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东林寺大律师熙怡大师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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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慧远大师开辟以来,庐山一直是南方佛教的中心,尤其是在律学方面,慧远建立的甘露坛成为最著名的戒坛之一。然庐山戒律后来一度消沉,至天宝年间,始由志恩大律师重振,其后百年,庐山又再次成为南方律学的中心,其中熙怡大师(726—796)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于东林律学再兴功莫大焉。
    许尧佐有《庐山东林寺律大德熙怡大师碑铭并序》:
    大师讳熙怡,姓曹氏,桂阳人也。旧勋前烈,垂休积庆,史氏详之矣。夫真如不远,其要在乎无垢;妙理不深,其要在乎见性。本于真实,畼于虚空,俾聆芳咀润,孜孜请益,则大师之教也。大师体识深静,风度端敏,受具戒于南岳,修律仪于东林。常趺坐一室,而四方学者差肩继踵。发此柔软,纳其归依,嘉言玉振,微文冰释,故崇德雅美,临坛执法垂五十年。尝以至德初隶东林寺,居耶舍塔院数逾二纪,而信心长者,怀甘奉贽,纷然并进,监厨守藏,不遑祗受,既而悉归精合,颁于众僧,大师率门人,布衣粝食而已。故推己以见相,因相而归空,搜阅精微,钻研旨要。常若背闷,而针石不能及也,故中夜累叹,有神人抚背,殊形骇物,斯须乃去。自知穷讨经论,切磋心要,加以律仪端静,受持勤至,感通之应,固难尽书。至于山鹿归仁,林鸟效祉,大师之室,不足骇也。
    大历五年,跻五老峰,望彭蠡,临瀑布,乃构凌云精室,为经行之地。旁引泉窦,以涤尘垢;近蹑松壑,以求清凉。丹崖云岫,势若屏牖。然趋风望景,攀危赞重,翼如而至者,难以数计。积十余年,乃止大林精庐。杖屡衣巾,屏居一室;行住坐卧,无非道场。乃淬法刃,燃慧炬,俾夫恂恂围绕者,割其缚,导其迷,洗然而自得也。
    贞元中,归东林戒坛院。以为吾道已成,吾教已行,十二年丙子岁秋七月二十七日,召门弟子曰:“吾随化还。”须臾寂灭,僧腊五十,报龄七十一。州闾赴吊,道路衔悲,宗师既没,法教畴依;莲沼芜涸,禅林凋折。以其年八月十四日迁座于香谷原,从人欲也。
    大师精贯六艺,旁达百氏,常与故太师鲁国公颜真卿,故丞相天水赵公憬,故郑、滑节度使兼御史大夫范阳卢公群,今吏部侍郎宏农杨公于陵为参禅之侣,幽键洞发,宏言两得。门人法粲,道镜,道宁,道深,道琛,道建,利辩等,并三明继轨,四禅绍迹,缘起皆泯,空有两诠,卜商传阙里之教,龙树演迦维之汝,其旨一也。咸以夙承甘露,愿勒贞珉。铭曰:
    演畅微妙,经行道场;昭昭大师,启迪无方;孰云虚空,不可思量。普涤缘念,永清心地;异物幽赞,灵鸟献瑞;景行如存,追思不匮。白日在水,澄虚则明;至人临池,无垢则清;信而不渝,冲而不盈。宛彼堂庑,空留法象;门人绍德,禅灯继朗;式播芳尘,以慰瞻仰。②
    熙怡俗姓曹,为桂阳望族,出家之年不详,天宝六载(747)受戒于南岳,从他受具之时来看,很可能是从南岳律学的始创者津大师受大戒。③他可能受具之后不久便离开南岳,到庐山传律,故谓“修律仪于东林”。他很快便获得了传戒度人的资格,故“临坛执法垂五十年”,与其僧腊相近。如此天宝九载(750)志恩大师在东林寺甘露坛传戒时,熙怡应当是临坛大德之一。
    熙怡至德初(756或757)奉诏正式成为东林寺的僧人,住止耶舍塔院二十余年。大历五年(770)又在五老峰建凌云精舍,为庐山再添一风景殊胜的伽蓝。他在凌云精舍经行十余年,到建中初,又居止大林寺。贞元中,返回东林寺,住戒坛院,贞元十二年(796)秋灭度。
    据刘轲《栖霞寺故大德玭律师碑》,昙玭(723—797)“落发于金陵希瑜律师,受戒于过海鉴真大师。后与友人高陵恩律师追远永之游,乃偕隐匡庐之东林,虽欲遗名而名已高矣,于是奔走吴楚青徐之学者”。④高陵恩即志恩,高陵为其生缘,在长安。昙玭天宝六载(747)受戒于鉴真(687—763),其与志恩偕隐东林当在此后。昙玭与熙怡同年受戒,又都是受戒之后隐居庐山,其到达庐山的时间可能相去无多。然而昙玭“始五腊讲律于豫章龙兴,环座捧帙者麻苇。明年登明寺坛。至德三载勅隶于明寺,后累蒞事于甘露坛,端肃严恪,仪刑梵众,大历初,乃归栖霞”⑤,天宝十载(751)才得以讲律,次年才有登坛度人的资格,至德三载(758)才奉诏正式成为上明寺(碑文可能遗漏了“上”字)的僧人,不论是登坛度人的律师资格还是朝命大德的身份,年长三岁的昙玭都晚于与之同年受具的熙怡,而且后来至大历初昙玭离开庐山,回棲霞寺传戒,这使他在庐山的影响远远不及熙怡。
    与昙玭为同门的志恩则是重振庐山律学的第一人。《唐大和尚东征传》记载了志恩的师承和传戒时间:
    ……从此向江州,至庐山东林寺,是晋代慧远法师之所居也。远法师于是立坛授戒,天降甘露,因号曰甘露坛,今尚存焉。近天宝九载,有志恩律师,于此坛上与授戒,又感天雨甘露,道俗见闻,叹同晋远。⑥
    志恩是鉴真大师的高足,在鉴真东度之前,便已成为有影响的大律师,位列“超群拔萃,为世师范”、“并为翘楚”的三十五大弟子之一,号“江州大林寺僧志恩”⑦。志恩与昙玭虽为同门,资历威望却远远超过了昙玭,因此年后于昙玭的熙怡最初亦不能与志恩抗礼。
    然而可能到永泰元年(765)时,东林志恩便已经灭化。颜真卿《东林寺题名》谓:
    唐永泰丙午岁,真卿以罪佐吉州,夏六月壬戌,与殷亮、韦桓尼、贾镒同次于东林寺,时则同惜、熙怡二公,惠秀、正义二律师臮杨鹔在焉。仰庐阜之炉峰,想远公之遗烈;升神运殿,礼僧伽衣,睹生法师法场尾扇,谢灵运翻《涅槃经》贝多梵夹,忻慕之不足,聊写刻于张李二公耶舍禅师之碑侧。鲁郡颜真卿书记。⑧
    颜真卿永泰元年(765)游东林时,接待他的是同惜、熙怡两位长老和惠秀、正义两位律师,据颜真卿《西林寺题名》,正义为其内弟,是律祖师志恩的法孙,西林寺法真的上足。⑨这表明志恩大师不在东西二林寺住持,可能已经圆寂了。东林寺的长老则是熙怡和同惜,同惜唯此一见,只知他是与熙怡身份相当的东林长老,法系机缘不明,惠秀则是与正义同辈的律师。可见此时熙怡已经取代志恩,成为东林寺的持律大德了。
    熙怡临坛度人垂五十年,屡主法会,度人无数。据郑素卿《西林寺水阁院德大德齐朗和尚碑并序》,志恩法孙齐朗“贞元三年从峰顶本大师陪荆州庆门寺灵裕、台州国清寺法裔同受廉使李公兼龙兴道场之请,洎七年刺史崔公衍置方等于当州开元寺,请东林大德熙怡、大林法粲、兴果神清(当为湊)同赴坛会”。⑩齐朗贞元三年(787)跟随业师峰顶法真和荆州灵裕、国清法裔同受李兼之请,赴龙兴道场法会,贞元七年(791)时崔衍于开元寺设坛会,请的则是长老“东林大德熙怡”与其弟子大林法粲(?—813),与会的还有兴果神湊(744—817)和西林齐朗等。这表明至少贞元七年(791)时熙怡已经回到东林寺戒坛院,大林寺改由其大弟子法粲住持。
    熙怡学问广博,不仅精研毗尼,于禅学亦有心得。他内外兼通,“精贯六艺,旁达百氏”,还与颜真卿等为“参禅之侣”,这表明他有可能是禅宗传人。据李华《故中岳越禅师塔记》:
    禅师法号常超(应为“越”),发定光于大照禅师,垂惠用于圣善和上,证无得于敬受阇黎。司徒郭公举为东京大德,御史中丞郑公表敷教于三吴,乃沿汉至黄鹤矶,州长候途,四辇瞻绕,请住大云寺。浩浩群醉,愿沾醒药,于是以《梵网》心地还其本源,《楞伽》法门照彼真性,荆越之俗,五都侨人,有度者矣。宝应二年暮春季旬之二日,证灭于禅居。缞杖百千,江哀山悴。凡入诸佛正位二十九夏,存父母遗体五十九年。门人宝藏、熙怡等号捧香氎,建塔东冈,遵象法也。(11)
    常越(705—763)为北宗传人,习定于大照普寂(651—739),学慧于圣善弘正,证无得于敬受阇黎。圣善和尚即普寂大弟子弘正,(12)此碑亦云“菩提达摩以智月开瞽,法雷破聋,七叶至大照大师,门人承嘱累者曰圣善和上”。常越开元二十三年(735)于西河受具,后于嵩颍从大照习禅,此时大照已到晚年,不久灭度,故又从师于弘正。敬受则不明其人,可能亦为大照门人。常越受到司徒郭子仪和御史中丞郑公的崇奉,郑公表奏其化导三吴,于是沿汉水东下,至黄鹤矶,受请主持本州大云寺。常越弟子有宝藏、熙怡,这位熙怡应当就是亦为律师的熙怡。
    从时间上看,宝应二年(763)时熙怡38岁,后常越21岁,恰隔一代,宜备师资之礼。从地点来看,常越传教之地在湖北武昌,距庐山不远,且同临长江,舟楫往来,十分便利。从熙怡的碑文来看,他很像禅宗传人。他“常趺坐一室”,显然是在坐禅习定。他性爱棲静,屏居一室,不喜交接,又于险处构凌云精舍,以经行宴坐。又与颜真卿等为参禅之侣,以禅教化人。他修禅还须颇著实绩,感神人抚背,异物幽赞,又有灵鸟献瑞,大概与牛头法融感众鸟衔花、百兽献果类似。禅者虽不重神异,但神异毕竟也是习禅之效的一种证明,从熙怡颇获感应来看,他的禅定功夫也是一流的。熙怡对禅门心法领悟甚深,他广阅经论,参究心要,以为真如不远,无垢即是;妙理非深,见性则得,且行住坐卧,无非道场。这与四祖道信之“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13)和永嘉玄觉之“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14)一致。然而,从熙怡的教法中明显可以看到他受北宗影响更大。其“推己以见相,因相而归空”,还是一种渐修法门,推己即观自身心,观心而见相,遣相而归空,以“普涤缘念”而“永清心地”,属于典型的“拂尘看净”的北宗禅法。“白日在水,澄虚则明;至人临池,无垢则清”,是说由定发慧,因澄虚之定体而垂明朗之慧用,身本无垢,影何不清!他对从学者亦是“淬法刃”以“割其缚”,“燃慧炬”以“导其迷”,使其“洗然而自得”,渐洗尘缘,自得本净。其“本于真实,暢于虚空”也是《楞伽经》的宗旨,以有为体,以空为用,本于如来藏之实体,达于自在无碍之净境。
    熙怡保持了禅者的生活方式,布衣粝食,不事奢华,虽多供施,散于大众。他也被时人视为禅者,如其灭化,道是“莲沼芜涸,禅林凋折”。他的弟子也同样禅律互传,“三明继轨,四禅绍迹,缘起皆泯,空有两诠”,在其卒后“禅灯继朗”,不失本教。
    熙怡从学于常越当在天宝十四载(755)至宝应元年(763)间。碑文谓“及狂虏逆天,两京沦翳,诸长老奉持心印,散在群方,大怖之中,人获依怙”,表明常越是在两京沦陷时南下传禅的。北宗本来以北方嵩洛一带为根据地,安史之乱迫使其诸大禅师散在各地,促进了北宗的南移。与常越同为弘正大师弟子的契微(720—781)亦到南方传法,居苏州朱明寺,且“外示律仪,内循禅悦”,(15)北宗与律宗的结缘,可见一斑。
    熙怡在志恩灭度后接掌东林戒法,纲维东林30余年,晚年还主持建立慧远法师影堂。据李演《东林寺远法师影堂并序》,贞元十一年,江州刺史马士良见远公影像藏于壁中,刀发愿为建影堂,“乃与寺之上首熙怡律师图之,将构胜宇,且图实相。律师久储于怀,果协其素。旌美树善,二谋同心;悦徒劝工,成之匪日。”(16)继之主持东林律法者为上弘,据刘轲《庐山东林寺放临坛大德墖铭并序》,上弘(739—815)贞元三年(787)开始临坛传戒,“至十四(原文作“四十”,误)年春,九江守李公康以东林远公旧社,不可以无主,固请住焉”。(17)上弘之后则是兴果神湊,据白居易《唐兴江州兴果考律大德湊公塔碣铭并序》,神湊初奉诏住江州兴果寺,“后从僧望,移隶东林寺,即雁门远大师旧道场,有甘露坛、白莲池在焉。师居是寺,兴佛事”(18)。
    熙怡大弟子为法粲。法粲贞元七年便开始临坛度众,为大律师。初住大林寺,后来可能移居东林寺。据《庐山记》五记载,“《唐故东林寺大德粲公碑铭并序》,吉州司户参军员外同正员许尧佐撰,吴郡陆蔚之书并篆额。元和癸巳岁端午日建,大中八年七年二十二日再立。”(19)此碑建于元和八年(813),这大概也是法粲的卒年。此碑《全唐文》题作《粲律师碑铭》:
    六度既修,三明未分;英英大师,执濯就焚;青莲挺秀,朗日开昏。学者归心,邦人居敬;既去尘缘,乃知真性;追思精室,如悬法镜。音容永秘,瞻仰畴依;门人掩泣,宝炬藏辉;北望松阡,其谁与归!(20)(19)
    由于只剩下铭文,从中无法找到有价值的史料,只知法粲当时是很受尊敬、影响很大的大律师。除法粲外,熙怡弟子中道深曾在会昌年间灭佛时保护东林经藏,于庐山佛法存续颇有功。弟子道建、利辨与白居易等游,颇为时贤所重。
    熙怡一系律承南岳,禅传北宗,使庐山佛法得以再兴,远公旧地得以重振,值得研究和重视。
    ①本文为教育部基地项目《中国律宗研究》部分成果,项目批准号:05JJD730004.
    *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②《全唐文》第63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833页。
    ③徐文明:《津大师与南岳律学传承》,戒幢佛学第三卷,岳麓书社2003年版。
    ④《全唐文》第742卷,第3403页。
    ⑤同上。
    ⑥《大正藏》第51册,第992页上。
    ⑦同上书,第992页下。
    ⑧《全唐文》第339卷,第1518页。
    ⑨同上。
    ⑩《全唐文》第747卷,第3428至3429页。
    (11)《全唐文》第316卷,第1419页。
    (12)徐文明:《禅宗第八代北宗弘正大师考》,《敦煌辑刊》1999年版。
    (13)引自石峻、楼宇烈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1页。
    (14)引自石峻、楼宇烈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第144页。
    (15)权德舆:《唐故东京安国寺契微和尚塔铭并序》,《全唐文》第501卷,第2261页。
    (16)《全唐文》第513卷,第2307页。
    (17)《全唐文》第742卷,第3404页。
    (18)《全唐文》第679卷,第3074页。
    (19)《大正藏》第51册,第1048页下。
    (20)《全唐文》第63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8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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