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出土梵本与汉译本的对勘为依据
提要 义净是中国佛经翻译史上的“四大译师”之一,他的重要功绩之一是译出了根本说一切有部的系列律文。本文以《药事》和《破僧事》为例,对义净在翻译佛教戒律文献时对句法(也包括部分词法)的处理方式进行了简略的梳理与归纳,并分别举例说明。作者认为,义净所译律典的句子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不仅对韵文(偈颂)和散体(长行)的处理具有不少的差异,而且对同样的散体句子也采用了多种很有弹性的译法。其句法处理方式分为两大类型:其一,句子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即改变了梵文原本中的句型或句式。其二,句子的性质没有发生变化,在维持梵文原本中的句型情况下,对句子内部的一些成分进行了不同的调整或处置。
关键词 药事 破僧事 佛经翻译 句法
一 梵语史料的来源说明
唐代是中印佛教交流频繁的时代,赴五天竺求法的高僧不绝于途,最著名者自然是玄奘与义净。在中国佛经翻译史上,这两位高僧也名列于“四大译师”。然而,与玄奘赴天竺求法的目的不同,义净侧重于求取佛教律典,因此,回国后,他“虽遍翻三藏而偏功律部”①,他译经工作的重点之一就是译出了根本说一切有部的系列律文,包括《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梵名全称为Mūlasarvāstivada Vinaya Bhaisajyavastu,以下简称《药事》)、《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和《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等等。这三部律文的翻译时间,据唐代圆照撰《贞元新定释教目录》记载,大约在“大周证圣元年(695)至大唐景云二年(711)”之间②。《药事》译本原为二十卷,现存通行本为十八卷。义净所译佛典甚多,但据唐代智升撰《开元释教录》卷九指出:“又出说一切有部跋窣堵即诸律中揵度、跋渠之类也,梵音有楚夏耳,约七、八十卷。但出其本,未遑删缀,遽入泥洹,其文遂寝。”③根据与梵本的对勘,可见现存的《药事》汉译本尚未结束,并不是义净没有译完,而是所译后两卷早已佚散。这与智升所谓“未遑删缀……其文遂寝”是相符的。
1931年5月,在印度迦湿弥罗的吉尔吉特(Gilgit)地区的一座古塔遗址内出土了一批梵文佛典④,恰好中间有根本说一切有部的数种律事(vi-naya-vastu),例如,《药事》(Bhaisajyavastu)、《破僧事》(Samghabhedavastu)、《卧具事》(Sayanāsanavastu)、《遮布萨事》(Posadhasthāpanavastu)、《别住事》(Pārivātsikavastu)、《羯磨事》(Karmavastu)、《衣事》(Cīvaravastu)和《皮革事》(Carmavastu)等。这些写卷不仅为研究佛教史提供了绝佳的素材,而且对方兴未艾的汉译佛经语言研究也是难得的资料。在吉尔吉特写本中,有《药事》的三种梵语抄本。第一种篇幅最长,除中间缺漏了四处外,其余可分别对应义净汉译本的卷一、卷九至卷十四、卷十六至卷十七、卷十八等。该梵本已经由Sitansusekhar Bagchi转写和简要校订出版⑤。第二种和第三种的篇幅很短,仅仅数页而已。梵本《破僧事》则由Raniero Gnoli校订出版,共2册⑥。
早在20世纪50年代,季羡林先生就简明扼要地指出了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原本对研究义净译本的价值⑦。尽管《药事》的梵本不很完整,但它仍不失为一份可以与汉译本进行比较研究的珍贵资料,而且由于该批写卷的抄写年代略早于义净,因此,这样的梵汉文本比较是可行的,也是可以采信的。就目前中古汉语史的研究状况而言,义净作品(含译著、专著及注释文字)的语料价值已经得到认同,不少学者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了较好的研究成果⑧,那么,就更应该利用这样的梵语佛典材料,在吸收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梵语史料与汉译文本进行比较,以响应季先生多年前的呼吁,或许还可促进义净译经语言研究的深入⑨。
二 义净所译《药事》和《破僧事》的句法处理方式
义净所译《药事》和《破僧事》的句子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且不说其对韵文(偈颂)和散体(长行)的处理具有不少的差异,就是同样的散体句子也是很有弹性的、类似色彩纷呈的局面。在初步比较梵汉文本的基础上,笔者将义净所译两部律典的句子处理方式,分为两大类型:其一,句子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即改变了梵文原本中的句型或句式。其二,句子的性质没有发生变化,在维持梵文原本中的句型情况下,对句子内部的一些成分进行了不同的调整或处置。后一种情况又以对梵文原本中的完全相同(或相近)句子的翻译最为典型。这两种类型的处理方式,又可细分出若干不同的小类,分别举例说明如下:
(一)汉译本对梵本的句式转换或句型改译
1.一般陈述句译为疑问句
例子1:
[梵]tatra kālikāni mandah ādanam kulmāsah māsamapūpās-ca yāmikāmastau pānāni//cocapānam mocapānam kolapānam-asvatthapānam-udumbarapānam pārusikapānammrdvīka-pānam kharjūrapānam ca//⑩
[汉]言时药者:一麨、二饼、三麦豆饼、四肉、五饭。此并时中合食,故名时药。言更药者,谓八种浆。云何为八?一招者浆、二毛者浆、三孤洛迦浆、四阿说他果、五乌昙跋罗、六钵鲁洒、七篾栗坠浆、八渴树罗浆(11)。
按:这两句的直译为:“诸时药[是]麨、饼、麦豆饼、肉和饭;更药[是]八种浆。[即]招者浆、毛者浆、孤洛迦浆、阿说他果、乌昙跋罗、钵鲁洒、篾栗坠浆和渴树罗浆。”梵本中是一般陈述句,而义净的汉译本却有“云何为八?”这个疑问句。由于在梵本中并无对应的部分,这说明“云何为八?”是义净的增译,也可看作是将原来的陈述句改译的结果。另外,例子1中的“此并时中合食,故名时药”也不见于梵本,可能是义净的注释,后窜入了正文;也可能是义净的增译文字。同样的情形还有例子1中的那些序数词也是为了理解的方便而添加上去的。
例子2:
[梵]tatra mūla-bhaisajyam mustam vaco haridrārdrakāmativisā iti//
[汉]云何根药?谓香附子、菖蒲、黄姜、生姜、白附子(12)。
按:梵句是一个陈述句,意即“此根药就是香附子、菖蒲、黄姜、生姜、白附子”。义净的汉译本中却有“云何根药?”这个疑问句。显然,原来的陈述句被改译成了一问一答式的疑问句式。
梵汉本《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中,也有改变句型的例子:
例子3:
[梵]bhadrā rūpājīvinī samlaksayati: adya vārānaseyā manusyā vastrālankāravib-hūsitā svakasvakābhih strībhih sārdham paricārayisyanti; sundaro mā n ava-kah mayā sārdham paricārayisyati.(vol.i,p.207)
[汉]时彼淫女作是思惟:今此节日,城中诸有妇人,皆着衣服璎珞,各共其夫于自家中作诸欢乐。若摩纳婆今来相就,不亦乐乎?(13)
按:sundaro mānavakah mayā sārdham paricārayisyati意为“容貌端正的摩纳婆将与我作诸欢乐(即“今来相就”)”,句中的动词paricārayisyati(原形pari-√car-)是将来时的形态,可见汉译本中,将一个动词为将来时形式的陈述句改为了反问句,增添了“不亦乐乎?”部分。
例子4:
[梵]rājā kathayati: bhavantah sa evāsāv ekacorikah; na sobhanam krtam yan na grhītāh; sarvathā tisthata yūyam; aham evainam grhnāmi iti;(vol.ii,p.34—35)
[汉]王曰:“彼是狗贼,云何不捉?甚为不善。汝等宜止,我自捉取。”(14)
按:“云何不捉?”(前后文为“如何不捉?”)属于反意疑问句,其中的“云何”是“为什么”的意思。该句对应的是na sobhanam krtam yan na grhītāh,意思是“此人没有被捉住,甚为不善”。其中的yan是yat在na前的变化形式,因为梵语句内连声法的规则,辅音t作尾音时,在鼻音前变成相应的鼻音,所以,yat na就变成了yan na。yat就是关系代词yad的中性、主格、单数形式,此处它相当于从句的引导词who。因此,义净用了一个反意疑问句“云何不捉?”来翻译,以加强语气,并突出该故事下文所记叙的国王的亲自行动。
2.一般疑问句译为陈述句
《药事》卷一中涉及了梵语句型的改译,出现了疑问句改为陈述句的现象:
例子5:
[梵]panca ksārāh katame//yava-ksārah yāvasu-ksārah sarji-ksāras-tila-ksāro vāsakā-ksāras ca//
[汉]五种灰者,谓*(左麦右广)麦灰、油麻灰、*(左麦右广)麦*(左麦右弋)灰、牛膝草灰、婆奢树叶灰(15)。
例子6:
[梵]panca lavanāni katamāni/saindhavam vidam sauvarcalam romakamsāmūdrakam//
[汉]五种盐者,谓乌盐、赤盐、白石盐、种生盐、海盐(16)。
例子7:
[梵]panca kasāyāh katame//āmra-kasāyo nimba-kasāyo jambu-kasāyah [sirīsa-kasāyah] kosamba-kasāyas ca//
[汉]云何五种涩药?谓阿摩罗木、楝木、赡部木、尸利沙木、高苫薄迦木(17)。
按:例子5中的“panca ksārāh katame”意即“云何五种灰?”、例子6中的“panca,lavanāni katamāni”意即“云何五种盐?”均是一般疑问句。义净的汉译本分别译为“五种灰者”和“五种盐者”。这就是将一般疑问句改译成了陈述句,因为梵句中的katama-就是一个疑问代词,多译为“何、云何”等。然而,在同一段落中,义净并不是全将这类的陈述句改译,比如例子7,“panca kasāyāh katame”就直接译成了“云何五种涩药?”这种交错的译法使中译本的句型有所变化,而不至于单调划一。
《破僧事》中引用了不少的本生故事,在故事的结尾处,佛陀需要对说明故事中的角色(人物或动物)的前世今生,往往出现这样的句子:
例子8:
[梵]bhagavān āha: kim manyadhve bhiksavo?(vol.ii,p.270)
[汉]世尊告曰:“汝诸比丘,勿生异念。”(18)
按:kim manyadhve bhiksavo实际上意为“汝诸比丘,于意云何?”,这是一个疑问句。类似的句子有:“汝诸比丘,于意云何?善闲三藏习定比丘坏医罗叶者,岂异人乎?今此龙是。(19)例子8不用“于意云何?”,而用“勿生异念”,这是将原来的疑问句改译成了陈述句。
在《破僧事》卷十二的“大贼”故事中,也有将疑问句改译的情形(例子9—13)。
例子9:
[梵]sa ekacorah samlaksayati: na nāma mayā mātulam kanthe grhītvā roditavy-am;(vol.ii,p.34)
[汉]彼贼外甥便思念云:“我今不应直抱舅尸,恐众人识我。”
按:引号内的直接引语是一个否定句,画线的na就是否定词。在本段故事中,作为多个句子中出现的同样的结构na nāma mayā...,却译成了以下(例子10—13)不同的句型:
例子10:
[梵]sa ekacorikah samlaksayati: na nāma mayā mātulasya smasāne pitrkāryam krtam iti;(vol.ii,p.34)
[汉]尔时彼贼复作是念:“我今要须于葬舅尸之处,设诸祭祀。”
按:na nāma mayā被译成了“我今要须”,由表否定的“我今不应”变成了表肯定的“我今要须”。而且,此直接引语是将反意疑问句改为了肯定陈述句。为何说它是反意疑问句呢?因为类似的句子在“大贼”故事中的对译情况如下:
例子11:
[梵]ekacorakah samlaksayati: na nāma mayā mātulah satkārayitavyah?iti;(vol.ii,p.34)
[汉]尔时彼贼复作是念:“我今如何不葬我舅?我必须葬。”
按:na nāma mayā被译成了“我今如何不”。na nāma mayā mātulah satkārayitavyah?(“我今如何不葬舅舅?”)就是一个表肯定语气的反意疑问句。译者为了加强肯定语气,还在句末增译了“我必须葬”。
例子12:
[梵]ekacorikah samlaksayati: na nāma mayā mātulasyāsthīni gangāyām prakseptavyāni? iti;(vol.ii,p.34)
[汉]尔时彼贼复作是念:“我今要将舅骨投于弶伽河中。”
例子13:
[梵]ekacorakah samlaksayati: na nāma mayā rājaduhitryā sārdham paricārayitavyam? iti;(vol.ii,p.35)
[汉]尔时狗贼复作是念:“今王与女游戏河中,应要与彼女相共嬉戏。”(20)
按:na nāma mayā在例子12、13中分别译成了“我今要”和“应要”,实际上,这两句中的直接引语都是反意疑问句,译者改为了肯定陈述句。例子10的情况与此相同。
3.一般举例性的解释句译为判断句
例子1:
[梵]tatra kālikāni mandah ādanam kulmāsah māsamapūpās-ca yāmikāmast au pānāni//cocapānam mocapānam kolapānam-asvatthapānam-udumbarapānam pārusikapānam mrdvīkapānam kharjūrapānam ca//
[汉]言时药者:一麨、二饼、三麦豆饼、四肉、五饭。此并时中合食,故名时药。言更药者,谓八种浆。云何为八?一招者浆、二毛者浆、三孤洛迦浆、四阿说他果、五乌昙跋罗、六钵鲁洒、七篾栗坠浆、八渴树罗浆(21)。
例子14:
[梵]sāptāhikam sarpistathā tailam phānitam madhu sarkarā//
[汉]七日药者,酥、油、糖、蜜、石蜜(22)。
例子15:
[梵]yāvat-jīvikam mūla-bhaisajyam ganda-bhaisajyam[patra-bhaisajyam]puspa-bhaisajyam phala-bhaisajyam panca jatūni panca ksārāh panca lavanāni paāca kasāyāh//
[汉]尽寿药者,谓根、茎、叶、花、果。复有五种胶药、五种灰药、五种盐药、五种涩药(23)。
例子16:
[梵]ganda-bhaisajyam/candanam cavikā padmakā devadāru gudūcī dāruharidrāiti//
[汉]茎药者,栴檀香药、葛柏木、天木香、不死藤、小柏(24)。
例子17:
[梵]patra-bhaisajyam/patola-patram vāsika-patram kosātakī-patram sapta-parna-patram-iti//
[汉]叶药者,三叶,谓酸菜婆奢迦叶此方无、纴婆楝木是也、高奢得枳此方无(25)。
例子18:
[梵]puspa-bhaisajyam/panca puspāni/vāsika-puspam nimba-puspam dhātukī-puspam sati-puspam padma-kesaram-iti//
[汉]花药者,谓婆舍迦花、红婆花、陀得鸡花、龙花、莲花(26)。
例子19:
[梵]phala-bhaisajyam/harītakīm-āmalakam vibhītakam maricam pippalī iti//
[汉]果药者,谓诃黎勒果、庵摩勒果、鞞醯得枳果、胡椒、荜茇(27)。
例子20:
[梵]panca jatūni/hinguh takastakakanīm tadāgatasca/tatra hinguh hingu-vrksasya niyāmsah (niryāsah)//
[汉]五种粘药者,所谓阿魏、乌糠、紫矿、黄蜡、安悉香。阿魏药者,渭阿魏树上出皎。乌糠者,谓娑罗树出骏。紫矿者,树枝上出汁。黄蜡者,谓蜜中残出也。安悉香者,树胶也(28)。
按:在上列的8个例子(1、14—20)中,基本上都是解释性的、词语并列的陈述句。在汉译时,出现了这样的几种格式,即:“言……者”、“言……者,谓……”、“……者”、“……者,谓……”、“……者。……也”,这是汉语中的常见判断句的表现形式。例子20中的后部分(“阿魏药者,……树胶也”)基本上是译者所加,使用了汉语最常见的“……者,……也”句型。这说明这些判断句式基本上不是梵本所固有,而更多是使用汉语句型的结果。
除《药事》中的这几个句子外,在《破僧事》卷二中还有类似的情况:
例子21:
[梵]suddhodanasya dvau putrau, bhagavān, āyusmāms ca nandah;(vol.i,p.31)
[汉]净饭王有二子。其最大太子,即我薄伽梵是。其第二者,即是寿难陀是(29)。
按:例子21直译即:“净饭王的两个儿子:薄伽梵和具寿难陀。”原文本是用两个并列词语作宾语的一个陈述句,汉译本者将其改译成了两个并列的判断句。与前面所列的“言……者,谓……”一样,此处的“……,即……是”和“……者,即……是”,这样的判断句式在中古的译经多有(30),常大量出现于佛本生故事的结尾部分。
与例子21类似的译法还见于《破僧事》卷十、卷六等处。《破僧事》卷十中的句子:
例子22:
[梵]tasya rājnah purohitasya dvau putrau jyestho kanīyāms ca;(vol.ii,p.267)
[汉]其王有一知国大臣,便生二子,大名出喜,小名众爱(31)。
又,《破僧事》卷六中的句子:
例子23:
[梵]asrausur vārānasyām dvitīya agrakulikaputras trtīyas, caturthah pancama agrakulikaputrah, pūrno, vimalo, gavāmpatih, su atha dvitīyo’grakulikaputras
[汉]其第二长者子,名曰富楼那。其第三长者子,名曰无垢。第四长者子,名曰骄梵拔提。第五长者子,名曰妙肩。闻耶舍出家,咸作是念(32)。
汉译时增加了表示判断标记的句子还有:
例子24:
[梵]yo’asu yantrakalācāryah aham eva sa tena kālena tena samayena; yo’asu tasyāntevāsī esa eva sa devadattas tena kālena tena samayena.(vol.ii,p.270)
[汉]往时机关帅者,即我身是。其弟子者,即提婆达多是(33)。
上述多个例子的汉译句子所加的“者”、“也”标记,与上古汉语中的训诂释文方式是一致的。在东汉以来的本生经翻译中,就出现了“……者,……是”这类的判断句型,且形式多有变化(34),到了唐初,译者已经能比较熟练地运用汉语固有的训诂释文方式了。
此外,例子21中,还增译了代词成分,即“我薄伽梵”中的“我”。所以,此处的译法颇值得注意,不仅仅是改译了句型,而且还增译了代词成分。
4.从词法到句法与从句法到词法的改动
4.1 所谓从词法到句法的改动,是指将梵本的原句中的词语扩张为句子。梵语佛经中的句子相当复杂,一个成分可以由具有同样语法功能的多个复合词来表示,汉译时常将这些作为修饰语的复合词分译成独立的小句。朱冠明《梵本<阿弥陀经>语法札记》一文就现象进行了讨论(35)。这可视为对原句的扩张,将并列的词组分译为并列的长句,形成从词法到句法的改动。
例子21就是一个对梵本原句扩张的例子,将一个句子译成了三句。类似这种把作为句中同一成分的并列式词语,分别译成并列的句子(或类似句子的形式),还见于《药事》卷十四:
例子25.
[梵]uktam ca pancame rātryāmalpam svapanti hahu jāgrati/katame panca/purusāh striyamapeksamānah/pratibaddhacittah strīpurusah/utkrusapranī/caurasenāpatih/ bhiksuscālabdhavīrya iti//
[汉]我闻昼中五种之人,于夜省睡。/云何为五?/一者丈夫思妇、妇思丈夫;/二者妇被夫瞋责;/三者作贼之人;/四者军将;/五者比丘精勤苦行时(36)。
按:例子25的梵本在问句“katame panca”(“云何为五?”)之后,用复合词的形式列举了五种情况,即思妇的丈夫(purusāh striyam-apeksamānāh)、心贪念丈夫的妇人(pratibaddhacittah strī-purusah)、被瞋责的妇人(utkrusapranī)、贼(caura-)、军将(senāpati-)、精勤苦行的比丘(bhiksuscālabdhavīrya)。汉译本除加上常见的序数词从“一者”到“五者”来排列外,还出现了结构比较齐全的句子,如“丈夫思妇、妇思丈夫”、“妇被夫瞋责”,这种译法可视为从词法到句法的改动。不过,“作贼之人”和“军将”依然保持了原句中的样式。类似例子25的句子还有不少,就不一一列举了(37)。
《破僧事》卷第一中列举了释迦族人等的谱系,在列举人名时,原句多用带格尾的词语来表示所属关系,而汉译时全部译成了句子,其形式有两种,即“……息,名……”和“……有息,名……”。在汉语语法中,前者是一个句子,而后者可视为两个句子。这是比较典型的将梵本的词语扩展为句子的情况:
例子26:
[梵]iti hi gautamā mahāsammatasya rājno rocah putrah,
[汉]此大同意王息,名意乐。
rocasya kalyānah
意乐王息,名善德。
kalyānasya varakalyānah,
善德王息,名最胜。
varakalyānasya uposadhah,
最胜王息,名长净。
uposadhasya māndhātā,
长净王息,名持养。
māndhātus cāruh,
持养王息,名端严。
cāror upacāruh,
端严王息,名近端严。
upacāros cārumān,
近端严王息,名有端严。
cārumata upacārumān,
有端严王息,名极端严。
rucih suruch,
极端严王息,名爱乐。爱乐王息,名善乐。
mucir mucilindah,
善乐王息,名能舍。能舍王息,名为极舍。
anga angīratho bhrngo bhagīrathah,
极舍王息,名为支车。支车王息,名为严车。
sagarah sāgaro,mahāsagarath,
严车王息,名为小海。小海王有息,名为中海。中海王有息,名为大海。
sakunir mahāsakunih,
大海王有息,名为瑞鸟。瑞鸟王息,名为大瑞鸟。
kusa upakuso mahākusah,
大瑞鸟王有息,名香草。香草王有息,名为近香草。近香草王有息,名为大香草。
sudarsano mahāsudarsanah,
大香草有息,名为善见。善见有息,名为大善见。
parnayo mahāpranayah,
大善见有息,名为极爱。极爱有息,名为大爱。
pranādo mahāpranādah,
大爱有息,名为妙声。妙声有息,名为大妙声。
prabhankarah pratāpavān,
大妙声有息,名为作光。作光有息,名为有威。
merur merumān merumantah,
有威有息,名为广大。广大有息,名为大弥楼。大弥楼有息,名为有弥楼。
arcir arcismān arcismantah;
有弥楼有息,名为广慧。广慧有息,名为艳光。艳光有息,名为有艳。
arcismantasya gautamā rājnah putraprapautrkayā naptrprannaptrkayā potalake
nagare ekasatarājasatam abhūt|
有艳有息,名为大艳。有大艳王,其有大艳王息孙、曾孙、玄孙等,于富多罗城子孙更生,至于百代(38)
4.2 所谓从句法到词法的改动,是指将梵本中包含了多个词语的复杂句子缩译为一个词。译本中常见的词语概括就是指翻译时用一个词语去概括多个词的意思,或许也可称之为“缩译”。这种缩译不同于通常所说的省略(包括承前或者探下两种省略)形式。比如《药事》卷十“儞罗步提缘”中的“漏蹄”和卷十三“尾施缚多罗缘”中的“游喜”两个词,具体如下:
例子27:
[梵]yāvad-uttarāpathāt sārthavāhah, pancāsvasatāni panyamādāya vairambhyam-anuprāpatah sa samlaksayati/yad-idānīm gamisyāmi asvānām khurah蹄kledam泥-āpatsyate损/aparnā bhavisyanti ihaiva tisthamīti(G.M.29)
[汉]时有商主,从北方来,将五百匹马,至此城中。作如是念:“今属雨时,若我前进,恐(泥)(损)马者,多有漏(蹄)。”于三月中,即便住此(39)。
按:例子27的原句“yad-idānīm gamisyāmi asvānām khurah kledam-āpatsyate”意即:“如果我在目前(雨季)前进,[那么恐怕],马蹄(khurah)因泥泞(kledam)而损害(āpatsyate)。”显然,“漏蹄”一词并不是直接对译梵本中的某个词语,而是描述马蹄会遇到泥泞而有所损失的状态或结果。因此,可以说,“漏蹄”就是对asvānām khurah kledam-āpatsyate的概括性缩译。如果此处还不明显的话,那么不妨参看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二中的一段内容相近的记载:“渐次南行、至中国境,到一聚落,名曰恭侍。即于此处,时逢夏雨。商主便念:我若去者,马尽漏蹄,因此患生,多有损失,我今宜可于此居停。”(40)此处没有了“恐泥损马”,仅保留了“马尽漏蹄”,这说明“漏蹄”并不是对译某一个梵语词,而是从一句话的意义加以概括而成的。
再看一下“游喜”:
例子28:
[梵]tatah sudhanah kumāro manoharayā sārdhamupari prāsadatalagatah krīdati ramate paricārayati(G.M.137)(41)
[汉]即将悦意,于宫楼阁,共为游喜(42)。
按:王绍峰在《初唐佛典词汇研究》一书中,考释“游戏”一词有“性爱”的意思,并认为该词又可作“游喜”,所举亦即此例,其义也是指“性爱”(43)。此说未尽谛。从汉译本来看,此处“游喜”指“性爱”,似乎不误。然而,对勘梵本,不难发现,“游喜”所对应的是三个动词:krīdati ramate paricārayati。其义分别为krīdati(游戏、娱乐)、ramate(居住、享乐、游乐)、paricārayati(漫步、游弋、作乐)。梵本中实际上有三个同义词并列,这是梵本常见的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同义词(或近义词)并列的现象(44)。三义并列的现象并非外来,古汉语中有之,似乎汉语文献中运用不多。其原因在于古代印度文本多由口口相传,故梵语文献追求繁复,对一物一事极力宣扬,而汉语书面文献多尚简明,少事渲染。
例子28中的paricārayati来源于动词pari-√car-,在“娱乐、运动、漫步”之外,还有“性爱”的含义。同样的句式见于《破僧事》卷四:
例子29:
[梵]①tena sadrsāt kulāt kalatram ānītam;
②sa tayā sārdham krīdati ramate paricārayati; tasya krīdato ramamānasya paricārayatah, putro jatah,
③evam yāvad dasaputrā jātāh.(vol.i,p.92)
[汉]①时彼居士。于其同类种族中取女为妻。
②既得为妇,共相娱乐,俗礼和合,因生一子;
③如是乃至生于十子(45)。
《破僧事》卷四中有一个同源词paricārita,译法如下:
例子30:
[梵]tena yasodharayā sārdham paricāritam; yasodharā āpannasattvā samvrttā.(vol.i,p.81)
[汉]我今当与耶输陀罗共为娱乐,其耶输陀罗因即有娠(46)。
此例中的paricāritam虽译为“娱乐”,但从“因即有娠”来看,此处必指“性爱”无疑。可见,“游喜”不是单指“性爱”,而是包含了“游乐、性爱、漫步/散步”三个动词的意涵。译本中用“游”来概括“游玩、漫步”;用“喜”来概括“性爱”。义净用“娱乐”、“游喜”来暗指性爱含义,是追求用词典雅的一种表现。
krīdato、ramamānasya和paricārayatah三个来源于动词的词语并列出现的时候,《破僧事》卷十六中还有更为简略的译法:
例子31:
[梵]so’parena samayena devyā sārdham krīdati, ramate, paricārayati; tasya krīdato ramamānasya paricārayatah kālāntarena patnī āpannasattvā samvrttā; sā astānām vā navānām vā māsānām atyayāt prasūtā.(vol.ii,p.119)
[汉]后于异时,妃诞一子(47)。
[英]One time, the king enjoyed and sported with the queen, and his sport and amorous play eventually came to fruition with the pregnancy of his wife. After eight or nine months, his wife bore a child(48).
此例中只用了一个“诞”字,就将前后文所有的含义暗示在内了,表现了作者对“简约而丰赡”的语言的追求。
5.对梵本原句详略的颠倒现象
5.1对较详的原句进行简化或承前略译。承前略译是根据上下文的语意将梵本中的详细描述的长句作大幅度的省略。律典中作为段落标记(或者故事开端标志)的“缘处同前”,就明确指出了这是根据前文而译出的省略。
例子32:
[梵]srāvastyām nidānam/
[汉]缘在室罗伐城(48)。
例子33:
[梵]Bhagavān srāvastyām viharati jetavane anāthapindadasyārame/
[汉]缘处同前(49)。
例子34:
[梵]Buddho Bhagavān slāvastyām viharati jetavane anāthapindadasyārāme/
[汉]尔时薄伽梵在室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51)。
按:例子33来自《药事》卷一(52),故事情节恰好在例子34之前。例子33的故事开头就用了“缘处同前”。单从汉译文本来看,虽然可以看出这是承前略译,但并不清楚所略译的真实情况。所谓“同前”属于汉译本用一些指示代词来回指上文的情况。在汉语中,代词的最大作用之一就是回指上文(如“如前”、“如上”、“同前”等)。
例子32中的“缘”对应梵语词为nidānam(53)。例子33中的“缘处”在梵本原句中并无对应,其原句意为“薄伽梵在室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这与《药事》卷一开头的句子(即例子34)基本一致。从梵本前后关系来看,例子32可视为是例子33的简化,而例子33与例子34大致相同,可视为一种呼应。因此,例子33所略译的部分实际比例子32的原句还长得多,并不是后者的简单略译。
《破僧事》中的省译句子还有卷七的“如是三白,……如是三答”(对应梵本vol.i,p.154)和卷八的“十号具足”(对应梵本vo1.i,p.162)等不同的形式。
5.2对简略的原句进行补充,特别是对梵语省略句式的补足。这种情形与前引例子26铺排人名的情况是不同的,因为例子26的梵语句式并不是省略句式(54)。
例子35:
[梵]bhagavān-āha/panca kasāyāh/āmra-kasāyah pūrvavat//
[汉]佛言:“有五种涩药:一者庵没罗、二者纴婆、三者赡部、四者夜合、五者俱奢摩。”(55)
按:这种情况与上述对梵语句子的略译有些相反。例子35可直译:“佛言:有五种涩药:如前所说的,庵没罗药[等]。”梵语原句中用了“pūrvavat”一词,即“如前所说的”,显然是一种省略句式。但汉译本中将“庵没罗”后的另外四种涩药都一一补充齐全。这样的译文如果不借助于梵本,是很难知道它补足了原句的省略成分。而之所以补充完整,乃是为了让一般的读者对不常见的概念(如“涩药”)内涵有明确的认识。这也是义净受过丰富的印度文化长期熏陶的见证。
出于初期口头传播的需要,梵本的句子多重复,而有时为了行文的简洁,梵本的句子在列举多种类似的情形时,不免采用语义承前的省略方式。而相应的汉译本中,有时却不厌其繁,将被省略的部分补充完整。
《破僧事》卷三中有一组句子:
例子36:
[梵]①krmivarmanā lipyācāryena bodhisattvasya lipir likhitvā dattā;
②Bodhisattvah kathayati jānāmy aham enām iti;
③tatas tena dvitīyā trtīyā;
④evam yāvat pancalipisatāni likhitvā dattāni; bodhisattah, kathayati etām apy aham jāne anyām kathayeti;(vol.i,p.58)
[汉]①尔时彩光博士,作一种书,示彼菩萨,令遣学之。
②菩萨答曰:“此一种书,我先已解。”
③次与第二般书,而示菩萨,令遣学之。菩萨答曰:“此一般书,我先已解。”次与第三般书,而遣学之。菩萨答曰:“此一般书,我先已解。”
④其彩光先生乃至示五百般书,亦复如是,我已解之(56)。
按:此例中的③tatas tena dvitīyā trtīyā,意为“第二、第三般书亦如此”,而汉译时,依照“第一种书”的描述方式,将使用了简略形式的原句,全部补充完整。
例子37:
[梵]①devadattena padabandham krtvā nārācah ksiptah; ekas tālo bhinnah;
②nandena dvau;
③Bodhisattvena nārācah ksiptah; supra tālā bherī sūrī ca bhinnāh;(vol.i,p. 60)
[汉]①天授童子射过一多罗树、一鼓、一猪,其箭便住。
②难陀童子射过二多罗树、二鼓、二猪,其箭便住。
③菩萨尔时放其一箭,其箭直穿七树、七鼓、七猪。(57)
按:此例中的②nandena dvau(“二被难陀”)非常简略,显然梵句中省略了动词等许多成分,而汉译本将所省略的内容一一补足,形成类似排比的句式。
(二)汉译时不改变句型而对句子内部的成分加以调整
1.同句异译
所谓同句异译是指汉译时将基本上相同或者类似的同一个梵语句子,对译为不同的汉语句子,但不改变原句的句型。在《药事》卷一中有如下的五个句子:
例子38:
[梵]yadvā punaranyadapi mūla-bhaisajya-arthāya spharati nāmisārthāya//
[汉]若更有余物,是此体例,堪为药者,随意当用(58)。
例子39:
[梵]yadvā punar-anyad-api gunda-bhaisajya-arthāya spharati nāmisārthāya//
[汉]若余体例,准前应用(59)。
例子40:
[梵]yadvā punar-anyad-api patra-bhaisajya-arthāya spharati nāmisārthāya//
[汉]及以余类,准前应用(58)。
例子41:
[梵]yadvā punar-anyad-api[puspa-]bhaisajya-arthāya spharati nāmisārthāya//
[汉]更有余类,应随所用(60)。
例子42:
[梵]yadvā punar-anyad-api phala-bhaisajya-arthāya spharati nāmisārthāya//
[汉]若有余类,准前应用(61)。
按:从例子38到例子42这五个梵语句子中,仅仅替换了一个词,分别为mūla-bhaisajya(根药)、gunda-bhaisajya(茎药)、patra-bhaisajya(叶药)、puspa-bhaisajya(花药)、phala-bhaisajya(果药)。整个句子意译为“如果还有别的东西,也是这样的体例,作为根药(茎药、叶药、花药、果药)的,不为利养故,可随意使用”。只有例子38汉译最完整,其他四个句子大致相同,但与前者存在较大的差异。这样的翻译与前述的“承前省略”方式不无相似之处,但性质不同,这是对同一句子的处理,不仅是内容上的关联,而且句子的形式上几乎全同。这就提醒我们,在阅读汉译文本和对勘的时候,要特别注意。汉译句子的有些词不是根据梵本而来的,比如例子39、40和42中的“准前”,就是用汉语中的指代性词语。正由于雷同句子的多次出现,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格式,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省略译法。这与胡敕瑞在《代用与省略》一文中讨论的“背景与凸现”现象是相关联的(63)。
除了上述完全相同或相近的句子外,还有一种情况,即几个句子中包含一个完全一样的短语,这样的翻译也可归纳到此小类中,比如,《药事》卷一对含有“痿黄”和“憔悴”一句的翻译,情况如下:
例子43:
[梵]tena khalu samayena bhiksavah sāradakena rogena bādhyante / te sāradakena rogena bādhyamānā utpāndūtpāndukā bhavanti krp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ptakāyāh//
[汉]时,诸比丘秋时染疾,身体痿黄,羸瘦憔悴,困苦无力。
例子44:
[梵]kasmād-ānanda etarhi bhiksavah utpāndūtpāndukāh krs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ptakayā iti//
[汉]“何故诸比丘身体瘘黄、羸瘦无力?”
例子45:
[梵]etarhi bhadanta bhiksavahsāradakena rogena bādhyante/etarhi sāradakena rogena bādhyamānā utpāndūtpāndukā bhavanti krs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kāyah/
[汉]诸比丘等既侵秋节,遂染诸病,身体痿黄,羸瘦无力。
例子46:
[梵]te bhavanti utpāndūtpāndukāh krs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ptakāyam/
[汉]身体尚衰,羸瘦无力。
例子47:
[梵]atha ca punar-bhiksavah utpāndūtpāndukāh krp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ptakāyāh//
[汉]然此比丘犹故羸瘦?
例子48:
[梵]tena-utpāndūtpāndukāh krsālukā durbalakā,mlānā aprāptakāyāh/
[汉]所以身体痿黄,羸瘦无力(64)。
按:这六个梵语句子中,均用了utpāndūtpāndukā krsālukā、durbalakā、mlānā和aprāptakāyāh五个并列词来描绘比丘秋时生病的身体表现。这五个词语意思分别为:utpāndūtpāndukāh (痿黄)、krsālukā(困苦)、durbalakā(无力)、mlana(憔悴)、apraptakaya(衰弱/羸瘦)。“身体痿黄”对应的梵语词为utpāndūtpāndukā(巴利文为uppandupapanuka)。utpāndūtpāndukā为同义重复的并列复合词,是主格、复数形式,可以分拆为utpāndu-utpāndukā。utpāndu-,“黄色的”。utpānduka-,“苍白的”。均指身体痿黄,但汉译本的“身体”是根据上下文意而增补的。辽代燕京崇仁寺沙门希麟集《续一切经音义》卷八对此处的“痿黄”做出了解释,即“痿黄:痿,于隹反。《考声》:湿病也。《集训》云:足不及也。《释名》云:痿,萎也,如草木叶萎死于地也。从疒,委声。下,胡光反。《尔雅》云:玄黄,病也。《郭注》云:虺隤、玄黄,皆人病之通名,而说者便为马病,失其义也。”(65)
例子46中的“身体尚衰”可能是utpāndūtpāndukā的又一种意译。虽然从例子43到48的梵语句式中的这些并列词语基本一致,但汉译的六个句子有明显的详略之分。例子43最详细地对译出了五个词,后文则省略了其中的一个到四个词不等。例子47最简略,仅有“羸瘦”一词。这种情况与前文的“承前省略”也有相似之处,唯有对照梵本才可以看出所省略的情形。因为梵本有强烈的口头流传的色彩,而义净笔下这样的省略还有不少,这是汉译本尚简的表现之一。
又,例子43到48中还有“憔悴”一词,写作“*(左焦右頁)*(左卒右頁)”(66)。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八对此词的解释为:“*(左焦右頁)*(左卒右頁):上,齐遥反;下,情遂反。《考声》云:*(左焦右頁)*(左卒右頁),瘦恶。《仓颉篇》作憔悴,云愁忧也。《毛诗》:从言作谯谇。《班固》:从疒作癄瘁。汉武帝《李夫人赋》:从女作嫶悴。《左传》:从草作蕉萃。诸书无定一体,今经文多作*(左焦右頁)*(左卒右頁)。”(67)而前列六个对应句子中,仅有例子43译出了“憔悴”,其余均被省略。其梵语原词为mlānā,即身体疲惫不堪。此词源自动词/mlā-(“疲劳”)。
上述两小类的句子中,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即各句中均含有相同的语句。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即内容不同(没有相同词语)但形式完全一致的句子,义净对此又是怎样处理的呢?不妨以《破僧事》中的一个句子与前引例子21的比较来考察,如下:
例子21:
[梵]suddhodanasya dvau putrau,bhagavān,āyusmāms ca nandah;
[汉]净饭王有二子。其最大太子,即我薄伽梵是。其第二者,即具寿难陀是(68)。
例子49:
[梵]amrtodanasya dvau putrau,āyusmān ānando devadattas ca.
[汉]甘露饭王有二子:一名庆喜、二名天授(69)。
按:例子49可直译为:“甘露饭王的两个儿子:具寿阿难陀和天授。”例子21意即“净饭王的两个儿子:薄伽梵和具寿难陀”。两个句子形式完全一样,但在翻译这两个陈述句子时,义净的选择是完全不一样的。例子21使用于汉语中的标准判断句(“是”),而例子49仍然是一个句子,而且使用了准判断句的形式(即人名前分别添加的“一名”和“二名”)。义净对同样形式的梵语句子的不同翻译,说明这样的选择应该是基于汉语句式的影响。
除上述的“同句异译”的现象外。《破僧事》卷三中还有相反的“异句同译”现象。汉译本中的“此象谁许”所对应的梵本句子就有三种:
[梵]prcchati kasyāyam hastināga iti/(vol.i.p.59)
[梵]bhavantahsobhano ayam hastī/(vol.i.p.59)
[梵]kuto ayam hastī?(vol.i.p.59)
这种现象的成因还有待细考。
2.句子内部(或两个与多个句子之间)的添加或增译
这种情况比较普遍,所添加的句子内部成分不止一种,除常见的代词等词语外,有时候还添加作为话题转移的标记或者短语(70),作为行文之间的衔接,使句子的意思更为清晰。
例子50:
[梵]Bgagavato rāhulah putra iti
[汉]我薄伽梵有子,名曰罗怙罗(71)。
按:例子50的原句意为“薄伽梵的儿子,名曰罗怙罗”。所谓“我薄伽梵”中的“我”就是添加的代词,增强了叙述者第一人称的意味(72)。之所以加上“我”字,与汉语的主观化倾向有关。此外,义净译经中“有”字的出现也很值得注意。
类似的例句还见于《破僧事》卷十九:
例子51:
[梵]①bhūtapūrvam bhiksavo’navatapte mahāsarasi dhrtarāstro nāma hamsādhi-patir babhūva;
②tasya dvau putrau pūrnas ca pūrnamukhas ca;
③pūrno jyesthag pūrnamukhah kanīyān.(vol.ii,p.192)
[汉]①于过往昔,阿那婆达多河边,有一鹅王,名曰提头赖吒。
②有二子,一名满,二名满面
③满者大儿,满面者小儿(73)。
汉译时也常常在连续的两个(或多个)句子(特别是问答句)中间,补充相应的环节,比如《药事》卷一的一段话,由下列三个句子组成:
例子52:
[梵]①prcchati buddho bhagavān āyusmantam-ānandam//uktam mayā bhiksubhir-bhaisajyam sevitavyam iti//atha ca punar-bhiksavah utpāndūtpāndukāh krp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ptakāyāh//
②uktam bhadanta bhagavatā bhiksabhir-bhaisahyam pratisevitavyam iti //ta [te]ete kāla-bhojinovauam iti kāle sevante kālatikrāntam na sevante// tenotpāndūtpāndūkāh krsālukā durbalakā mlānā aprāptakāyāh//
③tasmāt-tarhayānandā anujānāmi bhiksubhis-caturvidhāni bhaisajyānti pratisevitavyāni//
[汉]①尔时,世尊知而故问阿难陀曰:“我已听诸比丘服食诸药,然此比丘犹故羸瘦?
②阿难陀白佛言:“世尊听诸比丘服食诸药。此诸比丘并于时服,非时不服,所以身体痿黄,羸瘦无力。”
③尔时佛告阿难陀:“我今为诸比丘开四种药。”(74)
按:此例子52的汉译文中,句子①的“尔时”是增译的,原文无。另将prcchati(“问”)增译成了“知而故问”,以表现世尊的高明和未卜先知。句子②的“阿难陀白佛言”是增译的,原文无。句子③的“尔时佛告阿难陀”中,“佛告”是增译的,而“阿难陀”在原句中的语法状态是作为“呼格”使用,类似于汉语中的插入语,此处变成了“佛告”的宾格。这样的增译也可视为改变了原句的形态。单独阅读一个句子恐怕不能发现问题,若将此段译文综合对照来看,就看得很清楚了,句子②与句子③的前面都添加了相应的成分,使汉语的行文更清楚一些。
类似的段落还见于《药事》卷九,如下:
例子53:
[梵]①tatra bhagavān kauntīnāgarān brāhmanagrhapatīnāmantrayate/srutam vo brāhmanagrhapatayah/
②srutam bhagavan/
③katham vo atrabhavati/
④karisyāmo bhagavan/
[汉]①尔时世尊告婆罗门居士:“汝等闻此女药叉晤不?”
②诸人答言:“世尊,我今已闻。”
③佛言:“汝等云何?”
④诸人白言:“世尊,我等必为造寺。”(75)
按:在描述对话的段落中,除第一句交代说话人之外,后面的句子就用直接引语。这样的现象在上古汉语中就颇为常见。此段的梵语句群也是如此。这或许反映了梵语与上古汉语在对话场景描述上的一致性。在例子53这一句群中,梵本只有句子①列出了所问者及其对象,然后就是纯粹的问答内容,再无其他成分。因此,汉译句子②的“诸人答言”、句子③的“佛言”和句于④的“诸人白言”都是增译的。
3.语序调整
这种情况主要是指在两个句子之间的语序调整,而不是讨论一个句子内部的调整,因为汉译时不可能按照梵语句子的原词序一一对应译出。两个句子间的调整还是可以进行考察的,比如《破僧事》卷二:
例子54:
[梵]①drdhadhanuso gautamā dvau putrau simhahanuh simhanādī ca;
②yāvantah khalu gautamā jambūdvīpe dhanurdharāh simhahanus tesām agra akhyātah;(vo1,i.,p.31)
[汉]①复次,诸仁,其坚弓王而有二子:-名师子颊,二名师子吼。
②此赡部洲所有一切善射之者,师子颊王最为上首(76)。
按:例子54的两个句子中,yāvantah khalu(复次)原本在句子①和②之间,义净调整了原文的次序,将yāvantah khatu提到句子①之前,作为这段话的叙述标记。另外,作为第二人称复数称呼的“诸仁”也是添译的。“诸仁”的添译是经典口语化的表现,旨在说经时增强听众的注意力。
4.同词异译
对不同句子的同一个梵语原词,往往会有不同的译法,产生这种异译的原因有多种。通过考察“成立/长成”、“开许/听/开”和“命过/崩/命终”这三组词的翻译,我们或许能从中悟到某些原因。
例子55:
[梵]sa yadā mahān samvrttas-tadā tenāsau yūthapatih svayūthātpracyāvitah/
[汉]既成立已,即于众内,驱逐群头(77)。
例子56:
[梵]sa nunīto vardhito mahān samvrttah
[汉]如法长养,渐至成立(78)。
例子57:
[梵]pūrvavadyāvadunīto vardhito mahānsamvrttah/
[汉]广如余说,子既长成(79)。
例子58:
[梵]te unnītā vardhitā mahāntah samvrttāh;
[汉]其四王子年渐长大(80)。
按:例子55、56中的“成立”(81)与例子57的“长成”,例子58的“长大”,均对应梵语词mahān-samvrtta,即“长大,成长”的意思。虽然所对应的原词相同,但在中古汉语中,“成立”,与“长成”在语义上还是有较大区别的。类似的译法还有“成人”,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七中的“如法长养,渐至成人。”(82)
例子59:
[梵]Bhaisajham-anujnātam vasā kacchusca anjanam/
unmattakah pilindasca revatah sauvīrakena ca//
[汉]开许用诸药 膏油治疥病
眼药及风痫 毕邻婆蹉等(83)
例子60:
[梵]tasmād-ānand anujānāmi bhiksubhir bhaisajyam sevitavyam iti//
[汉]佛告阿难陀:“由是病苦,我今听诸比丘服食杂药。”(84)
例子61:
[梵]tasmāt-taharya-ānanda anujānāmi biksubhis-catur-vidhāni bhaisjyāni prati-sevitavyāni
[汉]尔时,佛告阿难陀:“我今为诸比丘开四种药。”(85)
按:例子59中的anujnāta对应“开许”;例子60中的anujānāmi对应“我(今)听”;例子61中的anujānāni对应“我(今)开”。其动词原形为anu-√jnā-,意为“允许、许可”。宋代钱塘月轮山居讲经论赐紫沙门释道诚集《释氏要览》卷中的“持盖”条指出,“律云:跋难陀比丘持大盖行似今凉伞也,诸居士遥见,谓是官人,皆避道。及近,元是比丘,乃讥谦之。佛乃制戒:不应持大盖。若天雨,即听字平声,即开许也。”(86)道诚此处指出了“听:字平声,即开许”。也就是说,动词“听”和“开”均有一个意项是“开许、允许”的意思。
例子62:
[梵]kumara pita te kālagatah/
[汉]王便命过(87)。
例子63:
[梵]yadi mama pita kālagatah kim tatra gacchāmīti viditvā tatraivācasthitah
[汉]顶生作念:“父王既崩,我何须去。”(87)
例子64:
[梵]so’py aputrah kālagatah; ulkāmukho rājyaisvaryādhipatye pratishāpitah; so’py aputrah kālagatah;karakarnī rājā samvrttah;so’py aputrah kālagatah.
[汉]子息便死,炬面无子,后便命终。复册大耳以为国主。大耳无子,复便命终(89)。
例子65:
[梵]yāvad aparena samayena purohitah kālagatah
[汉]后于异时,其父大臣掩随他世(90)。
例子66:
[梵]pitā cāsya kālagatah
[汉]其父不久遂尔身亡(91)。
按:例子62—63出自《药事》,例子64—66出自《破僧事》。例子62中的“命过”、例子63中的“崩”、例子64中的两处“命终”、例子65中的“掩随他世”、例子66中的“身亡”,均对译kālagata-,即“去世、死去”的意思。在汉语的语境中,虽然“命过”、“崩”、“命终”、“掩随他世”的语意相同,但是使用的范畴有差别。众所周知,“崩”仅仅用于帝王之身,大小官员与平头百姓均不可以使用此词。因此,同样是对原词的异译,“成立/长成/长大/成人”一组是近义词、“开许/听/开”一组是同义词,而“命过/崩/命终”一组却是使用范畴有巨大差异的同义词。换言之,“命过/崩/命终/掩随他世/身亡”一组的译法不是梵语影响的结果,而是中土汉文化的产物,因为在古代印度(天竺)kālagata-一词的使用并不存在身份的差异。此外,若从四字格的角度去考虑,“既崩”或许就是出于四字句的格式需要。
5.词义下移或者模仿前词
所谓“词义下移”是指在汉译一个句子时,将前一个词的部分义项转移并增译到后一个原本不相干的词语之中。
例子67:
[梵]Simhahanor gautamā catvārah putrāh suddhodanah,suklodanah,dronodanah, amrtodanah;Suddhā,suklā,dronā,amrtikā ceti duhitarah.(vol.i.,p.31)
[汉]其师子颊王而有四子:一名净饭、二名白饭、三名斛饭、四名甘露饭。师子颊王复有四女:一名清净、二名纯白、三名纯斛,四名甘露(92)。
按:例子67可直译为:“师子颊王的四个儿子:净饭、白饭、斛饭、甘露饭。[他的]女儿们即净、白、斛和甘露。”其女儿的名字分别对译Suddhā(清净),Suklā(纯白)、Dronā(纯斛)、Amrtikā(甘露)。“纯斛”一名令人感到迷惑,因为dronā中仅有“斛”而没有“纯”的意思。对比sukla(纯白)一词,我们发现“纯斛”中的“纯”来自前者“纯白”中的意项。这就是汉译时出现的前一个词的词义粘连、下移到后一个词语之中,因为dronā与suklā这两个原词之间,不存在相因生义的条件(93),所以,此译法不能算作相因生义,而是根据前面的成分而同化添加的。
在并列词语的翻译中,有时候前面的词语的译语选择也受到后面词语的影响。《破僧事》卷十六中的例句:
例子68:
[梵]tasya krīdato ramamānasya paricārayatah kramasas catvārah putrā jātāh, sākhah, prasākhah,anusākhah,visākhas ca;(vol.ii.,p.115)
[汉]王有四子:一名大枝;二名副枝;三名随枝;四名小枝(94)。
按:例子68中的长子人名sākha(枝),前面并没有前缀mahā-(大),之所以将sākhah译作“大枝”,这是为了与后面并列的三个儿子的名字对称的缘故,由于有“副枝”(prasākhah)、“随枝”(anusākhah)和“小枝”(visākhas),所以,在sākhah前面添加了“大”字,以便对称。又,“随枝”对应的anusākha-,其中的anu-被译为“随”,如同“随喜”(anu-modanā)一样,属于“仿译”(95)。
还有一种模仿前词的现象,即前后两个词不发生意义上的关联,纯粹是后者对前者形式上的模仿。在义净译经中,出现了“子子”和“婢婢”(96)这样的重叠词现象,前者如下:
例子69:
[梵]sā ūrdhvabāhuh putra putreti bhagavantam parisvadktumārabdhā/
[汉]即使举手,欲抱世尊,唱言:“子子。”(97)
按:例子69的“子子”对译“putra putra”,即“儿子,儿子!”显然,在梵本中原来就有两个重叠的putra。
例子70:
[梵]anubaddhām hā tāta hā bhrātah hā pitah hā svāminniti ca samantādārodanā-sabdam srutvā ca punaramātyānāmāmtrayate/
[汉]唱言:“父父、兄兄、主主”,而作大声(98)。
按:例子70的原句中所唱言的内容“hā tāta hā bhrātah hā pitah hā svāminn-iti”,即“啊,父亲!啊,兄长!啊,父亲!啊,主人!”显然,“父父”对译了两个词(但不是重叠词)tāta和pitah,而“兄兄”和“主主”仅仅分别对译一个词bhrātah和svāmin-,这说明“兄兄”和“主主”就是模仿“父父”的形式而来的,并不是梵本中原有的现象。为什么“兄兄”和“主主”要模仿“父父”的形式呢?必须注意到梵句中原有数个感叹词(hā)。而汉译时没有出现一个感叹词,其感叹的意涵通过重叠词来表示。感叹语气有强调的作用,中古汉语中的重叠词用于表示感叹。所以,与“父父”的形式一样,“兄兄”和“主主”还要用来表示感叹,因此就使用了重叠词。
6.替换现象
所谓替换现象是指在翻译的过程中,将梵语(或胡语)佛教原典中的词汇,用意思不相干的中土词汇去替换掉。如果仅仅依赖汉译文本的话,就会误以为原典就是如此,然后以用来替换的语汇作为某一研究的依据,所得出关于原典的结论很可能导致“南辕北辙”的后果。早期汉译佛经中,对名词术语的这种替换常被称作“格义”。
例子71:
[梵]cocapānam mocapānam kolapānam-asvatthapānam-udumbarapānam pārusika-pānam mrdvīkapānam kharjūrapānam ca//
[汉]……六钵鲁洒其果状如蘡薁子,味亦相似……(99)
例子72:
[梵]antaroddānam/cocam mocam ca kolam cn asvatthodumbarena ca pārusikam ca mrddīkā kharjūram cāstamam matam//
[汉]内摄颂曰:
椰子笆蕉及酸枣 阿说他果乌跋罗
蘡薁蒲萄渴树罗 是谓八种浆应识(100)
按:在例子71中,“钵鲁洒”是梵语pārusika的音译。而“其果状如蘡薁子,味亦相似”属于义净的注文。“蘡薁子”仅仅是对“钵鲁洒”的解释,不是对某个梵语词的翻译。同样的注文见于尊者胜友集、义净译《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八:“六钵鲁洒浆其果状如蘡薁子”(101)和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五:“六钵噜洒浆其果状如蘡薁子。”(102)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八也对此处的“蘡薁”一词进行了解释:“蘡薁:上,益盈反;下,于六反。《考声》云:草名,可食,似葡萄而小,其子黑色。《说文》云:二字并从草,婴、奥俱声也。”(103)但希麟并没有解释该词与“钵鲁洒”之间的关系。在例子72中,义净又将pārusikam译成了“蘡薁”,其原因可能是由于诗句字数的限制,所以用双音节词“蘡薁”替换了三音节词“钵鲁洒”。有着长期而丰富天竺生活经验的义净自然很清楚“钵鲁洒”与“蘡薁”二者所指代的并不是同一种植物。但是他的《药事》译本还是出现了用“椰子”(nārikela)(104)替代“招者”(coca)这一类的现象(105)。与在诗句中用“蘡薁”替换“钵鲁洒”不同,义净用“椰子”替代了“招者”,不是出于诗句字数的要求,而是另有原因。笔者猜测,可能是义净为了用本土熟悉的浯汇去表达域外陌生的意象,这就像佛经中用“葶苈”对译“芥子”等情形一样(106)。
综上,我们以《药事》和《破僧事》中的若干例子,对义净在翻译佛教戒律文献时对句法(也包括部分词法)的处理方式进行了简略的梳理与归纳。当然,由于缺乏对义净译经中的相关现象的完整统计,这种归纳还是比较粗浅的,不过,希望拙文能为日后在梵汉对勘的墓础上,全面讨论义净译经的词汇和语法特征积累经验。
* 本文受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基金资助,为北京大学汉语语言研究中心基地重大项目“语言接触与汉译佛典语法比较研究——以梵汉对勘为基础”(项目批准号05JJD740177)的成果之一。本文初稿在“汉译佛典语法研究学术研讨会暨第四届汉文佛典语言学学术研讨会”(2009年8月2—4日,浙江宁波)上宣读,感谢胡敕瑞、尉迟治平、高列过、龙国富等先生提出的宝贵建议。
① 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共100册),第55册,日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4—1934年,第569页上栏。
②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第869页上栏。
③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第569页上栏。
④ 有关吉尔吉特写本的出土情况,参见蔡耀明《吉尔吉特(Gilgit)梵文佛典写本的出土与佛教研究》(《正观杂志》第十三期专刊),正观杂志社,2000年。
⑤ Sitansusekhar Bagchi,ed.,Mūlasarvāstivādavinayavastu,2.vols.,Buddhist Sanskrit Text No.16, Darbhanga:The Mithila Institute of Post-graduate Studies and Research in Sanskrit Learning,1967.Cf,vol.1,pp.1-172.
⑥ Raniero Gnoli ed.,The Gilgit Manuscript of the Sanghabhedavastu,Being the 17th and Last Sec-tion of the Vinaya of the Mūlasarvāstivādin,2 vols,Roma: Istituto Italiano per il Medio ed Estreme Orien-te,1977—1978.
⑦ 季羡林《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原本的发现》,载季羡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人民出版社,1957年。该文收入《季羡林文集》第三卷《印度古代语言》,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96—399页。季先生的这篇短文,日后受到曹仕邦的武断批评,成为当年海峡两岸学术交流不畅的一则公案。曹仕邦《评季羡林<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原本的发现)》,收入氏著《中国佛教译经史论集》,东初出版社,1990年,第167—172页。
⑧ 略举几例:王绍峰《初唐佛典词汇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栗学英《试论义净译著在汉语词汇史上的语料价值》,《南京审计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第87—90页。谭代龙《义净译经身体运动概念场词汇系统及其演变研究》,语文出版社,2008年。
⑨ 笔者目前正在搜集与义净译经所对应的梵语佛教写卷史料(绝大部分是出土的),像《金光明最胜王经》不仅有多种不同时代和地域的梵语抄本,也有西域其他语言(如于阗语、回鹘语等)的译本。鉴于目前的进度,本文仅涉及《药事》和《破僧事》的部分内容。欲全面讨论义净译经的句法,还有待他日。
⑩ 本文所依据的《药事》梵本为前引Sitansusekhar Bagchi,ed., Mūlasarvāstivādavinayavastu,vol.1,pp.1-172.
(1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l页上至中栏。
(1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13)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46页中栏。
(14)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60页上栏。
(1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1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1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l页中栏。
(1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3页上栏。《破僧事》卷十中类似的则有:“世尊告曰’汝诸比丘,勿生余念。”(《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1页中栏)
(1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304页下栏。
(2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60页上至中栏。
(2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3)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4)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此句中的“三叶”是译者所加,起归纳的作用。
(2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2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5页上栏。
(30) 另见《破僧事》卷十一,“佛告诸比丘:勿生异念。摩纳婆者,即我身是。”(《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8页下栏)又,《破僧事》卷十七:“今诃骂者,是我父也,云何损害?今且令付后宫囚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89页下栏)后者有“……者,是……也”这样的判断句搭配形式。
(3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2页上栏。
(3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29页下栏。
(33)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3页上栏。
(34) 对佛经判断句的研究概述,参见胡敕瑞《汉译佛经中的判断句研究》,《南昌航空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第1—13页。
(35) 朱冠明《梵本<阿弥陀经>语法札记》,《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08—119页。
(3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63页中栏。
(37) 例如,《破僧事》卷三:[梵]yadā bodhisattvah sarvasiksāsu siksitah,pancasu sthānes u kr-tvāvī samvrttah,dūravedhe,sabdavedhe,marmavedhe,aksūnavedhe,drdhaprahāritāyām ca.(vol.i,p.58)[汉]菩萨当日习得五种弓法:一者射诸远物。二者彼处有声,菩萨不见,随其所念,皆即射得。三者所欲射处,无有不着。四者前人身上知有要穴,随其所念,若死不死,即射其穴,悉皆随意。五者不问远近,射之极当。(《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1O页下栏)
(3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1页上至中栏。
(3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45页下栏。
(4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3册,第802页中栏。
(41) Sitansusekhar Bagchi,ed.,Mūlasarvāstivādavinayavastu,vol.1,p.84,line 14--15.
(42)《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61页中栏。
(43) 王绍峰《初唐佛典词汇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61—162页。
(44) 朱冠明《移植:佛经翻译影响汉语词汇的一种方式》,《语言学论丛》第三十七辑,2008年,第169-182页。
(4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17页下栏至118页上栏。
(4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15页上栏。
(4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81页上栏。
(48) Timothy Lenz,A New Version of the Gāndhārī Dharmapada and a Collection of Previous-Birth Stories,Gandhāran Buddhist Texts 3,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2,p.226.
(4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下栏。
(5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2页上栏。
(5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上栏。
(52) 《药事》卷一中有两处同样的“缘在室罗伐城”,例子32是指第一处。
(53) 《药事》卷一中有与例子32类似的句子,如“缘在王舍城”(《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2页下栏),对应得梵句为“Rājagrhe nidānam”。
(54) 《破僧事》卷三中类似的句子还有:[梵]dharmatā khalu sākyamunir bodhisattvah pancasataparivārah krmivarmano lipyācāryasya lipim siksanāyopanyastath(vol.i,p.58)[汉]菩萨生时,有常法式。若欲入学,以五百侍从童子令随。菩萨学习书业时,有博士名彩光甲,明解五百种书。时净饭王,将菩萨及诸童子,诣彩光处令遣受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lO页中栏)
(5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上栏。
(5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10页中至下栏。
(5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11页中栏。
(5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5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6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6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6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63) 胡敕瑞《代用与省略——论历史句法中的缩约方式》,《古汉语研究》2006年第4期,第28—35页。
(64) 以上六个句子均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上栏。
(6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967页上栏。另见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305页。
(66) 在《药事》卷十一,该词也写作“*(左焦右頁)*(左卒右頁)”。如:“见一丈夫,发白面皱,年几朽迈,羸弱*(左焦右頁)*(左卒右頁)(憔瘁),诸根不明,倚杖而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51页上栏)
(6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967页上栏。另见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下册),第2305页。
(6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5页上栏。
(6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5页上栏。
(70) 姜南《汉译佛经中增译的话题转移标记——以<妙法莲华经>的梵汉对勘为基础》,《中国语文》2007年第3期,第223—230页。
(7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5页上栏。
(72) 佛经翻译时对人称代词的处理方式及其影响,参见龙国富《从梵汉对勘看早期翻译对译经人称代词数的影响》,《外语教学与研究》2008年第3期,第218—223页。
(73)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99页上栏。
(74)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上栏。
(7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41页中栏。
(7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5页上栏。
(7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42页上栏。
(7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2页下栏。
(7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55页上栏。
(8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80页上栏。
(81) “成立”另见《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四中的“养育随情,渐至成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221页上栏)
(8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234页上栏。
(83)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上栏。
(84)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上栏。
(85)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4册,第1页上栏。
(86)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280页中栏。
(8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52页上栏。
(8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52页上栏。
(8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4页下栏。
(9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2页上栏。又,kāla-gata,还被译为“背丧”。参见辛嶋静志《妙法莲华经词典》,日本创价大学国际佛教学高等研究所,2001年,第16页。
(9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52页下栏。
(9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05页上栏。
(93) 参见周俊勋、吴娟《相因生义的条件》,《南京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第138—145页。
(94)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80页上栏。
(95) 朱庆之《佛经翻译中的仿译及其对汉语词汇的影响》,《中古近代汉语研究》第一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7—262页。
(96) 《药事》卷十:“迦叶佛时,骂辱式叉有学苾刍尼及无学比丘尼,云‘婢婢’。由此业故,今为婢身。”(《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44页下栏)
(97)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44页中栏。
(98)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51页中栏。
(9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100)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页中栏。
(101)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朋,第569页下栏。
(102)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478页上。
(103)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967页上栏。另见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下册),第2305页。
(104) “椰子”,(nārikela),见《破僧事》卷十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第161页下栏(对应梵本vol.ii,p.40)。
(105) 陈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词汇选释》,《敦煌吐鲁番研究》第11卷,2009年,第391—405页。
(106) 参见笔者对Buddhist Manuscripts from Central Asia:The British Library Sanskrit Fragments一书所撰书评,刊《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十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5—4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