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禅宗忏悔思想研究》第五章 南宗顿教禅法中的忏悔思想 第三节 石头希迁禅系的忏悔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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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石头希迁「即心即佛」禅法的忏悔思想

    《祖堂集》载,石头希迁(700~790)还在龆龀(童年)时,随母亲诣佛寺,礼佛讫,瞻望久之,曰:「此盖人形也,形仪手足与人奚异?」1当时就不执著於外在的形相,肯定「佛」、「法」、「僧」、「人」的平等无别,受到时人的注意。

    後来,遵六祖惠能之指示,至清凉山访青原行思(?~740),当时又以「不用听律」、「不用念戒」的特异禅行受到行思的注意。行思特别派石头途信给怀让,石头恭敬地礼拜怀让,两人便有如下的对话:

    师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

    让和尚曰:「子问太高生,向後人成阐提去!」

    师对曰:「宁可永劫沉沦,终不求诸圣出离。」2

    这则对话反映了二大高僧的禅思心路:石头抛出「不慕诸圣,不重己灵」的命题,表示了他的禅行是「不用听律」、「不用念戒」的「即心即佛」功夫。但怀让认为,石头这种「不慕诸圣,不重己灵」的禅行仍未脱离「诸佛菩萨」与「我」的概念,容易随因缘而造业,故有可能因业力而堕入「一阐提」道中。但石头认为,真正的禅修与弘法,是不被一阐提这轮回之苦所惑的,「宁可永劫沉沦,终不求诸圣出离」。这样看来,石头没有否定因果业报的教义,并积极肯定《涅槃经》「众生皆有佛性」的教理,同时还里现了地藏菩萨那种「六道众生成佛,然後方成正觉」的弘大誓愿。3这样的实践,是进一步深化了惠能「四弘誓愿」与「心地常自开佛知见,莫开众生知见」4的禅行能量,亦是石头所谓「不论禅定精进,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一体融融的禅行。5由於禅境殊胜,怀让未给予什么批评。重回行思处後,行思语云:「祖师预计於汝,汝当保持,善自好去」,承传了行思的心印。6

    天宝(742~755)初年,石头在南台寺东庵坐,心定不乱,如如不动,怀让又特意派一位侍者前去考验他:

    侍者问:「如何是解脱?」

    师曰:「阿谁缚汝?」

    (侍者):「如何是净土?」

    师曰:「阿谁垢汝?」

    (侍者):「如何是涅槃?」

    师曰:「谁将生死与汝?」7

    「解脱」、「净土」、「涅槃」三个命题,是印度初期佛教、部派佛教、大乘佛教及中国佛教各宗的共同目标与理想,但各家各宗都提出自己的庞大理论与方法,乃至於透过判教以提高自家思想的崇高地位。石头禅师的回应,一贯地表现了他那不顾被外在形式教条束缚的特异禅行,「阿谁缚汝」、「阿谁垢汝」、「谁将生死与汝」三句简要的反问句,即解决了侍者的修行疑难,回应了怀让的考验。三句反问句都表示了:如来藏佛性本来就在自己心中,修行即是生死大事,故得道者的身心时时刻刻都是在「解脱」、「净土」、「涅槃」的境界中,是即心即佛的;既是即心即佛,就不会有束缚者或被束缚者、垢污者或被垢污者、主控生灭者或被操作生灭之变化,这可说是《宝林传》中僧璨为道信说「无人缚汝,即是解脱」8禅印的进一步实践。

    在某次机缘中,石头禅师与大巅禅师又有如下的对话:

    石头云:「除却扬眉动目一切之事外,直将心来。」

    大颠对曰:「无心可将来?」

    石头曰:「先来有心,何得言无心?有心、无心尽同謾。」

    我(大颠)於此时言下大悟此境,却问:「既令某甲除却扬眉动目一切之事外,和尚意须除之?」

    石头云:「我除竟!」9

    从敦煌本《二入四行论》、《宝林传》、《悟性论》等书籍的记录,一再表现了「将心求法」、「将法求心」是禅宗严格否定的修行方式。因为,禅师们都认为,心就在自己身上,禅者心即众生生心,众生心即佛心,故若执著於「有心」还是「无心」者,都还被语言、文字、存有、虚无等知识概念所束缚,不是自在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之禅行实践。尤其《二入四行论》、《宝林传》、《祖堂集》、《景德传灯录》等禅宗资料中,屡屡记载慧可为僧璨「汝将罪来,为汝忏悔」的忏罪净除之事,10这都反映了禅宗打破一切形相,不被一切戒律束缚,却极为重视忏悔除罪以清净身心进行禅修的事实。从此则对话来看,大颠有关「有心」、「无心」的思虑疑惑,都是知识概念上尚有执著,都是罪业的造作。石头禅师以「直将心来」、「有心无心尽同謾」、「我除竟」的禅行示之,其实即是帮大颠和尚进行忏悔除罪的工作。但石头用的不是一般形式意义的礼忏仪轨,而是将初期禅宗祖师们的忏悔义蕴直接落实在与大颠和尚的对话之当下。

    这种破除形相仪轨直接落实在对话当下的忏悔除罪,是罪性本空的自觉、自证、自忏、自度,其心自在的禅悦於「解脱」、「净土」、「涅槃」境地上,又无执於「解脱」、「净土」、「涅槃」的知识概念中,故无所谓「缚汝」、「垢汝」与「生死」等问题,这是现实之人即可在日常行住坐卧中忏悔除的具体例证。

    他的《草庵歌》云:

    住庵人,镇常在,不属中间与内外。世人住处我不住,世人爱处我不爱。

    ……百年抛却任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11

    「不属中间与内外」,本是《维摩诘经》罪性本空、不二无垢的思想,亦是慧可、僧璨、道信、傅大士、惠能一脉下来忏悔思想的理论根据之一。

    要言之,石头不慕诸圣、不重己灵、不用听律、不用念戒的「即心即佛」禅法中,与初期禅宗《二入四行论》中慧可为僧璨「汝将罪来,为汝忏悔」的无相忏悔相通,但石头更强调让自己活在现前的真实生命状态下,不受罪业问题的困缚。故从实质言之,其禅法至少含有「宁可永劫沉沦,终不求诸圣出离」、「无人垢汝,自性忏除」、「扬眉动目,直心除罪」、「百年抛却任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等忏悔义蕴。

    一、玄沙师备「昭灵真实人」禅法的忏悔思想

    玄沙师备(835~908),唐咸通(860~873)初年,年届三十始脱塵志,投芙蓉山灵训禅师落发。受具足戒後,衣唯布纳,道在专精,语默有规,不参时伦,雪峰义存称之为「备头陀」。与雪峰义存亲近若师徒,同力缔构,倡「昭昭灵灵」「真实人」的体证,参学者众。偶阅《楞严经》,发明心地,诸方请益者如水归海。初住梅谿普应院,不久迁玄沙山,应机接物凡三十余载,学侣八百余人。时有闽帅王審知,事以师礼,曲尽殷勤,并奏赐紫衣,号「宗一大师」。五代·智严集有《玄沙师备禅师语录》传世。12

    《玄沙师备禅师语录》载:

    雪峯问僧:「甚处来?」

    僧云:「沩山来。」

    峯云:「沩山有什么言句?」

    某曾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沩山默坐。」

    峯云:「你肯他也无。」

    云:「某不肯他。」

    峯云:「沩山古佛,你速去忏悔!」

    其僧到师(玄沙师备)处,举前话。

    师云:「山头老汉蹉过古人事。」

    云:「未審和尚尊意如何?」

    师云:「大小沩山被者(這)僧问,直得百杂碎。」13

    某僧不能认肯沩山禅师的默坐无言禅法,内心贪执於言句,这是执著於语言概念的错误禅修,雪峰认为沩山是位顿悟高僧,故要求该僧要为自己的无知与无礼进行忏悔灭罪,这表示忏悔是禅师不能或缺的基本禅行。但某僧又跑去请教玄沙师备,玄沙表面虽说雪峰「蹉过古人事」,而以「直得百杂碎」回答之,但仍未反对雪峰要求忏悔的基本禅修。可以说,雪峰不足处,玄沙补足之;玄沙补足者,与雪峰异壮而质同;二人同样重视忏悔,同以忏悔行禅。其云:

    汝诸人见有崄恶,见有大虫、刀劒诸事来逼汝身命,便生无限怕怖。恰如世间画师,自画作地狱变相,画大虫刀劒了,好好地看著,却自生怕怖,亦不是别人与汝为过。汝如今欲免此幻惑麼?但识取金刚眼睛。若识得,不曾教有纖塵可得露现,何处更有虎狼刀劒解嗋嚇得汝?14

    这并不是在否定忏悔法中的地狱报障,而是正确认识业理与忏进。一般人对於地狱中的刀山劒树报障所生之「无限怕怖」,玄沙认为是「画地自陷」的错误认识。否定因缘果报而空言心法,是虚妄无用之论;玄沙教导禅者的,即是「识取金刚眼睛」去观照真正的缘起性空与罪性本空,罪性虽是缘起、无常、无我的,禅者要依於「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的缘起业论,知道罪业之起「不是别人与汝为过」的,而是自己自心中所造作而出的。找到心中的毒疮疣头,以金刚般若觉眼忏除心中自现的纖塵错误。忏除之後,心中清净无染,没有纖塵错误的露现,即是净身净心之体,便不是刀山劒树的地狱果报的形式问题了。故云: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且汝未是得安乐底人,汝父母放汝出家,十方施主供汝衣食,土地龙神荷護汝,也须具惭愧知恩始得。莫长连床上排行著,粥饭将养得汝烂冬瓜相似,变将去土里埋将去。业识忙忙,无本可据,只如大地上蠢蠢者,我唤作地狱劫住。如今若不了,明朝後日尽变入驴胎马腹里,牵犁拽杷,衔铁负鞍,大不容易受,大须恐惧。此烦恼恶业因缘,未是一劫两劫得体去,直与金刚齐寿。15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是《妙法莲华经》上的譬喻,16玄沙教导禅者要珍惜出家因缘,惭愧知恩始得;「业识忙忙,无本可据」,既是对因缘业理的肯认,亦是无常无我性空三法印的确认;「入驴胎马腹里,牵犁拽杷,衔铁负鞍」,所说的都是地狱报障与六道轮回的教义这些都是「烦恼恶业因缘,不是一劫两劫就轮回得尽」的;相反的,金刚般若智慧亦是无量寿的安心极乐,但须以正确因缘业论忏悔罪业,珍惜当下生命精进不放逸。故玄沙用南阳慧忠的「善恶都莫思量」与黄蘖希运的「努力今生须了却,谁能累劫受余殃」勉励弟子,17都表示了忏悔与禅悟是不可相离的。这种以金刚慧忏悔灭罪的思想,是上承五祖弘忍,中接六祖惠能,下契南阳慧忠、黄蘖希运与雪峰义存而表现出来的。

    玄沙在福州时,闽王王審知迎居安国寺,礼重为师,奏赐紫衣,号为「宗一大师」。18《玄沙师备禅师语录》特别记录了当时王審知请雪峯与玄沙入内论佛心印录之对话,其中屡屡提及忏悔与因果业论,如:

    大王问二师:「朕今造寺、脩福、布施、度僧。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如此去,还得成佛否?」

    玄沙云:「不得成佛。但是有作之心,皆是轮回。」

    大王云:「得何果报?」

    师云:「得生天报,得福寿报。」

    王云:「究竟如何?」

    师云:「福尽即堕。」

    王云:「堕於何处?」

    师云:「福尽寿报,佛经具载。」

    大王少时不言。

    二师向大王言:「即心是佛,见性是佛。」

    王云:「将何为道?作何修行?」

    师云:「经中道: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愿大王识取实相,自然成佛。」

    大王起礼二师,言:「相救生死事大。」19

    「造寺、脩福、布施、度僧。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问,与梁武帝问达摩的情形如出一辙,这几乎是一般佛教徒尽心奉行的修佛证道之方式,其思想根据都是来因缘果报论。看在禅宗眼里,那些都是「有心之作」的缺漏迷障,仍会陷入轮回之中,尚非见性成佛之禅行。当年,达摩以「无功德」否定掉梁武帝的有心造作,未得武帝看重;20玄沙亦以「福尽即堕」、「福尽寿报」说那是「不得成佛」之举,他一样否定掉「众善奉行」即可成佛的看法,遭遇虽非如梁武帝之对达摩,却同样受到闽王「少(稍)时不言」的无言抗议!不过,雪峯与玄沙又以「惠能—百丈」禅法的「即心是佛,见性是佛」补充不足,并以《普贤行愿》的「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21的无相忏悔教导闽王「即心是佛,见性是佛」的无相忏悔禅观为修行证道之方法,为闽王指出了修禅的方向。这更证明了禅忏不离、忏禅一体的修行原则。但《普贤行愿》的无相忏悔禅观是《华严经》的一心法界思想,与石头希迁「即心是佛」下那种「宁可永劫受沉沦,终不求诸圣出离」22的忏悔思想仍有相当大的差异。就此而言,玄沙教导闽王忏悔的,应与达摩藉教悟宗一样,只是权用普贤的实相忏悔精神,而活用在现实人身上之禅法,故曰「识取实相,自然成佛」。闽王在雪峯与玄沙师徒二人的普贤忏悔与自然禅观之引导後,立即「起身」、「礼敬」二师,同时言道:「相救生死事大」,表现了契印禅机之信心与态度。是故,玄沙的普贤忏悔即是在解决无常生死大事,无常生死大事即是修禅证悟大事,修禅证悟大事即是让「真实人」活泼灵动起来。

    玄沙师备还为闽王整理出活泼灵动的真实人可以契应於真如佛性的十一种名号:「一名佛性,二名真如,三名玄旨,四名清净法身界,五名灵台,六名精魂,七名赤子,八名大圆镜智,九名空宗,十名第一义,十一名白净识。」由这十一种名号来看,玄沙有意会通唯识、般若、涅槃、天台、华严、道家的说法,但从说通而言,他当然是权用《大智度论》「佛十号」在禅法上;从宗通而言,实是教导闽王以本性自足的一心去自忏自度。23玄沙的自忏自度,契应於《大智度论》以佛十力、四无畏、四无碍智、十八不共法去除众生因身口意恶业而堕入六道轮回苦报之修行实践,但後者强调的是践履摩诃般若波罗蜜的智慧以灭罪悟空,前者强调的则是自然无心的就现实人的生死大事进行忏悔与证道。

    经过雪峯与玄沙师徒二人的说明後,闽王当下「大起信心,便立大誓愿,志信受持,终无退志。」雪峯与玄沙又以践行「达摩禅门无形无相」、「自己即是本源自性天真佛」、「莫起善恶思量」、「向无功用道」、「向无功用道」等禅旨可以「速得成佛,灭无量罪」之法示之,24这都可看出玄沙讲究的是忏悔与禅进一体无二的禅法之呈现。而闽王的表现是:

    大王遂礼二师。叹曰:惭愧!百生、千生,庆幸得逢善知识指示。若不因二师直说,万劫也不会此空空无相之门,此去誓不负二师深恩。25

    玄沙讲究的是忏悔与禅进的一体无二,闽王的「礼谢二师」、「惭愧」、「庆幸得逢善知识指示」、悟「万劫宿业」与证「空空无相之门」,都是忏悔思想的具体表现。

    闽王又问玄沙和尚:「此一真心,本无生灭,一切俱无去无来。今此一身,从何而有?」玄沙云:

    从父母妄缘而生,便即传命。此一念本来识性,互今互古,本源真性,自编周法界。为妄想故,有一点识性为念,受千般苦,身有轮回也。古人云:「佛者,觉也。」大王既知觉了,不落恶趣,但请大王频省妄念,归真合道。26

    「为妄想故,有一点识性为念,受千般苦,身有轮回」,与达摩「二入四行」的「但为客塵妄想所覆,不能显了」、《起信论》的「真如之体虽明洁,具足功德,而被无边客塵所染」27都是相同的思路;「频省妄念」,玄沙语录中又作「省发」、「省」、「省察」、「省心」、「详察看」、「省我多少心力」、「省得」等,28都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报怨行」忏悔与「捨妄归真」禅观的结合。29

    要言之,玄沙「昭昭灵灵」「真实人」的禅法,没有弃绝普贤无相忏悔的实践,它教导现实人要「省发」、「省察」、「省心」,进行的忏悔精进,这可说尚契於惠能定慧不二无相忏悔的常见自过患之禅法。实质言之,其禅法至少有「贪於言句,速去忏悔」、「欲免此幻惑麼,但识取金刚眼睛」、「烦恼恶业因缘,未是一劫两劫得休去」、「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频省妄念,归真合道」等忏悔义蕴。

    三、云门文偃「截断众流」禅法的忏悔思想

    云门文偃(864~949),初参睦州道明(780~877),後谒雪峰义存(822~908),嗣其心印。道明之宗风峭峻,不容拟议;雪峰之宗风温密,可探玄奥;文偃得此二风,更自发挥独妙之宗致。在韶州云门山(广东省汝源县)传法,受到南汉刘陟政权之護持,大开禅风。其心法「机辨险绝,语句简要」,如电光石火,而每有千钧之重。本宗以「云门八要」接化学人;以「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春缘」三句,一镞破三关,契应《起信论》的「一心门」、「真如门」、「生灭门」,接洽佛陀与诸祖的一切禅机;又用「一字关」的门庭施设,概括一切禅语与方式。同一时间内,雪峰义存—玄沙师备—罗汉桂琛—法眼文益的「法眼宗」系统在浙江地区与本宗对峙,成为五代时的二大禅机中心。30

    平常上堂对机,常活用南泉普愿(748~834)的「莫错用心」,说修行是必须超越三藏五乘五时八数的经律论之言语概念;一切言句,都是虚设;若是「闻人说著,便生疑心;问佛问法,问向上、问向下,求觅解会,转没交涉,拟心即差。」31不过,禅悟见性仍须在「自家无量劫来妄想处」下功夫,时时忏悔清净,其云:

    问:「杀父杀母,佛前忏悔;杀佛杀祖,向什么处忏悔?」

    师云:「露。」

    问:「不起一念,还有过也无?」

    师云:「须弥山。」31

    「杀父杀母」,即杀心杀性,指的是众生自无始以来由五蕴身心所造作之诸恶业,但这些恶业是可以在佛前发露忏悔以灭罪清净的;至於「杀佛杀祖」,即杀佛法杀祖法,指的是执著於三藏五乘五时八教的言语概念而灭没了直下明得的一乘圆顿禅法。33云门的直下明得的一乘圆顿禅法是「露」,这「露」字一语双关,是典型的「一字关」,它既是清净自然的露水(心水),亦指禅修者如泉露般的真诚发露;既是发露一切烦恼罪业,同时亦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显露;他不必在佛祖圣像前忏悔发露,不必依靠外力的保障才能进行,只要开启众生本有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即可忏除的。依於教法,纵经千百劫,业力不可脱;但依於缘起性空,自觉自进的真诚忏悔发露仍是可以灭罪的。这种真诚发露,不是仪式意义的礼忏仪轨,亦非事忏、理忏的知识概念之铺陈,更非止观禅定的身心不动,而是活生生的人独立无惧去面对自家无量劫来妄想造作的真诚发露与发心精进,它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箇人忏进之法。因此,僧徒「不起一念,还有过也无?」的发问,便属多余的用心、累赘的思量,故云:「直得乾坤大地无纖毫过患,犹是转句。」34云门文偃以如如不动、法尔如是的「须弥山」回答他,此「须弥山」与前面的「清净露水」(心水)前後相应,迴互连结,则忏悔可以是山、是水,可以如山、如水,法尔如是,有罪,因心水的发露而灭除;无罪,因心水的无量功德而滋福万法。这样的山与水,是禅修者的山於水,其心如山,圣固卓绝;其心如水,滋润万方。

    对云门来说,「直得乾坤大地无纖毫过患,犹是转句」,35但仔细检点日常生活的大过患是不能忽略的,其云:

    上堂,大众集定。

    (云门)师云:「是大过患,子(仔)细点捡。」

    代云:「不用别人。」

    问僧:「世间是什么人罪最重?」

    代云:「平出。」

    一日云:「古人道:『一句合头语,万劫繫驴橛』,作麼生明得免此过?」

    代云:「赵州石桥,嘉州大像。」

    或云:「虚空还有长短也无?」

    代云:「这箇师僧得与麼肥,这箇师僧得与麼瘦?」

    一日云:「常徒之见,过在什么处?」

    代云:「洎作过中会。」36

    云门认为「大众集定」,即是「大过患」,禅者必须时时「仔细点捡」,这与礼忏法中「动身口意,无不是业,无不是罪」的意思相通,37即禅者应是随时观照自己的五蕴身心动身口意之造业情形。他认为,若不知罪性本空,依缘而起,无常无我,随时忏罪清净,则「天堂、地狱、镬汤、鑪炭,盖却尔头」,即使如此,亦「不可更作野狐精见解」,38而是要见性精进,不是拘泥在外在仪轨上。弟子们知道云门的提醒,但又兴起「世间是什么人罪最重」的疑问。依於教理,罪性本空,法法平等,若问罪之轻重,一样又陷入差别对待的言句思量中,故云门答之以「平出」,言人人平等无二。一段时间後,云门又以德诚禅师的「一句合头语,万劫繫驴橛」39教众人认识「动身口意,无不是罪」的业障观念,了解修行不是落於言句的思忖上,并以「赵州石桥,嘉州大像」40指示禅者要破除一切形相,直心面对业力而自忏自度、自证自悟。

    要言之,云门认为,截断众流不能不忏悔清净,禅者若是停滞在表面的、形式的礼忏仪轨上或二元对立的知识辨析中,那只是不断的在杀父杀母、杀心杀性,将永远陷溺在「天堂、地狱、镬汤、鑪炭」等六道轮回中而无法解脱。实质言之,其禅法至少含有「发露自家无量劫来妄想」,「大过患须仔细点捡」等忏悔义蕴。

    四、法眼文益「调机顺物」禅法的忏悔思想

    法眼文益(885~958)在漳州得罗汉桂琛(867~928)的心印後,又得南唐後主李煜的礼敬,住金陵报恩院,号为「净慧大师」。後主从之受戒,为建清凉伽蓝;高丽、日本等国渡海来学者,相望於途;以「调机顺物」的方式接引学人,认为「古德三昧,或呈解请益,皆应病与药」;与当时广东韶州云门宗的「机辨险绝」相对,各显一片天地。卒諡「大法眼」,为「法眼宗」之开祖,著有《禅教一致论》、《大法眼文益禅师语录》传世。41

    法眼文益的《宗门十规论》,旨在评论五代时禅家之流弊,42「十规论」中,实亦呈显出自宗「调机顺物」的禅法,尤其第一点特具地狱报障的忏悔义蕴,其云:

    由无始来,一念颠倒;认物为己,食欲炽盛;流浪生死,觉照昏蒙;无明盖覆,业轮推转,不得自由;一失人身,长劫难返。……丛林虽入,懒慕参求;纵成留心,不择宗匠;邪师遏谬,同失指归;未了根塵,辄有邪解;入他魔界,全丧正因。但知急務住持,滥称知识;且贵虗名在世,宁论袭恶於身?不惟聋瞽後人,抑亦凋弊风教。登法王高广之坐,宁卧铁床?受纯陀最後之差,乍饮铜汁?大须战慄,无宜自安;谤大乘愆,非小罪报。43

    开头「由无始来,一念颠倒;认物为己,贪欲炽盛」四句,与《华严经》「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的普贤忏悔偈是一样的意思,44但就文益的角度言,当然是在强调直心见性的明晓顿悟,不是执著在华严的一心法界上。再则,「(往昔)流浪生死,觉照昏蒙;无明盖覆,业轮推转,不得自由;一失人身,长劫难返」一段文字,是对因缘业报理论与忏悔灭罪思想有深入的了解与认识才说出来的。参禅证悟虽然是最终目标,但流浪生死而不知忏悔,虽入丛林,亦与凡夫无异,故「丛林虽入,懒慕参求;纵成留心,不择宗匠;邪师过谬,同失指归;未了根塵,辄有邪解;入他魔界,全丧正因」一段文字,都是忏者对自己参禅问道与修行把持功夫的体解与实践之自我要求。「但知急務住持,滥称知识;且贵虚名在世,宁论袭恶於身?不惟聋瞽後人,抑亦凋弊风教。登法王高广之坐,宁卧铁床?受纯陀最後之差,乍饮铜汁」一段文字,则是纵合地将自己偏执於世俗的知识名言、虚有的名望与未当的教义讲说所造成的地狱报障进行发露,这几近於是《慈悲水忏法》中那种「镬汤鑪炭地狱烧煮」、「铁床铜柱地狱燋燃」、「吞噉铁丸烊铜灌口地狱五内消烂」等罪报之忏悔。45所不同的是,文益并没有像《水忏》、《梁皇忏》种连续不绝的一一礼佛拜忏,而是直契心地以忏悔精进,故云「大须战栗,无宜自安;谤大乘愆,非小罪报」,既肯定轮回於地狱报障之苦的必然之理,又重视大乘教义的弘愿精神,亦要求自己在日常的禅行生活中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谨言慎行,忏悔精进。

    《文益禅师语录》亦载有「大般若禅的忏悔」。其云:文益禅师久参长庆稜,後却继嗣地藏。长庆会下,有子昭首座,平昔与师商確古今言句。昭纔闻,心中愤愤,一日特领众诣抚州,责问於师。师得知,遂举众出迎,特加礼待。宾主位上,各掛拂子一枝。

    师云:「只如万象之中独露身,是拨万象?不拨万象?」

    昭云:「不拨。」

    师云:「两箇也。」

    於时,参随一众连声道:「拨万象。」

    师云:「万象之中独露身聻?」

    昭与一众*(左忄右摩)*(左忄右羅)而退。

    师指住云:「首座,杀父杀母,犹通忏悔;谤大般若,诚难忏悔。」46

    「万象之中独露身」是长庆禅师曾经用来教示弟子们契证禅机的话头,意指宇宙万象之中都有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或众生皆有佛性的禅宗宗旨。就此而言,回答者不论是说「拨万象」还是「不拨万象」,都会落於两边或一元之偏执,失却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整体作用。故当文益以「万象之中独露身聻(呢)?」激问子昭时,子昭与其弟子们*(左忄右摩)*(左忄右羅)(羞赧)而退。最重要的是,当文益禅师手指首座云:「杀父杀母,犹通忏悔;谤大般若,诚难忏悔」—这交代了:明心见性不能不忏悔,忏悔不能失却般若空慧的通行。亦即,众生因客塵烦恼而造罪犯业,使心性染汙,这是可以透过忏悔力加以忏除清净的;但此一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大般若空慧是不相违背的,若偏执於於两边或一元之知识概念,等於是会刻意诲谤诸佛菩萨的大般若空慧,这种刻意造作是无法用忏悔予以忏除的。依此而论,文益不是在否定忏悔,而是说般若空慧、忏悔灭罪与明心见性必须是一体无二的;一般的事忏、理忏、相忏等是容易忏除的,只好有心有愿,自忏自进,自然容易达成;但是般若空慧、忏悔灭罪与明心见性的密合无间的践履是禅修者更重要的当下目标。这种精神,上自达摩、慧可等,中至惠能、神修等,下至南禅诸法系,形式样态虽异,精神上大抵都是一贯不二的。

    宋·惠洪《禅林僧宝传·赞》云:「文益以仍旧自处,以绝渗漏句为物,颇事边幅」47,大概亦说明了文益「调机顺物」禅法有时尚固著於绝渗漏句的缺弊。但文益本身的禅行是否真的故步自封,执著於边幅语句,而不知真诚的忏悔精进,恐怕不是从著作上的文字表述即可任意置喙的。

    1 《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页74。

    2 《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页75。

    3 《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上·阎浮众生业感品第四》,《大正》13,No.412,页780中~781下。

    4 邓文宽校注《六祖壇经》,页93。

    5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南岳石头希迁大师》,《大正》51,No.2076,页309中。

    6 《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页76。

    7 《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页76。

    8 《禅宗全书·史传部(一)》,页324~325。

    9 《祖堂集卷五·大颠和尚》,页94。

    10 《宝林传》,《禅宗全书·史传部(一)》,页319~320、323~324、325。敦煌本《二入四行论》五十九段引见:柳田圣山《达摩の语录:二入四行论》,页220~221。《祖堂集》,页40。《景德传灯录》卷三,《大正》51,No.2076,页220下。

    11 《景德传灯录卷三十·铭记箴歌·石头和尚草庵歌》,《大正》51,No.2076,页461下。

    12 相关事蹟见《祖堂集卷十·玄沙和尚》,页189~192。《景德传灯录卷十八·福州雪峯义存禅师法嗣·福州玄沙师备禅师》,《大正》51,No.2076,页343下~347中。

    13 《玄沙师备禅师语录》,《卍新续》73,No.1445,页20上~中。

    14 《卍新续》73,No.1445,页21中。

    15 《玄沙师备禅师语录》,《卍新续》73,No.1445,页21下~22上。

    16 《妙法莲华经卷二·譬喻品第三》,《大正》9,No.262,页13下~16中。

    17 《卍新续》73,No.1445,页23中~下。

    18 《祖堂集卷十·玄沙和尚》,页189。

    19 《玄沙师备禅师语录·王大王请雪峯与玄沙入内论佛心印录》,《卍新续》73,No.1445,页23下~24上。

    20 《祖堂集卷二·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和尚》,页32。

    21 《观普贤菩萨行法经》,《大正》9,No.277,页393中。

    22 《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页75。蔡日新《石头路滑别有徑》,台北:慧炬,2001年10月。

    23 详《大智度论卷二十四·十力论释第三十九》,《大正》25,No.1509,页236上~中。玄沙师备云:「(十一名号)是一心之名目也。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并在。大王本性自具足,亦不用求。切须自救,无人相为,山僧救大王不及。」《卍新续》73,No.1445,页24上。

    24 《卍新续》73,No.1445,页24上~24中。

    25 《卍新续》73,No.1445,页24下。

    26 《卍新续》73,No.1445,页25上。

    27 《起信论》卷下,《大正》32,No.1667,页589上。

    28 分见《卍新续》73,No.1445,页3上、4上、5上、5下、6中、20中、22中、22下、23上、30上、30中、31下等处。

    29 《菩提达摩四行论》,《禅宗全书·语录部(一)》,页28~29。

    30 「云门八要」:(一)玄,接化玄妙。(二)从,从学人之根机以接化之。(三)真要,拈出佛道宗旨。(四)夺,不容学人拟议,截断其烦恼性。(五)或,不拘言词,接化自在。(六)过,宗风严峻,不许转身迴避。(七)丧,不执己见。(八)出,接化自由,予学人出身之路。相关资料见:《祖堂集卷十一·云门和尚》,页216~221。守坚编,《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三卷,收於《古尊宿语录》卷十五至卷十八,《卍新续》68,No.1315,页91中~122下。

    31 《云门文偃禅师语录·对机》,《大正》47,No.1988,页545上~中。

    32 《大正》47,No.1988,页547中~下。

    33 云门云:「教乘之中,各有殊分,律为戒学,经为定学,论为慧学,三藏五乘,五时八教,各有所归。然一乘圆顿也大难明,直下明得,与衲僧天地悬殊。若向衲僧门下,句里呈机,徒劳佇思,门庭敲磕,千差万别。拟欲进步,向前过在,寻他舌头布路。从上来事合作麼生?向者里道圆道顿得麼?者边那边得麼?莫错会好,莫见与麼道,便向不圆不顿处卜度。」《大正》47,No.1988,页545上。

    34 《大正》47,No.1988,页557上~中。

    35 《大正》47,No.1988,页557上~中。

    36 《大正》47,No.1988,页562上。

    37 《佛说佛名经》卷二,《大正》14,No.441,页194中。

    38 《大正》47,No.1988,页564下~565上。

    39 华亭船子和尚,名德诚,嗣药山。甞於华亭吴江汎一小舟,时谓之船子和尚。师甞谓同参道吾曰:「他後有灵利坐主,指一箇来。」道吾後激勉京口和尚善会参礼师。师问曰:「坐主住甚寺?」会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师曰:「不似似箇什么?」会曰:「目前无相似。」师曰:「何处学得来?」曰:「非耳目之所到。」师笑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繫驴橛。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鉤三寸,速道!速道!」会拟开口,师便以篙撞在水中。(善会)因而大悟。师当下弃舟而逝,莫知其终。《景德传灯录卷十四·前药山惟俨禅师法嗣·华亭船子和尚》,《大正》51,No.2076,页315中。

    40 僧问:「久嚮赵州石桥,到来只见掠彴。」(赵州)师云:「汝只见掠彴,不见赵州桥。」僧云:「如何是赵州桥?」师云:「过来。」又有僧同前问,师亦如前答。僧云:「如何是赵州桥?」师云:「度驴度马。」僧云:「如何是掠彴?」师云:「箇箇度人。」《景德传灯录卷十·池州南泉普愿法嗣·赵州东院从諗禅师》,《大正》51,No.2076,页277下。

    41 相关事蹟见:《宋高僧传卷十三·周金陵清凉文益传》,《大正》50,No.2061,页788上、中。宋·祖琇《隆兴佛教编年通论》卷二十八,《卍新续》75,No.1512,页251上~中。

    42 法眼文益《宗门十规论》,《卍续》63,No.1226,页36中~39上。十规是:(1)自己心地未明,妄为人师。(2)党護门风,不通议论。(3)举令提網,不知血脉。(4)对答不观时节,兼无宗眼。(5)理事相违,不分触净。(6)不经淘汰,臆断古今言句。(7)记持露布,临时不解妙用。(8)不通教典,乱有引证。(9)不关声律,不达理道,好作歌颂。(10)護己之短,好争胜负。

    43 《宗门十规论》,《卍续》63,No.1226,页37上。

    44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四十·入不思议解脱境界菩萨行愿品》,《大正》10,No.293,页847上。

    45 《水忏》,《大正》45,No.1910,页977上。

    46 《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大正》47,No.1991,页594上。

    47 《禅林僧宝传卷四·金陵清凉益禅师》,《卍新续》79,No.1560,页501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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