表作‘元年’?很可能在当时传抄《西域记》时‘三’系‘元’的字形相似之讹,‘贞观元年’误为‘贞观三年’。祖本一讹,而各本也就相沿承误了。”〔30〕这条论据乃是杨先生立论的新发现和主证据,现在我们来考证一下它的可信程度。首先,这篇《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惟见于《广弘明集》,是书虽屈道宣所编,但是本篇却至为可疑。据《慈恩传》载,此表是玄奘归国后所上第一表,从内容到形式,必会全面地考虑,斟酌再三。《慈恩传》卷第六收有玄奘贞观二十年“秋七月”进新译《大菩萨藏经》和《西域记》表,骈四偶六,洋洋洒洒,千有余言。其后即是太宗“神笔自答书”,《行状》及《广弘明集》也载有此自答书,证明《慈恩传》此表之真确有据。而《广弘明集》所载之表,据《玄奘年谱》云:“系贞观二十年玄奘译竣《菩萨戒经》后与《西域记》同时奏上”,主旨和时间与《慈恩传》所载表完全相同,可是文字却相去甚远,不仅只有百二十余字,如同率意之草稿,而且毫无章法与文彩,与《慈恩传》及佐伯定胤、中野达慧编《大唐三藏玄奘法师表启》〔31〕所载表启格式、文字风格都大相径庭。而《广弘明集》紧接此文之后,也收有唐太宗《答玄奘法师前表敕》,与《慈恩传》所录又丝毫不爽。我们认为,玄奘于同一时间、为同一事件,只有可能进一封表,二者当中必有一篇为西贝货。而两两相比,《广弘明集》所录就显得不伦不类了〔32〕。其次,道宣又著有《续高僧传》,其卷四所载《唐京师大慈恩寺释玄奘传》,即主贞观三年西迈、十九年返京,与所谓《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意见全然不同,其所著文章与所据史料,绝不会自相矛盾若此。复次,据《广弘明集》,杨廷福先生所引所谓《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的文字之后,尚紧接有下面两句:“并以载於白马,以贞观十八年方还京邑。”“贞观十八年方还京邑”说,还能从何处可以得到旁证?其后文谬误如此,其前文“贞观元年”说以及整个所谓《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又安能自立,令人信服?杨先生征引史料,常常不太客观与全面,这就不能不常使读者引以为憾了。

    我们以为,西行首途“贞观元年”说,尚有一个致命的要害,那就是自元年到十九年是整整十九个年头,又有哪一种权威文献曾经有过如此的记载?按照杨廷福先生在《玄奘西行首途年月考》所说,“堂皇矞丽刊石的《圣教序》与《述圣记》的‘十有七年’‘十有七载’的‘七’字,也必不误〔33〕”。而其《玄奘年谱》也在贞观十九年下云:“正月,倍途而进,二十四日行抵长安。”既然玄奘元年首途,经行西域十七载,均属证据确凿,那么,他抵达长安应该是贞观十七年之事了。即使是以于阗上表的时间起算,也只能推迟一年抵达长安,决不会延至十九年春间去。

    生卒年寿考

    《续高僧传》玄奘本传云:“麟德元年,告翻经僧及门人曰:‘有为之法,必归磨灭;泡幻形质,何得久停?行年六十矣,必卒玉华。’”“至(二月)五日中夜,弟子问曰:‘和尚定生弥勒前不?’不答,曰:‘决定得生。’言已气绝神逝。”除开《旧唐书》本传说他是高宗“六年卒”以外,其余《慈恩传》、冥详《行状》、刘轲《塔铭》等一切玄奘史传,凡有记载其逝世情事者,都作麟德元年二月五日中夜卒。

    《旧唐书》本传说高宗“六年卒,时年五十六”,不及年号。查唐高宗年号,惟有伊始的永徽(650—655)、显庆(656—661)才有六年,其他均不及此数。杨廷福先生《玄奘年寿考论》将高宗六年定为显庆,当是据时年五十六而推测;且驳《旧唐书》说云:“案两《唐书》及《通鉴》卷二百《唐纪》十六,高宗于六六一年二月乙未晦改朔,故显庆只有五年,并无六年。”此说当是杨先生误读历史文献了。既然二月(一说三月)方改朔,则说显庆六年亦不误,显庆六年(指改朔前时间)与龙朔元年(指改朔后时间)同为一年,这是史书纪年的基本常识。杨先生既案及两《唐书》的《高宗本纪》,不知何故竟未能注意《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下》的文字。原文云:“显庆……六年春正月乙卯,於河南、淮北、淮南六十七州募得四万四千六百四十六人,往平壤带方道行营。二月乙未,以益、绵等州皆言龙现,改元。曲赦洛州。龙朔元年三月丙辰朔,改元。”这里明明白白地说,三月朔日方称龙朔元年,其正、二月仍为显庆六年。但是,《旧唐书》说玄奘卒于高宗六年,无论是永徽还是显庆,都是错误的。最充足的理由是,《续高僧传》说他创翻《大般若经》,凡一百卷,自显庆五年正月始,龙朔三年十月结束。《慈恩传》卷十对于时日的记载更详:(显庆)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经》,至龙朔三年冬十月二十三日功毕。并且还说到:“经梵本总有二十万颂,文既广大,学徒每请删略。法师将顺众意,如罗什所翻,除繁去重。作此念已,于夜梦中即有极怖畏事以相警诫,或见乘危履崄,或见猛兽搏人,流汗战栗,方得免脱。觉已惊惧,向诸众说,还依广翻。”既然翻译《大般若经》是在龙朔年间方得成功之事,又怎能说他已在显庆之末逝世了呢〔34〕?

    玄奘逝世于麟德元年二月,众口一词,无可置疑。但是,他到底活了多少年纪,说法就大不一致了:除开《旧唐书》五十六岁说〔35〕,和《续高僧传》六十五岁说外,尚有冥详《行状》六十三岁说〔36〕,刘轲《塔铭》六十九岁说〔37〕以及六十一岁说〔38〕等等意见。现在一般认同《续高僧传》的六十五岁说,麟德元年(664)逝世于玉华寺,由此上行六十四年(中国习惯虚岁计年),即为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也就是说,玄奘诞生于公元600年,逝世于664年,春秋六十五。现在,我们排查一下有关诸书的历史纪年,检验各说赖以立足的基础:

    《续高僧传》(言终年六十五岁)

    “年十一,颂《雏摩》、《法华》。东都恒度,便预其次。”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本年为大业六年(610)。若据六十三岁说,本年为大业九年(612)。若据六十九岁说,本年为大业二年(606)。

    “年十五,与兄住净土寺。由是专门受业,声望逾远。”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本年为大业十年(614)。若据六十三岁说,本年为大业十二年(616)。若据六十九岁说,本年为大业六年(610)。

    “大业(605—617)余历,兵饥交贸,法食两缘,投庇无所。承沙门道基,化开井络,法俗钦仰。乃与兄从之,行达长安。”

    案,《慈恩传》卷一云:“法师虽居童幼,而情达变通。乃启兄曰:‘此父母之邑,而丧乱若兹,岂可守而死也?余闻唐帝驱晋阳之众,已据有长安。天下依归,如适父母,愿与兄投也。’兄从之,即共俱来。时武德元年矣。”若依六十五岁说,武德元年(618)为十九岁。若依六十三岁说,本年为十七岁。若依六十九岁说,本年为二十三岁。

    “武德五年(622),年二十有一。”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本年为武德五年(622)应是二十三岁;若是二十有一,则当生于仁寿二年<602),与冥详《行状》六十三岁说合。

    “年二十九也,遂厉独举,诣阙陈表,有司不为通。”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本年为贞观二年(628)。若据六十三岁说,本年为武德五年(622)。若据六十九岁说,本年为武德七年(624)。

    “贞观三年(629),时遭霜俭,下敕道俗,随丰四出,幸因斯际,戏往姑臧。”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三十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八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三十四岁。

    “以贞观十九年(645)正月二十四日,届于京郊之西。”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四十六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四十四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四十九岁。

    “以贞观十九年二月六日,奉敕於弘福寺翻译经教。”

    案,同上。

    “贞观二十二年(648)幸玉华宫,追奘至,问:‘翻何经论?’答:‘正翻《瑜伽》。’”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四十九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四十七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五十三岁。

    “显庆二年(657),驾幸洛阳,预从安置东都积翠。”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五十八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五十六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六十二岁。

    “麟德元年(664),告翻经僧及门人曰:有为之法,必归磨灭;泡幻形质,何得久停?行年六十五矣,必卒玉华。”

    案,终年六十五岁。

    《大唐慈恩三藏法师传》(终年不详,似在六十五岁或之后)

    “法师虽居童幼,而情达变通。乃启兄曰:‘此父母之邑,而丧乱若兹,岂可守而死也?余闻唐帝驱晋阳之众,已据有长安。天下依归,如适父母,愿与兄投也。’兄从之,即共俱来。时武德元年矣。”(见上)

    “法师年满二十,即以武德五年(622),於成都受具、坐夏、学律。”(卷第一)

     案,依其语气,武德五年可能正满二十岁,也可理解为已过二十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二十三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一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二十七岁。若谓是年二十岁,则当生于隋文帝仁寿三年(603)。

    “贞观三年(629)秋八月,将欲首途。又求祥瑞,乃夜梦见大海中有苏迷卢山,四宝所成,极为严丽。意欲登山,而洪涛汹涌,又无船筏,不以为惧,乃决意而入。忽见石莲华涌乎波外,应足而生。却而观之,随足而灭。须臾至山下,又峻峭不可上。踊身自腾,有搏飙飒至,扶而上升到山顶,四望廓然,无复拥碍。喜而寤焉,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卷第一)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三十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八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三十四岁。若谓二十六岁,则当生于大业元年(604)。

    “贞观十九年(645)春正月景子,京城留守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等,承法师赍经像至,乃遣右武侯大将军侯莫、陈寔、雍州司马李叔慎、长安县令李乾祐等奉迎,自漕而入,舍於都亭驿。”(卷第六)

    “二十年春(646)正月甲子,又译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至二月讫,又译《瑜伽师地论》。秋七月辛卯,法师进新译经论现了者。”(卷第六)

    “二十二年(646)春,驾幸玉华宫。夏五月甲午,翻《瑜伽师地论》讫,凡一百卷。六月庚辰,敕追法师赴宫。

    比发在途,屡有使至,令缓进无得劳损。既至,见於玉华殿甚欢。”(卷第六)

    “二十二年(646)驾幸洛阳宫。”(卷第七)

    “二十三年(647)夏四月,驾幸翠微宫,皇太子及法师并陪从。”(卷第七)

    永徽“二年(651)春正月壬寅,瀛州刺史贾敦赜、蒲州刺史李道裕、榖州刺史杜正伦、恒州刺史萧锐因,朝集在京。公事之暇,相命参法师,请受菩萨戒,法师即授之。”(卷第七)

    “六年(655)夏五月庚午,法师以正译之余,又译《理门论》,又先於弘福寺译《因明论》,此二论各一卷。”(卷第八)

    “显庆元年(656)春正月景寅,皇太子忠自以非嫡,不敢久处元良,乃慕太伯之规,陈表累让,大帝从之,封忠为梁王。”(卷第八)

    “显庆元年(656)春三月癸亥,御制大慈恩寺碑文讫。”(卷第九)

    “二年(657)春二月,驾幸洛阳宫,法师亦陪从。”(卷第九)

    “显庆二年(657)秋九月二十日,法师请入少林寺翻译表曰:……玄奘每惟此身众缘假合,念念无常。虽岸树井藤,不足以俦危脆;乾城水沫,无以譬其不坚。所以朝夕是期,无望长久。而风月如流,六十之年,飒焉已至。”(卷第九)  

    案,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五十八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五十六岁,“已至”二字均不妥。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六十二岁。梁任公主《行状》六十九岁说,据此二句,认为本年必在六十外“无疑”〔39〕。而杨廷福先生《玄奘年寿考论》驳之云:“梁任公主张玄奘卒年六十九岁,认为这年六十二岁,故云‘已至’,实无视‘飒然’和‘已至’的训释,以致舛讹。案玄奘‘岁月如流’句,脱胎于孔融《论盛孝章书》的‘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飒’,风声,《文选》宋玉《风赋》:‘有风飒然而至。’玄奘用以形容六十年倏然而至。‘已’,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一曰:‘苢’或作‘已’,郑注《礼记·檀弓》曰:‘以与已字本同。’故‘已’古与‘以’通,《全唐文》中多‘已’‘以’通用,玄奘《大唐西域记》与其所作表、启,凡‘已’大都作‘以’解,其例不胜枚举。而‘飒然已至’的‘已’,略同于《经传释词》的‘犹而也’、‘犹及也’,作者举其成数,说明六十之年将临,也正是五十八岁人的口吻。如果玄奘当年已六十二岁,是年逾六旬,怎么能谓‘飒然已至’。如果玄奘卒年六十三,这年正五十六岁,介于五十、六十之间,也不能用‘飒然已至’。”杨先生文章的最后二问也正是我们的疑惑,其余所谓则非我辈之所闻。“以”、“已”本为一字,只是隶化后字形才有变化,而在用法上并无大异,这是小学的常识。《正字通,已部》云:“已,与佀古共一字。隶作已、佀。”“飒然”之“飒”从风,原为风声也不错;“六十之年,飒焉已至”之“飒”已经非指风声,而为突然、疾速之意。这种词义的引申与转移,也为训诂所常见。不论‘已’是理解为副词之‘已经’,还是理解为连词的‘犹而也’,都并不如杨先生所云,“飒焉已至”是“将临”的意思。“将”义是杨先生所臆加,并非文义所固有。这只要读明白了宋玉《风赋》“有风飒然而至”,与孔融《论盛孝章书》“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无论“而至”还是“已至”,并没有时态的不同,都是已成事实,就可以得悉文章的原意了。梁任公是公认的学术大家,对此类简单句子的理解,似乎还不烦后人为之指正。

    “三年春正月,驾还西京,法师亦随归。”(卷第九)

    “然法师翻此经,进汲汲然,恒虑无常。谓诸僧曰:‘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当卒命於此伽蓝。经部甚大,每惧不终。努力,人加勤恳,勿辞劳苦。’至龙朔三年(663)冬十月二十三日功毕绝笔,合成六百卷,称为《大般若经》焉。”(卷第十)

    案,此话所系年月不详,然至早不会早于显庆五年(660),最晚也不晚于龙朔三年(663)。若据六十三岁或六十五岁说,不当曰“今年六十有五”。若据六十九岁说,显庆五年(660)为六十五岁。“今年六十有五”字样,或系原载于麟德元年,因为文字错简而误移置此,所以最后神逝时不曾道及年寿若干,有违僧传的常例。

    “麟德元年(664)春正月朔一日,翻经大德及玉华寺众,殷勤启请翻《大宝积经》。法师见众情专至,俯仰翻数行讫,便摄梵本停住告众曰:‘此经部轴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今欲往兰芝等谷礼拜,辞俱胝佛像。’於是与门人同出。僧众相顾,莫不潸然。……至(二月)五日夜半,弟子光等问:‘和上决定得生弥勒内院不?’法师报云:‘得生。’言讫,喘息渐微,少间神逝。”(卷第十)

    案,年岁不详,或为六十五岁也未可知。若谓为六十九岁,则当注明“春秋六十九”字样,方合僧传体例。《慈恩传》文字原有错讹。    

    “总章二年四月八日,有敕徙葬法师於樊川北原,营建塔宇。盖以旧所密迩京郊,禁中多见,时伤圣虑,故改卜焉。”(卷第十)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言终年六十三岁)

    “大业(605—617)之际,诏度僧尼。时使人大理卿郑善果,有许、郭之鉴。一见法师,而谓人:‘此子年齿虽幼,风骨甚奇。若住释门,必为梁栋。’因听落饰,止於东都净土道场。时寺有景法师,讲《涅槃经》。执卷伏膺,遂忘寝食。又学严法师《摄论》,爱好逾剧。并一闻将尽,再览之后,无复所遗。众咸惊异。乃令升座,覆述抑扬,剖畅备尽。师宗美问,芳声从兹发爽。时年十五也。”

    案,若据六十三岁说,时为大业十二年(616)。若据六十五岁说,时为大业十年(614)。若据六十九岁说,时为大业六年(610)。

    “其后隋氏失驭,天下沸腾。启兄:‘此虽父母之邑,而丧乱若兹,岂可守而死。今闻唐主驱晋阳之众,已据有长安,天下依归,如适父母,愿与兄投也。’兄从之,即与俱来。时武德元年(618)矣。”

    案,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十七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十九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二十三岁。

    “法师年二十有一,以武德五年(622),於成都受具,坐夏,学律。”

    案,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一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二十三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二十七岁。

    “贞观三年(629),将欲首途。又求祥应,乃夜梦见大海中,有苏迷卢山,极为丽严。意欲登山,而洪涛汹涌,不以为惧,乃决意而入。忽见莲花,踊乎波外,应足而生。须臾至山,又峻峭不可上,踊身自腾,有搏飙扶而上升。至顶,四望廓然,无复拥碍。喜而寤焉,遂即行矣。时年二十九也。”

    案,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八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三十岁。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三十四岁。

    “到二十年(646)秋七月十三日,进新翻经,并请仰制经序及进《西域记》,蒙神笔报书。”

    “至二十二年(648),驾幸玉华宫。六月,敕追法师,既至,接以殊礼。敕问师:‘比更翻何经论?’答:‘近翻《瑜伽师地论》一百卷。”

    “至其年八月四日,制序讫,凡七百八十言,题云《大唐三藏圣教序》,通冠新经之首。”  

    “(显庆)二年(657),驾幸洛阳宫,法师预往。”

    “显庆三年(658)中,敕为皇太子於汉王故宅造西明寺。”

    “以显庆五年(660)正月一日,翻《大般若》,至龙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终讫,凡四处十六会说,总六百卷。”

    “至麟德元年(664)正月一日,玉花寺众及僧等请翻《大宝积经》。法师辞曰:知此经於汉土未有缘,纵翻亦不了。固请不免,法师曰:翻必不满五行。遂译四行止。谓弟子及翻经僧等:有为之法,必归磨灭。泡幻之质,何得久停?今麟德元年,吾行年六十有三,必卒於玉花。”

    案,若言六十有三,则生于隋文帝仁寿二年(602)。古书“三”字与“五”字易互误,亦有可能为“六十有五”,则与《续高僧传》说一致。    

    《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言终年六十九岁)

    刘轲《塔铭》作于“岁丁巳,开成纪元之明年,”即唐文宗开成二年(837),时日较晚,已非第一手资料。中又云:“三藏事迹载国史及《慈恩传》”,证明曾经参考过史传和《慈恩传》,其价值与之相同。但是它是六十九岁说的首倡者,故亦录载于下。

    “年十三,依兄捷出家於洛属。”

    案,若据六十九岁说,当生于隋文帝开皇十六年(596),若据六十五岁说,时为大业八年(612)。若据六十九岁说,时为大业四年(608)。

    “武德五年(622),受具於成都。”

    案,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二十七岁。若拥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一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午二十三岁。

    “贞观三年(629),忽梦海中苏迷卢。”

    案,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三十四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二十八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三十岁。

    “十九年(645)春二月景子,留守自漕迎於都亭。”

    案,若据六十九岁说,时年五十岁。若据六十三岁说,时年四十四岁。若据六十五岁说,时年四十六岁。

    “麟德元年(664)……至二月五日夜,弟子光□问云:‘和尚决定得生弥勒内众否?’云:‘得生。’俄而去,春秋六十九矣。”

    案,若据六十九岁说,则生于隋文帝开皇十六年(596)

    《旧唐书》(言终年五十六岁)

    “六年卒,年五十六。”

    案,若定为高宗永徽六年(655),则生于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若定为显庆六年(661),则生于炀帝大业二年(606)。怀疑是先有年龄的颠倒,后才产生计算的错误。

    从以上所录可以看出,无论哪一种说法,不但相互矛盾,甚至也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何以会出现此类现象,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是因为玄奘在有唐之后,其事迹载于国史,而其前的图史文书,则由于世乱而荡然无存,而僧人对于世寿不甚措意,师弟之间也不曾郑重道起,道宣诸人也未悉其详?抑是各传的作者推算失误,或者后人囿于己见,率意篡改?我们不能起古人于地下,无从得悉其原故了。玄奘的年寿疑问丛生,得不出足以服众的结论,于是学者触及此事时,大都谨慎从事。如《中国大百科全书·宗教卷》在“玄奘”条下,暂定“约600—664”;而任继愈主编的《宗教大辞典》,则只确定卒年为664,而生年以“?”表示。这种不定或阙如的处理方式,体现了他们严谨的治学态度。在未能获得新的文献证据之前,仍不失为一种稳妥和恰当的办法。也许新的证据再也寻觅不到了,因为人文科学不像自然科学,历史已如白驹过隙,不可能再现或克隆,玄奘的某些生平之谜,或许是永远地沉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二○○一年三月十一日

    于苏州西园寺戒幢佛学研究所

    〔1〕《大唐三藏赞》,见敦煌遗书第2680页。

    〔2〕《西游记》自明代问世后,作者为谁,久未能明。二十年代,胡适与鲁迅等人考证为吴承恩作。这一结论,已经得到学术界认可,但也有人不以为然。

    〔3〕《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以下简称《行状》),冥详撰。冥详,僧传无传,生平不详。从文章的内容和体制可以得悉,作者与传主亦属同时。《行状》辑人《大正藏》第五十卷。

    〔4〕《续高僧传》,唐代道宜撰。按,赞宁,智轮《大宋高僧传》卷第十四《唐京兆西明寺道宜传》,道宜坐化于乾封二年(667),春秋七十二,几与玄奘同时。传并云:“及西明寺初就,诏宣充上座。三藏奘法师至止,诏与翻泽。”又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道宣为其门下“缀文大德”九人之一。《续高僧传》辑入《大正藏》第五十卷。本文引文据上海古籍出版社《高僧传合集》影印本。

    〔5〕《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以下简称《慈恩传》),唐代慧立撰五卷,其后彦悰补为十卷。案《宋高僧传》卷第四《唐京兆大慈恩寺彦悰传》:“释彦悰,未知何许人也。贞观之末观光上京,求法于三藏法师之门。然其才不迨光宝,遍长缀习学耳。于玄儒之业颇见精微,辞笔之能殊超流辈。有魏国西寺沙门慧立,性气炰烋,以护法为己任。着传五卷,专记三藏自贞观中一行盛化及西域所历夷险等,号《慈恩传》,盖取寺题也。及削稿云毕,虑遗诸美,遂藏于地穴。至疾亟,命门徒掘土出之而卒。其本数年流散他所,搜购乃获。弟子等命悰排次之,序引之,或文未允,或事稍亏,重更伸明,曰笺述是也,乃象郑司农笺毛之诂训也。”彦悰垂拱四年(688)序《慈恩传》云:”传本五卷,魏国西寺前沙门慧立所述。立俗姓赵,豳国公刘人,隋起居郎司隶从事毅之子。博考儒释,雅善篇章,妙辩云飞,溢思泉涌。加以直词正色,不惮威严,赴水蹈火,无所屈挠。睹三藏之学行,瞩三藏之形仪,钻之仰之,弥坚弥远,因修撰其事,以贻终古。乃削稿云毕,虑遗诸美,遂藏之地府,代莫得闻。尔后役思缠痾,气悬钟漏,乃顾命门徒掘以启之。将出而卒,门人等哀恸荒鲠,悲不自胜。而此传流离分散他所,累载搜购,近乃获全,因命余以序之,追余以次之。余抚己缺然,拒而不应。因又谓余曰:佛法之事,岂预俗徒。况乃当仁,苦为辞让(文案,“苦”字疑为“若”字之讹)?余再怀惭退,沉吟久之。执纸操翰,汍澜腷臆,方乃参犬羊以虎豹,糅瓦石以琳缪,错综本文,笺为十卷,庶后之览者无或嗤焉。”说明二人均系玄奘共生于世的人物。《慈恩传》辑入《大正藏》第五十卷。    

    〔6〕《新唐书》囿于历史偏见,未为玄奘立传。  

    〔7〕赵宝俊《开展玄奘研究修复玄奘故里是中原人民的大事》。

    〔8〕《旧唐书》卷三十八《地理志一》。

    〔9〕马佩《玄奘研究》,199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

    〔10〕“随”与“隋”通。

    〔11〕“冤”疑“冠”字之误。

    〔12〕《大正藏》本“大业年”间有”末”字,《高僧传合集》影印本无此字。

    〔13〕杨廷福先生著《玄奘年谱》,中华书局1988年出版(其后又被译为英文出版)。其前言谓:“本书之作,主要是对前人成果的增补订讹。”杨氏又有《玄奘论集》,收《玄奘生平简谱》、《玄奘年寿考论》、《玄奘西行首途年月考变》等作者考据论文,齐鲁书社1986年出版(其时作者已经去世),苏渊雷为作《小引》,颇加赞辞。据马佩等《玄奘研究》第三章《玄奘传略》(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云:“1988年,杨廷福先生出版《玄奘年谱》(指中华书局版),杂糅诸传素材,综理众家之说,对玄奘的生平进行了一次大回顾和大总结。不久,陈垣先生发文盛赞杨说,杨廷福有关玄奘生平的论断几成定论。”所以《玄奘研究》也“在主要时间断限上采用杨《谱》论说”。因此,本文也就多以杨延福先生《玄奘年谱》以及《玄奘论集》中的论断进行讨论,而不再涉及刘汝霖氏《唐玄奘法师年谱》、曾了若《玄奘法师年谱》、陈思复《唐玄奘法师年谱》诸书。

    〔14〕《大正藏》本《续高僧传》在“大业”后有“末”字,《高僧传合集》影印《续商僧传》本无此字,杨先生所引当系影印本。

    〔15〕《慈恩传》卷九,载有显庆二年重葬父母表,中云;“问访亲故,沦丧将尽,惟有姊一人适瀛州张氏,遣迎相见悲喜。”

    〔16〕赵宝俊《开展玄奘研究修复玄奘故里是中原人民的大事》亦主此说:“其兄陈素为洛阳净土寺名僧。”  

    〔17〕靖迈《古今译经图记》,《大正藏》作《古今译经图纪)。《古今译经图纪》辑入《大正藏》第五十五卷。

    〔18〕“落彩”,靖迈《古今译经图记》原文如此,当即“不纯采”之义。

    〔19〕文案,据《礼记·曲礼》,“衣冠”当作“冠衣”,“落彩”当作“纯采”,“当室”后又脱“冠衣”二字,杨先生引文均误。郑玄注《曲礼》云:“纯,缘也。”纯读zhǔn,饰边。引《深衣》曰:“具父母,衣纯以青。”

    〔20〕杨氏引玄奘重葬父母表文“夙钟荼蓼”,误作“夙种荼蓼”。

    〔21〕“通玄”,玄指佛理,非谓道家或儒家之玄学。唐戴叔伦《晖上人独坐亭》:“性空长入定,心悟自通玄,”

    〔22〕“问”通“闻”。美闻,令名。

    〔23〕两《唐书》文字略有不同,意义无异。

    〔24〕《行状》作“大业之际,诏度僧尼。”亦未及具体年代。而“芳声从兹发爽,时年十五也。”与《慈恩传}卷十三又不同。

    〔25〕《续高僧传)本传。

    〔26〕惟有志磐《佛祖统纪》卷第二十九作:“正观二年上表游西竺,上允之。”

    〔27〕《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史料之搜集与鉴别》第一《搜集史料之法》。

 
    〔28〕杨廷福先生《玄奘西行首途年月考》亦主梁任公说,但是没有提供新的证据。

    〔29〕《慈恩传》卷六:“又有缀文大德九人至,即京师普光寺沙门栖玄,弘福寺沙门明浚,会昌寺沙门辩机,终南山丰德寺沙门道宣,简州福聚寺沙门静迈,蒲州普救寺沙门行友,栖岩寺沙门道卓,豳州昭仁寺沙门慧立,洛州天宫寺沙门玄则等。”智升、圆照均开元年间人,距玄奘年代不远,且二人均出家长安。而圆照出家于西明寺,更属当年译经场所。他们对玄奘的事迹,亦当不陌生。

    〔30〕杨文同上,见其《玄奘论集》。

    〔31〕辑入《卐续藏经》第一五0册。

    〔3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广弘明集”条下,亦言文字存有抵牾,怀疑为“后人追改”。

    〔33〕杨先生这里所言是《圣教序》、《述圣记),而非于阗所上表文,“十七年”必指自出国迄于归国的时间。其(玄奘生平简谱)及(玄奘西行首途年月考),与此自相矛盾。

    〔34〕新旧《唐书》关于人物生平失误较多,比如大诗人杜甫的生平,失误屡屡,即是其著者。

    〔35〕《旧唐书》本传称:“六年卒,时年五十六。”

    〔36〕冥详《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云:“今麟德元年,吾行年六十有三,必当卒命于此伽蓝。”    

    〔37〕刘轲《大庸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于麟德元年二月五日夜卒后云:“春秋六十有九矣。”《大遍觉法师铭》见王昶《金石萃编》卷一百十三,《卍续藏经》第五十册亦有辑录。  
  
    〔38〕《慈恩传》卷—“法师年满二十,即以武德五年,于成都受具、坐夏、学律。”案《百一羯磨法》,年满二十方得受真足戒。若本年恰满二十,则生于隋文帝仁寿四年(604),至麟德元年(664)为六十一岁。贞观三年,年二十六岁条亦与此同。

    〔39〕《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史料之搜集与鉴别》第二《鉴别史料之法》。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