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骨表》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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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元和十三年(818年)冬,功德使上言,凤翔府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牟尼佛指骨一节,传当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明年至期应开。宪宗于次年正月令中使杜英奇率僧众持香花,迎佛骨入大内,留宫中三日,再历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施舍,唯恐不及,至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背,以求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因此上表切谏,此即有名的《论佛骨表》。新旧《唐书》、《唐会要》均载有此表,《韩昌黎集》自应收入此表,《全唐文》则当录自集中。两《唐书》、《唐会要》及文集四书,所载此表在文字上均略有不同,《全唐书》则同于文集所载。本文引用时,拟据《唐会要》所载。

    两《唐书》,及《唐会要》均不书此表名,《韩昌黎集》则书为《论佛骨表》,集为韩愈门人李汉所编,表名自当无误,故《全唐文》等书均用此名。此表切谏唐宪宗迎佛骨事,触怒了宪宗,两《唐书》、《通鉴》等书均载其事,兹引《旧唐书·韩愈传》的记载如下:
    
    疏奏,宪宗怒甚。间一日,出疏以示宰臣,将加极法。裴度、崔群奏曰:韩愈上忤尊听,诚宜得罪,然而非内怀忠恳,不避黜责,岂能至此?伏乞稍赐宽容,以来谏者。上曰:愈言我奉佛太过,我犹为容之。至谓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至夭促,何言之乖刺也?愈为人臣,敢尔狂妄,固不可赦。于是人情警惋,乃至国戚诸贵,亦以罪愈太重,因事言之,乃贬为潮州刺史。    

    一篇谏止奉迎佛骨的表疏,何至引起皇帝如此怒气,要处死韩愈呢?对表文内容略作分析说明,可以探知个中缘故。案表中所说,首先陈述中国上古三代时,帝王年祚长久,而这时并无佛法,汉明帝时始有佛法,但年祚不长,以后事佛日益虔诚,年代尤促。兹略节引其文如下,文据《唐会要·议释教上》:
    
    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年亦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推其年数,盖亦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永。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以上表文,为韩愈获罪的关键所在,故多引之。接着,表文指出唐高祖拟除佛教没有成功,韩愈曾寄望于宪宗能行之,故表中这样说,“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事实确是这样,宪宗令京都僧众于凤翔迎取佛骨入宫,还亲自登楼观看,又令诸寺轮流供养。表文谈过这些过程后,接着,指出在京城所发生的影响,京城百姓如表文中所述是:“焚顶烧指,百千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予禁止,“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最后,表文中表述了韩愈的主张,即假若佛本身到今犹在,奉使来华,皇帝容而接之,赐以衣食,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应“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这是表文的主要内容。 
 
    《论佛骨表》的这些内容,就是反对佛教。其论点不是韩愈的创见,前人已经说到。先就表文的开始部分来说,中国古代未有佛法时,帝王年祚长久;佛教传入后,事佛愈谨,年代愈促。这一论点,唐初傅弈和景龙年间的辛替否,早就言及。两《唐书》的《傅弈传》均载有傅弈请除佛法的表疏,兹录《旧唐书·傅弈传》内的一段表文:    

    降自羲、农,至于汉、魏,皆无佛法,君明臣忠,祚长年久。汉明帝假托梦想,始立胡神,……洎于苻、石,羌胡乱华,主庸臣佞,政虐祚短,皆由佛教致灾也。    

    不仅两《唐书》,《广弘明集·辩惑篇》所收释法琳《对傅弈废佛僧事》一文,专为反驳傅弈除去佛法之疏而作,其中多处引到傅弈之文,也有佛法有无与年祚长短之说。释法琳之文说:“弈云,帝王无佛,则大治年长,有佛则虐政祚短。自庖牺以下,爰至汉高,二十九代,而无佛法,君明臣忠,国祚长久。”《唐会要·议释教下》载辛替否的上疏,亦言及是否信佛与年祚长短问题,略录数语于下:

    自像王西下,佛教东传,……千帝百王,饰弥盛而国弥空,信弥重而祸弥大。覆车继轨,曾不改途,晋臣以奉佛取讥,梁主以舍身构隙。……臣闻夏为天子二十余代,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代,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代,而汉(《旧唐书》作“秦”)受之;自汉以后,历代可知也。何者?有道之长,无道之短,岂因其穷金玉、修塔庙,方见享祚乎!

    是则傅弈早已明白指出,三代至汉无佛法时,祚长年久;汉明帝以后,虽事佛而政虐祚短。辛替否之意大致相同,不过于无佛祚长说得充分些,而自汉以后事佛祚短,只简括地一笔说过;不过,指出信佛愈重祸害愈大,还是重点突出的。不仅傅弈、辛替否,玄宗开元时的姚崇,亦有相同的论点,《旧唐书·姚崇传》记载姚崇告诫子孙的遗令中,有一段专谈此事,节引如下:    
    
    姚兴造浮屠于永贵里,倾竭府库,广事庄严,而兴命不得延,国亦随灭。……梁武帝以万乘为奴,胡太后以六宫入道,岂特身戮名辱,皆以亡国破家。……且五帝之时,父不葬子,兄不哭弟,言其致仁寿,无夭横也。三王之代,国祚延长,人用休息,其人臣则彭祖老聃之类,皆享遐龄。当此之时,未有佛教,岂抄经铸像之力,设斋施物之功耶?

    可见无佛法时年祚久长,事佛而年代转促,不是韩愈的创见,而是继承傅弈、辛替否、姚崇等人之说,但所用笔墨更多,说得更透彻而已。    

    可是,说得越透彻,却越成为宪宗要处死韩愈的要害之处。“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成为宪宗所最忌讳者,故宪宗对宰相裴度、崔群等明白点出韩愈谓“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何言之乖刺也?”故愈罪“固不可赦”。为什么傅弈对唐高祖、辛替否对唐中宗、姚崇在唐玄宗时,说了同类的话,皇帝毫无处分他们之意,偏偏宪宗因此而要处韩愈以极法(殊死之刑)呢?原来宪宗即位以后,连续平定了李錡、刘辟等方镇之乱,特别是平定了淮西吴元济后,日益骄纵起来,好神仙之道,希图长生不老。就在迎佛骨入长安的前两个月,即元和十三年(818年)十一月,宪宗任命宰相皇甫鎛所推荐的山人柳泌为台州刺史。柳泌为宪宗炼长生药,告知宪宗天台山为神仙所聚,多灵草,如任命他为当地长官,即可求得仙药,因有此命。谏官上言劝谏,不可用方士为地方长官,宪宗却这样回答:“烦一州之力而能为人主致长生,臣子亦何爱焉!”正当宪宗志满气骄,力求长生不老之时,韩愈却说奉佛太过则年命愈促,岂不大大触犯了皇帝的忌讳!故宪宗要处以极刑。幸宰臣、谏官和国戚诸贵的力争,才使韩愈从宽发落,贬为潮州刺史。

    至于表文中说到迎佛骨所出现的情况,焚顶烧指,废其生业,甚或出现断臂脔身,伤风败俗,传笑四方之事,这当然是由于宪宗奉佛太过所引起的,但宪宗却这样说,“愈言我奉佛太过,我犹为容之。”奉佛太过造成社会上许多不良现象,宪宗可以容之,但如果说到帝王会短命,那就不能容忍。足见封建帝王如宪宗者,将其个人寿命的长短,置于社会利害关系之上。至于表文中说到奉佛太过,会贻笑四方,则辛替否在劝谏唐睿宗不要像中宗那样营造寺观时,也指出这点,《旧唐书·辛替否传》说:    

    中宗……造寺不止,枉费财者数百亿;度人不休,免租庸者数十万。……五六年间,再三祸变,享国不永,受终凶妇人。寺舍不能保其身,僧尼不能护妻子,取讥万代,见笑四夷。此陛下之所眼见也,何不除而改之?

    奉佛太过的内容不同,而见笑四方或四夷则一样,盖貌虽异而实质相同者。至于表文末段所言,即使佛身至今犹在,礼接而后遣之,不令惑众,这与《广弘明集·辩惑篇》所载傅弈《上废省佛僧表》所言,将佛教退还原地一样,傅的表中说:请胡佛邪教,退还天竺,凡是沙门,放归桑梓。

    或者这样说:

    请胡佛邪教,退还西域,凡是僧尼,悉令归俗。

    可见令佛教退回天竺之设想,韩愈亦系沿用傅弈的观点。但对于佛指骨,韩愈主张取而投诸水火,则为偏激不当的想法,是不可取的。宪宗奉迎佛骨做得过火,韩愈谏迎佛骨也说得过火,二者又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成为轰动一时、议论千载的历史事件。

    当然,韩愈的《论佛骨表》,是在其儒家正统思想的支配下写成的,表文中有明显的表现,他指出佛教是“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但用封建的君臣父子这种伦理道德来反对佛教,也并非始于韩愈,不须广为引证,还是引傅弈之言为证,《旧唐书·傅弈传》说:

    弈曰:礼本于事亲,终于奉上,此则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逾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继体而悖所亲。萧瑀非出于空亲,乃遵无父之教。臣闻非孝者无亲,其瑀之谓矣!

    萧瑀谓佛为圣人,傅弈反对佛教,瑀说弈是“非圣人无法”,故傅弈即以君臣父子之道反驳,萧瑀被说得无言以对。又《贞观政要·论礼乐》载唐太宗之言说:

    僧尼道士等妄自尊崇,坐受父母之拜,损害风俗,悖乱礼经。宜即禁断,仍令致拜于父母。

    僧道不拜父母,不合中国传统的礼俗,故唐太宗责令僧道致拜于父母。则以儒家正统思想反对佛教,由来已久,韩愈也是承袭前人之说,只是更加突出和系统,并专门写了《原道》一文,以反对佛道为己任,并以儒家道统自居,这是事实,毋庸讳言。

    或者以为韩愈既以儒家正统思想来反对佛教,以卫道者自居,那他就是保守派,既是保守派,那就是拒绝外来文化和当时的开放政策,成为排他性的取消主义的代表。也许,这是将问题说得太远和太绝对化了吧!儒家和以儒家正统自居的韩愈,有其保守之处,但未必全是保守的,荀子就不是保守派,主张天人合一的董仲舒,提出了限民名田,至少在这一点上不是保守而是有所改革的吧!不必多说其他的儒家,即以韩愈本人来说,他是当时古文运动的主将,反对骈偶文,改革文风和文体,以复古为名而进行改革是实,故《旧唐书》本传说他“造端置辞,要为不蹈袭前人者”;《新唐书》本传也说他“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这是在文章上的改革。韩愈在诗歌方面,以文为诗,“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上百下夰)”,开创了写诗的新笔法。这些都不是保守而是创新,并且影响很大。即从排佛来说,韩愈也不是完全排佛而拒绝佛教中的一切。如韩愈所创立的儒家道统之说,固然可说上承汉代经师传授经学的系统而来,但也可说受到佛教禅宗传授的启发而来,而且,后者的影响更为直接些。韩愈也用古文来写传奇小说,如《毛颖传》即是。而唐代古文及用古文写的传奇小说,实际是受佛教文学如变文、俗讲的深刻影响形成的,韩愈所倡导的古文及其亲笔所写《毛颖传》,都深受佛教文学的影响。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陈寅恪先生及研究中国文学史者皆有此说,可阅《金明馆丛稿》等书。因此,只凭《论佛骨表》一文,即断言韩愈是保守派,是反对外来文化及开放政策的代表者,这就难免不是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了。

    当然,《论佛骨表》沿用前人之说,以是否奉佛与帝王年祚长短联在一起,这是可笑的和没有科学根据的,因为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这只是用一种迷信反对另一种迷信,与是否奉佛跟福祸相联同样是无稽的和荒唐的。表文中说要将佛骨投诸水火,这是偏激不当的;宪宗亲自登楼迎佛骨入宫,致使百姓焚顶灼背、废弃生业的情况,同样是偏激过火的行为。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论佛骨表》传世千馀年,佛指骨埋藏地下千余年又再出土,面对这些历史文物,缅怀这次历史事件,应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这一历史事件,这不仅在于探求过去史事的轨迹,尤在于借鉴历史,更好地贯彻我们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宗教政策和促进中外的文化交流。  

    厦门大学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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