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美学》 第六章 禅化与诗化 一 禅境与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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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所述,我以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境界—意境,在盛唐已告形成,以王维、孟浩然等一批杰出诗人的小诗为标志。从此,诗境或诗歌的境界就为古人所重视。诗境与禅境互相交流、渗透,对唐以后中国人的审美经验及其品格造成了重大之影响。

    以下我举一对半首佛偈与半首诗歌的例子,以观佛境与诗境的不同之处。

    诗境,此词唯识宗的开山祖玄奘早已使用,他的《题半偈舍生山》:“忽闻八字超诗境,不惜丹躯舍此山。偈句篇留方石上,乐音时奏半空间。”(《全唐诗续拾》卷三)舍身山,即喜马拉雅山,也称雪山。《大般涅槃经》卷十四记:

    我(释迦)住雪山,天帝释为试我,变其身为罗刹(恶鬼),说过去佛所说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我于尔时闻半偈心生欢喜。四顾唯见罗刹,乃言:“善哉大士,若能说余半偈,吾终身为汝弟子。”罗刹云:“我令实饥,不能说。”我即告曰:“但汝说之,我当以身奉大士。”罗剃于是说后半偈:“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我闻此偈已,于若石、若壁、若树、若道书写此偈。即时升高树上投身于地。尔时罗刹复帝释形,接取吾身。依此功德超越十二劫。

    值得注意的是,玄奘生存活动的年代要略早于禅宗四祖弘忍。他认为“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八字半偈比中国传统诗歌的境界要高得多,听闻此偈的快乐就像听到音乐在半空中奏响。这里,他将佛教的快乐与艺术审美的快乐比一高下,将佛境与诗境比一高下。由玄奘这样一位重要的早期佛学家做出这一比较,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

    《岁时广记》引《漫叟诗话》云:

    南唐金轮寺有僧曰明光者,行一年中秋玩月,得诗一联云:“团团离海角,渐渐出云衢。”竟思下联不就。次年中秋,再得一联云:“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遂不胜其喜,径登寺鸣钟。时有善听声者闻之:“此钟发声通畅,若非诗人得句,即是禅僧悟道。”①

    这是一则诗话,出于诗人之手,视角正好与佛学家玄奘相反,但其所记却是诗僧作诗。明光第一年中秋所得上联“团团离海角,渐渐出云衢”,描绘了圆圆月亮缓缓初升之状,然而苦吟下联不就,一年之后的中秋才获得下联。“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描述了这样一幅情景:中秋夜,一轮满月高挂空中,清光洒向宇宙,没有它照不到的地方。诗僧得句完全出于偶然和顿然,此时,他的心中透亮,就如自己诗中所写,充溢着光明。显然,他登上了涅槃之境。这是一个顿悟的境界,在此境界当中,诗境与禅境已经无可分别。半首诗是不圆满的,非得在一年之后的中秋面对一轮满月,证悟了,才获得下联。前半首,诗意尚无,后半首为全诗灌注了禅意,禅意即诗意。钟声也构成了禅的直观之境,“善听者”对敲钟“发声通畅”的听觉,评价所云“若非”、“即是”的句式,其实正暗示了诗境与禅境的相通,因为诗人和禅僧本为一人。不仅如此,作诗所得的快乐与悟道所得的快乐也是相通的。

    八字半偈为佛的启示,揭示了佛的境界,而《月诗》为人的证悟,是诗的境界。值得推敲的是,两者都将觉悟的境界与声音相联系,玄奘将听闻偈句比拟为听到音乐,此音乐即为佛的声音;而明光得诗后之击钟,在他自己是标志了他觉悟的喜悦,所谓法喜禅悦,而“善听者”却是直接将“得句”与“悟道”联系了起来。玄奘的比拟尚不免有几分将佛音视做外在的圣旨,而诗僧“得句悟道”的钟声却是纯然发自内心的喜悦。由此,我们当可发现,诗境与禅境的互相渗透,也许造成了更为深刻的个体觉悟之境。

    自然界的许多声响被禅师们视为纯粹现象,以启迪学禅者觉悟。如前引归省禅师以檐头水滴声启发学僧证会赵州和尚柏树子话头,细读其僧所作颂:“檐头水滴,分明沥沥。打破乾坤,当下心息。”他竟然从水滴的响声(偶然之动)悟到了打破乾坤的涅槃之境(永恒之静)。这是听声的一个好例。

    诗人也会听声,皎然《山雨》:

    一片雨,山半晴。长风吹落西江上,满树萧萧心耳清。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风迴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

    来了一片雨,有风将其吹落到江面,满树可以听到萧萧的雨声,没有别的声响,此时心境清、耳很清。一忽儿,风折回去了,雨停,然而芭蕉还是湿的,屋檐上有水滴下,一声一声,打在芭蕉叶上,清晰可闻。水滴声中,人入禅定。这是一个由动态反衬着的非常静谧的禅境—诗境,极其生动。

    以上两个例子,前者是禅宗公案,体现了禅观寂静的境界,后者是诗歌,体现了诗歌静谧的意境。两者不约而伺,都以动释静,是慧能对法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后者竟然比前者早出,事实上,皎然活动于中唐,而赵州活动于晚唐。

    再举一些证据。

    皎然:“江郡当秋景,期将道者同。迹高怜竹寺,夜静赏莲宫。古磬清霜下,寒山晓月中。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翻译推南本,何人继谢公。”(《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扬上人房论涅槃经义》)

    中唐诗人姚合:“看月空门里。诗家境有余。”(《酬李廓精舍南台望月见寄》)

    唐末僧泠然:“佛寺孤庄千嶂间,我来诗境强相关。”(《宿九华化成寺》)

    晚唐五代诗僧齐己:“诗魔苦不利,禅寂颇相应。”(《静坐》)“禅心尽入空无迹,诗句闲搜寂有声。”(《寄蜀国广济大师》)

    当然还可以找到更早更多的证据,我们暂且据此略做分析。皎然云“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既将诗情与禅境联系起来,又把“诗情”与“法性”对举,十分明确地揭示了诗与禅的内在沟通。在空观的基础上主情,实在是大胆地为诗歌张目。姚合也将空门与诗境对举,以为诗境是从看月的空观而来。泠然诗句中诗与境是两个词,“强相关”的“强”为大的意思,即大相关,意谓诗境与禅境大有关系。②齐己诗作得很苦,所以有“诗魔”之说;当诗思困顿不通之时,禅寂却足以启迪灵感,于是又说“诗句闲搜寂有声”,“寂有声”与“空无迹”相对而相济。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禅境与诗境是互相发明的,只是禅的作用更为基本也更大一些。

    法眼一系的宋代僧人从显禅师在与学僧问答时,曾经举王维《终南别业》中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启发其觉悟:

    时有僧问:“居士默然,文殊深赞,此意如何?”师曰:“汝问我答。”曰:“恁主人出头来,又作么生?”师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景德传灯录》卷二五《洪州观音从显禅师》)

    这亦说明,禅对诗的熏习已经完成,而诗对禅的渗透则显已开端。③

    本书曾经几次谈及的禅家三境,其中第一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来自于唐天宝大历间诗人韦应物的诗《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进。”诗中所叙为拟想之情。这种“能道不吃烟火食语”的诗境,被禅者取来喻示空境,是十分自然、贴切的。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出自苏东坡所作佛偈《十八大阿罗汉颂》,而其首句又出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缜密》“水流花开,清露未晞”。禅者向诗人借取诗境,诗人创写禅境,这种态势表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苏东坡们所造的诗境已然与禅境相通。换言之,诗的禅化和禅的诗化,是互为表里的。它是总的禅之文人化过程的一个产物。

    诗僧的产生也是禅之文人化过程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诗僧的身份颇难定义,他们大概首先是僧,然后也作诗,而且他们的诗总体上不如诗人的诗成就高。刘禹锡《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诗引分析诗僧作诗云:

    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词。词妙而深者,必依于声律,故自近古而降,释子以诗名闻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

    佛家所倡的定慧被刘氏判为诗僧诗成功的两个因素:因为禅定而得境清,因为得慧而作诗丽,僧诗风格为清丽。

    主张“诗情缘境发”的皎然,他的诗中“境”字出现频率极高,现细析分之如下。

    第一,主体直观下的自然万象之境,如:

    万境澄以静。(《答郑方回》)

    境新耳目换,物远风烟异。(《奉和颜使君真卿与陆处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

    遥闻不断在烟杪,万籁无声天境空。(《戛铜碗为龙吟歌并序》)

    这类“境”,或是声,或是色,林林总总,它是耳目的对象,就在目前,在当下,它空,它是禅观自然。

    第二,扰乱人心的“俗境”、“人境”,如:

    武陵何处访仙乡,古观云根路已荒。细草拥坛人迹绝,落花沉涧水流香。山深有雨寒犹在,松老无风韵亦长。全觉此身离俗境,玄机亦可照迷方。(《晚春寻桃源观》)

    野寺出人境,舍舟登远峰。林开明见月,万壑静闻钟。(《陪卢中丞闲游山寺》)

    释事情已高,依禅境无扰。(《奉酬颜使君真卿王员外圆宿寺兼送员外使迴》)

    这类“境”,也是声、色,但因为它仍处俗世之中,是为禅观的对立面。

    第三,正因为俗世万境扰人,所以须以心的闲、静、净来洗涤之,如:

    释印及秋夜,身闲境亦清。(《酬乌程杨明府华将赴渭北对月见怀》)

    境清觉神王,道胜知机灭。(《妙喜寺达公禅斋寄李司直公孙房都曹德裕从事方舟颜武康士骋四十二韵》)

    境净万象真,寄目皆有益。原上无情花,山中听经石。竹生自萧散,云性常洁白。却见羁世人,远高摩霄翻。达贤观此意,烦想遂冰蘖。伊予战若胜,览境情不溺。智以动念昏,功由无心积。(《苕溪草堂自大历三年夏新营洎秋及春弥觉境胜因纪其事简潘丞述汤评事衡四十三韵》)

    这里有三层意思值得注意:一是“身闲”而“境清”;二是“境清”而“神王”,这里包含了一对心物关系,看来是心闲而境清,但是境清又能使人神王,因此心与物在直觉之下是完全统一的,不必强分前后;三是“境净”而所对之“万象真”,就能对自然作纯粹直观。

    第四,作为禅境和诗境的“禅中境”、“心境”、“真境”、“灵境”、“绝境”等,如:

    月彩散瑶碧,示君禅中境。(《答俞校书冬夜》)

    江春行示瘼,偶与其境期。(《遥酬袁使君高春暮行县过报德寺见怀》)

    仁坊标绝境,廉守蹑高踪。(《冬日遥和卢使君幼平綦毋居士游法华寺高顶临湖亭》)

    心境寒草花,空门青山月。(《酬李司直纵诸公冬日游妙喜寺题照昱二上人房寄长城潘丞述》)

    幽期谅未偶,胜境徒自寻。(《晚冬废溪东寺怀李司直纵》)

    外心亲地主,内学事空王。花会宜春浅,禅游喜夜凉。高明依月境,萧散蹑庭芳。(《因游支硎寺寄邢端公》)

    云山出空乌未归,松吹时飘雨浴衣。石语花愁徒自诧,吾心见境尽为非。(《酬秦系山人题赠》)

    偶来中峰宿,闲坐见真境。寂寂孤月心,亭亭圆泉影。(此处缺三字)满山,花落始知静。从他半夜愁猿惊,不废此心长杳冥。(《宿山寺寄李中丞洪》)

    尝览高逸传,山僧有遗踪。佐游继雅篇,嘉会何由逢。尘世即下界,色天当上峰。春晖遍众草,寒色留高松。缭绕彩云合,参差绮楼重。琼葩洒巾舄,石瀃清心胸。灵境若可托,道情知所从。(《奉陪陆使君长源诸公游支硎寺》)

    另皎然《兵后早春登故鄣南楼望昆山寺白鹤观示清道人并沈道士》、《奉和陆使君长源夏月游太湖》和《同颜使君真卿李侍御萼游法华寺登凤翅山望太湖》等诗都用了“灵境”。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心境寒草花,空门青山月”一句。人在空门,所对者为青山和明月,心境所映者为“寒草花”。山、月、花、草,是心境,是禅者之所观。它绝然是一个诗境。

    第五,这样一种空的心境和诗境,形成了主体空寂、闲静、清净的人格境界:

    何意欲归山,道高由境胜。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永夜出禅吟,清猿自相应。(《送清凉上人》)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冷然心境中。(《闻钟》)

    不因居佛里,无事得相逢。名重朝端望,身高俗外踪。机闲看净水,境寂听疏钟。宣室(宫名)恩长在,知君志未从。(《建元寺集皇甫侍御书阁》)

    百缘唯有什公瓶,万法但看一字经(《一字顶轮王经》)。从遣鸟喧心不动,任教香醉境常真。莲花天昼浮云卷,贝页宫春好月停。禅伴欲邀何著作,空音宜向夜中听。(《同李著作纵尘外上人院》)

    如何有归思,爱别欲忘难。白鹭沙洲晚,青龙水寺寒。蕉花铺净地,桂子落空坛。持此心为境,应堪月夜看。(《送关小师还金陵》)

    在直观之下,花香醉人,此境却被观空,花香依然醉人。一切闻香、赏月、听鸟、闻钟、看水,都不外乎心静之证,空的人格由是获得了诗的品格。可见,境化的同时诗化了。

    皎然主情,除了“诗情缘境发”,他还有:

    野性配云泉,诗情风景游。(《送王居士游越》)

    一见西山云,使人情意远。(《白云歌寄陆中丞使君长源》)

    白云关我不关他,此物留君情最多。情著春风生橘树,归心不怕洞庭波。(《别洞庭维谅上人》)

    芳草随君自有情,不关山色与猿声。为看严子滩头石,曾忆题诗不著名。(《送侯秀才南游》)

    讲情,是禅之诗化的一个基本要素。从皎然开始,渗透着情的境开始抬头。但要注意,他所谓的诗情并非世俗之情,而是纯粹的情或纯情。由此,可以看出禅的文人化进程加速进行的情形。

    ①  此诗《全唐诗》八五一、《全五代诗》三九均作南唐失名僧《月诗》,《全唐诗续补遗》卷一一作南唐僧谦明作《中秋詠月》:“迢迢东海出,渐渐入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出。”诗句略有异。

    ②  泠然全诗为:“佛寺孤庄千嶂间,我来诗境强相关。岩边树动猿下涧,云里锡鸣僧上山。松月影寒生碧落,石泉声乱喷潺湲。明朝更蹑层云去,誓共烟霞到老闲。”

    ③  周裕锴认为,这是禅籍中引用诗句的第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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