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柳人是旧时术士的占卜工具,或称樟柳神。
樟柳人与偶像伤害术有关。偶像伤害术是以偶人为工具的巫术。它起源於原始的狩猎时期,最初也许祇是狩猎前对猎物实施的巫术,而後则推而广之。《史记·殷本纪》记载:“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戮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又,同书《苏秦列传》记载苏代语:“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於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又,同书《封禅书》记载:“苌弘以方事周灵王,诸侯莫朝周,周力少,苌弘乃明鬼神事,设射狸首。狸首者,诸侯之不来者。依物怪欲以致诸侯。诸侯不从,而晋人执杀苌弘。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苌弘。”《集解》徐广曰:“狸,一名不来。”①所谓“射狸首”就是以偶人为靶子,凡诸侯有不来朝拜者,则做偶人以射之。
进入汉代以後,偶像伤害术多是将敌方偶像埋於地下。瞿兑之先生说:“巫蛊之术,盖以桐木为人,埋地中,以针刺之,诅其死也。《礼记·王制》疏言:‘掘得桐人六枚,尽以针刺之。’”②《汉书·公孙贺传》记载:“(朱)安世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祀诅上,且上甘泉当驰道埋偶人,祝诅有恶言。下有司案验贺,穷治所犯,遂父子死狱中,家族。”师古曰:“甘泉宫在北山,故欲往皆言上也。刻木为人,象人之形,谓之偶人。偶,并也,对也。”③这种偶像伤害术在世界上其他古老民族中也曾普遍存在过。弗洛伊德曾总结说:“通常,最普遍用来伤害敌人的一种魔法即是以简易的材料将敌人塑成模像。塑像是否像他并不重要,祇要将他塑造成像即可。其後,对塑像的任何破坏都连带地发生在敌人身上(对塑像身体任何部分的损害即将使敌人在相同部位产生疾痛)。类似的魔法不仅可用於私雠的报复,同时,也可施用於帮助神明来对抗魔鬼。”④
而密宗法术中也有这类把戏。《龙树五明论》卷上:“今日出家入佛法中,亦有利益众生之法……取章柳刻作人形,作一坛以章柳置上,以绕坛侧,然後咒曰:‘归依天帝释,风神来济众生,火神来起光明,雨神来百谷熟成,宝神来钱财集,地神来安稳众生,为某甲为某事令使,今年皆悉称。急急如律令。’诵之□遍,取章柳令埋著庭前。四方财物悉来集聚。”又云:“第五符主女儿不宜媒嫁至年高大。以绢一尺,真朱闭气书符,佩臂上,三公大贵敬来问之。吕后年二十五无夫主,得此符力。昔支皇后三十未嫁,亦得此符力,即为天下之母。”《龙树五明论》卷下:“取章柳根,剋为人形,咒十,返口中含之。以瞋诸恶人,以口唾之,即皆著疾,不解终不休。”⑤
明代唐顺之《武编·前集》卷六:“龟知道路,樟柳变神。”⑥
随着密宗的流布,这种法术在民间广为流传,并发展成为一种对“樟柳神”的恐惧,时至清代依然如此。
明代陆粲《说听》卷上:“文公长子奎从宦滁州时,与一客游,客多异术,能令鬼报事,即俗所呼‘樟柳神’者。奎欲受其术,客教令断欲四旬,乃设食於野外,以夜同往。客作法召鬼,享以食,鬼来无虑万数,如风雨怪骤,奎惊甚,几丧魄。客呼鬼名一一问之曰:‘愿从公子游乎?’鬼言不愿,即去。次至一鬼,云愿从。客出小木偶人,书鬼姓名,及生年月日於其上以授文,缝著衣领间,晨起沃盥堕地,而文不知也,鬼奔诉客,客语文令拾之,寻浴於池,方褫衣,又堕草间,圉人削草入其中,投马食槽,鬼复往诉云:‘今必被马齧死矣,且言文君疏脱如此,我不愿从也。’客来诮让,令检得之,就夺去。”⑦
明代谢肇淛《五杂俎》卷六:“元世祖诛阿合马,籍其家,有妾名引住者,搜其藏,得二熟人皮於柜中,两耳俱存,扃钥甚固,问莫知为何人,但云:‘诅咒时置神座上,其应如响。’汉时宫中巫蛊,但得木偶人耳,未闻以人皮者也。近来妖人,有生剖割人,而摄其魂以为前知之术者,盖起於此。若樟柳神灵哥,又其小者耳。成化间,妖人王臣箧中有二木人,听其指挥,此亦巫蛊之遗法也。”⑧
明代王士性《广志繹》卷四:“奉新有樟柳神者,假讬九天神女之术,俗名耳报。乃其地有此树,人取树刻儿形而传事之。其初乃章、柳二家子死,共埋於树下,久之其树显灵。儿形以一手掩耳,贯以鍼,炼以符咒,敷以四十久日,耳边传言则去其鍼。其神乃小儿,故不击淫秽,不讳尊亲,不明礼法,随事随报,然亦不能及远,亦不甚知来。其术炼之有用万家土、万人路者,土谓燕窠,路谓板桥,取拌其神裹之,验最速,若用金银诸物者,则皆冀以诓赚而去,非实也。其神之依人,则任其为盗而亦听之,故是儿神不明礼法。近者一二缙绅亦有此神以谭吊鬼者,最可笑。”⑨
清代破额山人《夜航船》卷六:“樟柳人者,以樟木、柳木接凑,雕作人形。其法:觅人家小儿女清秀者,刻在木人身上,呼曰灵官。呼之百日,魂附木人,便能说话行走,与人无二。善言人间一切阴阳吉凶事,并能关引亡魂到家,家人环集,问及生前事,对若影响。以故江湖术者奉为至宝,怀藏於胸,神仙不啻。”⑩
清代平步清《霞外捃屑》卷五:“陈祖《范掌录》:《汉书·艺文志·杂占家》有《持不祥劾鬼物》八卷,符箓之法,其来已久,不始於张道陵、寇谦之也。《国语》:楚灵王拒谏者曰:‘予左持鬼中,右持殇宫,几百箴谏,吾闻之矣。’鬼中者,鬼身也;殇宫者,小儿魂也。此即今樟柳神、耳报法之所为矣。”(11)
清代李鹤林《集异新抄》卷八“耳报法”:“岁甲寅,从华生习耳报法。法:取聪明夭死及横死人,书其名为位,并家堂竈神供之密室,施符咒七日,夜而鬼魂初至。初至之夕,□□微有声如蝇,既如蜂,复念开喉咒,鬼乃耳□。为券与之要,岁月供役使,其甚远者不过供一岁耳。余初与陈生者同习之,未验,华生言:‘公等精气未充,不若我代为之,得鬼便可相授。’於是别去七日,华生飞柬报鬼至,即与陈就问其姓氏里居,乃亡友某人暴病卒於杭州三年矣。问死後情形,鬼言:‘自绝命已来,随风飘荡甚苦,无棲泊处,曾自诉於杭之城隍,言冥数未当受生,适为符使所拘,遂至此。不审此何地?何事见摄?’又问:‘还识我否?’鬼言:‘不识。’问:‘何以不识?’言:‘不见故不识。我不能见尔,犹尔不能见我也。’陈遂自通姓名,述所以相召之意,贵乃怒曰:‘生前交厚,何至以妖术见侮?’大骂欲去,华生复烧符禁之,鬼骂不止。余心恻然,竟捨之。会有邻人子以忿争自缢者,华喜曰:‘是可居也。’余又如前法,炼九日而病,遂弃,不复事。病两月未愈,忽梦邻人子云:‘蒙见召,请问所委。’余答以病且既,邻人子云:‘既召我矣,将安之。’径步入卧内。余大呼,索逐而醒。明日家人产子不育,其脐下带环於颈,有结如绾,举家惊异。余心知其然而悔恨无追矣,遂焚其书而绝华生,并记之,以见邪说怪事非吾辈所宜道也。”(12)
清代宣瘦梅《夜雨秋灯录·续集》卷一“樟柳神”:“张大眼者,催租隶也。一日五更起,贸贸入城,完秋赋。时正酷暑,晨风清凉,行至秋家湾,日渐上,热甚。路旁有人家,茅舍闭门,主犹酣寝。门外搭荳花棚,蔓延接髡,柳下有两石凳,颇洁净,露水犹湿。拭以布巾,就坐小憩,钻火吸烟。忽闻棚上有歌者,声啾啾如秋後都了吟。倾听之,歌曰:‘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自从接了媒红订,朝朝相遇把头低。低头莫碰荳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大眼闻之,骇诧欲绝,周廻细讯,则一小木雕婴孩,粉面朱唇,目清眉秀,长二寸许,趯趯躍跃荳花上,笑容犹可掬也。然却为一缕头发系颈扣棚隙苇叶上,不能逸。大眼心知其为樟柳神,必茅屋中有术人止宿,夕系於此,喫露水耳。素审其灵妙,能报未来事,即断发擎腕中,戴笠西行。将见城垣,腕中躍躍若不安,急珍藏於笠内,果安。旋小语曰:‘张大眼,好大胆,来捉咱,一千铜钱三十板。’言之不辍。大眼心计:完纳不亏,何至干笞责。听言如不闻。甫进城,邑宰王公适呵导出行香,见大眼心急足忙,疑为匪,呼从者执之。伏地,问伊谁。大眼语钝滞,喘息流汗,不能达。宰怒曰:‘非良善也。盍笞三十。’伏街大笑。宰问:‘笞必痛,何反轩渠耶?’曰:‘小人预知有三十板之厄,今果然,始笑耳。’宰婉讯之,大眼具述:已为租隶,路得樟柳神,预告受杖等语。宰命以神献,大眼即於笠中取出呈上。宰舆中详审,知有灵,立命赏给青蚨一竿,以慰其冤责。宰由是听狱,必以神置帽中,坐堂皇,为两造寓言曲直,如目睹。人争诵神明。比诸虚堂悬镜,无微不烛,而不知公帽中有樟柳神也。公卒後,为乡里城隍,甚灵。”作者补充说:“近人有亲往姑苏,从巫蛊家买一樟柳神而回,意可以未卜先知矣。讵神殊缄默,所报者,无非鼠动鸡啼鸦噪等事,且夜伏枕畔,哓哓烦琐,搅梦不酣。及问以他事,稍有关系者,皆对以不知。私问何故,曰:“惧祸耳。’噫,鬼且惧祸,人可知矣。”(13)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余集》卷一“树妖”:“万历丁酉,柘城县报称:本县柳树内,偶出人物,各类人马冠裳等像,为牧童检拾现存。嘉兴姚思仁,时巡按河南,取归,以柳树内人物示客,陈眉公曾见之,载於《见闻录》。已而考之,南唐末年,溧水天兴寺桑木生人,长六寸,如僧状,左袒而右跪,衣械皆备,其色如纯漆可鑑,谓之须菩提。县令摘置龛中,以仁寿节日来献。烈祖惊异,迎置宫中,奉事甚谨。其徒因誇,以为感应。不三年,烈祖殂。”(14)
清代诸梅香《明斋小识》卷三:“邹文爱读玉尺金斗书,业堪舆,作猎食计,而射鱼指天,以足下生氂为虑。闻富阳有魅术,俗所谓樟柳神者,能若狌狌之知往,可惑愚鲁,访求之。约钱若干,验为悉付。其人云:‘当遣灵物随汝,暗中递消息。’归家三日,问敂门,启见厉鬼直立,左手提刀,右执人首,鲜血淋漓。大怖阖户。後来索钱,邹以弗验辞。其人谓某夜随汝来者,汝自深拒耳。忆时刻符合,不敢声扬,付钱如所约。”(15)
《世宗宪皇帝硃批谕旨》卷一七四之一〇载臣僚上奏:“人再查张云如箱内,符咒虽未解到,而其门徒圆实和尚处搜出之传授符印、邪书,内皆遁甲、神箭、壓魅、生死炼,习妖狐,役使鬼神,樟柳人耳。报等术则左道惑众,阴谋叵测,显有实据,非他人所能装点者。”(16)
清代钱泳《履园丛话·杂记下·樟柳神》:“今吴越间有所谓沿街算命者,每用幼孩八字咒而毙之,名曰樟柳神,星卜家争相售买,得之者,为人推算,灵应异常,然不过推已往之事,未来者,则不验也。乾隆甲辰七月,有邻人行荒野中,闻有小儿声,似言奈何,倾听之,又言奈何,乃在草间拾得一小木人,即星卜家之所谓樟柳神也。先兄柏溪见之,持归戏玩,留家两三日。”(17)
清代汤用中《翼駉稗编》卷五“樟柳神”:“余少时至戚家,适术者为人算命,每日止算八人,大抵以往事,多验。出樟柳神囊中,则方寸木刻童子形,向人咿嘤作语,能诵《千家诗》数首,置少土掌中,人立拱手,宛转如生。刘福田刺史官无为时,宠一伶,性嗜博,金钱到手立尽,衣装尽磬,惶遽欲死。或教曰:‘何不购一樟柳神,得预知采色,则博可常胜。’信之,购以重金。每博,必先夕叩问,往辄大负。厉声语之曰:‘赌神即财神,禁我勿实言,我何能为!’投之火中,号呼而绝。”(18)
清代甘熙《白下琐言》卷四:“闽人吴某,两耳重听,人皆以吴聋子呼之。善相术。戊子来江宁,寓天后宫全闽会馆。凡就问者,先与拇战,不通一语。其人穷通贵贱,历历言之,不少爽,且有将生平隐事直为揭出者,以是其名大噪,群惊为神。然至午後辄不灵,且所验者皆已往事,未来则否。或谓有樟柳神纳於手腕间,故已拳近耳,其神乃隐隐告之,假拇战以惑人也。”(19)
清代李调元《井蛙杂纪》卷一:“状元记事:扬州一士夫偶遇樟柳神,因叩明春状元何处人。神云:‘川新都都种柽,萧氏头上名;乔木无灰易,真心用修行。慎。’既及第,乃知为蜀地姓名字也。”(20)
当然,樟柳神信仰如此广泛还有本土的原因。俞樾《茶香室丛钞》卷一四“枫柳人”:“国朝陆烜《梅谷偶笔》云:‘枫柳人,星卜家挟之,有奇验。岭南枫木之老者,或生瘿瘤,遇雷雨,暴长一枝如人形,谓之枫人。越巫取以雕刻鬼神像,赂之四方者也。亦名樟柳人,或樟木亦有此异邪?’按:世俗知有樟柳人,不知有枫柳人。然如陆氏之说,则柳字乃热意义者,当为樟瘤人、枫瘤人乎?晋稽含《南方草木状》云:‘五岭之间,多枫木,岁久则生瘤瘿。一夕遇暴雷骤雨,其树赘暗长三五尺,谓之枫人。越巫取之作术,有通神之验。取之不以法,则能化去。’唐刘恂《岭表录异》云:‘岭多枫树,老则有瘤瘿,遇雷雨,其树赘暗长三四尺,谓之枫人。越巫云:取之雕刻鬼神,则易致灵验。’国朝张尔岐《蒿庵閒话》云:‘左道刻章陆根为人形,咒之,能知祸福,名章陆神。’则又作章陆。章陆,即商陆也。《蒿庵閒话》又引医书云:‘取商陆花阴乾百日,捣末服之,卧思念所欲事,即於眼中自见。’然则此物自有灵异也。”(21)商陆,多年生粗壮草本,根粗大,块状。这段文字说明,中国原有的“枫人”、“章陆神”等信仰是樟柳神信仰得以传布的重要原因之一。明代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中的两段文字有助於我们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五岭之间多枫木,岁久则生瘿瘤。一夕,遇暴雷骤雨,其赘长三五尺,谓之枫人。越巫取之作术有通神之验,此亦樟柳神之类也。一云:‘取不以法,则能化去。’故曰:‘老枫化为羽人。’政(正)谓此耳。”又曰:“枫、枣二木皆能通神灵,卜卦者多取为式盘。式局以枫木为上,枣心为下,所谓枫天枣地是也。灵棋经法,须用雷劈枣木为之,则尤神验。兵法曰:‘枫天枣地,置之槽则马骇,置之辙则车覆。’其异如此。盖神之所棲,亦犹鬼之棲樟柳根也。”(22)清人对此也提出了自己的解释。王济宏《箨廊璅记》卷一:“土偶木俑,有物凭焉则灵,为其似人也。”(23)
①分别见《史记》第1册第104页、第7册第2274页以及第4册第1364页。
②《汉代风俗制度史》第23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或以为中国的针灸术最早应与咒技疗法有关,所谓脈即疫鬼或疾病的通路,因此,史料记载以针刺桐人的江充“晓医术”。参阅李建民《<汉书·江充传>“桐木人”小考》,《中国科技史料》第22卷4期,2001年。
③《汉书》第9册第2878页。
④《图腾与禁忌》(中译本)第101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
⑤《大正藏》第21册第956—957页,第962页。
⑥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7册第509页。
⑦《笔记小说大观》第16编第5册第2664页。
⑧《笔记小说大观》第8编第6册第3612—3613页。
⑨《广志绎》第86页,中华书局,1997年。
⑩《笔记小说大观》第2编第1册第443页。
(11)《笔记小说大观》第33编第4册第256页。
(12)《笔记小说大观》第32编第8册第5135—5137页。
(13)《笔记小说大观》第29编第7册第3909—3910页。
(14)《笔记小说大观》第23编第10册第6416页。
(15)《笔记小说大观》第21编第10册第5985页。
(16)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23册第275页。
(17)《笔记小说大观》第2编第5册第3251页。
(18)《笔记小说大观》第32编第9册第5605—5606页。
(19)《笔记小说大观》第15编第10册第6164页。
(20)《笔记小说大观》第19编第9册第5255页。
(21)《笔记小说大观》第23编第5册第3070—3071页。
(22)《笔记小说大观》第8编第7册第3941—3942页、第3953—3954页。
(23)《笔记小说大观》第17编第3册第14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