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美学》 第六章 禅化与诗化 二 个案研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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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家望秋月,不及秋山望。山中万境长寂寥,夜夜孤明我山上。海人皆言生海东,山人自谓出山中。忧虞欢乐皆占月,月本无心同不同。自从有月山不改,古人望尽今人在。不知万世今夜时,孤月将□谁更待?(皎然《山月行》)

    月,或月亮,是佛教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也是中国文化传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有鉴于此,本节拟探讨月从印度佛教到中国禅宗的位格转换,并描述它在中国文化中的美学意味。

    月亮,在中国文化中本来有它丰富的涵义,我这里且举出与本书宗旨相关的三条。其一,月有圆缺:“月之为言阙也,有满有阙也”(《白虎通·日月》),月亮的阴晴圆缺在古时是作为记时的工具的,农历就是以月亮的运动为依据;其二,月性为阴,与日相对:“月为阴精”(《颜氏家训·归心》),其光清冷,①此义后来引申为臣妾之道;其三,月性为水:“月者,水之精也”(《论衡·说日》),后来月光如水的意象大概就是从此而来。

    月作为一个审美意象,古人多有描述。《诗·陈风·月出》极为著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是一首相思之歌,月光皎洁,情思劳劳。月亮作为起兴,将其与纯洁的恋情相联想,十分的简单,似乎表明此时月亮尚未作为其他如政治、道德等的象征。②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和《明月何皎皎》二首在构作方法上也是如此。③

    汉初公孙乘《月赋》④云:

    月出皦兮,君子之光。鹍鸡舞于兰渚,蟋蟀鸣于西堂。君有礼乐,我有衣裳。猗嗟明月,当心而出。隐员岩而似钩,蔽修堞而分镜。既少进以增辉,遂临庭而高映,炎日匪明,晧璧非净,躔度运行,阴阳以正,文林辩囿,小臣不佞。

    这篇赋中值得注意的是将皎洁的月光与君子的品格相联想,称之为“君子之光”。赋中说明月“当心而出”,有时隐于高岩,像一只弯钩,有时蔽于长墙,像半面圆镜。待到它渐渐升临中天,就是火热的太阳也比不上它的明亮,白璧也比不上它的洁净。这里,明显有一种君子比德的传统自然观在起作用。汉乐府《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诀绝”,是以月之皎洁来比拟爱情的纯洁。

    到了魏晋南北朝,人们对月亮的观察似乎更为细致,对月亮作为一个审美对象的感受也更为具体、生动和感性化。如曹丕《杂诗》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之二)云“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陆机《拟明月何皎皎》云“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将月光定位于“素”,拟之为“素月”、“素辉”,并与“清露”联系起来,以“揽之不盈手”的动态和形态形容月光的质感,均是极为成功的。当一轮明月从窗外照入室内、床上,诗人们就免不了对自己的个体生命进行反思。曹丕《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张华《情诗》“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潘岳《悼亡诗》“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是如此,上引陶与陆诗也均是如此。作为古人个体生命的意象,是月亮的一个重要意义所在。

    南朝宋谢庄《月赋》是影响更大的一篇作品: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

    这篇赋中,前举月诸义得到了明确的表述,这里重点研讨后二义。赋中说“日以阳德,月以阴凝”,称月有“清质”、“澄辉”,在它的朗照之下,大地似“雪凝”,洁白无瑕,远处的亭台楼阁就像蒙上了霜色的生绢,而周围却又如冰一般净洁。尤其值得留意的是“圆灵水镜”一句,描写月光照射下的天空,如水面,如镜面,圆而空灵。苏轼《永遇乐》有云“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辛弃疾《念奴娇过洞庭》上片有云“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彻。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都写出了这种美感。水与月都为阴性,而月为水之精。这种观念与印度佛教的月观念非常相近。

    这篇赋中并没有出现将月亮当做标志时序的意象,但是,却把它当做一个超越时间的共时性的意象,“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⑤。此意象一出,影响极为深远,引出后来无数的怀人诗,如张融《别诗》:“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欲识离人悲,孤台见明月。”陈昭《昭君词》“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范云《送沈记室夜别》“秋风两乡怨,秋月千里分”。皎然《待山月》:“夜夜忆故人,长教山月待。今宵故人在,山月知何在。”李白著名的《静夜思》也是这样: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只是这种“静夜思”所体现的仅为传统的怀人情结而已,并无禅观的成分。

    月映水面,水与月相联系,是古代印度和中国人共同的看法。他们都倾向于以水中月的意象来直观月亮的共时性和永恒性。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云“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就是如此。

    到了唐代,出现了著名的《春江花月夜》,诗中云: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里,作者张虚若对月亮的共时性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玄思:人生一代一代变化无穷,正如长江流水永不停息,而倒映江中的月亮却只是相似,既不知道江月最初是被何人所见,江月又是何时初照人间。一方面是人类的代代相传,江水的永远流淌,另一方面是月亮的亘古不变。宋代陈与义《临江仙》词云“长沟流月去无声”,意正相同。《春江花月夜》通过这种对比,表达了人类对时间的永恒性的叹为观止。

    我们转而去看看印度佛教中的月亮,这是一个譬喻,它常常具有多重意义。

    《大唐西域记》卷二《印度总述》云:

    印度者,唐言月。月有多名,斯其一称。言诸群生轮回不息,无明长夜,莫有司晨,其犹白日既隐,宵月斯继,虽有星光之照,岂如朗月之明!苟缘斯致,因而譬月。良以其土圣贤继轨,导凡御物,如月照临。由是义故,谓之印度。

    此或许为传说,但是在月亮也受到非同寻常重视的华夏,它出自玄奘这样一位中国高僧笔下,必然产生很大的影响。从上述可以看到,在中国尚没有产生月光崇拜,但是印度佛教却是如此看月亮的。

    《大般涅槃经》卷九《如来性品》有著名的月喻:

    譬如有人见月不现,皆言月没而作没想,而此月性实无没也。转现他方,彼处众生复谓月出,而此月性实无出也。何以故,以须弥山障故不现。其月常生性无出没,如来应正遍知亦复如是。……如是众生所见不同,或见半月,或见满月,或见月蚀。而此月性实无增减噉之者,常是满月。如来之身亦复如是,是故名为常住不变。复次善男子喻如满月,一切悉现,在在处处,城邑聚落山泽水中若井若池若盆若*(左钅右复),一切皆现。

     人们看月亮,以为它有出没,有圆缺,其实这是须弥山障碍了人们的眼光的缘故,月亮并没有出来隐去,也没有半月、满月和月蚀之分。⑥月性常住不变,总是一轮满月,在在处处,不仅是城市乡村,每一处水面,无论大大小小,都无例外地可以见到它。这样,月亮就成为如来佛性的一个极妙譬喻。

    《大般涅槃经》卷二十《梵行品》中耆婆以譬喻方式向王讲解“月爱三昧”,云:

    譬如月光能令一切优钵罗花开敷鲜明,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能令众生善心开敷,是故名为月爱三昧。大王,譬如月光能令一切行路之人心生欢喜,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能令修习涅槃道者心生欢喜,是故复名月爱三昧。大王,譬如月光从初一日至十五日形色光明渐渐增长,月爱三昧亦复如是,令初发心诸善根本渐渐增长,乃至具足大般涅槃,是故复名月爱三昧。大王,譬如月光从十六日至三十日形色光明渐渐损减,月爱三昧亦复如是,光所照处所有烦恼能令渐灭,是故复名月爱三昧。大王,譬如盛热之时,一切众生常思月光,月光既照,郁热即除,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能令众生除贪恼热。大王,譬如满月众星中王,为甘露味,一切众生之所爱乐,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诸善中王为甘露味,一切众生之所爱乐,是故复名为月爱三昧。

    经中认为,月亮发出一种光性清凉之大光明。耆婆做了三种譬喻。其一,月亮可以使鲜花盛开,使行路人心生欢喜。月爱三昧也具有类似的性质,可以使众生之善心如鲜花开放,使修习涅槃道者心生欢喜。其二,月光从初一至十五形色光明渐长,从十五至三十形色光明渐减,月爱三昧也是如此,可使初发善根渐渐增长,也可使烦恼渐渐损减。其三,月光可于盛夏之时去除郁热,满月具有甘露味,为一切众生所爱,月爱三昧可以去除众生贪恼热,为一切众生所爱。耆婆讲解月爱三昧,采用了博喻方法,其核心即是月亮具有一种光性清凉之大光明。这类博喻的好处是喻意比较丰富,缺点是不免有几分随意性。同是出于《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中认为月亮的阴晴圆缺并非出于它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有须弥山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而《梵行品》中却认为月亮从初一至十五,又从十五至三十,其形态是有变化的。印度佛教的博喻在某种程度上是不避矛盾的。换言之,印度佛教的月亮意象不仅是多义的,而且还是歧义的,尽管这种歧义其实是多义的一种存在形态。

    印度佛教影响中国禅宗最重要的还是它的水月之喻。印度大乘佛教中的水月(或水中月)之喻,是以水中月影的虚妄不实,来譬喻诸法缘起无自性的道理,为著名的般若十喻之一。《维摩诘所说经》卷七《观众生品》上说,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住于不可思议解脱法门的菩萨,是怎样看众生的呢?维摩诘答言:就像幻术师看他所幻化出来的人一样,完全是虚幻不实的。“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如热时焰,如呼声响,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水中月、镜中像、空中云等等,无非是譬喻众生相的如幻。中国人极喜说的“镜花水月”,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同一个意思。石头希迁云:

    吾之法门,先佛传受,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岂有生灭?(《五灯会元》卷五《石头希迁禅师》)

    水中月,镜中像,那是虚幻之境,是没有生灭的,唯是自己心灵的印现。不过,禅宗看水中月,虽然也有十喻的那个意思,但是却更强调了其作为直观对象和喻示一多关系的意义。正是这一喻,在禅宗取得了意义的一贯性。以下略为申说。

    永嘉玄觉作歌云: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永嘉证道歌》)

    一个月亮普现于一切水面,形成了无数个水月,而无数个水月其实是一个月亮的影像。以此譬喻佛性与一切人性的关系,佛法与一切法的关系,意谓佛性内在于一切人性,佛法体现于一切法。相近的提法还有“一月千江”、“月印万川”等,从哲学上看,它们表述的其实是一与多之关系。⑦

    月的形和光具有圆通的性质,以此喻人人均有圆通之佛性,《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有云:“诸上座尽有常圆之月,各怀无价之宝。”丹霞作有《如意颂》,云:

    真如如意宝,如意宝真如。森罗及万象,一法更无余。海澄孤月照,天地洞然虚。寂寂空形影,明明一道如。(《祖堂集》卷四《丹霞和尚》)

    这是说,真如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如意之宝,天地间(森罗万象)只有一法,就像清澄的海面为一轮孤月所照,所见只是空虚。寂然之空当中,只有“如”(真如)是一道光明。在此譬喻中,圆通的月亮是真如的喻象。

    月亮具有圆通的形与光,因此其意象的譬喻义即是圆通。禅师们经常就此进行辨相的讨论,如石室禅师与仰山玩月:

    师与仰山同玩月次,仰山问:“这个月尖时,圆相在什摩处?”师曰:“尖时圆相隐,圆时尖相在。”云喦云:“尖时圆相在,圆时尖相无。”道吾云:“尖时亦不尖,圆时亦不圆。”(《祖堂集》卷五《石室和尚》)

    仰山、石室、云喦、道吾诸禅师共同欣赏月亮,仰山发问:月亮尖的时候,圆相何在?石室答曰:月亮尖时圆相隐而不见,圆时尖相也在。这是说圆相为共相,而尖相为殊相,共相与殊相同在。云喦答曰:月亮尖时圆相也在,圆时则尖相没有了。前一句断语强调圆相的无所不在,不错,后一句更进而强调圆相而否定尖相,显然,云喦把共相与殊相分离了。道吾答曰:月亮尖时其实并不尖,而圆时其实并不圆。这一答显得更为圆通,月亮尖时并不尖,因为有圆相在,而圆时并不圆,因为圆只是一个相而已。执著于尖圆之相,就不圆通了。

    下一则钦山与卧龙、雪峰煮茶也极有意思:

    师与卧龙、雪蜂煎茶次,见明月彻碗水。师曰:“水清则月现。”卧龙曰:“无水清则月不现。”雪峰便放却碗水了,云:“水月在什摩处?”《祖堂集》卷八《钦山和尚》)

    茶水碗内映现了月亮,钦山以为,水若清月亮就现出来。卧龙则以为,水不清就现不出月亮。他们二人的意见都以水清为月现的条件。雪峰的意见则破了水清这一条件,他把碗中的水倒了,问:水月又在何处?在他看来,水月是无条件的,无关于水清与否,甚至无关于眼前有没有一碗水。

    在禅师们看来,月亮是一个禅境。法演《送仁禅者》云:

    白云岩上月,太平松下影。深夜秋风生,都成一片境。(《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二《黄梅山东山(法)演和尚语录》)

    三平禅师有颂云:

    菩提慧日朝朝照,般若凉风夜夜吹。此处不生聚杂树,满山明月是禅枝。(《祖堂集》卷五《三平和尚》)

    菩提慧日(太阳)、般若凉风、满山明月,三者都是菩提、般若之智的象征,但是似乎其中唯有明月之喻被禅宗做了位格转换而成为一个直观。一方面,道吾、雪峰都已将作为喻象的明月之喻破了,天上的明月不是譬喻而是禅境。另一方面,明月之禅境又延伸向诗境。前举诗僧明光中秋望明月得诗即是一个好例。

    南宋晓莹《云卧纪谈》载,南宋绍兴年间,一位儒士登焦山风月亭,颇有感兴,作诗云:

    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会得松风元物外,始知江心是吾心。

    月庵果禅师评曰:“诗好则好,只是无眼目。”遂将后二句改为:

    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

    改“元”为“非”,“心”为“月”,“是”为“即”,使诗作顿具“眼目”。在月庵果禅师看来,“松风”、“江月”本无异,并非物外,而“江月”(“江心”)之“即吾心”而非“是吾心”,可见“江月”是一个直观,它与“吾心”之相即并非逻辑上的关系。⑧这则故事,表明禅对诗的持久熏染,使诗境向禅境转化的努力。

    我们还可以看皎然的两首咏月诗:

    夜夜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可圆。(《水月》)

    秋水月娟娟,初生色界天。蟾光散浦溆,素影动沦涟。何事无心见,亏盈向夜禅。(《溪上月》,此诗一作法振诗)

    在皎然的诗中,水中月既是禅境也是诗境。

    王维小诗中也写月亮,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这里的月亮,尽管给诗歌带来了动态:“惊山鸟”、“来相照”,但是这种动态其实是王维所钟情之静谧的反衬。月亮以其皎洁之光的照临,使他对夜静、山空、人闲之态有更深的领悟。这是一种典型的禅观,但是其中的月亮绝对不是譬喻,而只是一个纯粹直观。可以与明光诗比较:“团团离海角,渐渐出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这当然是一个证悟之境,但是“清光何处无”之句毕竟尚隐藏着佛教的一多关系,让人感受着佛理。而王维上引小诗中的月亮却绝不向人们暗示佛理。同是“得句”与“悟道”相兼,明光诗是禅境胜于诗境,王维诗是诗境胜于禅境。这种诗境与禅境的关联与区别,在美学上是极有意义的。

    现在我们来看苏轼的名词《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的阴晴圆缺,决不随着人的意愿而转移,它是一个绝对者,而人生却是充满了无常,因此人间的团圆与月亮的团圆确实很难相兼,人只能期待。吕本中《采桑子》下片云:“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也是这个意思。月亮的盈亏与中秋家人团圆或分离相联系,是中国的传统观念,不过,在苏东坡那里月亮意象的意义还不止于此。他的《赤壁赋》云: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将水与月提出来,表达了他不同于孔子的观点。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那是说江水日夜不停息地流去,永不再回来。这是对人的生命随时间而逝的感叹。而苏轼却提出,流过去的水虽然永远消逝了,月亮的盈虚虽然永远过去了,然而其实它们并未真正地过去,因为我们若是观水,水仍然在不停地流淌,观月,月还是在不断地盈虚,它们是永恒的。因此,从变的一方面来看,天地之大也是一瞬间的存在,而从不变的一方面来看,作为客的物和作为主的我(人)都无尽地存在。天地造物,各有其主,如果命中并非为我所有,那就“一毫而莫取”。这大致是庄子的看法。庄子以为,事物的生存,“若骤若驰”,“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变化是绝对的,无条件的,“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庄子·秋水》)。因此,人面对变化生死,只有达观:“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同上)苏轼确实是一个达观者,不过,他的达观更体现在审美直观上。有些东西,“我”是拿不到的,但是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我”的耳朵听得,眼睛见得,为声,为色。声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自然的赐予,是公共的,为人们共同的快适对象。声色(水月)为什么是公共的,就是因为它们是人直观的对象。这里,显然有禅重要的影响。

    ①  薛道衡《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露寒洲渚白,月冷函关秋”。

    ②  中国古代神话体系中,月亮是一个基本的意义单位,但本书将不做这方面的论述。

    ③  《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④  本篇赋《初学记》引做枚乘作。

    ⑤  与谢庄同时的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有“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句意相仿佛。

    ⑥  与印度传统不同,中国传统却是说“明月空在帷”(刘绘《有所思》)、“屏风有意障明月”(江总《闺怨篇》),明月的障碍是人的居所尤其是闺房造成的。

    ⑦  宋代大儒朱熹经常用“月仰山川”之喻,意谓: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印在江湖河川里的千万个月亮虽然各不相同,但却不是这个月亮的部分,而是同具这个月亮的全体。他引用永嘉玄觉的“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称赞“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朱子语类》卷十八)。可见禅宗对宋代儒学影响之一斑。

    ⑧  不过,这种改动并不彻底,因为后二句中尚保留有“会”、“知”二字,仍然是在下断语而非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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