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毘沙门天王信仰主要流行於敦煌地区。在敦煌地区的民俗中,赛天王是一项比较重要的活动①。此活动始於何时,已不可知。敦煌文献伯二八五四《祭四天王文》曰:“皇至圣者唯我,尊至神者则天王矣……我都督刺使(史),一承纶旨,竭意增修,每月两时,躬临奠祭是也。”②伯四九〇九《辛巳壬午两年东窟支出食物账》:“壬午年正月一日赛天王:麺伍(五)升,油壹合。”③
在赛天王时,要诵读《启请文》。伯二七七七《道场念诵仪》曰:“请北方毗沙门天王,主领一切夜叉、罗刹、二十八部药叉大将并诸眷属来赴道场。”④据斯四五三《礼忏文》,赛天王时要“一心虔恭,五体投地,同心启请,白表虔诚”⑤。伯三〇九八《赛天王文》与此同⑥。
毘沙门天王信仰流布内地,与唐朝的西北战事有关。
毘沙门天王是北方天王,所以,镇守北方是其当然的职责。《大唐西域记》卷一“缚喝国”记载,突厥叶护可汗子肆叶可汗欲率军袭伽蓝,其夜梦见毘沙门天王曰“汝後何力,敢坏伽蓝”,因以长戟贯彻胸背。可汗惊寤,竟一命呜呼⑦。由於李唐王朝兴起於北方,所以,与毘沙门天王“往来”密切。《新唐书·李建成传》:“隐太子建成,小字毘沙门。资简弛,不治常检,荒色嗜酒,畋猎无度,所从皆博徒大侠。”⑧
在这方面的文献记载中,唐天宝年间毘沙门天王助唐事最为典型。据不空《毘沙门仪轨》记载,北方大毘沙门天王,唐天宝元载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二十一日,有表请兵救援。唐皇告一行禅师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国围城,有表请兵。安西去京一万二千里,兵程八箇月,然到其安西,即无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请北方毘沙门天王神兵应援?”唐皇云:“朕如何请得?”一行曰:“唤取胡僧大广智即请得。”有勅唤得大广智到内,云:“圣人所唤臣僧者,岂不缘安西城被五国贼围城?”唐皇云:“是。”大广智曰:“陛下执香炉入道场,与陛下请北方天王神兵救。”急入道场,请(诵)真言未二十七遍,唐皇忽见有神人二三百人,带甲於道场前立。唐皇问僧曰:“此是何人?”大广智曰:“此是北方毘沙门天王第二子独健,领天兵救援安西,故来辞。”唐皇设食品发遣。至其年四月日,安西到表云:“去二月十一日已後午前,去城东北三十里,有云雾斗闇,雾中有人,身长一丈,约三五百人,尽着金甲,至酉後鼓角大鸣,声震三百里,地动山崩,停住三日,五国大惧,尽退军抽兵。诸营队中并是金鼠咬弓弩絃及器械,损断尽不堪用。有老弱去不得者,臣所管兵欲损之,空中云:‘放去不须杀。’寻声反顾,城北门上有大光明,毘沙门天王见身於楼上。其天王样,谨随表进上者。”又说:“其天王有天(大?)灵异,奉敕宣付十道节度、所在军镇,令置形像,祈愿供养。”⑨赞甯《大宋僧史略》卷下“城阇天王条”记载天宝元年独健和金鼠救安西,天王现形,“帝因敕诸道节度、所在州府於城西北隅各置天王形像部从供养,至於佛寺,亦敕别院安置。迄今朔日州府上香华食馔动歌舞,谓之乐天王也”⑩。
“胡僧大广智”即不空和尚,其死後諡“大辩广正智三藏”。同时,据《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不空“天宝五年还京”,怎能在天宝元年为玄宗请毘沙门天王解安西之围?可见,上引文字中多有可疑之处。正是注意到了这些问题,《宋高僧传》卷一《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所记毘沙门天王助唐事与前文有所不同:天宝中,西蕃、大石、康三国帅兵围西凉府,诏空入,帝御於道场,空秉香炉,诵《仁王密语》二七遍,帝见神兵可五百员,在於殿庭。惊问空,空曰:“毘沙门天子,领兵救安西,请即设食发遣。”四月二十日,果奏云:“二月十一日,城东北三十里,云雾间,见神兵长伟,鼓角喧鸣,山地崩震,蕃部惊溃,彼营垒中,有鼠金色,咋弓弩弦皆绝,城北门楼有光明,天王怒视,蕃帅大奔。”帝览奏谢空,因勅诸道城楼置天王像,此其始也(11)。
正是由於这样的原因,毘沙门天王受到唐王朝的尊崇。《宋高僧传》卷二六《唐东京相国寺慧云传》:“开元十四年,玄宗东封廻,敕车政道往于阗,摹写天王样,就寺墙画焉。”(12)卢弘正《兴唐寺毘沙门天王记》:“毘沙门天王者,佛之臂指也。右扼吴鈎,左持密塔,其旨将以摧群魔护佛事,善善恶恶,保绥斯人。在开元则元(玄)宗图像於旗章,在元和则宪皇交神於梦寐。祐人济难,皆有阴功。自时厥後,虽百夫之长,必资以指挥;十室之邑,亦严其庙宇。”(13)柳澈《保唐寺毘沙门天王灯幢赞》其一曰:“天王垂跡,肇兴於阗。威灵傍洽,仰之钤键。爰祚我唐,昭孚变现。廓土开疆,□腾电烻。”其二曰:“惟王有国,惟神有灵。教兴印度,德洽大庭。绵□岁纪,天资克成。僧蓝是讬,国步爰旌。”(14)
《旧唐书·穆宗纪》:“(长庆三年)十一月,上御通化门,观作毘沙门神,因赐绢五百匹。”(15)元和七年,咸甯保唐寺建《毗沙门天王灯幢》,据太子通事舍人李澈所撰写的序言,此幢的建立缘於宪宗与毗沙门天王交神於梦寐(16)。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地纷纷出现了毗沙门天王祠堂或神像。据清代朱士端《宜禄堂收藏金石记存》卷一六,隋岐州舍利塔有天王画像四种,其中有北方毗沙门天王(17)。但此种情况在唐代则十分常见,宋代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三《郢州碑记》著录《唐毗沙门天王祠堂记》,注云:“开成丁巳郢州刺史崔耿撰。”同书同卷《枣阳军碑记》著录《唐随州枣阳县普照寺毗沙门神素像颂并序》,同书同卷还著录《唐随州枣阳县普照寺毗沙门神素像颂并序》(18)。
宋陈思纂辑《宝刻丛编》卷一九著录《唐建天王堂记》,云:“唐庐标撰,咸通七年立。”(19)宋佚名《宝刻类编》卷四著录唐人羊士谔《毗沙门天王赞》,云:“撰并书,贞元九年立。”(20)
梁克家修《淳熙三山志》卷三三“侯官县南涧寺”载:侯官县南涧寺,“唐乾宁二年(895)闽王创天王殷,三年号南涧护国天王,合庵十二为寺”。同书卷三五“长乐县天王院”记载:长乐天王寺,“大中七年(853)置。初有檀木溯江潮而上,牧童取之,夜中发光。里人林錡梦其木谓‘我北方毘沙门天王’,遂捨宅为寺。廉帅杨公奏赐额曰:灵感天王寺。寺有天王阁,檀像今存”(21)。
《蜀中名胜记》卷八“资县”引宋王象之《舆地碑目》:“羊土谔在郡,有《毘沙门天王赞碑》,岁久陷於城北隅。绍兴中邵博为守,始掘得之。”(22)
据《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七七,河南巩县净土寺有中和二年正月十八日所建《毗沙门天王碑》,王紥所撰碑文云:“象帝□□,于阗真身;心怀慧刃,面缚波巾;常居性地,独护法轮;屹屹雄姿,巍巍元德;霜气横秋,志吞八极;呼吸风雷,乱□□□;手持雁塔,常保□□;慈云□阴,智海增深;万流□□,如日之临;清信□□,爰塑斯圣;上福我唐,下祐百姓;金相永存,同瞻□敬。”(23)
《图画见闻志》记载唐玄宗先敕车政道往于阗国传北方毘沙门天王样来,至开元十三年令政道於大相国寺依样画天王像。这个画样今不可见。敦煌所出绢画有画毘沙门天王者,托塔而立,眷属左右侍从,天王有五子,二郎在其中,神鼠作为法宝托在侍者手中。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一:“慧聚寺有毘沙门天王像,形模如生,乃唐杨惠之所作。惠之初学画,见吴道子艺甚高,遂更为塑工,亦能名天下。徐稚山侍郎以此像得塑中三味,尝纪其事,谓其傍二侍女尤佳,且戒後人不可妄加涂饰。近为一俗工休治,遂失初意。”同书卷二:“後唐时,慧聚寺有绍明律师,僧中杰出者,居半山弥勒阁。一夕,梦神人曰:‘檐前古桐下有石天王像与铜钟,师宜知之。’诘旦,掘其地,果获此二物。今尚龛置壁间。形制极古,前辈有诗云:‘一旦石像欲发现,先垂景梦鸣高冈。’常熟山恩高僧尝学於绍明,见本朝僧史。”(24)
《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上”:“[长安大兴寺有]天王阁,长庆中造,本在春明门内,与南内连墙,其形大为天下之最。太和二年(828)敕移就此寺。拆时,腹中得布五百端,漆数十筒。今部落鬼神形象隳坏,唯天王不坏。”(25)
《宋高僧传》卷二六《唐镇州大悲寺自觉传》:“贞元十一年(795)二月望夜,有神人现半身,若毘沙门状,谓曰:‘师今岁灭度矣。’举手谢神人曰:‘往来定分,吾闻命矣。’其年六月十四日,奄归(然?)寂灭。”(26)
在这样的背景下,唐代出现了一批擅长画毘沙门天王的画家。《太平广记》卷二一一引《唐画断》:“唐韩干,京兆人也。唐玄宗天宝中召入供奉,上令师陈闳画马,怪其不同。诏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廄马,皆臣之师也。’上甚异之。其後果能状飞龙之质,尽喷玉之奇。九方之识既精,伯乐之相乃备……宝应寺三门神,西院北方天王,佛殿前面菩萨,西院佛像,宝圣寺北院二十四圣等,皆其踪也。”(27)又卷二一三曰:“唐周昉字景玄,京兆人也。节制之後,好属学,画穷丹青之妙……今上都有观自在菩萨,时人云水月,大云西佛殿前行道僧,广福寺佛殿前面两神,皆殊妙也。後任宣州别驾,於禅定寺画北方天王,常於梦中见其形象。”(28)
《太平广记》卷二一四引《野人閒话》:“唐僖宗皇帝翠华西幸之年,有会稽山处士孙位随驾止蜀。位有道术,兼攻书画,皆妙得笔精。曾於应天寺门左壁上画天王一座,部从鬼神。奇怪斯存,笔势狂纵,莫之与京,三十余年无有敌者。景焕其先亦专书画,当与翰林欧阳学士炯廼忘形之交。一日连骑同游茲寺,偶画右壁天王以对之。渤海在旁观其逸势,复书歌行一篇以纪之。续有草书僧梦龟後至,又请书之於廊壁上。故书画歌行,一日而就。倾城人看,阗咽寺中,成都之人,故号为‘应天三绝’。歌行今亦录附曰:‘锦城东北黄金地,故跡何人兴此寺。白眉长老重名公,曾识会稽山处士。寺门左壁图天王,威仪部从来何方。鬼神怪异满壁走,当簷飒飒生秋光。我闻天王分理四天下,水精宫殿琉璃瓦。彩杖时驱拂琳装,金鞭频策骐驎马。毘沙大像何光辉,手擎巨塔凌云飞。地神对出宝瓶子,天女倒披金缕衣……’”(29)
《宋高僧传》卷二七《唐雅州开元寺智广传》:“蜀主王氏素知(智广)奇术,唯呼为圣师焉。先是,咸通中南蛮王及坦绰来围成都,府几陷,时天王现沙门形,高五丈许,眼射流光,蛮兵即退。故蜀人於城北宝历寺立五丈僧相。後为牛尚书预毁。次兵火相仍,唯惧毘沙明之颓圮耳。王氏乃语广曰:‘师之异术,道德动人,乘此可料理天王否?往吴尚书行鲁僧梦令修吾像,方事经营,除书忽到。请法力成之。’广唯其命。”(30)
《太平广记》卷三一二引《唐阙史》:“青龙寺西廊近北,有绘释氏部族曰毘沙门天王者,精彩如动,祈请辐辏。有居新昌里者,因时疫,百骸绵弱,不能胜衣,医巫莫能疗。一日,自言欲从释氏,因肩置绘壁之下。厚施主僧,服食於寺庑。踰旬,梦有人如天王之状,持筋类绠,以食病者。复促迫之,咀嚼坚韧,力食袤丈,遽觉绵骨木强。又明日能步,又明日能驰,踰月以力闻。先是禁军悬六钧弓於门,曰:‘能引其半者,倍粮以赐,至满者又倍之。’民应募,随引而满,於是服厚禄以终身。”(31)
唐代军队的旗帜上画有毘沙门天王像。李商隐《韩碑》诗描写裴度平淮西时,有“阴风凄淡天王旗”之句。《册府元龟》卷五二“帝王部”记载,元和十年(815)三月,西明寺僧迁寺中之毘沙门神像於开业寺,宪宗命“假之骑军,前後翼卫,其徒以幢盖引侍,凡数里不绝,观者倾都”。长庆三年(823)十一月,通化门作毘沙门神像,穆宗赐绢五百匹。十二月,章敬寺作毘沙门神像,穆宗赐钱一千贯,又赐“毘沙门神”,额曰“毘沙天王”,导以旛幢,帝御望仙门观之,遂举乐杂戏角抵,极欢而罢(32)。《宋高僧传》卷二六《唐东京相国寺慧云传》:“开元十四年,玄宗东封回,敕车政道往於阗摹写天王样,就寺壁画焉。僧智俨募众画西库北壁,三乘入道次位,皆称奇绝。”(33)
甚至在纹身活动中,毘沙门天王信仰仍有一定的地位。《酉阳杂俎》前集卷八:“李夷简,元和末在蜀。蜀市人赵高好鬪,尝入狱。满背镂毘沙门天王,吏欲杖背,见之辄止。恃此转为坊市患害。左右言於李,李大怒,擒就厅前,索新造筋棒,头径三寸,叱杖子打天王,尽则已,数三十余不绝。经旬日,但袒而历门,叫呼乞修理功德钱。”同书同卷又记载:“段成式门下驺路神通,每军较力,能戴石簦靸及六百斤石,啮破石栗数十。背刺天王,自言得神力,入场神助之则力生。常至朔望日,具乳糜,焚香袒坐,使妻儿供养其背而拜焉。”(34)
①参阅谭蝉雪《敦煌赛祈风俗》,《敦煌研究》1994年4期。
②《敦煌宝藏》第124册第482—483页。同书同册前有《四天王文》与此类似。
③《敦煌宝藏》第124册第80页。
④《敦煌宝藏》第124册第80页。
⑤《敦煌宝藏》第3册第654页。
⑥《敦煌宝藏》第126册第299—300页。
⑦参阅《大唐西域记校注》第117页。
⑧《新唐书》第11册第3540页。
⑨《大正藏》第21册第228页。《佛祖统记》卷二九亦有大致相同的记载。《七曜星辰别行法》序:“玄宗皇帝开元初,对东兵之夜,於兵侧离宫之行。於时玄宗将一行和尚相随。”
⑩《大正藏》第54册第254页。
(11)《大正藏》第50册第714页。
(12)《大正藏》第50册第875页。
(13)《全唐文》第8册第7530页,中华书局,1983年。
(14)《全唐文》第8册第7369—7370页。
(15)《旧唐书》第2册第503页,中华书局,1975年。
(16)《金石萃编》卷一〇六《保唐寺灯幢赞》,此灯幢刻有《无垢净光大陀罗尼咒》,《石刻史料新编》第一编第2册第1787—1788页。
(17)《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5册第3499页。
(18)《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4册第18552页、第18553页。
(19)《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4册第18361页。
(20)《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4册第18453页。
(21)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84册第482页、第524页。
(22)《蜀中名胜记》第127页,重庆出版社,1984年。[清]何兗《资州直隶州志》卷二九《金石志》也记载,唐羊士谔撰《毗沙门天王赞》久陷於资州城北,南宋绍兴年间出土;见《石刻史料新编》第三辑第16册第30页。
(23)《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7册第5244—5245页。据[清]魏锡曾《续语堂碑录》补正了一些文字,见《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1册第273—274页。
(24)《笔记小说大观》第22编第1册第258页,第275页。
(25)《酉阳杂俎》第246页。
(26)《大正藏》第50册第874页。
(27)《太平广记》第5册第1620页。
(28)《太平广记》第5册第1631—1632页。
(29)《太平广记》第5册第1639—1640页。
(30)《大正藏》第50册第882页。
(31)《太平广记》第7册第2469—2470页。原文见唐高彦休《阙史》卷下,《笔记小说大观》第6编第1册第69—70页。
(32)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03册第49页、第50页。
(33)《大正藏》第50册第875页。
(34)《酉阳杂俎》前集卷八“騶路神通”,第76页、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