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严寺考

作者:出处:
分享到:

 
    ——兼论隋代南方佛教义学的北传
    
    隋之大兴城即唐之长安城,高僧云集,梵刹林立。粗考之,有一座寺院易被忽略;细察之,在了解隋唐佛教传承方面却又不可不注意。此寺,即日严寺。易被忽略,盖因其存世时间较短,与延至唐代的其他名寺相比,确为昙花一现。众所周知,中国佛教在隋代步入新的历史时期。在这个新的时期里,南北佛学的交融与合流是如何进行的?发生了哪些变化?也许日严寺本身不能完全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这些进行和变化的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却在日严寺简短的历史上表现得很具体,而且也比较典型。这也是不可不注意该寺的原因。有感于此,本文试图对日严寺简短的历史作一综合性的考察,希望能借此窥见一些隋代佛教义学发展与宗派建立的新线索,并借以求教于方家。
    一  引言:隋初大兴城的征请高僧
    南北朝时期,中国佛教南北风格迥异,南方偏重于义理的探讨;北方则重视修持的研习。至北周武帝禁佛,北方佛教受到了极大打击,延及原北齐之地,寺庙尽毁,经相散佚,僧众或被迫还俗,或逃匿远方;南方佛教虽有“侯景之乱”的影响,到南陈时已基本恢复了昔日盛况。隋文帝杨坚崇奉佛法,代周自立后,针对前朝“刑政苛酷,群心崩骇”①的局面,以佛法的宽容精神收揽人心,大兴佛教。
    隋初虽大兴佛教,但承北周禁佛之后僧材奇缺,尤其是新修的京城大兴城,缺乏高僧主事。于是,不断地从外地征请高僧入京,如“六大德”②和普安、信行、僧璨、道尼、彦琮,以及从西方来的智周、宝暹、阇那崛多、达摩笈多等。特别是开皇七年(887)请的“六大德”洛阳慧远、魏郡慧藏、清河僧休、济阳宝镇、汲郡洪遵和太原昙迁等,均是名闻遐迩的义学大德。慧远以精研地论学闻名,慧藏专弘华严,昙迁是北方摄论学的代表,洪遵则是《四分律》的法将,等等。因此,文帝将这些高僧及其弟子请入京城。③大兴城佛教义学之研习,骤然勃兴。之后,为教化僧众,又敕立“二十五众”,以二十五位义学高僧为“众主”。自北周武帝禁佛之后,隋代一统,中土佛教的发展步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值得注意的是,隋初所征请的高僧大多为北方名僧,其代表性还不足以涵盖全国,因为南陈仍划江而治,擅长义学的高僧要想北上并不方便,也仍有疑虑。开皇九年(589)晋王杨广攻灭南陈后,才有了条件大量遴选召请江南高僧。
    近人汤用彤先生曾指出:
    北入南游,多由于周武灭法,避难南渡。及晋王平陈,征选精英,在南者复群北趣。由是关中复为佛法之中心,且融会南北之异说也。④
    晋王杨广在平陈后于京城特建日严寺延揽南僧,予“融会南北”起了重要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日严寺南僧的聚集是佛教方面南北朝时期结束的一个标志。
    二  关于日严寺的几个基本问题
    日严寺是晋王杨广所建,位于大兴城(案:即唐之长安城)东南隅的青龙坊,是隋代极负盛名的佛寺。但昙花一现,存留时间很短,从建造到废弃仅约30年。关于该寺的存留时间,人们多以北宋宋敏求所著的《长安志》为准,盖因此书乃参考唐代韦述《两京新记》而成。⑤检诸史册,《长安志》的记述不但简略,而且有重要失误。书中载道:
    青龙坊……西南隅废日严寺。隋炀帝为晋王,仁寿元年,施营第材木所造,因广召名僧以居之。贞观六年废。⑥
    上述记载日严寺隋文帝仁寿元年(601年)建造和唐太宗贞观六年(632)废弃,都与事实有较大出入。略考如下。
    据唐释道宣《续高僧传·智炬传》载:
    开皇十九年,(智炬)更移关壤,敕住京都之日严寺。供由晋国,教问隆繁,置以华房,朋以名德。一期俊杰,并是四海搜扬。⑦
    又同书《慧頵传》:
    开皇末年,(慧頵)被召京师。于时晋王开信,盛延大德,同至日严(寺)。并海内杞梓,递互相师。⑧
    这两则记载都说明日严寺建于仁寿元年之前。上引后一则史料中的慧頵法师,正是《续高僧传》的作者释道宣的亲教师,也是一位南僧。道宣幼年从慧頵剃度、受学,侍奉左右长达二十年,所记应当是比较准确的。
    另在《续高僧传》的<彦琮传>里也有线索可寻。彦琮为北方义学名僧,讲经著述,誉满京师,且精通内外文学,深受晋王杨广、秦王杨俊礼敬,被请往太原弘法。“至(开皇)十二年,敕召入京。后掌翻译,住大兴善寺,厚供频仍。……炀帝时为晋王,于京师曲池施营第材造日严寺,降礼延请,求使住之。”⑨查此次彦琮奉敕入京的原因,应是入大兴善寺国立译经馆的阇那崛多译场,担任重勘梵本,整理文义的工作。⑩所以,估计日严寺的建造应在开皇十二年(592)之后。
    在隋翻经学士费长房的《历代三宝纪》中,《达摩笈多传》等六部著作的署名曰:“右六部,合九卷,日严寺沙门释彦琮撰。”(11)《历代三宝纪》书成于开皇十七年(597),可见在此年或此年之前彦琮已隶名于日严寺。
    综合以上的考察,日严寺的建造应当在隋文帝的开皇十二年(592)至十七年(597)之间,不会是《长安志》所载的仁寿元年(601)。
    关于日严寺废弃的时间,也不是唐太宗贞观六年(632),而是高祖武德七年(624)。道宣与其师慧頵本住日严寺。日严寺被下令废弃,道宣师徒奉命移住长寿坊桂阳公主为驸马所造的崇义寺。道宣亲历其事,在他的著作中记得非常清楚:
    余本住京师曲池日严寺,寺即隋炀所造……至武德七年,日严寺废……僧徒配散,房宇官收……余师徒十人,配住崇义。(12)
    至于日严寺为什么被废弃?史无明载。估计与以下几方面因素有关。
    首先,经过隋朝末年的战乱,到唐初,京城民众的社会生活受到极大破坏,各寺的经济来源不能保证,大多僧众缺额,甚至“诸寺饥馁。烟火不续”(13);其次,晋王杨广当年从江南征请的高僧在30年后多已凋零,另杨广在后期常住洛阳,日严寺已不复昔日之盛况;再次,唐高祖李渊攀附老子道教,又受傅奕上疏斥佛的影响,对儒释道三教的政策已发生了变化,有抑制佛教之意。最后,李氏占据京城后,隋杨氏宗族的财产房屋一概没收。日严寺为隋朝的皇室佛寺,自然难以得到新朝的支持。
    三  日严寺的江南名僧
    日严寺尽管存留时间短,但在隋唐佛教发展史上有独特的影响和贡献。这主要表现在它的义学上。下面根据《续高僧传》,并参考其他典籍,先列出该寺的义学名德,以便作进一步的研究。
    法澄,生卒年不详,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初从必皇朗公讲释三《论》,使教旨乘竞者皆条理而畅通。后在江都开善寺聚徒开讲,常听者有二百余僧,化洽吴、楚,传誉淮海。晋王杨广南下,置四所道场延揽名德,法澄被召入。仁寿三年(603),奉晋王之命入关,住日严寺。法澄在日严寺披讲《智论》,声望弥重,京师硕学咸来拜谒请教。杨广即位后,法澄从驾东都洛阳,因疾而终,时年七十余岁。(14)
    道庄,生卒年不详,扬州建业(今江苏南京)人。初听彭城琼法师讲席,秉受《成实》。后以大乘为专业,跟随兴皇朗公听受四《论》。年德既富,深受僧众敬重。晋王杨广闻其名,至书礼向,又追请入京师,住日严寺,频频召见。道庄常奉命在内宫宣讲,以佛说为主,玄儒总萃,听者皆叹其博要。道庄晚年离开日严寺,宣讲《法华经》,并著疏三卷,炀帝赐帛五百段,毡四十领。大业初,随驾东都洛阳,因疾而卒,时年八十一岁。有文集数十卷,多流传于淮南。(15)
    智脱(541—607),其先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后因流宦复为江都(今江苏扬州)人。七岁出家,为邺下颖法师弟子,学《华严》、《十地》。后听江都强法师讲《成实》、《毗昙》,深受金陵爝法师欣赏,称为“重器”,陈至德中(583—586),帝请入内讲说。晋王南下,建慧日道场,搜扬硕德沙门,智脱预其一。后随晋王入京,住日严寺。曾奉命入内讲说,与吉藏法师往复驳难,举座钦然。作有《成实记疏》四十卷、《释二乘名教》四卷、《净名疏》十卷。大业元年(605)随驾洛阳,两年后病卒,终年六十七岁。(16)
    法论,生卒年不详,南郡(今湖北江陵)人,初住荆州天皇寺,后隐青溪之覆舟山。博通内外,研重《成实》,梁明帝曾厚礼征召。晋王杨广南下后,闻法论之声名,召入行在,时相咨询。入京后,奉命住日严寺。隋文帝美其清悟不俗,深加叹赏。大业元年(605),赐“千秋树皮袈裟十领,帛五百段,毡四十领。皇后赐狐腋皮座及法服等物。”(17)随驾洛邑,不久因疾而终,时年七十八。法论崇尚文府,内弘佛教,兼涉道儒,有别集八卷行世。
    智炬(534—606),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善草隶,好文章。初听兴皇朗公讲授,与吉藏为同学,容止端隆,威仪庠序。后聚徒开讲四《论》、《大品》,望重金陵,蒋州刺史郭演诚心归敬。晋王镇扬越,征请智炬入慧日道场。开皇十九年(599)入京,敕住日严寺。大业二年(606)正月卒于寺房,年七十二岁。门人有慧威、慧赜等,后行化于江南。(18)
    辩义(541—606),贝州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初归猷论师,学《杂心》,贯通文义,誉传两河。北周灭法时,辩义南奔建业,传弘小《论》。晋王杨广南下,搜选名德,辩义以义学之功显著,遂入关住日严寺。京师名僧昙恭、道抚、慧赜、慧净等,皆执文咨义。汉王杨谅推举志念法师升座讲论,辩义与之辩论三日。道岳法师专宗《俱舍》,亦随辩义请析疑义,赞曰:“余之广扬对法,非义孰振其纲哉!”(19)大业二年(606)卒于住寺,年六十六岁。东宫舍人郑頲为之碑颂。
    明舜(547—606),青州(今山东益都)人,以善《智度论》驰名,誉传海滨。北周灭法时,南投建业。栖止无定,周流于各寺讲席。后为晋王杨广召入京辇,住日严寺。大业二年(606)卒于住寺,春秋六十。门人慧相继其学业,弘化于江都。(20)
    法侃(551—623),荥阳(今河南郑州)人,曾跟随渊法师学《十地》、《地持》。北周灭法,南投建业,从居士曹毗学《摄论》。后被晋王杨广召入京城日严寺,栖心于止观,“开道《唯识》,味德礼忏”(21)。入唐,为管理僧尼事务的“十大德”之一。武德六年(623)卒于大兴善寺,时年七十三岁。
    慧頵(564—637),本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其先晋永嘉时避地建业。幼习儒道,后归释氏。善诵《法华》。陈太建中敕度入同泰寺,后从解法师研习《成实》。开皇末晋王召入京师,住日严寺,归宗龙树,弘扬大乘,研习《中论》、《百论》、《般若》、《唯识》,与智首、道岳等名德相友善。唐武德七年(624)废日严寺,率门人道宣等移住崇义寺。贞观十一年(637)卒于住所,年七十四岁。(22)
    道宣(596—667),江南人氏,俗姓钱,父曾为南陈吏部尚书。(23)陈灭,隋迁南陈显贵及士人北上入关中,道宣乃生于长安。十岁,依日严寺慧頵法师受学。大业八年(612)剃度。后随智首律师进具并习律,专攻《四分》。在日严寺十八年后,与慧頵法师同迁崇义寺。常在终南山潜心研习《四分律》,作“南山五大部”,张“南山律”之帜。曾奉敕为西明寺上座,玄奘译场首位缀文大德。弘法护法,著作等身,被尊为中土律宗创始人。
    昙瑎,生卒年不详,江都(今江苏扬州)人。少学《成实》,以及《涅槃》、《大品》,以慧解驰名。后晋王征居京师日严寺,内史令萧琮合门礼敬,奉为家僧。唐武德初卒,年八十三岁。(24)
    善权,生卒年不详,杨都(今江苏扬州?)人。研学《成实》,颇有造诣。尤善唱导,能悟发时极,随言连贯。晋王杨广召请入京,住日严寺。献后去世,召日严寺大德五十余人内宫行道。善权梵呗礼导,闻者皆赞叹不已。大业初,卒于日严寺,年五十三。有门人法网,传善权之唱导法。(25)
    吉藏(549—623),本西域安息人,祖世避仇,移居南海,后迁金陵而生吉藏。初从兴皇朗公剃度,研学三《论》。后至会稽嘉祥寺开讲,从智*(左岂右页)弟子灌顶听受天台要旨。开皇末,晋王杨广置四道场,召而居之,后又奉命入京住日严寺。吉藏周流京师各讲席,声誉鹊起,被赞为“论主”。曾与僧璨法师辩论数日,四座皆惊,传为美谈。又将所得巨额财施充无尽藏,助修京城曲池大像。隋末,写《法华》两千部,造像二十五尊。入唐,高祖李渊召对。敕为“十大德”之一,统摄僧尼,任实际、定水两寺上座。武德六年(623)卒,年75岁。平生讲三《论》一百余遍,《大品》、《智论》、《华严》、《维摩》等各数十遍,并有多种文疏行世。弟子慧远、慧灌、智*(左岂右页)等,均以才学著名。(26)
    以上共13位,除去道宣是生于京城之外(案:道宣的祖籍也在江南),其余12位都是晋王杨广征请入京的江南义学僧人。这12位僧人虽然不是日严寺南僧的全部,也只是晋王平陈后由江南北上的义学僧的很少一部分,但都有义学专长,久负盛名,所以很有代表性。
    四  日严寺的学派与宗风
    日严寺以南僧为主,其他为少部分北方名僧。
    如著名的学问僧彦琮(557—610)。赵郡柏仁(今河北隆尧)人,曾受北齐和北周皇室的钦重,杖迹朝野,屡升高座。后来杨广在藩时任总河北,承风请谒并延入内堂,讲《金光明》、《般若》等。文帝召彦琮入京,命掌翻译之事,杨广请其入居日严寺。彦琮博闻强记,内外贯通,精研梵文,长于著述,有多种著作行世。又如慧常,生卒年不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以善于唱诵梵呗见长,可唇口不动,声发喉中,而又长引滔滔,清音不竭。(27)还有法显,亦生卒年不详,雍州扶风(今陕西扶风)人。在日严寺行止与他人不同,完全是北方的学风。专事禅寂,沉默寡欲,不涉文字纸笔,而戒行卓荦,常为受具者开发戒缘(28)等等。
    总之,各方面名僧汇合在一起。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征居日严寺的人数在五十人以上。据《续高僧传》记载,仁寿二年(602)献皇后去世时,“召日严英达五十许人,承明内殿连时行道”。(29)又载:“召日严大德四十余人,皆四海宗师,一时翘楚”,“时有沙门智炬、吉藏、慧乘等三十余人,并炀帝所钦,日严同止。”(30)这几句话的意思应当是这样:献后去世时,共召日严英达五十许人入内殿行道,其中“四海宗师,一时翘楚”的大德高僧有四十多人。当时,为“炀帝所钦”而请住日严寺的共有三十多人。文帝征请大德入京时,敕令可各带弟子若干同行。炀帝亦当如是。再加上其他普通僧人,所以,日严寺住僧的数量当在二百人以上,其中大部分是江南北上的僧人。
    陈灭之后,经战乱的摧残和战后的整顿,江南佛教元气大伤,京城大兴城成为佛法传播最重要的中心。(31)在京城一百多座佛寺中,日严寺以保持江南佛教义学传统为特色。虽只存留了约30年,但对中土佛教义学的发展很有贡献,与南方天台宗的成立相呼应,日严寺树起了三论宗的旗帜。
    日严寺的学派应首先介绍成实学派,主要的有智脱、法论、慧頵、昙瑎、善权等法师。这一派以《成实论》立派,又被称为“成实师”。《成实论》由鸠摩罗什在北方译出,其传承和弘扬却盛行于江南。尤其齐梁时代,人才济济。入陈,诸家竞起,成实与三论沟通,学风稍有少歇,以智爝师为领袖,阐扬“新成实学”。智脱法师是智爝的入门弟子,继承师说,恢弘门风,入日严寺前就撰有四十卷《成实论疏》,深得同侪敬仰。智脱是智爝之后成实师中最有影响者。其他法论、慧頵、县瑎、善权等,在入日严寺前也都是南方有名的成实师。
    三论之学的研习和三论宗的建立是日严寺佛教义学最主要的特色,代表人物有吉藏、法澄、道庄、智炬等大家。三论指《中论》、《百论》和《十二门论》,也是由鸠摩罗什于北方长安地区译出,是大乘空宗阐释般若思想最重要的典籍,三传之后便盛行于江南,僧诠法师在摄山创立了摄岭三论学派。僧诠门下弟子众多,最出色的是法朗(507—581)。从陈永定二年(558)起,法朗奉敕主持兴皇寺讲席长达25年,被尊为“兴皇朗公”。法朗是江南佛教义学之巨擘,“《华严》、《大品》、四《论》文言,往哲所未谈,后进或损略,朗皆指擿义理,征发词致,故能言气挺畅,清穆易晓。常众千余,福慧弥广。”(32)法朗门下特出者25位,以吉藏、智炬、慧哲和明法师为最。晋王杨广平陈时,法朗已去世。吉藏继其大业,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嘉祥寺盛开讲席。学者辐辏,见蔚于一方。四大弟子中的吉藏、智炬被请入京城,另两位道庄、法澄也是兴皇朗公的门徒。这四位三论学大家的入京,无异于将摄岭三论之学的研习中心直接移植到了日严寺。在同门和众多南僧的共同努力下,吉藏不负众望,完成了罗什之后数百年三论学派立宗的大业,在日严寺短短的历史画卷上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除了成实和三论,辩义法师的毗昙、明舜法师的智论、法侃法师的摄论等,也都各擅胜场,独树一帜。专业特长之外,这些义学大德们对《大品》、《华严》、《法华》、《涅槃》,也罕有不通者。
    日严寺的北上南僧不但保持了江南的学风,在行事作风上也保持了江南的传统,思想活跃,擅长于讲论,热衷于学术争鸣。辩义法师是毗昙师,开讲时,各派大师同来听受,其他寺的僧人也来请谒。法侃法师传江南真谛一系的摄论,在京城受到其他义学僧的重视。也有的到日严寺后专业发生了变化。如慧頵法师,本来是成实师,后广听众说,反复比较和思考,“深鉴诃黎漏文小道,乃归宗龙树,弘扬大乘。”(33)(案:“诃黎”即“诃黎跋摩”,中天竺人,《成实论》的作者)加入了三论宗的行列。
    辩论,是促进南方佛教义学发达的一种最重要、最直接的方式。日严寺内“每日讲乘,五轮方驾”,而且不分年德门派,各展所长,互相为师。(34)晋王杨广召日严寺大德入内行道,讲《净名经》。该经为大乘要籍。吉藏为三论宗主,“三论所斥,略辨四宗”,其中就有“排成实”(35),因而开讲时自然有所抑扬。成实学派的领袖智脱不以为然,在“三解脱门”问题上反复驳难,辩论之后又专门写了《释二乘名教》和《净名疏》。(36)在寺外的辩论活动中,日严寺僧也积极参与。齐王杨暕集京师英彦论士60余人在府内集会,辩论佛法要义,以日严寺吉藏为“论主”。当时京师有一著名论士僧粲,自号“三国论师”。吉藏与僧粲辩论,各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时经三日,往复酬难七十余遍,京城为之轰动。(37)汉王从北方并州请来志念法师,在京城禅林寺创建辩论法会。志念以《智论》沟通《杂心》,并非专业毗昙。日严寺辩义法师与之交锋,前后三日,志念难以为继,最后答曰:“向所问者乃同疑焉。”(38)后来志念回到并州,专门精研《杂心》,成为北方最有名的毗昙师。
    总之,在隋代大兴城一百多座寺院中,不乏以义学著称的名刹。如大兴善寺的译传,真寂等五寺的三阶教法,禅定寺的禅学研习,等等,日严寺则以自己的江南义学特色厕身其间。特别是该寺的三论和成实,在京城众刹中独树一帜。
    五  日严寺的一些南陈佛教文物
    南陈灭亡之后,不独高僧播迁北方,南陈的许多文物典籍也被运送京城。与日严寺有关的,有金陵长干塔下的佛舍利,传为梁武帝的头发、指甲以及庐山西林寺的天竺石影像。
    长干塔即金陵长干寺之舍利塔。寺、塔久废,古址在朱雀门东南古越城之东。相传该塔为印度阿育王所建的八万四千塔之一,颇有名气。南梁大同四年(538)八月,梁武帝诏令重修长干塔,并取出佛舍利供养,设大无碍法会。《诏书》中有云:“改造长干寺阿育王塔,出佛舍利、发、爪。阿育,铁轮王也,王阀浮一天下。一日夜役使鬼神造八万四千塔,此其一焉。……凡天下罪无轻重,皆赦除之。”(39)当时舍利的数量、形状以及发、爪(案;即指甲),据载:“铁银金三函相重,于金函内有三舍利,光明映彻,及爪甲一。又有一发,伸可数尺,旋则成螺,光彩照耀。咸以为育王之所藏也。”(40)可能在修塔时供养完舍利后,梁武帝将自己的头发和指甲一同埋于塔下。这些文物都曾运送京师,藏在日严寺。道宣律师亲历其事,在《集神州三宝感通录》载之甚详:
    余本住京师曲池日严寺,寺即隋炀所造。(隋炀)昔在晋藩,作镇淮海。京(日严)寺有塔未安舍利。乃发长干塔下取之入京,埋于日严塔下,施铭于上。于时江南大德五十余人咸言:京师塔下舍利非育王者,育王者乃(在)长干本寺。而不则其是非也。至武德七年日严寺废……余师徒十人配住崇义,乃发掘塔下,得合利三枚。白色光明,大如黍米。并爪一枚,少有黄色。并白发数十余。有杂宝琉璃古器等,总以大铜函盛之。检无螺发,又疑爪黄而小如人者。寻佛倍人爪,赤铜色,今则不尔。乃将至崇义寺佛堂西南塔下,依旧以大石函盛之,本铭覆上,埋于地府。余向隋初南僧,咸曰:爪、发,梁武帝者,舍利则有疑焉。埋之本铭,置于其上。据事以量,则长干佛骨颇移于帝里。(41)
    庐山西林寺天竺石影像,即印度所雕的石佛像,本为梁武帝供养,传自天竺,珍贵异常。这座像也被晋王杨广搜得,后藏在日严寺。《续高僧传僧明传》附记:
    京师崇义寺石影像者,形高一尺,径六寸许,八楞,紫色,内外映彻。其源梁武太清中,有天竺僧赍来谒帝。会侯景作乱,便置江州庐山西林寺大像顶上。至开皇十年,炀帝作镇江海,广搜英异。文艺书记并委雠括,乃于杂传得《影像记》,即遣中使王延寿往山推得。王自虔奉,在内供养。在藩历任,每有行往,函盛导前。(影像)初无宁合,及(杨广)登储贰,乃送于曲池日严寺,不令外人瞻睹。武德七年,(日严寺)废入崇义,像随僧来,京邑道俗备得观睹。其中变现,斯量难准,或佛塔形象,或贤圣天人。……贞观六年,下敕入内,外遂绝也。(42)
    以上只是与日严寺有关的部分南陈佛教文物,晋王杨广令取之运入大兴城。与其他寺院有关的以及隋文帝下令运走的当更多,此不赘述。
    总之,繁荣了数百年的金陵佛学,随着南陈的灭亡而告衰歇。隋代大兴佛教,长安地区又成为全国佛学研习与传播中心。日严寺尽管存留时间很短,然在当时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发挥了特殊的历史作用。如文中所述,该寺的建造和南僧的聚集,实标志着中国佛教发展史上南北朝时期的结束。
    *陕西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①《隋书》卷一,《高祖纪》:“宣帝时,刑政苛酷,群心崩骇,莫有固志。至是,高祖大崇惠政,法令清简,躬履节俭,天下悦之。”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页。
    ②《续高僧传》卷十八,《昙迁传》云:“属开皇七年秋,下诏曰:‘皇帝敬问徐州昙迁法师,承修叙妙因勤精道教,护持正法利益无边,诚释氏之栋梁,即人伦之龙象也。深愿巡历所在承风餐德,限以朝务,实怀虚想,当即来仪以沃劳望。弟子之内,闲解法相能转梵音者十人,并将入京。当与师崇建正法,刊定经典。勿辞劳也。寻望见师,不复多及。’时洛阳慧远、魏郡慧藏、清河僧休、济阴(阳)宝镇、汲郡洪遵,各奉明诏,同集京辇。”《大正藏》第50册,第572页。
    ③案,“六大德”入京可各带十名弟子,实际远不止此数。慧远入京时,另带有“长随学士二百余人”,不久,又有“四方投学七百余人”入京。(见《续高僧传·慧远传》,《大正藏》第50册,第491页)
    ④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第一章第一节,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页。
    ⑤案,《两京新记》,唐玄宗时韦述所著,为现存记载唐长安古迹最早最详之著作。据《旧唐书》卷一〇二,<韦述传>,韦述在书府四十年,任史职二十年。韦氏家族中,史才博识,以述为最。然该书现仅存残本,朱雀街东之内容佚失,而日严寺正在街东青龙坊。宋敏求,《宋史》卷二九一,有传,家藏书三万卷,亦以史才博识闻名,有多种著作,如唐武宗以下六世《实录》、《唐大诏令集》、《春明退朝录》等。《长安志》也是宋氏名作。
    ⑥《长安志》卷八。(《关中丛书》本,第24页)清徐松:《唐两京城坊学》亦沿袭此说。
    ⑦《续高僧传》卷十一,《智炬传》,《大正藏》第50册,第509页。
    ⑧《续高僧传》卷十四,《慧頵传》,《大正藏》第50册,第534页。
    ⑨《续高僧传》卷二,《彦琮传》,《大正藏》第50册,第437页。
    ⑩见拙作《大兴善寺》第四章,《大兴善寺译经馆·隋代的译经活动》,西安三秦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118页。
    (11)《历代三宝纪》卷十二,《大正藏》第49册,第106页;又见《大唐内典录》卷5。
    (12)《集神州兰宝感通录》卷上(《大正藏》第52册,第405页)。案,崇义寺,据《唐会要》卷四十八,在长寿坊,本隋延陵公于铨宅。唐武德三年,桂阳公主为驸马赵慈景所立。
    (13)《续高僧传》卷二十四,《智实·普应传》,《大正藏》第50册,第636页。
    (14)见《续高僧传》卷九,《法澄传》,《大正藏》第50册,第499页。
    (15)见《续高僧传》卷九,《道庄传》,《大正藏》第50册,第499—500页。
    (16)见《续高僧传》卷九,《智脱传》,《大正藏》第50册,第498—499页。
    (17)《续高僧传》卷九,《法论传》,《大正藏》第50册,第500页。
    (18)见《续高僧传》卷十一,《智炬传》,《大正藏》第50册,第509页。
    (19)《续高僧传》卷十一,《辩义传》,《大正藏》第50册,第510页。
    (20)见《续高僧传》卷十一,《明舜传》,《大正藏》第50册,第510—511页。
    (21)《续高僧传》卷十一,《法侃传》,《大正藏》第50册,第513页。
    (22)见《续高僧传》卷十四,《慧頵传》,《大正藏》第50册,第533—534页。
    (23)案,道宣原籍有吴兴、丹徒、长兴三说,三地皆在江南。据《宋高僧传》卷十四,道宣之父曾任南陈吏部尚书。然查《南史》、《陈书》诸史籍,南陈五帝三十二年,任过吏部尚书者起自袁枢,终止姚察,共12位,其中并无钱氏。考南陈吏治,比较混乱,如武帝之时,“府库空虚,赏赐悬乏,白银难得,黄札易营,权以官阶,代于钱绢,义存抚接,无计多少。致令员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议参军,市中无数。”云云。
    (24)见《续高僧传》卷二十六,《昙瑎传》,《大正藏》第50册,第670页。
    (25)见《续高僧传》卷三十,《善权传》,《大正藏》第50册,第704页。
    (26)见《续高僧传》卷十一,《吉藏传》,《大正藏》第50册,第513—515页。
    (27)见《续高僧传》卷三十,《慧常传》,《大正藏》第50册,第704—705页。
    (28)见《续高僧传》卷二十六,《法现传》,《大正藏》第50册,第673—674页。案,法显为元魏法开禅师门下。
    (29)见《续高僧传》卷九,《智脱传》,《大正藏》第50册,第450页。
    (30)见《续高僧传》卷十一,《辩义传》,《大正藏》第50册,第510页。案,引文中智炬、吉藏俱为住日严寺的南僧,而“慧乘”事迹,见《续高僧传》卷二十四,也是江南北上的义学僧。慧乘之父为南陈兵部郎中,叔祖少出家,法名智强,善《成实》、《大涅槃》,为南陈广陵大僧正。慧乘以智强为师,后预智爝法席,习《成实》,以善讲论崭露头角。陈亡,随晋王入京,后又为东都四方馆大讲主。
    (31)《续高僧传》卷十二,《慧觉传》载:“隋朝克定江表,宪令维新,一州之内止置佛寺二所,数外伽蓝皆从屏废。”,《大正藏》第50册,第516页)。盖因隋进兵灭陈时,陈“重立赏格,分兵镇守要害,僧尼道士尽皆执役。”《南史》卷十,《陈本纪下》,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8页。
    (32)《续高僧传》卷七,《法朗传》,《大正藏》第50册,第477页。
    (33)《续高僧传》卷十四,《慧頵传》,《大正藏》第50册,第534页。
    (34)同上。
    (35)吉藏:《三论玄义》卷上云:“三论所斥,略辨四宗:一、摧外道,二、折毗昙,三、排成实,四、呵大执。”《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卷二,第1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2页。
    (36)《续高僧传》卷九,《智脱传》载:“寻又下令讲《净名经》,储后亲临,时为盛集。沙门吉藏命章元座,词锋奋发掩盖玄儒,道俗翕然莫不倾首。脱以同法相让,未得尽言。藏乃显德自矜,微相指斥。文至三解脱门,脱问曰:三解脱门以何箭射?藏曰:未解弯弓,何得放箭?脱即引据征勘,超拔新奇,遂使投解莫从,处座缄默。”《大正藏》第50册,第499页。
    (37)见《续高僧传》卷十一,《吉藏传》。案,据《续高僧传》卷九,僧粲以游学为务,历北齐、北周、南陈三国,故自号:“三国论师”。开皇十年(591)敕住大兴善寺,十七年(598)为二十五众第一摩诃衍匠,著有《十种大乘论》、《十地论》等。与吉藏之辩论在大业五年(609)。
    (38)《续高僧传》卷十一,《辩义传》,《大正藏》第50册,第520页。
    (39)《广弘明集》卷十五,梁高祖:《出古育王塔下佛舍利诏》,《大正藏》第52册,第203页。
    (40)《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上,《大正藏》第52册,第405页。
    (41)同上书,第405—406页。
    (42)《续高僧传》卷二十九,《僧明传》,《大正藏》第50册,第692页。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