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经济建设的蓬勃发展,城市化的进程也在不断加快,许多以往人迹罕至之处如今已成为通都大邑,因此深山兰若也变成了都市寺院,这使得都市寺院数量越来越多,呈现出不断发展的趋势,如何适应新的形势,积极参与和谐社会的建设,已成为当今佛教所面临的一个重要而迫切的课题。
首先是都市寺院如何对自身进行定位。虽然寺院的环境和地位有所改变,但寺院的基本性质不能异化。都市寺院应当是“红尘中的净土,沙漠里的绿洲”,是净化人心的除尘器,是度化众生的般若船,是苦海慈航,是长夜明灯,是战胜情涛欲浪的港湾,是斩断名缰利索的慧剑。总之,寺院是佛门净地,是出离世间、度化众生的道场,无论是在深山还是都市,这个特性是不能改变的,而都市寺院所面临的环境压力更大,更应该保持自己的本色。
要想参与和谐社会建设,都市寺院必须保持自身的和谐。和谐社会建设并非一个时期和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目标,每个时代、每个地方、每个团体都希望实现和谐,佛教自然也不例外。强调六和敬、主张保持僧团的一体和合,这是佛教由来已久的优良传统。然而教义和理论能否真正落实,却是一个自古至今都难以解答的问题。佛教内部迄今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宗教战争,教义的争论和利益的纠纷也很少上升到武力相向的程度。然而,佛教内部同样出现过激烈的斗争和尖锐的矛盾,印度之上座部与大众部,小乘与大乘,中国禅宗之南宗与北宗,天台之山家与山外,律宗之东塔与西塔,都曾出现过非常激烈的纷争,个别时候也有武力和政治力量的参与。因此,在佛教内部达到和谐也并非易事。
人和人之间的纷争,无非是利益之争、意气之争、义理之争,佛教内部也不例外。于外有争,都是由于内里不净。利益之争是由于人的贪欲,意气之争是由于人的瞋恚,义理之争是由于人的愚痴分别,总之,内有三毒,心中不净,才会和外界发生纷争。
从理论上讲,佛教内部不应当出现如此的纷争,但现实不然,出家人也不能消除三毒,而在都市寺院,也可能会出现更加激烈的内部矛盾。首先是利益之争可能会空前强化。处在贫困时期的偏远寺院。周围的经济环境非常恶劣,能够得一口食疗治饥疮已经不错了,本来无利可图,因此可能不会出现太多的利益之争。都市经济发达,信徒众多,富豪如云,巨大的利益诱惑摆在面前,有权与无权,上层与下层,能争与不争,贫富差距悬殊,自然可能出现更多的纷争。
为了争夺经济利益,有些地方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有的寺院引诱信徒和游客烧高香,动辄数百元乃至千元,有的将算命、相面等佛教视为邪门外道的手段都用上了,目的就是将人的腰包掏空。有的与相关权利部门相结合,用高价门票谋财取利,使国家资源、祖宗道场成为少数人独占的奶牛。有的与贪腐势力勾联,形成了共损共荣的利益集团。
有些地市还在利用“宗教搭台,经济唱戏”的手段,以佛教为手段来发展经济,以赤裸裸的方式利用佛教,这样就会过分强化寺院的经济功能,人为助长了利益之争,而违背了寺院的本质,弱化了寺院的宗教性。
寺院不仅有利益之争,还有越来越严重的意气之争。经济利益引发了人的贪欲,而分配不均、有求不得又进一步加剧了人的嗔恚。现在有些地位高的法师染上了俗人的恶习,官大脾气长,动辄发怒,甚至还学会了古德的霹雳手段,拳脚相参,棒喝交驰,不过不是为了参禅,而是用于泄愤。
出家就是出离烦恼,出离嗔怨,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对众生充满爱心,这些都是常识,是不该再说的老生常谈。然而这些最基本的要求有些人、特别是某些身居高位的出家人偏偏做不到。他们难道是以嗔怒为佛事,或者说是《维摩经》中所说的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以方便力教化众生!其实不然,而是三毒未除、智慧未明、修养不够、定力不高的表现。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小题大做,脾气大小是小节,然而这却关乎出家人的形象问题,个别人的做法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使得出家人的形象一落千丈。内外相关,于外老发脾气,表明心中有所怨尤,自心不能协调,无法做到和谐,怎么能够保证僧团和寺院的和谐?
名利关心,才会对什么都爱计较,小题大做,对座次的安排、出门的排场等所有关乎个人地位名誉的事都特别重视,使人动辄得咎,无所适从。意气之争表面上是小事,其实却对僧团的团结和寺院的和谐造成严重的伤害,也会加剧佛教与外界的矛盾。
出人意料的是,现在佛教界的义理之争非常罕见,但这不一定是好事,因为义理之争体现了佛教界对理论的探索,虽然有时夹杂着意气之争或利益之争,也会伤和气,但其主要作用可能是正面的,会对佛法的创新起到推动作用。在中国佛教史上,无论是早期的神灭不灭之争,阐提是否具足佛性之争,还是后来的三论宗与成实师、天台宗与三论宗、禅宗与天台宗之争,以及前面提到的禅宗南北顿渐之争、天台山家山外之争、律宗旧疏新疏之争等,无论是宗派之间的争论还是内部的争论,都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佛教理论和中国哲学思想的进步,推动了中国文化的发展。
不客气地讲,现在中国佛教界之所以缺乏义理之争,并非是团结、和谐和无诤精神的体现,而是因为理论水平普遍不高,根本无法形成高层次的理论探讨热潮。由于缺乏理论创新,导致趋同现象严重,缺少真正有创见的新思想,因而也没有新的宗派的产生,缺乏相互讨论的基础。
当然,从最高的标准来看,佛门本来无争,义理之争不能转化为意气之争,不能变成相互诋毁。佛教在印度也有宗派的分化和理论的争论,而传到中国之后,由于中国文化本身强调嫡庶之分,亲疏之别,因而中国佛教各个宗派大都出现过争正统的现象。传承上讲旁正、宗义上分邪正,越是比较发达的宗派,越是势力较大的宗派,越是强调传承的宗派,内部矛盾就越激烈。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后,其理论探索的正面作用就会降低,而更多地变成争名夺利的相互倾轧。六祖惠能和神秀大师都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因此惠能宣布不再指定某个接班人,而是将一批大弟子都定为第七代。神秀也没有指定单独的传人,普寂、义福等并驾齐驱,相互之间并无大的纷争。神秀和惠能也以各种方式缓解矛盾,使得他们在世时南北二宗未有大的冲突,只是他们二人去世后,由于神会等的好争,才激化了南北二宗的矛盾。
佛教强调圆融,以为一切法皆是佛法,因此各宗各派都有理论的特色和立宗的依据,本来没有高下之分,而若执著于义理之争,强调只有自己的宗派才是唯一正确的,代表最为纯正的佛法,就是自赞毁他,唯我独尊,这样对佛教的整体繁荣和全面发展不利。
义理之争与意气之争和利益之争是不可分割的,是相互纠缠、相互促进的。有时候是打着理论讨论的旗号进行争名夺利,打压对方,抬高自己。总之,无论什么样的斗争都是有害于佛教的内部团结的,都是三毒未除的体现,都不利于寺院的和谐。
近年来,楼宇烈先生提出“三境”说,以此规范寺院建设。所谓三境,即净、静、敬,净即干净,要有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静即安静,要远离喧嚣嘈杂;敬即恭敬,要保证寺院的神圣性,在寺院中的人都要恭恭敬敬。三境包括了内外二境,净不仅指寺院环境的干净,还指寺院道风,出家人须严守净戒,不染外尘;静不仅指没有喧闹和噪音,还指心灵安静,修持禅定,一念不起,波浪不生;敬不仅指寺院的布局风格要如法,佛菩萨形象要庄严神圣,使之望之生敬,还指人心要恭敬,不论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一进入寺中,就要保持恭敬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仪,不违佛法。
都市寺院的建设同样如此,从外在的环境来说,保持干净相对比较容易,因为都市的整体环境建设比较规范,人的素质较高,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寺院都容易保持整洁。保持安静相对来说比较困难,因为都市人口众多,车水马龙,往来如云,噪音污染比乡村山林严重得多。中国人一向喜欢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大声说话,旁若无人,因此保持安静就特别困难。至于恭敬,都市寺院可能有更大的财力来规划寺院,精心布局,精制佛像,但大多受周围环境限制,难有大的规模,只能小而精,而往来者多为富商显宦,这些人身居高位,素质却未必真高,让他们心中恭敬不大容易。
都市寺院只有加强自身建设,实现“三境”,才能成为和谐社会的促进者。首先,寺院的出家人特别是领袖人物,应当成为社会的道德楷模,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为人天师表,本来就是道德水平最高的人。出尘出俗,离财离色,出离烦恼,无私无欲,才是真出家。出家人成为道德榜样,寺院才会成为和谐社会的样板。
俗话说得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出家人成为道德榜样,寺院成为和谐社会的样板,这就是都市寺院对和谐社会建设的最大贡献。因为建设和谐社会,最缺乏的就是榜样和样板。过去是政教合一、官师一体,官员就是老百姓的老师和榜样,但事实上贪官污吏自古不绝,真正道德高尚的人极少。现在的政府官员也很少有人敢自称为道德楷模,得到公认的更是凤毛麟角。
成为榜样并非易事,和谐社会的建设需要许多条件。然对佛教来说说易也易,那就是落实佛法,以佛法以建设寺院。说具体一点,要落实楼先生的“三境”,最简单的措施就是“废除门票,禁止香火”,一则保持寺院空气与环境的洁净,二则净化人心,禁绝贪欲之门,让真正的信众能够进来。
此外,寺院要想成为样板,必须全面领先。都市寺院大都拥有足够的财力,有条件对出家众进行各方面的培训,使其在文化素质上达到很高的层次,至少要高于世俗社会的平均水平,只有这样才能度化众生。佛教在生活方式上也提供了很好的榜样,如素食、不非时食等,这种生活方式不仅有利于人的健康,而且会大大减轻环境的压力和负担,有利于人与自然的和谐,是值得推广的可持续发展的模式。
佛教一直有民主的传统,既有一人一票的直接民主制,又有先推选代表的间接民主制,这些在部派佛教和第二次结集时都出现过。可惜的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由于受到封建专制制度的影响,这种优良传统没有得到真正的继承和发展,反而沾染了许多专制制度的恶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全肃清。如今在民主制度已经成为人类的共识、中国的民主制度不断完善的环境下,佛教界自身却相对落后了。可喜的是,如今佛教界也推行了寺院领导的任期制和选举制,在民主化方面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在民主制度建设方面,佛教界完全应该走在世俗社会的前面,因为这是佛教本身的优良传统。
只有在道德修养、文化素质、学术水平、修证层次、生活方式、内外环境、民主制度、经营管理等方面全面领先的前提下,都市寺院才能成为和谐社会的样板,做到这一点,就是对和谐社会建设最了不起的贡献。
都市寺院一方面要作为榜样,为和谐社会建设提供座标和方向,以道德感召力影响世俗社会,另一方面还应发扬大乘佛教自利利他、勇猛精进的精神,积极参与各项活动,只要有利于佛教、有利于众生、有利于社会的事都要努力去做。慈善与文化是佛教活动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慈善显悲,文化开智,悲智同运,即是福慧双修。以慈悲布施来服务社会、利益众生,从而广植福田。以文化教育学术来开启智慧,提高国民素质,从而大做功德。
如今社会两极分化加剧,弱势群体生活困苦,都市寺院应当发挥自己的优势,以实际行动关心扶助社会下层,扶危济困,感化疏导,为他们排忧解难,从而减少社会矛盾,降低社会的不稳定因素,这就是对和谐社会建设的实际贡献。寺院财富十方来,十方去,寺院充当的是中转站和调配器,而不应是聚敛者和靡费者。现在不少地方沉迷于修建大佛,寺院规模越来越大,建筑越来越豪华,生活越来越奢华,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有限的资源应当用于众生、特别是下层众生的最基本的需要上,要雪中送炭,不宜锦上添花。儒家讲君子周贫不继富,道家讲应发扬天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可见这是中国文化固有的道德传统。
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也应是另外一翼,或许是更加重要的一翼。慈善布施修的是福德,种的是福田,文化学术开的是智慧,修的是功德,植的是佛种。
然而如今这一翼却是非常弱的一翼。软件建设不像硬件建设那样立竿见影,盖大楼比培养大师容易得多,山中佛好竖,心中佛难修,文化教育这样的百年工程是不好出政绩的,因此很少有人真正重视。虽然文化学术极其不景气,却有人对本来不存在的佛教学术化忧心忡忡,担心妨碍了修证。这种杞人忧天的担心却得到不少人的响应,虽然也有有见识的法师认为现在佛教界的根本问题是“不学无术化”,这种声音却极其微弱。
办好文化教育、推进学术研究并不象想象的那么难,只要拿出建大佛、盖大楼的投资的百分之一,实实在在地用于教育学术上,就能够产生一批有价值的学术成果,也会有更好、更适用的普及之作服务大众,对提升佛学研究的层次和在社会中推广佛法起到现实的作用,也能促使佛教在主流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凸显佛教作为中国优秀文化重要代表的地位。
都市寺院在和谐社会建设之中理当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既要担当和谐社会的样板,也要为和谐社会建设提供重要的文化资源和理论支撑,同时还要成为一支真正的建设性力量,这是社会大众的期待,也是佛教自身的目标。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