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译佛经中增译的话题转移标记——以《妙法莲华经》的梵汉对勘为基础
提要 本文通过对《妙法莲华经》进行梵汉对勘和异译比较，发现汉译佛经话题结构的一个特点，即不管梵文原典中有没有直接对应词，只要遇到话题转换，在译文的句首话题位置经常会添加诸如“尔时”、“今(者/日)”、“复次/次复”、“(复)有”等显性标记词，借以开启新话题，使得句子或子句之间原本隐含的界限更加明晰，因此为佛经翻译者所青睐，越来越成为一种有意识的自觉行为。而汉语作为话题优先语言，在遣词造句、布局谋篇时有使话题突出的内在要求。所以译经有意添加话题转移标记的倾向并未违反汉语自身结构的组织原则，反而突显了汉语的类型特征，加速了汉语句子话题化的进程，即向话语概念结构化语言迈进。
关键词 梵汉对勘 话题转移标记 类型对应
一
梵汉两种语言的结构类型存在巨大差异。梵语的形态变化极其丰富，不仅在一个句子内，主谓之间通过性、数、格的一致变化来实现主语对谓语的管辖，而且句子或子句间的话题转换也能够凭借词语性、数、格、人称等范畴的屈折变化表达出来。而汉语历来缺乏形态变化，句法标记极少，其结果就是句子或子句经常可以不带有任何明晰的界限就组织在一起，话题和述题之间主要依靠语义上的“有关性”(abountness)相互关联。于是作为典型的翻译产品，汉语史上大量留存的汉译佛经文献常常表现出与同期中土文献不尽相同的语言特点，句首频繁使用话题转移标记就是其一。
本文以《妙法莲华经》①的梵汉对勘和异译比较为基础，展示此一倾向所蕴涵的深层类型对应。该经现存有三个完整的汉译本，按时代先后分别为：
西晋·竺法护译《正法华经》10卷27品，286年译出。收录于T9，No.263。
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7卷28品，406年译出。收录于T9，No.262。
隋·阇那崛多共笈多译《添品妙法莲华经》8卷27品，601年译出。收录于T9，No.264。
其中《添品妙法莲华经》是对什译的重新校定，除了结构有所变动，略微增加了一些内容之外，跟《妙法莲华经》没有太大不同。所以学者更多关注3世纪译出的法护本和5世纪译出的罗什本。法护和罗什都是中国译经史上举足轻重的翻译大师，他们的译作极具普及性和影响力，至少可以如实反映当时佛教汉语的语言面貌。而且两个译本相隔一百余年，可以让我们比较直观地看清楚其间语言发展演变的轨迹。
首先，无论是在较早的法护译本还是后出的罗什译本里，于句首话题转换处使用显性标记的情况都相当频繁。有时原文中有表话题转换的小品词，如“atha khalu”、“punar api”、“tatra”等，或时间词，相应被译成“尔时”、“于是”、“复次”等位于句首的时间词、连词、副词等。如(梵文逐词对译主要依据荻原云来《梵和大辞典》并做了简化处理)：
(1)anusmarāmy aham kula-putrā atīte’dhvarny asamkhyeyaih
想起 我 善男子们啊 在过去世 无数
kalpair asamkhyeyatarair vipulair aprameyair acintyair aparimitair
劫中 无数 无量 无边 不可思议 无量
apramānais tatah parena parataram yad’ āsīt tena kālena tena samayena
无量 此 后 当 有 此时
candrasūryapradīpo nāma tathāgato ’rhan samyak-sambuddho loka
日月灯 名为 如来 应供 正等正觉 世界上
udapādi vidyā-carana-sampannah sugato loka-vid anuttarah
出现了 明行足 善逝 世间解 无上
purusa-damyasārathih sāstā devānām ca manusyānām ca buddho
调御丈夫 师 天神的 和 人们的 和 佛
bhagavān.(《序品第一》)
世尊
护：又念往故无央数劫不可思议无能度量。时有如来。号日月灯明至真等正觉明行成为善逝世间解无上士道法御天人师为佛世尊。
什：诸善男子。如过去无量无边不可思议阿僧祇劫。尔时有佛。号日月灯明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
画线部分为梵汉对应词。护译本的句首时间词“时”和什译本中句首时间词的“尔时”直接对应原文中的tena kālena tena samayena(时间词的单数具格)。
(2)te ca deva-putrās tasyām velāyām imā gāthā abhāsanta.
这些 又 天子 此时 这 偈颂 宣说了
(《譬喻品第三》)
护：时诸天子赞颂曰。
什：尔时诸天子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护译本的句首时间词“时”和什译本中句首时间词的“尔时”直接对应原文的tasyām velāyām(时间词的单数位格)。
(3)atha khalv āyusmān sāriputro bhagavantam etad avocat.
于是 长者 舍利弗 对世尊 这 讲了
(《譬喻品第三》)
护：于是舍利弗白世尊曰。
什：尔时舍利弗白佛言。
护译本的句首连词“于是”和什译本的句首时间词“尔时”直接对应原文的atha khalv(有话题转换功能的小品词)。
(4)tasya khalu punah kula-putrās candrasūryapradīpasya
这 复次 善男子们啊 日月灯
tathāgatasyārhatah samyak-sambuddhasya parena parataram
如来 应供 正等正觉 此后
caudrasūryapradīpa eva nāmnā tathāgato ’rhan
日月灯 就 以名 如来 应供
samyak-sambuddho loka udapādi.(《序品第一》)
正等正觉 世界上 出现了
护：又族姓子。其日月灯明如来灭度之后。次复有佛。亦号日月灯明。
什：次复有佛。亦名日月灯明。次复有佛。亦名日月灯明。
护译本的句首副词“又/次复”和什译本的句首副词“次复”直接对应原文的khalu punah和parena parataram(有话题转换功能的小品词)。
但很多时候原文中并无直接对应词，而是由词语性、数、格中某一范畴的形态变化表现出话题的转移。这种情况译成汉语，虽然依赖可靠的语篇或语义信息也能分辨句子或子句间的界限，但对以外国僧人为主的中古译经团体来说并非易事。加之译者直接接触原文，最易受到原文话题转换处必有显性标志(时间词、小品词、或词语自身屈折变化)的影响和启发，译者基于对篇章语义的整体把握，依照汉语中那些有话题标记的句子为参照合理类推，在可用也可不用显性话题标记的语境中，多选择使用标记词，从而达到两种语言之间更为深层的对应。如：
(5)(m.sg.G.→)② atha khalu maitreyasya bodhisattvasya
于是 弥勒 菩萨
mahāsattvasya etad abhūt ｜ mahā-nimittam prātihāryam bata
大士 这 有 大瑞相 神通 呜呼
idam(m.sg.I.→) tathāgatena krtam.(《序品第一》)
这 由如来 所为
护：于是弥勒菩萨心自念言。｜今者世尊如来至真等正觉。……现大感变。
什：尔时弥勒菩萨作是念。｜今者世尊现神变相。
时间词“今者”原文中无直接对应词。原文前句的主题是maitreyasya bodhisattvasya mahāsatvasya(阳性、单数、属格)，后句的主题是tathāgatena(阳性、单数、具格)，二者“格”不相同，因而翻译时译者人为添加时间词“今者”作为标记开启新话题，同时兼有话题转移功能。
(6)(pers，1.sg.N.→)yan nv aham manjusriyam kumāra-bhūtam etam
因此 今 我 文殊师利 童子 这
artham pariprccheyam｜
意义 要问
(f.pl.G.→)tāsām catasrnām parsadām bhiksu-bhiksuny-upāsakopāsikānām
这 四 部众 比丘 比丘尼 清信士 清信女们
bahūnām ca deva-nāga-yaksa-gandharvāsura-garuda-kimnara-mahoraga-
众多 和 天 龙 夜叉 揵闼婆 阿须伦 迦楼罗 真陀罗 摩休罗
manusyāmanusyānām imam evam-rūpam bhagavato mahā-nimittam
人 这 如是相 世尊 大瑞相
prātihāryāvabhāsam drstv’ āscarya-prāptānām adbhuta-prāptānām
神通光明 看见后 得未曾有 得未曾有
kautūhala-prāptānām etad abhavat.(《序品第一》)
心存犹豫 这 有
护：欲请问之。｜时四部众比丘比丘尼清信士清信女。诸天龙神揵沓惒阿须伦迦留罗真陀罗摩休勒。志怀犹豫得未曾有。见斯大圣无极威曜神足变化。各各发意欲问世尊决散疑网。
什：我今当问。｜尔时比丘比丘尼婆塞优婆塞。及诸天龙鬼神。咸作此念。是佛光明神通之相。今当问谁?
时间词“时”、“尔时”原文亦无直接对应词，而是译者根据前后两句主题“人称”、“数”、“格”的不同而有意加入的。
其次，通过异译比较还清楚呈现，后出的什译本比护译本更自觉地使用话题转移标记来标示新话题。如《序品第一》开篇处的大段铺叙：
(7)evam mayā srutam ekasmin samye｜(m.sg.I.→)bhagavān
如是 由我 所闻 一 时 世尊
rājagrhe viharati sma grdhakūte parvate mahatā bhiksu-samghena
王舍城中 游 灵鹫 山中 大 比丘 众
sārdhaml‖(n.pl.I.→)dvādasabhir bhiksu-sataih sarvair arhadbhih
一起 十二 比丘 百 全部 应供
...‖(n.du.I.→)anyābhyām ca dvābhyām bhiksusahasrābhyām
其他的 又 二 比丘 千
saiksāsaiksābhyām‖(n.pl.I.→)mahāprajāpatī-pramukhais ca sadbhir
学无学 以摩诃波阇波提为首的又 六
bhiksunīsahasraih ‖(f.sg.I.→)yasodharayā ca bhiksunyā rāhula-mātrā
比丘尼 千 耶输陀罗 又比丘尼 罗睺罗的母亲
saparivārayā‖(n.pl.I.→)asītyā ca bodhisattva-sahasraih sārdham
与眷属 八 又 菩萨 千 一起
sarvair avaivartikair eka-jāti-pratibaddhair yad utānuttarāyām
全部 不退转 一生相续 所谓 于无上
samyak-sambodhau...‖(m.sg.I.→)sakrena ca devānām indrena
正等正觉 释 又 天神的 帝王
sārdham vimsati-devaputra-sahasra-parivārena‖(m.sg.I.→)tadyathā
一起 二十 天子 千 随行 譬如
candrena ca devaputrena devaputrena sūryena ca devaputeena samatagandhena
月 又 天子 日 又 天子 普香
ca devaputrena ratnaprabhena ca devaputrenāvabhāsaprabhena ca
又 天子 宝光 又 天子 光耀 又
devaputrena evam pramukhair vimsatyā ca devaputrasahasraih‖
天子 如是 上首 二十 又 天子 千
(m.pl.I.→)caturbhis ca mahā-rājaih sārdham trimsad-devaputra-sah-
四 又 大王 一起 三 天子 千
asra-parivāraih(名号略)...‖(m.sg.I.→) īsvarena ca devaputrena
随行 自在 又 天子
mahesvarena ca devaputrena trimsad-devaputrasahasra-parivārābhyām‖
大自在 又 天子 三 天子 千 随行
(m.sg.I.→)brahrmanā ca sahām-patinā sārdham dvādasa-brahmakāyi-
梵天 又 娑婆界主 一起 十二 梵众
ka-devaputra-sahasra-parivārena‖(m.sg.I.→)tadyathā sikhinā ca
天子 千 随行 譬如 尸弃 又
brahmanā jyotisprabhena ca brahmanā evam pramukhair
梵天 光明 又 梵天 如是 上首
dvādasabhis ca brahmakāyika-devaputra-sahasraih‖(m.pl.I.→)astābhis
十二 又 梵众 天子 千 八
ca nāga-rājaih sārdham bahu-nāga-kotī-sata-sahasra-parivāraih...‖(m.
又 龙王 一起 无量 龙 亿 百 千 随行
pl.I.→)caturbhis ca kimnara-rājaih)sārdham
四 又 真陀罗王 一起
bahu-kimnara-kotī-sata-sahasra-parivārahl...‖(m.pl.I.→)caturbhis ca
无量 真陀罗亿 百 千 随行 四 又
gandharva-kāyika-devaputraih sārdham bahu-gandharva-sata-sahasra-
香身天子 一起 无量 乾闼婆 百 千
parivāraib...‖(m.pl.I.→)caturbhis cāsurendraih sārdham
随行 四 又 阿须伦 一起
bahv-asura-kotī-sata-sahasra-parivāraih...‖(m.pl.I.→)caturbhis ca
无量阿须伦亿百 千 随行 四 又
garudendraih sārdham bahu-garuda-kotī-sata-sahasra-parivāraih...‖(m.
迦楼罗 一起 无量阿须伦亿百 千 随行
sg.I.→)rājnā cājātasatrunā māgadhena vaidehī-putrena sārdham‖
王 又 阿阇世 摩陀 韦提希子 一起
护：一时｜佛游王舍城灵鹫山。‖与大比丘众俱。‖比丘千二百。一切无着。……‖(缺译)‖菩萨八万皆不退转。坚住无上正真之道。……‖尔时天帝与二万天子俱。‖日王子与无数眷属俱。月天子以宝光明普有所照。宝光天子光耀天子俱。‖四大天王与万天子俱。‖*(左火右佥)明大梵自在天子与三万天子俱。‖梵忍迹天子与三万二千天子俱。‖饰干大梵与无数天子。又梵名*(左火右佥)光。与无数大众俱。来诣佛所稽首毕退坐一面。‖有八龙王。与无央数千诸龙眷属俱。‖四真陀罗王(名号略)。各与营从来诣佛所。稽首毕退住一面。‖净身四天子(名号略)。俱来诣佛所。前稽首毕退坐一面。‖四阿须伦王(名号略)。与无央数百千阿须伦人民俱。来诣佛所。前稽首毕。退坐一面。‖四金翅鸟王(名号略)。俱来诣佛所。稽首毕退住一面。‖摩羯国王阿阇王。与十子并诸营从。来诣佛所。稽首毕退坐一面。诸天龙神世人。莫不归命奉敬侍坐。‖什：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复有学无学二千人。‖摩诃波阇波提比丘尼。与眷属六千人惧。‖罗睺罗母耶输陀罗比丘尼。亦与眷属俱。‖菩萨摩诃萨八万人。皆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退转。……‖尔时释提桓因。与其眷属二万天子俱。‖复有名月天子。普香天子。宝光天子。‖四大天王。与其眷属万天子惧。‖自在天子。大自在天子。与其眷属三万天子俱。‖娑婆世界主梵天王(名号略)。与其眷属万二千天子俱。‖尸弃大梵光明大梵等。‖有八龙王(名号略)。各与若干百千眷属俱。‖有四紧那罗王(名号略)。各与若干百千眷属俱。‖有四阿修罗王(名号略)。各与若干百千眷属惧。‖直四迦楼罗王(名号略)。各与若干百千眷属俱。‖韦提希子阿阇世玉。与若干百千眷属俱。各礼佛足退坐一面。‖
原文是一个带有很长具格修饰语的主谓句，具格修饰语内部数次变更主题：比丘众>学无学>摩诃波阇波提比丘尼>……，但每次变换主题都伴有“数”(单、双、复数)的形态变化，一目了然，同理，画双线的“尔时”“(复)有”等是译者人为添加在话题转换处的标记词。可以看到，翻译同样一段内容，罗什使用话题标记的次数明显高于法护。又如：
(8)(n.pl.N.→)tasya astau satāni ante-vāsanām abhūvan.｜(m.sg.N.→)
他 八 百 近住弟子 有
sa ca bhagavāms tatah samādher vyutthāya.(《序品第一》)
这 又 世尊 从这 三昧中 起来后
护：侍者十八人。｜佛三昧正受。从三昧起。
什：有八百弟子。｜是时日月灯明佛从三昧起。
原文前后两句的话题转换表现为“性”和“数”的不同，什译本便自觉在新话题前添加“是时”作为标记。
(9)(pers.1.sg.N.→)tena evam prajānāmi mahā-dharma-sravana-sāmkathyam
因此 如是 我知 宣说乐闻大法
｜(m.sg.N.→)tathāgatah kartu-kāmo mahā-dharma-sravanam
如来 欲行 乐闻大法
srāvayitu-kāmo yathedam evam-rūpam pūrva-nimittam
欲令闻 犹如这 如是相 宿世之相
prāduskrtavān.(《序品第一》)
护：识察知讲大法。｜诸如来至真等正觉。欲令众生听无极典。故现斯应。
什：是故当知。｜今佛现光亦复如是。欲令众生咸得闻知一切世间难信之法。故现斯瑞。
原文前后两句的话题转换表现为“人称”的不同，什译本便自觉在新话题前添加“今”作为标记。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越是高水平的翻译，越能更大程度地明确传达出源头语和目的语的语言类型差异，呈现出的对应就越成系统有规律，体现了更为深层的类型对应，即梵语等语言的屈折形态往往对应于汉语线性序列上的词汇形式或功能成分。
同样为叙述文体的《维摩诘经》③也表现出类似的倾向。略举两例如下：
(10)(m.sg.N.→)evam mayā srutam ekasmin samaye bhagavān
如是 为我 所闻 一 时 世尊
vaisālyām viharati ama...｜
维耶离中 游
(n.pl.N.→)dvādasa ca sakrasahasrāny anyānyobhyas
十二 又 帝释 千 从各各
catumahādvīpakebhyo bhyāgatāni tatraiva parsadi sannipatitāny
四大洲 来 这 即 会中 安坐
abhūvan.(《佛国品第一》)
支：闻如是，一时佛游于维耶离奈氏树园……｜彼天帝万二千释从四方来。
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毘耶离庵罗树园……｜复有万二千天帝。亦从余四天下来在会坐。
玄：如是我闻，一时薄迦梵住广严城庵卫林……｜复有万二千天帝。各从余方四大洲界。亦为瞻礼供养世尊及听法故。来在会坐。
画单线部分为梵汉对应词。原文前后两句的话题转换表现为“性”和“数”的不同，罗什和玄奘的译本都在新话题前添加“复有”作为标记。
(11)(pers.1.sg.N→)aprasannānām) ca kula-putrānām prasādam
诸未净信者的 又 诸善男子的 信受
utpādayisyāmi prasannānām ca...｜evam ukte(m.sg.N.→)
我将至 诸净信者的 又 如是 所言
bhagavāmc chakram devānām indram etad avocat.sādhu sādhu
世尊 释 天神的 帝王 这 说 好啊 好啊(《法供养品第十三》)
支：至……共诣其所。｜佛言。善哉善哉。
什：我……共到其所。｜佛言。善哉善哉。
玄：我……共诣其所。｜尔时世尊告天帝释。善哉善哉。
原文前后两句的话题转换表现为“人称”的不同，玄奘的译本在新话题前添加“尔时”作为标记。
二
周一良先生很早提到“复次”频繁用于句首是汉译佛经的特色，“自来士大夫作古文”不用。的确，“复次”、“尔时”是伴随译经产生的新词，但在语篇功能上它们跟其他居于句首的话题标记一样，都用来开启新话题，同时兼有话题转移的功能，这在佛经翻译之前的中土文献中早已普遍流行。
从上古开始，时间词“时”、“是时”、“今”等就常常用于句首话题位置。如：
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孟子·万章上》)｜时吴政峻急，莫敢宜也。(《搜神记》八)｜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世说新语·雅量》｜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尚书·泰誓》｜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孟子·梁惠王上》)｜今夫性恶之人，使与性善者同类乎?(《论衡·命义篇》)
蒲立本(1995)认为居于句首话题位置的“今”常常是一个引介性的小品词，并不涉及特定的时间因素。我十分赞同他的观点，并由此断定居于句首话题位置的“时”、“是的”、“尔时”等也具有相同的性质。
“有”字起首的无主句同样也是汉语历代沿用的固有句式，如：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召南·野有死麇》｜有鳏在下，曰虞舜。(《尚书·尧典》)｜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论语·子罕》)｜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孟子·滕文公下》)｜有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动不飞不鸣，是何鸟也?(《吕氏春秋·重言》)｜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世说新语·夙惠》)｜礼还，复有诏责数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三国志裴注·吴书》)｜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世说新语·文学》)｜有痴婿，妇翁死，妇教以行吊礼。(《古小说钩沉·笑林》)｜有一类人家儿子，不行孝养，……(《敦煌变文集·父母恩重经讲经文》)｜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水浒传》64回｜有一个没理的村牛打我来。(《朴通事》)
罗杰瑞(1995)称之为“无主语型”存在句，曹逢甫(1990)称之为引介句，李佐丰(1994)从上古文献的分布情况看，此类句以置于篇章或段落之首为常，认定“有”具有介绍作用。即为篇章引入一个新话题。
此外，古汉语里还有很多用以凸显话题的标记手段。常见者有冠于话题前的引介性小品词“夫”、“若夫”、“且夫”、“唯(惟、维、佳)”等，如：
夫战，勇气也。(《左传·庄公十年》)｜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上》)｜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荀子·宥坐》)｜夫八万人奔散，非八千人所能缚。(《三国志裴注·魏书》)｜夫陵者，高大之象也。(《搜神记》6)｜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世说新语·文学》)｜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诗经·周颂·闵予小于之什》)
还有后附于话题的小品词“也”、“哉”等，如：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孟子·梁惠王上》)｜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庄子·逍遥游》)｜是月也，雷将发声。(《论衡·命义》)｜食茱萸也，山茱萸则不任食。(《齐民要术·安石榴》)｜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国语·鲁语》)
由此可见，汉语作为话题优先语言，在遣词造句、布局谋篇时有使话题突出的内在要求。而在汉译佛经这一特定文体中，由于词汇的新旧更替，译者弃用了一些古老的标记形式，中意于在话题前加标记词的方式。原始驱动则是为将原文中标示新话题的小品词或凭借词形变化表现的话题转换翻译出来，随即带来的后果便是，译经文献中显性话题标记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同期的中土文献。如下表所示：
但这并未违反汉语自身的组织原则，反而突出了汉语作为话题优先语言的类型特征，加快了汉语句子话题化的进程，即向话题概念结构化语言迈进。至于这些前加成分是否已经像现代汉语里后附于话题的“吧、呢、啊、的话”等表停顿的语气词一样，语法化为话题的句法标记，还有待讨论。总之，译者有意添加话题标记的倾向对此类带有明显翻译色彩的话题结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的主观自觉直接作用于译文，并凭借译文的广宣弘传深刻影响着汉语全民语的表达习惯和表达方式。
汉译佛经频繁使用甚至增译话题转移标记的特点再一次说明，各种语言逻辑结构相通、表达形式互异。而对汉译佛经进行梵本及异译的比较则有助于发现梵汉两种语言各自的组织原则，可为进一步探索受译经影响的汉语语法演变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
附录：缩略语及符号
T=大正新修大藏经，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主编，东京，1924—1934年。
No.=大藏经中的序号
du. dual双数 pers.1. first-personal第一人称代名词
f. female阴性 pl. plural复数
G. genitive属格 sg. singular单数
I. instrumental具格 (sg.I.→)表话题词语的性、数、格
m. masculine阳性 ｜、‖ 表句子主题链的层级，“｜为一级主题、“‖”为二级主题
N. nominative主格
n. neuter中性 …… 表省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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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瑞 1995 《汉语概说》，语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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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Charles N.and Sandra A.Thompson l976 Subject and topic：A new typology of language，in C.Li，ed，Subject and Topic，Academic Press，New York.
(原刊于《中国语文》2007年第3期)
① 本文选用精校梵本：荻原云来(U.Wogihara)、土田胜弥(C.Tsuchida)编订《改订梵文法华经》(Saddharmapundarīka-sutra，Romanized and Revised Text of the Bibliotheca Buddhica Publication by Consulting a Sanskrit Ms.and Tibetan and Chinese Translations)，山喜房佛书林，东京，1934—1935年。汉译本方面，选用目前校刊最好的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绎》本，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主编，东京，1924—1934年。“护”表竺法护译《正法华经》，T9，No.263。“什”表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T9，No.262。
② 例句中所用缩略语及符号见“附录”。
③ 引例取自《梵藏汉对照〈维摩经〉》(Vimalakīrtinirdesa，Transliterated Sanskrit Text Collated with Tibetan and Chinese Translations)，大正大学综合佛教研究所梵语佛典研究会编订，2005年。“支”表支谦译《佛说维摩诘经》，T14，No.474。“什”表鸠摩罗什译《维摩译所说经》，T14，No.475。“玄”表玄奘译《说无垢称经》，T14，No.4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