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至1935年在我国影印出版了西安开元寺和卧龙寺所藏的《碛砂藏》,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大工程,自此世人得以有更多一部佛经据以研究佛教及佛经版本目录的材料。但当时不知海外也藏有一部《碛砂藏》,现存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图书馆。胡适先生于1950年至1952年任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馆长,曾对这部藏作了很有意义的研究。1983年我去普林斯顿看到了这部藏经,因只能停留一天,仅匆匆看了胡先生研究的结果,并翻阅了少量几卷,就离去。今年七、八月得有三周时间在普林斯顿,因此能有较长时间考察了一部分约六百卷普林斯顿大学所藏《碛砂藏》。由于胡适先生在《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葛斯德东方书库藏的碛砂藏经原本》一文中已有详细介绍,这里只就我所见作点补充。
这部海外所藏《碛砂藏》原藏于北京一所古寺大悲寺中,约在1926年至1927年被美国人吉礼士买去。它是一部钞配、补配的《碛砂藏经》,共五千三百四十八卷,其中约七百卷是南宋刻本,一千六百三十多卷为元刻本,此两千三百卷宋元刻本确实是苏州碛砂延圣院的大藏原本,其中二千一百多卷白纸钞补本是根据碛砂原本精钞的,钞补年月都在万历二十八年左右,配补的明刻本八百多卷绝大部分是洪武年间开刻的南藏本。这样一部藏经的发现当然是很有意义的,特别是胡适先生对它作了不少研究并曾作过介绍,对大家了解它很有帮助,但目前大陆学者对普林斯顿大学所藏这部《碛砂藏》很少了解,现简介于下。由于我国已有一部《碛砂藏》,而且影印了五百部,那么普林斯顿大学所藏这部《碛砂藏》有什么特殊价值呢我看至少有以下几点:
(一)影印《碛砂藏》的《例言》中说:“全藏中函卷缺失,在所不免,其经名可检者,已向各地征访,一一补入,另列‘补页表’附后,惟尚有经名失考,暂无从访补者十一卷,即‘宁’字函第三、第四、第九、第十;‘更’字函第一、第二、第三,‘横’字函第七、第八;‘何’字函之第八、第九,以俟异日据以续求”,但据胡适先生查葛斯德馆所藏《碛砂藏》却有宁三《金刚顶观自在如来修行法》、宁四《略述金刚顶瑜伽分别圣位修证法门》、更一《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更二《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上、更三《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下、横七《地藏菩萨本原经》卷上、横八《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以上七册,只宁三与横七是明万历时依《碛砂藏》原本精钞本,余五册都是元朝刻,且影印本所缺之宁九、宁十并不缺,原来葛斯德藏本宁九即影印本宁十一,宁十即影印本宁十二,所以“无从访补者”仅何八、何九也。但据《普宁藏》“何”六至“何”九为《彰所知论》,当可据《普宁藏》补,盖因《碛砂藏》与《普宁藏》武字函至遵字函均为管主八所编之秘密经。
(二)国内所藏《碛砂藏》原缺多以“思溪”、“延祐”、“普宁”、“永乐”等刻本补,而葛斯德藏本中有约700卷宋刻本,且有1600卷元刻本,故有甚多不必用它藏补者,如“辞”字函卷七葛斯德藏本为碛砂原本,系用宋真宗《四十二章经》注本,而影印本为用“思溪”藏补,非宋真宗注本,“凤”字函卷九《无量义经》卷末有题记一段,现节录于下:
大宋国嘉兴府华亭县高昌乡二十四保西三林塘北居住奉佛弟子信士沈九畴等,九畴伏闻……(中略)……刊《无量义》一经续妙莲花七帙……
故知此本当为宋刻本,或据宋刻本刊刻。影印本为“永乐”本。“驾”字函卷二、卷三《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为碛砂延圣院刻本,卷末有题记“平江路碛砂寺大藏经局伏承……”,云云一段,胡适先生于影印本处有一批语:“此中有延祐二年碛砂版《善巧方便经》,为向来所未知。”按:《善巧方便经》共四卷,葛斯德本之卷一、卷二非碛砂本,卷三、卷四为碛砂本;影印本卷一、二、四为碛砂本,而影印本卷三以“普宁”补,葛斯德藏本驾四至驾九均为刻本,但为水湿无法打开,当均为碛砂原本,如此等等甚多,兹不赘述。
(三)葛斯德藏本有些题跋似可注意,如“辞”字函卷七《四十二章经》后有题跋,最大唐太宗皇帝题焚经台诗一首,并有“附注”一长段记佛教之传入及佛道相争故事,此为影印本所无。现抄录于下:
续附大唐太宗皇帝题焚经台诗
门径萧萧长绿苔,一回登此一徘徊,
青牛谩说函关去,白马亲从印土来。
确定是非凭烈焰,要分真伪筑高台
春风也解嫌狼藉,吹尽当年道教灰。
附注云:
此台在洛阳。台者,坛也。故此烧经比论之坛,乃后汉明帝筑也。元此《四十二章经》皆有来因,是永平七年明帝夜梦一人,体有金色,顶有日光,下空而至殿前。明旦宣问群臣,有通人傅毅,占梦奏曰:臣闻西域有得道者号曰佛,轻举能飞,具六神通,今应此梦。帝悟大悦,即遣羽林郎蔡愔、博士秦景、王遵等十二人望葱岭而往寻西土,求迎佛法。行至中路月支国,众乃骇然得瞻迦叶摩腾共竺法兰二梵僧圆顶方袍之异相,乘白马携释加真像,白*(左疊右毛)之图并此《四十二章经》回朝,时永平十年也。帝喜躬亲迎奉,宣委鸿胪以陈国礼。敕令彩画释加顶相于清凉台。因建立白马寺,请此二尊者住院与帝说法,至冬值岁日五岳道士贺正之、次道士褚替善信、费叔才等共六百九十人互相语曰:帝弃我道教,远求胡教。乃自率众,各将所持道经共上表,愿与胡佛教比试其真伪。帝遂降敕尚书令宋庠引入长乐宫前,宣曰:道士与僧就元宵日,集白马寺南门外,立两坛,至期试之。两坛烧道经六百余卷,顷刻烧尽,唯取得老子《道经》一卷是真,其余是杜光庭撰,今云杜撰也。帝观东坛佛像并此《四十二章》烧不能坏。但见五色神光,天雨宝花,天乐自振,叹未曾有。帝共群臣称悦。太傅张衍语诸道士曰:既试无验,可就佛法。其道士褚、费等深有愧恧,皆气而死,余有吕惠通筹六百二十人皆弃冠帔,投佛出家。因此流通佛法,州县建寺敬僧始从《四十二章》,自后人续去取五千余卷,至今益显于世间三界之中含识之类,蒙思受赖,绵绵不绝也。
这段故事当然是荒诞不经,但可了解当时佛教徒之心态。于此故事后还有一段题记如下:
今录结缘施主各衔数目雕此经板者
清信崇奉三宝女弟子孙氏七娘普净舍宫会壹拾贯(中略)……
伏愿众施主福似东流之水万派长清寿如南岳之松千秋永秀皇宋绍定五年正月 日苏州陈湖从碛砂延圣院干雕大藏经板沙门成善山门干缘比丘法澄法如法界法全守信志圆同募都劝缘山门,檀越保义郎至仕赵安国。
按:绍定五年为1232年,《碛砂藏》始刻于绍定四年,此《四十二章经》为普林斯顿大学所藏《碛砂藏》有年代之最早者。“武”字函卷十二《金刚峰楼阁一切瑜伽瑜祗经》后有一段题跋记管主八刊刻佛经事,现抄录于下:
上师三宝加持之德,皇帝太子福荫之恩,管主八累年发心印施汉本河西字大藏经八十余藏,华严诸经忏佛图等西蕃字三十余件经文外,近见早江路碛砂延圣寺大藏经板未完,施中统钞贰伯锭及募像雕刊,未及一年已满千余卷,再发心于大都弘法寺取秘密经律论数百余卷,施财叁伯锭,仍募像于杭州路,刊西方导师阿弥陀佛、观音、势至、海界众菩萨,祝延皇帝万岁,太子诸王福寿千春,佛日增辉,法轮常转者
大德十年腊月八日宣授松江府僧录广祐大师管主八谨题
此题记为影印本武字函十一所无(按:影印本无武十二,武十一、十二合为十一)。查小野玄妙《佛教经典总论》里所录日本善福寺所藏之《大宗地玄文本论》卷三题记与此《金刚峰楼阁一切瑜伽瑜祗经》题记基本相同,故可参考。更字函卷二卷三为《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并《供佛利生仪》上下两卷,五台山金山寺道顾集。后有道顾门人比丘性嘉之后序,序先述佛教之分各派,后记道顾之生平事迹及撰集《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并《供佛利生仪》圆通显密二教之意义,又述管主八于佛法昌明时之功绩。最后一行题记为“峕大元大德十年岁次丙午七月十五日主缘刊大藏经谨题。”故知此普林斯顿藏本当为《碛砂藏》本。《大正大藏》所据为万历四十二年刊增上寺报恩藏本。两本当可互校。而影印本缺此更二更三。横字函卷二、三、四为《苏悉地羯罗供养法》,于卷三后有题记“奉佛女宝善宝安……(中略)大德十一年四月八日谨题”,当为《碛砂藏》原本,影印本后无此题记。于卷四后有一长段行书题记,节录如下:
盖闻古德云:登山直须到顶,到顶方知宇宙宽,入海直须到底,到底始见渊源广。所谓道高高峰顶立,深深海底行,抬眸便见故家乡,举步高跻清泰城。即此离此,幽显玄微;以机守机,全彰妙义。堤边柳垂绿线,圃畔桃绽红花,灵光映般若于头头,圣量融真如于处处。觌面新机如不昧,法身大用了然明,谩随者也之乎,休住葛藤窠内。五教浑吞还吐却,三乘细嚼急须疴。空谈半满偏圆,那论开遮迷悟,都成呓语,阳焰翻波,悉是支离,空花落影,俗得针锋投芥,先宜自净维心,几人?地寻天,未辨灯光是火。由是世尊广演,徒兹大藏标名;祯祥遍布河沙,法贯人间天上。手书此经者,自然五福常增;口诵是经人,便感千祥如意,京都锦衣卫别象所千户信(?)官许义亦合家妻眷等同心捐帑白银百两,于南京赎请大藏尊经一藏,恭入真如寺,永充常住,以此功勋,专祈
皇风永扇,佛日绵昌,次祈荣膺官资,增益合家善眷誓随诸佛,弘愿坚修,妙证菩提,顿明自姓者欤。
大明正统十二年三月吉日
钦取万寿戒坛宗师临济下二十三世嗣法嫡孙源瀓熏沐书
影印本“横”四《苏悉地羯罗供养法》,为《碛砂藏》原本,下无此题记,此普林斯顿葛斯德藏本与影印本不同,当为明南藏。这类题记如辑出,或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历史亦有用处。
(四)影印本《碛砂藏》因用多种藏经刻本配补,而各种藏经之音义颇有不同,或多或少,或反切不同,本已可供研究用,而葛斯德藏本尚有可注意者:
(1)有较影印本多出者,“敢”字函卷八为配抄本《六度集经》,卷第八后之音义比影印本多出两行6条,影印本共二十三行,最后一行为“……湎眩”;葛斯德本共二十五行,最后两行为:
上你兖反下音县 丑知反
笞 聒音括 忤音误 *(左耳右失)宽
——惛述儿也 鞭挞也
上徒结反起下 良轨反
鬣
王作*(左日右宽)臀骨也 *(上髟下者)一也
此两行恰可补影印本之缺,又如葛期德藏本“称”字函《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四一为据碛砂原本之配抄本,其音义与影印本(为碛砂原本)前九行全同,但后又多出八行数十条,兹不录。
(2)有与影印本不同者,如葛斯德藏本“敢”字函卷二《六度集经》为据碛砂原本之配钞本,但后之音义与影印本(为碛砂原本)之音义有所不同,葛斯德藏本“緻”之音义为“直利切”;而影印本为“直利反,密也”。按葛斯德藏本中之配钞本后之音义常有这样的情况,即音义作“XX切”,而不作“XX反”,且常略去“释义”。
(3)葛斯德藏本为碛砂原本者,而影印本为他种藏经配补者音义亦多不同,不赘述。
(五)关于《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刻本问题,现影印本中除配补本外,实有两种不同形式之刻本,一种前题“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另一种前题“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且后有“大檀越保义郎赵安国一力刊经一部六百卷”。影印本“补页”谓后一种为“思溪”藏本,因“思溪”藏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前均题为“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胡适先生认为应是碛砂藏本,因后有“大檀越保义郎赵安国一力刊经一部六百卷”。现据葛斯德藏本看,《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有此两种不同形式。盖因碛砂延圣院此经刻成后因大火而烧毁一部分,后曾补刻一次,故有两种不同之形式也。
按影印本“天”字函卷一前题“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后有题记一段,录于下:
曩因《华严》板行于世,继刊《涅槃》、《宝积》、《般若》等经,虑其文繁义广,不无鲁鱼、亥豕之讹,谨按大都弘法、南山普宁、思溪法宝、古闽东禅、碛砂延圣之大藏重复校雠已毕,而况此经难信解品所谓法数文句增损不定,只如自般若波罗蜜多乃至诸佛无上正等菩提之文,分八十四头,为使头头避其本位,非阙文也。又初分四百卷八十五品说二十空,二分七十八卷八十五品说十八空,三分五十九卷三十一品说十六空,斯亦广略不同耳。或谓略者阙,然不究其源,擅以二十空补之,实乖其文,抑违佛意,得无咎乎?今改而正诸,庶几后贤读之当以自勉毋勿焉。
至顺三年龙集壬申七月 日吴兴妙严寺经坊谨志。
胡适先生于此后有一批语:“此跋最可以证明碛砂原本的《大般若经》到至顺三年还是完好!可供校雠,用吴兴妙严寺本来补凑,只是开元、卧龙二寺的事。”据此可知,影印本中之《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多用经过吴兴妙严寺经坊用四种佛经极本所校雠过者,已非碛砂原本。但碛砂原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于至顺三年(1332)仍存。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影印本之《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前题为《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当为妙严寺本,而前题为“三藏法师玄奘诏译”者为碛砂原本,而葛斯德藏本则或为碛砂原本,或为据碛砂原本之配钞本,或为明南藏本。
北京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