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佛教文化,恐怕一切从事文化工作的人,都是绕不开的话题。无论你从原典中直接汲取了多少。只要涉及中华传统文化,你都是自然深陷其中了。尤其我所从事的民族戏曲这一块,更是与其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是血肉相连。在民族传统戏曲中,佛家的言语,佛家的生活,佛家的故事,佛家的精神义理,可以说经意与不经意地贯穿了几百年戏剧创作的始终,其中相关剧目、故事、人物、寺院枚不胜举,我作为一个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也就毫不例外地游走在其中了。
我个人与佛教文化的接触,最早应该从儿时读《西游记》开始。不过那时只对佛家弟子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感兴趣,对唐僧就大打折扣了。唐僧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并且是唯一一个历史真人,却被吴承恩弄成这么个形象,这对佛家来讲,可能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但悉心阅读,我们也会发现,吴承恩对唐僧这个形象,也是充满感叹、敬重与理性思辨的。面对各种妖魔鬼怪,唐僧的“迂腐木讷憨痴”,甚至“不辨真假”,恰恰是佛理佛性的自然展露,如果佛界将天地之间的各色人等区分得跟人间一样,那佛的横空出世,对于斗斗杀杀、流血不止的人间又有什么意义呢?具有世间大爱的佛陀的降生,恐怕就是要用来模糊、修正人妖、善恶界限,从而化育万物,让生命本性归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是吴承恩的《西游记》,还是舞台上的各种西游故事,抑或是电视剧《西游记》现代动漫等,对和尚唐玄奘的形象塑造,也就应该得到我们的理解和宽容了。佛的包容应该越过人的经验世界,去化和世间纷扰的万事,这似乎才更接近佛的原初旨意。
我始终对佛家的精神定力有一种特别的感念。这还得先说唐僧。对于儿时翻得滚瓜烂熟的“娃娃书”《西游记》,我们是太多地埋怨了唐僧对孙悟空的不公,而没有想过作为这个取经团队的“一把手”,如果一路听凭猴子率性杀伐过去,西天取经的价值意义又何在何存呢?如果任由孙猴子、猪八戒们的性格发展,这个行进的队伍早就四分五裂了,之所以最后能够到达西天取得真经,根本是团队领导唐僧的坚强信念使然。是他貌似柔弱、其实内心十分刚毅的精神定力,凝聚了人才、凝聚了队伍,指引了航向,最终完成了壮举。
我还读过一个叫彭端淑的清人笔记,篇名叫《为学一首示子侄》,说是四川边远偏僻的地方有两个和尚,一个穷,一个富,两人都有到南海普陀山拜观音的理想,穷和尚总催富和尚出发,富和尚却老说没准备好,催得急了富和尚就问穷和尚:“你凭啥能到几千里外的普陀山去?”穷和尚说:“一瓶一钵足矣。”富和尚笑他说:“我准备了这么多年,想买条船去,都没成行,你凭一瓶一钵就想去南海,真是太可笑了。”后来穷和尚就离开了。富和尚还在准备。谁知一年后,穷和尚从南海取经回来了,文章写到这里说:“富僧有惭色。”结尾疑问句更是好:“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焉。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这篇清人笔记,我推荐过很多人看,甚至让女儿背诵过,我觉得它对我的人生影响是巨大的。无论唐僧,还是这个西蜀贫僧,给我们的都是一种人生行进的姿态,这种姿态是用信念雕塑而成,无论面目如何柔弱卑微,其内在的精神力量都是坚不可摧的。这些僧人的故事虽然过去了几百年、几千年,但当他们在任何时代、任何一个人心中被突然唤醒时,都会让人心灵震撼,并为之赞叹欷歔不已。
好几年前,我去法门寺参观,时任法门寺博物馆馆长的韩金科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个老和尚的故事,使我当时浑身颤抖不住,甚至热泪涌流不止。这位和尚叫良卿法师,是法门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住持。在“文革”中,一群稚气未脱的红卫兵小将,杀气腾腾地闯进法门寺,对风雨剥蚀的千年古刹,进行了极尽能事的毁坏。80高龄的良卿法师双手合十,打坐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诵读着佛咒,但这些咒文没能阻止住疯狂人群的所向披靡。终于,这群无法无天者在佛祖安息之地,深挖起了“蒋邦匪特的电台”,而那下面就是20年后佛指舍利“盛世重光”的地方。眼见佛界最大的秘笈就要在不该揭秘的时候“漏光走气”,无数珍宝可能毁于一旦,良卿法师先是奋不顾身地滚进挖开的地沟予以阻止,在惨遭暴打,仍无济于事时,这位大德齐天的圣僧,非常高贵地穿上木棉袈裟,将香案上的供油从头泼下,尔后抱来一捆柴草,在释迦牟尼真身宝塔前,哧啦一声划着火柴,让自己的肉身在冲天的火光中,完成了惊天动地的涅槃。这种壮怀激烈的场面,瞬间凝固了一切愚顽的盲动,对于未曾经历过死亡的人来讲,无异于头顶爆响一枚炸弹,先是惊悚,继而颤栗,惶恐之余,一切热情、狂悖顿失,纷纷四散逃去。良卿法师用他的生命,保住了法门地宫的隐秘门径,未被愚昧提前打开,以至今天在我们目睹了这些出土圣物、国宝后,仍要后怕当时那千钧一发的境况。从这个意义上讲,良卿法师不仅是佛界的圣徒,更是人间的英雄,民族的精魂。我当时甚至产生了一种创作冲动,却因对佛家生活的陌生,而久久萦绕于怀,始终未敢下笔。但对佛门精神境界的感知,由此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佛是超验的,又是现实的,良卿法师何不就是我们心中那尊最神圣的佛呢?
话题还是回到唐僧身上,这是我近几年创作中几次想触摸的人物之一,另外还有司马迁、颜真卿,他们的人格与故事都深深地打动过我,各种资料也搜集了很多,就是还没有落到字面上。尤其是唐僧这个人物,我觉得特别让人有一种创作冲动。他的那种精神定力,在今天这个时代也是最需要的。前几年,我练书法,正临颜真卿的楷书时,有个书法家朋友,让我把怀仁和尚集的王羲之的《圣教序》临一百遍,说字就会大变样,我按他说的做了,两千多个字,先后用两年多时间临了一百通,不仅书法有所长进,更重要的是每日与唐僧的精神活动为伍,深感获益颇多。两位大唐皇帝,都用十分精到且不吝赞美的文辞,弘扬着一个高僧大德的功绩,临着临着禁不住总要诵出声来:“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引慈云于西极,注法雨于东垂”。等等,真是美轮美奂,书法、文采双绝,两年下来,不知把多少精美句子临摹下来送了朋友,至今回想起来,仍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尤其是《圣教序》之后,还录了玄奘翻译的《心经》,也是集王之字,大家由于爱《心经》,而向我频频索求所谓“墨宝”,几年下来已有几百幅抄录送人。走得最远的一副,甚至进了美国白宫。那是2008年的事,我们单位一个培养艺术人才的项目,获得了美国总统人文艺术委员会“站得更高”奖,我带人去领奖时,送给小布什夫人劳拉的礼品就是自己临习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圣教序》和《心经》的反复临习中,玄奘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活跃起来,我甚至已经铺开稿纸,开始了他的人生故事的舞台构思。这期间,又翻阅了季羡林先生等校注的《大唐西域记校注》,以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和电视专题片《玄奘之路》等,由于资料丰富,且人物久远地植根于百姓心灵,因而,深感人物塑造之难,艺术突破之不易,走走停停到现在也依然还是个构思。幸好去年秋天,大雁塔住持增勤方丈突然找我,说是要搞一台佛教主题晚会,配合长安佛教论坛活动,我才用一个小节目的形式,把唐僧形象搬上了秦腔舞台。也算是创作的一个前奏吧,反正玄奘我是要写的,不写灵魂似乎不得安宁。
还说那台佛教晚会,我们单位接受了这个任务之后,投入了500多人力,先后创作排练了近3个月。这里面最大的亮点是:用秦腔演唱玄奘翻译的《心经》。这是著名作家樟叶先生的点子,他是作家又是官员,担任着这次活动的总策划。他以为:《心经》是在长安翻译的,玄奘又是大慈恩寺的首任住持,这次论坛活动又叫长安论坛,就应该用长安的声音,将《心经》咏唱出来。经过作曲家的反复揣摩,增勤方丈几番点化,艺术家们再三再四修改,《心经》最终唱出来时,获得了满堂彩。
在这台晚会上,我还创作了一首主题歌,也算是我对佛教认知的一点心得总结,歌词是这样写的:“我在繁华的人间生活,心中打坐着一尊静谧的佛,这尊佛让我慈悲为怀,这尊佛让我不可作恶。我们干干净净地活着,我们实实在在地收获。给别人以赤诚和金诺,天地会清澈如露心不愧怍。我在喧嚣的尘世走过,心中淡定着一个微笑的佛,这个佛让我善良祥和,这个佛要我大度宽博。人间彼此相依才有我,生命和美与共自蓬勃。给他人以温度和薪火,世界会阳光无限行走辽阔。”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微笑的佛》。作家樟叶在《华商报》上,给予了几乎是一个整版的点评提携,让我深感暖意。曲是赵季平作的,演唱是杨洪基,观众给予了热烈的掌声,我想那是给他们的,我为自己能给佛教做一点微薄的工作而感到由衷的快乐。
对于佛教,自己真的知之太少,写《微笑的佛》不过是俗人看佛而已。前两年一文友赠我3卷本《印光法师文钞》,细细品读,深感佛教的精妙高蹈,佛教界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印光还是陕西郃阳人,那种对儒释道的深层打通,读来令人叹为观止。他的许多信件,已不是在单纯讲佛,而是在讲道,在讲儒,在讲人类的普遍哲学。我想,古往今来之所以有那么多文人雅士,热衷于佛学,这种对人类真正文化大师的仰望,当是覆之蹈之者络绎不绝的重要原因。弘一法师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当然,他有他心灵的难题,需要佛理去化合释觉,但从他对诸多经文的个体解读来看,那又何不是在追求人生的另一种哲学把握高度呢?我特别临摹过弘一法师书写的《心经》,那种脱俗、静谧、内敛、高洁之气,是能临得了外表,临不了精神的,这恐怕是李叔同脱离尘世,皈依佛门后生命最本真的流露,看似平淡无奇,实是字字见心不可企及。其实佛门还有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在支撑着它的精神体统,我想佛教界跟其他学术界一样,在时代的发展演进中,也要呼唤饱学之士,呼唤真正有定力的精神传承者,呼唤佛门的参天大树,不能扁平化、世俗化、甚至平民化,佛界有开先河的鸠摩罗什、玄奘,有近现代的印光、弘一法师,还有以身护法的当代良卿住持,这些精神领地的高蹈、华贵者,当是佛教得以持续发展的不朽基石。
我与佛教的缘分与愚知,大概就是这么多。另外,需要说的是,我是一个特别喜欢去寺院感受文化氛围的人,也是一个爱与僧人交朋友的人,除了增勤法师,我还与长安石佛寺住持演德法师、华严寺住持宽昌和尚等有过较多接触,我爱听他们讲僧人的生活,听他们讲佛道。无论走到哪里,每遇寺院必进去看看,看僧人神情专注地打坐念经,看建筑,看雕刻,看泥塑,看匾牌,看对联,特别好的我还会抄下来。寺院的好对联真是太多了,内涵丰富,对仗工稳,平仄协调,读之朗朗上口,并令人茅塞顿开,常有醍醐灌顶感。因出差机会多,国内的许多佛教圣地,都得以拜谒,这对我人生的多维滋养,帮助是巨大的。前一段时间去台湾,我先后跑了两个大寺院,一个是台南的佛光山,因为那里有星云法师,我读过他《金刚经讲话》和《六祖坛经讲话》等几本书。进山后,当然是希望能够巧遇,自然是没能巧遇,问一和尚平日能否见到大师,和尚双手合十说:“那要看缘分。”后来又去看了中台禅寺,规模很大,并且十分注重文化的浸润。这是大陆许多寺院所缺乏的东西。我们好多寺院历史悠久,文化内涵十分丰赡,但并没有很好地打文化牌。相反,有些寺院已被浓厚的商业气息所遮蔽。我近几年游寺庙,甚至几次被穿着僧衣的所谓僧人所欺骗,要么是把你领进一个地洞,要么是领进一个密室,说里面有稀世佛像,或佛门真迹,一旦踏入即变成强硬索钱的“战场”,有些还是很有名的寺院,这让人对佛门净地的神圣感大打折扣。佛家一旦浮躁、伪善、趋利、媚俗、堕落,必然使其精神大厦轰然坍塌,并由高贵迅速沦为贫贱像。
增勤法师说:“佛门也非净地,佛门更需在时代发展中,强化自身定力,以自己的修为,发出正大光明的声音。”他是新当选的中国佛协副主席,我觉得这话讲得好。
* 作者简介:陈彦,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