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标题所列,是佛教中几个基本的观念。通过对它们的逐一清理,我们可以看到与境界—意境有关的基本佛学背景。同时,也有助于我们真实地体认到本章所要表述的一个基本观点:境界—意境的概念是处于佛学的语境之域的。
心,指佛心,是世界和自我的本体。关于心,我想以对禅宗影响较大的《大乘起信论》中的观点来加以说明。《大乘起信论》以为,大乘法体由心构成,所谓法,就是众生心,又称如来藏心。“依一心法有二种门”,谓依一如来藏心法而有二种门,一是心真如门,二是心生灭门。但是,二门又不相离,各自统摄一切法。先看心真如门。
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所谓心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一切法从本已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7页)
这超绝无二的一心,不生不灭,平等不二,称为“一法界大总持相法门体”,构成法的本体。它统摄一切世间法和出世间法。
再看心生灭门。
真如(如来藏)本来是恒常不变的,是为净法,但是忽然守持不住,无明念起,于是产生染法。真如似大海,本来平静,忽然被无明风吹动,就翻掀起波浪,进入生灭之境。真如为生灭之体,而生灭为真如之相,因此说:
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云何为二?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大乘起信论校释》第25页)
这是《大乘起信论》的核心思想。它的特点是把“阿黎耶识”理解为具有生灭、不生灭两种属性,即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诸染心和合在一起,两者“非一非异”,既不同一,也不相异,而是含摄于同一个阿黎耶识。觉悟缘于这一识,不觉悟也缘于这一识。
意,分别、思量,指心的作用;又指意根,生起第六识意识;或指第七识末那识。《大乘起信论》上说:生灭现象的产生,有其一定之因缘,那是有情众生依止心、意、意识辗转而生起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依阿黎耶识自相心,而有无明。于是有“不觉而起”的“业识”,“能见”之“转识”,“能现”之“现识”,“能取境界”之“智识”,“起念相续”之“相续识”。“不觉而起”、“能见”、“能现”、“能取境界”和“起念相续”,这五种辗转相生的相就是所谓“意”。“业识”、“转识”、“现识”、“智识”和“相续识”是“意”的五种名称,它们也是辗转相生的。业识,是就阿黎耶识的自体分而言的,转识,是就阿黎耶识的见分而言的,现识,是就阿黎耶识的相分而言的,智识,是就阿黎耶识的细微地分别染净之法而言的,相续识,是就阿黎耶识能连续不断地生起种种妄念而言的。
这里重点说一下现识和境界。
根据《楞伽经》,现识是三识之一,即阿黎耶识的异名,是说一切诸法均依阿黎耶识而显现。根据《大乘起信论》,现识则是阿黎耶识的相分。
所谓能现一切境界。犹如明镜现于色像。现识亦尔。随其五尘对至即现,无有前后。以一切时任运而起常在前故。(《大乘起信论校释》第54页)
现识能现一切现象,就像明镜能现色像一般,可以毫发不爽。现识是转识的能见之相的变现之识,它的对象是五尘,而它所依托的是人的五根。
根,谓人的能生起感觉和意识作用的机能,如感官。眼、耳、鼻、舌、身五根,又称为色根,所观的五种境界,为色、声、香、味、触。眼能视色,耳能听声,鼻能嗅香,舌能辨味,身有所触。这样一种能现与所现的相对关系,就是五识。它们的产生“对至即现,无有前后”,只要根与境(尘)对上了,如眼对色,识境即刻就呈现,并无前后相生的关系,才叫现识。而且“以一切时任运而起常在前故”,那是说,境界的呈现可以在任何时间,无条件地、自然地“任运而起”,出现于诸法(净法染法)生起之前。因此,现识向人们呈现的是作为境界的相,即与五根相对的诸现象。接下来,智识就运用智慧去思量、分别现识所呈现的诸现象,细微地把它们分别为净法与染法。因此,现识所当下(刹那)呈现的诸境界,就是人们所直观的现象界。
那么意识是什么呢?就是相续识。
一切法皆从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别,即分别自心,心不见心,无相可得。当知世间一切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镜中像,无体可得,唯心虚妄。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故。复次,言意识者,即此相续识,依诸凡夫取著转深。计我、我所,种种妄执,随事攀援,分别六尘,名为意识,亦名分离识。又复说名分别事识,此识依见、爱烦恼增长义故。(《大乘起信论校释》第59页)
意识起于妄念,它的功能就是起分别,把“我”视为有自性的主体,以为“我所”(“我”之认知对象。“我”与“我所”即认知与认知对象形成能所对待)也是真实的存在,区分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尘),而起很深的执著,一念接着一念,连续不断,于是就有摆脱不掉的“见烦恼”和“爱烦恼”。意识是一条河流,其中流淌着无穷的妄念,而境界则是不觉相,是诸烦恼的见证。因此佛教把诸境界称为“妄境界”,《大乘起信论》云:“妄境界,所谓六尘。”“不了真如法故,不觉念起现妄境界。以有妄境界染法缘故,即熏习妄心,令其念著,造种种业,受于一切身心等苦。”(《大乘起信论校释》第75、78页)无明为因,境界为缘,若是无明灭,心就无有起,因为心无有起,境界也就随即灭。因缘俱灭,心相皆尽,就叫做得涅槃,成就不待造作、不可思议的自然业。可以看出,因为境界起于诸无明妄心,佛教对意识和境界大体是持批判和反对的态度的。
但是,佛教又认为境界本来与妄念是分离的,只是众生以妄念去想境界,才产生分别的意识和种种烦恼。《楞伽经》云:“大慧,有七种第一义,所谓心境界、慧境界、智境界、见境界、超二见境界、超子地境界、如来自到境界。大慧,此是过去、未来、现在诸如来应供等正觉性自性第一义心。”(《楞伽经》卷一《一切佛语心品》)《大乘起信论》云:“一切境界,本来一心,离于想念。以众生妄见境界,故心有分齐。”(《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54页)真如的一心能够朗照世界,在所有境界之相,就好比金器都是金所造,本质是不变的,但是如果只见金器之器而不见金器之金,那么就进入虚妄之境了。看金器脱离了金的本质,是妄想所致,看境界脱离了真如,也是妄想所致。质言之,只要依据真如,则所有境界都不外是真如的相,可以由此悟断,也就无由进入虚妄之境。
《大乘起信论》把所有生灭相分为二种。一种称为“粗”,指生灭之相有外境与心相应,粗显可见;一种称为“细”,指生灭之相无有心王、心法和内外、能所的对待,其体微细,恒流不断。又把粗中之粗称为凡夫境界,即凡夫所悟断的境界;粗中之细和细中之粗称为菩萨境界,即初地以上菩萨所悟断的境界;细中之细称为佛境界,即佛陀所悟断的境界,也称为如来境界。凡夫境界、菩萨境界、佛境界,三者形成一个不断觉悟、人格上升的进阶。
以上主要集中依据《大乘起信论》来讨论心、根、意、境诸概念。下面来看禅宗诸大德的见解。
五祖弘忍说:
汝正在寺中坐禅时,山林树下,亦有汝身坐禅不?一切土木瓦石,亦能坐禅不?土木瓦石亦能见色闻声、著衣持钵不?《楞伽经》云:境界法身,是也。(《楞伽师资记》)
弘忍持《楞伽经》的看法,“境界”就是“法身”。任何现象尤其是自然现象,都可以视为“法身”。佛的法身遍在于一切境界,佛无所不在,佛是超时空的,正因为如此,佛可以在人当下所生活的时空境界中得到印证。
慧能临终向弟子传授三科法门阴、界、入,阴则色、受、想、行、识五阴,界则六尘、六门、六识十八界,入则外六尘、中六门。我们看十八界,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尘即境;六门: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尘对六门(根),产生六识。十八界是一个产生境界的界域。
慧能《坛经》讲到无念禅法时,虽然提出“于一切境上不染”、“于自念上离境”,要求在一切境界上都不起念想,但是他也提出“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可见他也有把境界视为觉悟境界的。
境界是从诸根起的,又可称为诸根境界。神会论六根,说:
若眼见色,善分别一切色,不随分别起,色中得自在,色中得解脱色尘三昧足。
耳闻声,善分别一切声,不随分别起,声中得自在,声中得解脱声尘三昧足。
鼻离香,善分别一切香,不随分别起,香中得自在,香中得解脱香尘三昧足。
舌尝味,善分别一切味,不随分别起,味中得自在,味中得解脱味尘三昧足。
身觉种种触,善能分别触,不随分别起,触中得自在,触中得解脱触尘三昧足。
意分别一切法,不随分别起,法中得自在,法中得解脱法尘三昧足。
如是诸根善分别,是本意;不随分别起,是本定。①
神会的意思是说,人的眼根善于分别各种颜色,对色进行分别、判断是眼根的功能。但是,当眼与色接触之时,视觉并不运用自己进行分别的能力,而是即色得定,于观色中获得自由(自在)。本来,色对于人的清净本性而言是尘,人能处于种种色之中而获得对色尘的解脱,这就叫“三昧足”。三昧即定。同理,耳根可以于一切声音中得解脱自在,鼻根可以于一切香味中得解脱自在,舌根可以于一切滋味中得解脱自在,身体可以在一切接触中得解脱自在,意根可以在一切法中得解脱自在,条件是六根在与诸色接触中做到不起分别。这是一些超绝的境界。神会的这一观点,与《维摩诘所说经》中的“不二法门”是相通的。《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云:
喜见菩萨曰:“色、色空为二,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如是受想行识,识空为二。识即是空,非识灭空,识性自空,于其中而通达者,是为入不二法门。”
妙意菩萨曰:“眼色为二,若知眼性于色,不贪不恚不痴,是名寂灭,如是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法为二。若知意性于法,不贪不恚不痴,是名寂灭,安住其中,是为入不二法门。”
喜见菩萨说:色与空并不是两个东西,色就是空,并非要待到色灭坏然后才空。妙意菩萨说:人们都把眼根与外色(颜色,即眼识的对象)区分为二,然而如果知道眼性(与眼根不同,指眼识)对于色并不起贪、恚和痴,也即神会的“善分别”又“不随分别起”,就可以称为寂灭。眼识于此寂灭之状态安处,那它与色也是不二的。与此相类似的看法,在禅宗诸大德的语录中是不少的。
百丈怀海云:“欲界灼然无禅,禅是色界。”又云:“于一一境不惑不乱不瞋不喜,于自己六根门头刮削并当得净洁,是无事人。”《古尊宿语录》卷一《百丈怀海大智禅师》这是说,要把一切声色都当做佛的现象来对待。这就是境界。
从《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可以考察黄檗禅法的两个方面,一是心空法空,他以为,心既然无为,法当然亦是无为。因为万法都是由心变现而来。所以我心空故诸法空,千品万类悉数皆同。另一方面,是法空心空。黄檗云:“且如瞥起一念,便是境。若无一念,便是境忘心自灭,无复可追寻。”这话什么意思呢?那是说,人心缘于所见而一起念,就会产生境界,如果不起念,就不会在所见之境上住念,把境忘了,心也就自然寂灭。“无明即是一切诸佛得道之处。所以缘起是道场,所见一尘一色,便合无边理性。”只要心空,“无明”就是得道之处,所以“缘起是道场”。心空法空,是没有境的,但若即心空而法空,则于法空可见心空。“一切法本空”,从法见空,则可以产生境,即空境。换言之,如果心空,则一切境均是空境。在黄檗希运看来,空就是色,色就是空。这是纯粹的现象学。
问:“净名默然,文殊赞叹云:‘是真入不二法门’,如何?”师云:“不二法门即你本心也。说与不说,即有起灭。无言说时,无所显示,故文殊赞叹。”云:“净名不说,声有断灭否?”师云:“语即默,默即语,语默不二,故云声之实性,亦无断灭。文殊本闻,亦不断灭。所以如来常说,未曾有不说时。如来说即是法,法即是说,法说不二故。乃至报化二身、菩萨声闻、山河大地、水鸟树林,一时说法。所以语亦说,默亦说,终日说而未尝说。既若如是,但以默为本。”(《古尊宿语录》卷三《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
这段对话中,我们最关心一句话:“声之实性,亦无断灭”。这是关于声音的佛教现象学。上一章考察禅宗对声、色现象的解释中曾经提到,云门文偃对僧讲“真空不坏有,真空不异色”的道理,有僧问:什么是真空?云门突然发问:“还闻钟声么?”僧答:听到钟声了。云门就斥道:“驴年梦见么?”我以为,这是云门的借机发挥。当时寺中必有钟声响起,而云门恰见学僧对真空与色不异的道理并不理解,就发此问,以启发学僧觉悟——此时听到的钟声就是真空。然学僧并未由此而顿悟,才被云门否斥。这一公案说明,禅宗并不把钟声听做时间或别的什么物理经验或常识经验的声音,钟声就是真如,如果谁把它听做物理的声音,那只是表示他的痴愚。但是,对钟声的这种顿悟,其要点是须理解钟声不响时(即物理的声波并不存在),真空也是无所不在的。“声之实性,亦无断灭”,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大珠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阐发佛教的一个重要观点:人的听觉,不论有声无声,都能听,因为“闻性常”。这个闻性就是自性,所以又叫“自性闻”。我们如果把黄檗的“声之实性,亦无断灭”与大珠的“闻性常”联系起来看,就可以对禅宗的声音现象观有一个更为深刻的了解。一方面,依黄檗的见解,声音的实性是并不因物理声波的不存在而消失的,声音总是在响着,真如无所不在。另一方面,依大珠的见解,人的闻性也是不变的,并不会因为物理声波的不存在而消失,无论有声无声,人总是在倾听,或可以倾听(黄檗与大珠的意见并不矛盾,他们只是各强调了同一现象空观的不同侧面而已)。声音的不断与闻性的不变,两者都是真如(真空)的存在。而当声音与闻听相遇时,就产生了声音的现象,只是听者不能把所听简单地当做物理的声音,而是应该从中有所领悟,获得对寂静(真空或默)的真切体认。因此,可以总结说,声音是什么?声音就是境界。
临济义玄也云:
夫如佛六通者不然,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古尊宿语录》卷四《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① 神会《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见杨曾文《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年第1版,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