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之排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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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门寺位于陕西岐山县凤泉乡,原名为阿育王寺,唐高祖武德中,始改今名。自贞观、显庆、至德、贞元以来,朝廷屡次奉请法门寺宝藏的佛顶骨、指骨或舍利入宫。只有会昌灭佛时一度禁绝供奉。历史上最有名的有两次迎佛骨入宫,一是宪宗时,一是懿宗时,兹分述其事如下:

    宪宗元和十三年(西元八一八)功德使上言:凤翔法门寺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十二月庚戌朔,宪宗遣中使率僧众迎之。十四年春,中使迎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庶瞻奉施舍,惟恐不及。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表中大意有下面诸要点:其一,所谓佛不过是夷狄之一法,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其二,各朝事佛者享年皆短促,梁武求佛反得祸,可为鉴戒。其三,佛身死已久,骸骨为朽秽之物,宜付有司,投诸水火。其措词偏激,宪宗震怒,赖裴度、崔群之劝,乃贬愈为潮州刺史。

    这是唐代最有名的一次迎佛骨的事情。元和十五年正月庚子,宪宗暴崩于中和殿,由于事前服金丹过多,变成躁怒,有人说是内常侍陈弘志所杀,得年仅四十三。距离迎佛骨不过一载而丧命。后五十五年,懿宗咸通十四年(八七三)春三月癸巳,帝遣敕使诣法门寺迎佛骨,群臣多谏,有引宪宗故事规劝。这次迎佛骨规模更大,自京城至寺三百里,车马不绝。夏四月壬寅佛骨至京师,迎入禁中三日,出置安国崇化寺。是年七月戊寅,帝疾大渐,癸巳崩于咸宁殿,年四十一。自四月迎佛骨至七月驾崩,不满三个月,比宪宗死得更快。

    唐代诸帝对佛态度,初期高祖曾下诏沙汰僧尼。太宗贞观十一年诏,先道后佛,道教的排位在前,高宗以后,祀佛愈隆重,除会昌一朝灭佛之外,显庆、至德、贞元诸朝都不断奉请法门寺佛顶骨、指骨及舍利入宫。懿宗崩后,僖宗即位,同年(咸通十四)十二月己亥诏送佛骨还法门寺,佛骨从此遂埋于地宫之下,即近年掘出的塔基。地宫既经发掘,其隧道保存有《大唐咸通启送岐阳真身志文》及《监送真身使随身供养道具及金银宝器衣物帐》两石刻碑文,题记年月为咸通十五年正月四日,因是时仍用咸通年号,僖宗至十一月方才改元曰乾符。物帐单胪列各物,自武后绣裙以下,宝器名目和出土的东西,大致不差,现均保存于法门寺博物馆内。

    韩愈在宪宗时谏迎佛骨,他似乎不大迎会唐代皇室供奉佛骨本来已成为一种传统习惯,在他的前面,傅奕亦反对佛教,这样排佛,本来没有新的意义。他从夷夏的狭隘民族观点出发,只证明佛不过是夷狄之一法。他在早年所撰《原道》文中已经指出,人性好怪,乃至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这样一来,臣可不君其君,子亦不父其父,安得不沦胥而为夷狄?中国却胡化了。他引用《大学》的文句,特别指出,先王相承之教,从尧舜禹汤传至文武周孔,无形中建立道统,道统既立,则异端自然可以消弭。他的想法,当时事实上并没可能做到,但对后来的影响极大。宋代理学家采取他的道统说,并发扬光大。而夷夏观点,下至清初黄宗义的《明夷待访录》初稿的《留书》,里面谈到《史》,便加以推演,提倡史学上的民族主义。

    韩愈对于佛陀的生活,似乎很早就有一番了解。他写过有名的长篇五古《南山诗》,其中一段运用五十个“或”字前无古人的创举中。我尝指出这一新奇的修辞手法是取自北凉昙无谶翻译马鸣(As’vaghosa)的《佛所行赞》(Buddhacarita),他平生和僧人来往甚多,但始终没有正面写出诠释佛教的文字。在他周围的同僚与朋友当中,醉心佛法者大有其人,他的前任潮州刺史常衮,便曾经和鱼朝恩、不空和尚及沙门良贲等十四人主持新译的《仁王般若经》、《陀罗尼念诵仪轨》诸工作(见《大正藏》十九册页五一三),他所佩服的柳宗元,在元和八年马总出任岭南节度使,为六祖上书请求赐谥曰大鉴禅师,宗元即为执笔撰写碑文,东坡大加赞赏,说它“绝妙古今,兼通儒释”,是一篇“通亮简正”之作。他的学生李翱,因为很得梁肃的赏识,著《复性书》,欧阳修跋其文称“此中庸之义疏尔”。与修同时的僧人智圆自称“中庸子”,事实是受李翱的影响。韩愈贬潮州以后,与大颠禅师相处甚为投契,他在《答孟简书》再三强调,未尝信奉其法,以求福田利益。这位孟简,还兼通一点印度语文,且从事翻译工作。只有韩愈一意孤行,力辟异端,毫无妥协的余地,他向孟简辨白重申佛法之不足信,佛不但不能与人以福,亦不能与人为祸,即令有之,亦非信道笃的君子之所惧。他的排佛立场非常坚定,和他的《原道》、《谏佛骨表》所陈述的道理前后是一贯的!

    近时国内外谈思想史的人们,喜欢自立新说,友人余英时教授在他讨论唐宋时代对传统思想的突破一文之中,指出韩愈原道思想的形成,可能受到禅宗的影响。他套用Max Weber的理论,用他的由他世界转向此世界的术语(from“other worldly”to“this worldly”)来分析晚唐的禅家思想。他以为韩愈早年有一度被贬为阳山令、所居与六祖在韶州的曹溪很相近,不无得到禅家的浸润。他支持陈寅恪意见,认为韩愈的道统说乃借用禅宗灯统,英时提出新证,认为韩愈《师说》所提及的“传道解惑”句中“惑”字(delusion)乃出自禅门习语。(余氏说见《文德》页一五八一一七一)

    我的看法则有点不同。“惑”字在儒书出现甚多,《论语》孔子说“四十而不惑”。《荀子·解蔽篇》言人之患,蔽于一曲,“两疑则惑”。他又在《正名篇》分析惑的类别,举出乱名的三惑(即惑于用名以乱名,或于用意以乱名,或于用名以乱实)。名实混淆,终至大惑不解。儒家对解惑一事的重视,由来已久,韩愈尊荀,必有取于是,与禅家应该没有甚么关系。

    至于儒、释之间,持论往往互相为用,英时举智圆与契嵩二例,此为一般所熟悉。其实自六朝以来,儒释交融已久,宋代理学家阳儒阴佛,乃司空见惯之事,必欲说理学家所言之天理依傍禅门而生,则殊非公允之论。我始终认为“理”一字的来历,分明远出于礼家,荀子在《礼论篇》说道:

    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太一,夫是之谓大隆。

    文理繁,情用省,是礼之隆也,文理省,情用繁,是礼之杀也,文理、情用相为内外表裹。

    他区分文理和情用两大因素来说礼,理是其中一大环节,而归宿于大一。《礼记·礼运》亦说:夫礼必本于太一。

    战国秦汉人讲太一,宋人讲太极,这说明“人理”必本于“天理”。“天理”自有它的本原,和禅家无涉,问题复杂,当另行讨论。

    韩愈用“清净寂灭”四字来概括释氏宗旨,又引用《大学》古之明明德一段话,带起宋代理学家尊重《大学》一篇,列为四书之一,朱熹在他的《大学章句序》中指出:“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他承认佛氏之教之“高”,但不切于实际。先王之教注重修己治人,化民成俗,是非常切近的日用伦常之事。佛家追求涅槃,在务实的中国人看来是不可能和不近人情之事。这是中、印民族思想不能相容的地方。禅门教训从寂灭落实到当前生活上的砍柴挑水,好像是从他世界转入此世界,但他们于禅定时候仍旧不忘他世界的追求,禅家根本对他世界没有加以否定,仅是融合而非排斥,与理学还是二回事。

    韩公《与孟简书》末云:“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没有提到李翱,是韩的心目中李翱已叛去了。黄宗羲曾说:儒释之学,……自来佛法之盛,必有儒者开其沟浍,如李习之之于药山。”已正式给予道破。黄氏又说学佛者可分两路:知佛之后分为两界,有知之而允蹈之者,有知之而返求之六经者(见《黄宗羲全集、张仁庵先生墓志铭》)。前者为真正之佛信徒,后者是利用佛以立说,可谓谲者,理学家不少属这一类人物。

    韩愈极尊崇孟子,谓其能拒杨墨,功不在禹下。他说“释老之害过于杨墨”,又说“使其(先王)道由愈而粗传虽灭万万无恨”,决无自毁其道以从邪之理,这是他的大无畏精神,有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他处处师法孟子,作《伯夷颂》,无异孟学的注脚。范仲淹曾作黄素小字伯夷颂,富弼题诗于后,杜衍因之有“希文健笔钞韩文”“欲教万古劝忠臣”之句(《全宋诗》页一五九八)。他标举君子儒应有的独立特行的崇高人格,可见他的排佛,完全从人的实际生活的角度,来纠正六代隋唐以降祀佛以求福田利益的虚妄和庞大的浪费。他指出佞佛者所得到的是享祚的短促,宪、懿二宗的后果,真不出他的预料。他的极谏,没有收效,是失败的,他明知迎佛骨入禁中是唐室的传统,但他仍不顾一切提出抗议,贯彻他在《原道》所说的排除异端的主张,他那种伟大的实践精神,一致受到后来理学家共同的隆重崇敬,这一成就是应该加以肯定的。

    智圆《闲居编》有《读韩文诗》云:“叱伪俾归真,鞭今使复古。力扶姬孔道,手持文章权。”又有《述韩柳诗》云:“一斥一以赞,俱令儒道伸”。“去就亦已异,其旨由来均”。智圆兼综儒释,其《自挽歌词》称“平生宗释复宗儒”,自是实情。这正是北宋初儒、释交融的一例。

    后记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一日余在北京,受故宫博物院招待,居和平宾馆。法门寺馆长韩金科来访,赠该寺多次佛教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首届有韩国磐君《论佛骨表小议》。文中指出韩公谏佛之说乃沿用前人傅弈、辛替否之说,按傅、辛之反对佛教,各有其立场,详《唐会要·议释教上》传说奉佛必短祚,法琳已有反驳。(见《广弘明集·辨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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