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至五代,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当是大唐礼佛交响乐章的尾声。
中和三年(883),曾经一度攻占长安并建立政权的黄巢农民军,在各路军阀的打击下,被迫撤离。临行前,一把火将长安城的宫殿、寺宇、居第几乎烧了个精光。光启元年(885)十二月,割踞军阀王重荣联合李克用打败宦官田令孜。田令孜先退守长安,继而又劫持僖宗离长安走南郑,走前再次焚烧坊市、宫城。至昭宗朝,长安更成为各路军阀拉锯式征伐的战场。先后有凤翔军、岐军相继焚掠,致使“宫室廛閭焚为灰烬”,再是宦官韩全诲勾结神策军李继筠“挟天子以令诸侯”,第四次火烧长安城。元佑元年(904),朱温勾结宰相崔胤胁迫昭宗迁都洛阳,同时令长安居人按籍迁居,行前“毁长安宫室百司民间庐舍,取其材,浮渭而下”。“长安城自此遂成丘墟”。朱温毁城既是最后一次,也是毁灭性的一次,因长安的佛寺与宫室、民居错落而成,宫室、民居被毁,佛寺怎能独免?几次战火过后,虽有修复,但无疑是宫室、民居优先,佛寺的修葺自是列在其次的地位。朱温毁城不久,即有留守官匡国节度使韩建改建长安城之举。这次改建,去掉了原来的宫城及外郭城,仅修建了子城(即皇城),其面积也仅为原城的十六分之一。这时的长安,即使还有佛寺残存,也应是残垣断壁,荒草凄凄了。
正当战火连绵,举国慌乱,人民流徙之日,法门寺不仅未遭毁坏,反而大兴土木,扩大规模。算其功德,全在李茂贞一人身上。
《旧五代史》卷132载:
李茂贞,本姓宋,名文通,深州博野人。祖鐸,父端。唐乾符中,镇州有博野军。宿衛京师,屯于奉天,文通时隸本军为市巡,累遷至队长。黄巢犯闕,博野军留于凤翔,时鄭畋理兵于岐下。畋遗文通以本军败尚让之众于龙尾坡,以功为神策军指挥使。朱玫之乱,唐僖宗再幸兴元,文通扈蹕山南,论功第一,遷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洋蓬壁等州节度使,赐姓,名茂贞,僖宗亲为制字曰正臣。光启二年,王行瑜杀朱玫于京师,李昌符拥兵于岐下,诏茂贞与陈佩等讨之。三年,诛昌符,车驾还京,以茂贞为凤翔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兼侍中、陇西郡王。
大顺二年,观军容使杨复恭得罪,奔山南,与杨守亮据兴元叛,茂贞与王行瑜讨平之。诏以宰相徐彦若镇兴元,茂贞违诏,表其假子继徽为留后,坚请旄钺,昭宗不得已而授之。
自是茂贞恃勋恣横,擅兵窥伺,颇干朝政,始萌问鼎之志矣。
光启四年(888)二月,李儇回到长安,三月病死。其弟李晔即位,即昭宗。四月加封李茂贞为检校侍中,李茂贞羽翼更加丰满起来。此时杨复恭专制朝政,蓄养私党,昭宗李晔为削弱他的势力,便任命其为凤翔监军。杨复恭看出了这位新皇帝的用意,心中颇为愤恨,在家装病两个月不肯上任,至当年十月携家眷跑到兴元(今汉中)发动了叛乱。
景福元年(892)正月,昭宗李晔调遣李茂贞等讨伐杨复恭。李茂贞依仗自己的势力,趁机要挟李晔,讨价还价,李晔只得任命他为山南西道招讨使,李茂贞才答应起兵南征,并于三月二十五日攻克凤州(今凤县),八月连占兴州、洋州、兴元,杨复恭兵败退閬州,后为西川兵所击杀。自此,李茂贞除割据整个宝鸡地区外,还拥有汉中、陇西地方,共达4镇15郡,甲兵雄盛,凌弱王室,颇有问鼎之志。
乾宁二年,李茂贞联合閤州王行瑜、华州韩建等节度使各率精甲数千人入见,欲废昭宗而立吉王,后闻李克用起兵太原勤王,才留兵宿卫而各返原镇。
乾宁三年六月,李茂贞绝朝贡,谋犯京闕,凤翔军、岐军焚掠京师,宫室廛閭焚为灰烬。昭宗忍无可忍,决定派兵征讨。李茂贞自知力量不敌,忙上表称罪改悔,并献钱15万,助修京闕。
天复元年(901)十一月,李茂贞在宦官韩全诲、李继海的帮助下,劫昭宗车驾至凤翔。此时的李茂贞已经给昭宗配备了以宰相韦贻范为首的一套百官班子,将李曄变成了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皇帝。
李茂贞虽挟了天子,但却不能號令诸侯。东平王朱温(朱全忠)率兵来夺昭宗,将凤翔围困了二年多,李茂贞每战皆败,万般无奈中,遂于天复三年正月与朱温约和,交出昭宗,斩宦官韩全诲等20余人。
昭宗离开凤翔还京不久,即被朱温劫持至洛阳。天佑四年(907),朱温篡唐,建立后梁,改元开平,立都汴州城。大唐王朝遂宣告灭亡,中国历史进入了五代十国时代。
在自昭宗迁洛阳至同光二年(924)对后唐上表称臣的20年间,李茂贞虽未被列入五代十国之中,但他盘踞关中,在凤翔设府署官,出入用皇帝仪仗,称妻为皇后,俨然一个小朝廷。他以秦王自居,以唐王朝的正统为號令,仍沿用昭宗的天复年号不改,以示与后梁政权势不两立。关中的险要地势,使他能够在乱中保静,肥沃的田地,又可使他没有用度之愁。在这期间,他曾多次企图乘乱并取,一统天下,但因力量终不及朱温的后梁和李克用的后晋朝而屡屡不能施展。要想在乱中求存,除了需要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力量作保障,还要一根维系人心的精神支柱,要建立起这根支柱,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事佛。李茂贞走事佛的道路由此开始了。
在这事佛的决定性过程中,还有两个因素不可疏忽,那就是在此之前凤翔府僧宁师关于李茂贞当为王者的傳言,正是这个傳言,进一步促成了他的祈佛。据《宋高僧传》卷21《宁师傳》载:宁师,岐阳人,天复初年暴卒于山寺。三日而苏,遂向官府报告入冥司事,称其为冥司追懾,并令使者引其巡游,署之李茂贞、李克用、朱温、王建和杨行密等上殿,使者声称诸人将为王。此后不久,李茂贞果然被封秦王,李克用为晋王,朱温改唐为后梁,王建建前蜀,杨行密建吴,“诸皆符合”。尽管明眼人深知此传言为无稽之谈,这位僧人却由此声名大振,“秦、陇之人往往请(师)入冥,预言吉凶,更无蹉跌”。李茂贞对此传言亦深信不疑,以为是佛祖在暗中保佑自己,遂定事佛之心。而自天复元年之后,列强中最大的两股势力李克用和朱全忠逐鹿中原,争夺天下,李茂贞偏处西北一隅,没有卷入战争的漩涡,因而物资丰厚,民众安居乐业。在这样一种环境和经济实力下,李茂贞才可将事佛落实到具体行动之中,并将修复在唐末战乱中毁坏的法门寺视为最重要的一环。《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碑中曾这样记叙道:
夫大圣示其不灭,证明无生。燃慧炬以烛幽,泛慈航而拯溺。在三千界,分八万门。诱舍爱河,劝离苦海。香山月殿,长侍晬容。鷲岭龙宫,时闻半偈。与消尘劫,令出昏衢。按后魏志,阿育王役使鬼神,于阎浮提造八万四千塔,华夏之中有五,秦国岐山得其一焉。又按神州三宝感通录,华夏有塔一十九所,岐阳圣迹复载其中。朝观光相,夕睹圣灯。究异草之西来,验灵踪之所止。供盈香积,鑪*(左釒右復)旃檀。面太白而千叠云屏,枕清渭而一条翠带。而又文皇迁寝殿而修花塔,冀拔群迷;天后辟明堂而俟真身,庶康万汇。编于史册,傳以古今。粤自有周,洎乎大汉,至于晋魏,爰及齐梁,隋文则誓志焚修,我唐则累朝回向。莫不归依圣教,恭敬真宗,募善行于阿育王,结慈缘于金龙子。嘉征迭变,灵应无穷。或鹤飞翔,不离于绀宇;或卿云摇曳,靡舍于金绳。分舍利于五十三州,增福田于千万亿祀。间生芝草,频现雨花。真形试火而火不焚,因其吴主;宝塔居水而水不近,彰自蓟门。礼懺者沈痼自痊,瞻虔者宿殃皆滅。金仙入梦,白马戒徒傳经既自于西天,演八法俄流于中土。
这一大段文字重点是言法门寺佛指舍利之来历及种种灵异,以及各朝为供养佛指舍利修葺塔寺的情况。李茂贞正是基于对佛指的信仰而决定于乱世之中修葺礼佛,修缮被战乱毁坏的法门寺塔。碑文又云:
今则王天潢禀异,帝衣承荣。立鸿猷于多难之秋,彰盛烈于阽危之际。遍数历代,曾无两人。增美诸闈,傳芳玉谍。将中興于十九葉,纂大業于三百年。竭立邦家,推诚君父。身先万旅,屡扫攙枪,血战中原,两收宫闕。故得诸候景仰,八表风隧。随当虎踞于山河,龙腾于区宇。朝万国而无惭伯禹,葉五星而不让高皇。恶杀好生,泣辜罪已。然而早钦大教,风尚空门。舍囗囗囗囗囗囗囗禅林之严*(左飠右方)。天复元年施相轮塔心樘柱方一条。天復十二年,以旧寺主宝真大师、赐紫沙门筠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爰命大师绕塔修复阶舍二十八间,至十三年迄,契至诚果谐。元感迅雷,骤起大雨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吹沙,涌出宝堦,化成金像。移山拔海,未足称奇。圣力神功,咸惊不测。天復十四年,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十八间及两囗囗囗囗天王两铺,及塑四十二尊贤圣菩萨,及畫西天二十囗祖,兼题傳法记,及诸功德,皆彩绘畢。天復十七年,囗囗囗囗囗囗并铸造八所囗囗(铜炉),内外畫功德八龙王。天復十九年至二十年,盖造护蓝墙舍四百余间,及瓮塔庭两廊讲囗囗囗囗及囗囗囗囗堦。天復十九年、二十年四月八日遣功德使特进守左衛上将军上柱国陇西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李继潜,僧録明囗大师,赐紫沙门彦文,首座普胜大师,赐紫沙门寡辞,宣奉丝言,敷傳圣懇两件,施梵夾金刚经一万卷。盖自王昼夜精勤,躬亲缮葺,不坠祇园之教,普传贝葉之文。塔前俵施,十方僧众受持,兼香油蜡烛,相继路歧。至天復二十年,庚辰至壬午岁修塔上层绿琉璃*(左甬右瓦)瓦,穷华极丽,尽妙罄能,斧斤不辍于斯须,绳墨无亏于分寸。法云广布,佛日高悬,不殊兜率天中,靡异菩提树下,悟其实相,了彼真空。金像巍峨,福护于凤鸣之境;神光煜爚,照临于鹑首之郊。必使玉历长新,瑶图永焕。绍高祖太宗之丕构,邁三皇五帝之猷。王子王孙,光承运祚;大君圣后,罔坠花香。囗修寺主安遠大师,赐紫沙门绍恩,戒行圆明精持坚慤,禀先师之遗训,成大国之良因。放鹤掌中,降龙座下,议珠内洁,世垢莫侵,虔奉宸严,遐禅胜果,希傳永永,爰刻磷磷。昌序艺愧彩毫,词非黄绢,缪承睿旨,俾抒斯文,殊非研精,难逃荒鄙。
秦王李茂贞修寺塔起于天復元年(901),止于天祐十九年(922),历时20年之久。从碑文仅存可辨的数字来看,修復面之广,工程量之大不能不令人震惊。诸如盖造护蓝墙舍400余间,以每边百间,每间4米计,该寺院的面积已达16万平方米。又因为不是简单的修葺,而几近盖造。即使如此,也未能恢复到唐代的寺宇规模。这次对寺宇的修復,重点是放在真身院内,仅就这一小区域而言,基本上再现了盛唐的风貌。而从记载的施梵夾《金刚经》10000卷及十方僧众于塔前受持的情况看,李茂贞已把法门寺当成他所控制政权的“国寺”。
至此,大唐300年迎佛骨篇章奏完最后一个音符。
至此,佛指舍利开始了漫长的“隐世”过程。火爆一时的法门寺舍利文化日渐降温。
在轰轰烈烈的大唐诸帝礼佛和秦王重修法门寺塔之后,作为回光返照,有后周僧人普静“往礼凤翔法门寺真身”,此后于周显德二年(955)“焚躯供养”。《宋高僧传》第23《周普州慈云寺普静傳》载:
释普静,姓茹氏,晋州洪洞人也。少出家于本郡惠澄法师,暗诵诸经,明持秘咒,思升白品,愿剪青螺。既下方坛,而循律检,往礼凤翔法门寺真身。乃于睢阳听涉赴龙兴寺讲训,徒侣若鱣鲔之宗蛟龙焉。又允琴台请转梵轮,安而能退。復于陈、蔡、曹、毫、宿、泗,各随缘奖导。迥于今东京扬化,善者从之。晋天福癸卯岁,心之怀土,还復故乡。遂断食发愿,愿舍千身,速登正觉。至周显德二年,遇请真身入寺,遂陈状于州牧杨君,愿焚躯供养。杨君允其意,乃往广胜寺,倾州民人或献之香果,或引以旛花,或泣泪相随,或呗声前导。至四月八日,真身塔前广发大愿曰:“愿焚千身,今千中之一也。”徐入柴庵,自分火炬。时则烟飞惨色,香霭愁云,举众叹嗟,群黎悲泣。享寿六十有九,弟子等收合余烬供养焉。
后晋(936—947)崇福寺继禅法师礼华严经已炼五指,后闻凤翔府法门寺有佛指舍利,便告辞晋高祖(石敬塘)前往瞻礼,又燃一指供养。这位和尚为佛祖先后燃去八指,唯存二指,可谓虔诚至极。圆寂后得舍利数百粒。《宋高僧傳》卷第23载:
崇福寺继晖法师。由是三年不出院门,一字一礼华严经一遍,字字礼大佛名经,共一百二十卷。复练一指,前后计燃五指。时晋高祖潜躍晋阳,最多钦重。洎乎龙飞,麈每入洛京朝观,必延内殿从容,锡賫颇丰。帝赐紫服并懿號,固让方俞。麈闻凤翔府法门寺有佛中指骨节真身,乃辞帝往岐阳瞻礼观,观者其希奇,又燃一指。尘之双手唯存二指耳。续于天柱寺,就楚伦法师学俱舍论。方经数日,微有疾生,至七月二十七日辰时枕肱而逝,俗年六十三,腊四十四。平常唯衣大布,不蓄盈长。六时礼佛,未曾少缺。陇坻之间闻其示灭,黑白二众具威仪送焚之,得舍利数百粒。弟子以灵骨归于太原,晋祖敕葬于晋水之西山,小塔至今存焉。
两位高僧自残的举措并未为法门寺文化增添什么新的内涵,只是为“隐世”的佛骨舍利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此后的法门寺佛教发展历史表明:地宫在掩藏佛指舍利的同时也掩藏了由佛指舍利生长出来的法门寺文化,可谓方兴“已”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