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心”是中国佛教中的修心实践,而且还有不同的“观心”方法。《大正藏》卷46和卷85各收录了一卷《观心论》,其中卷46之《观心论》(下称《观心论》Ⅰ),署名“天台修禅寺沙门智者述”,可见是天台宗创始人智*(左岂右页)(号“智者”,538—597)的作品;而卷85之《观心论》(下称《观心论》Ⅱ)未有署名,坊间有传是禅宗北宗神秀(606—706)之作,亦有云是禅宗初祖达摩(?—536或528)所撰,无有定论。现在我们权且不去纠缠于作者的问题,而只关注这两个《观心论》文本的内容,看看《观心论》Ⅰ和《观心论》Ⅱ在同名之下究竟阐述了什么不同的思想。
一 《观心论》Ⅰ:“观一念自生心”
按灌顶(561—632)所著之《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智*(左岂右页)临终前“语弟子云:‘商行寄金,医去留药。吾虽不敏,狂子可悲。’仍口授《观心论》,随语疏成,不加点润,论在别本。”①可见,“大师将涅槃,慈悲有遗属(嘱)”②,《观心论》Ⅰ乃是智*(左岂右页)的临终“遗教”③。智*(左岂右页)认为,他自己虽然“不敏”(当然是谦词),但是因为他的弟子们——“狂子”——“狂简”可悲④,所以他还是慈悲为怀,在临终时口述《观心论》Ⅰ并“随语”作些简单的疏解,以对他们作最后的教导。在智*(左岂右页)看来,他西归后所留下的《观心论》Ⅰ就好比是商人走后所寄存的“金”,医生去后所留下的“药”,是弟子们日后修行的重要资粮和必备良方。曾子曾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⑤那么智*(左岂右页)临终所说的《观心论》Ⅰ,其“善”又安在呢?这里的“善”应该是指智*(左岂右页)一生佛学思想中最精华的部分,因为作为一个伟大的佛学家,智*(左岂右页)如果想在临死的时候给后人留下点什么,那肯定是要把他佛学思想中最精华的部分留下。
《观心论》Ⅰ“发三十六问而切劝观心”⑥,而其所观的“心”乃是“一念自生心”:
今约观一念自生心,略起三十六问,问外观心人及久相逐眷属行四种三昧者。彼观心者若能一一通达,当生心佛想,亲近受行如四依也。门徒眷属若于此无滞,是真因行,真是法王子孙,绍三宝种使不断续;若不能于观一念自生心一一念答此问者,即是天魔外道眷属,为彼所驱驰,方处三界牢狱未有出离之故也。⑦
在智*(左岂右页)看来,观心者若能“观一念自生心”并一一回答相应的“三十六问”,便“真是法王子孙”;反之,若不能“观一念自生心”并一一回答这“三十六问”,便“即是天魔外道眷属”,其中的“观一念自生心”属于观心实践,而对这“三十六问”的回答便是“观一念自生心”的观心理论。智*(左岂右页)强调观心者必须既要能“观一念自生心”,又要能回答相应的“三十六问”,这体现了天台宗“教(理论)观(实践)并重”的一贯宗风,而此一“教观并重”实际上就是智*(左岂右页)一生佛学思想中最精华的部分。
灌顶在其解释《观心论》Ⅰ的《观心论疏》中将“观一念自生心”的“三十六问”分为“十章”即十个义域,曰:“有三十六偈,为三十六问……分为十章,初一偈,明教理圆妙不可说;二有两偈,明迷理教起见思二惑;三有四偈,明悟理有浅深,改有四教之别;四有一偈,明欲寻教下之理,应依四种三昧方轨而修;五有一偈,明妙理不可顿阶,应先修二十五方便;六有一偈,明心观理实而诸境杂发不同;七有一偈,明随观一境,用十法成乘;八有七偈,明十法观成证诸地住,具诸法门不同;九有十四偈,明化他起用法不同;十有四偈,总结自行化他法门,并在于一心尽净,言语道断也。”⑧可见,作为《观心论》Ⅰ之主体的“三十六偈”或“三十六问”表明,佛教自行化他的一切法门均蕴藏于“一心”即“一念自生心”中,“约心起三十六问,若能答者,即识心中一切法也”⑨,因而只要“观一念自生心”,便能一了百了,获得究竟解脱,无须再啰啰嗦嗦地求助于那些纷繁复杂的法门,这是为什么呢?灌顶引经据典地对之作了解释,曰:
经云:“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又云:“心如工画师,能画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不从心造,故知心是二河之本,万物之源,而今只为一切禅慧,学者不知观心除烦恼病本,如欲伐树除枝,不净其根,生终不住;亦如治塘,不塞其穴,源终不断;亦如痴狗逐块,不知逐人,块终不息,诸喻可知,故约心而辩。”经云:“能观心性名为上定。”⑩
在灌顶看来,“观一念自生心”而“除烦恼病本”得解脱,就好比是伐树“净其根”,治塘“塞其穴”,实在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本,也就是说,“观一念自生心”乃是众生修行的根本,乃是高度浓缩了的“法乳”,“营养丰富”,众生只要饮一滴便能获臣益,“但弘法之人为利物故,多施加水之乳,致令听受之者,失真道味,四众转就浇离,致使信心之者,渐歇薄淡”(11),这就是当时佛教界的现状,一般的“弘法之人”都没有(也不知道)给众生直接明示“观一念自生心”的殊胜功德,没有让众生直接饮“观一念自生心”之真“法乳”,而是“多施加水之乳”,绕路说禅,漫说无际,不能直切“观一念自生心”之主题,结果,即便是“佛经无量,论亦甚多,弘法之人诜诜盖世,听受之者无处不有”(12),众生亦难以解脱——这正是智*(左岂右页)临终时所担忧的,即“将恐深广大法,不久停留,众生眼灭,失正法利,是以闲生悲伤,烦究难忍,不惟凡浅,寡闻少见,欲助鹦鹉奋其翅,辄承三宝力,欲作斯论也”(13),这里的“斯论”就是指《观心论》Ⅰ。智*(左岂右页)之所以临终还要口述《观心论》Ⅰ,对弟子作谆谆教导,就是唯恐被他视为佛法真理的“观一念自生心”之“深广大法不久停留”,众生被误导而难以解脱。可以想见,有如此慈悲善念的智*(左岂右页),临终若不留下《观心论》Ⅰ肯定是死不瞑目的。
二 《观心论》Ⅱ:“摄心离诸邪恶”
《观心论》Ⅱ是个“断头”残本,不但“观心论”这个题目是后加的,而且其正文开首也很“突然”、很“楞头青”,曰:“是观心可名为了。又问:上说真如佛性一切功德因觉为根,未审无明之心一切诸恶以何为根?”从语意上分析,这段话的前面应该至少还讨论过什么是“观心”以及与“真如佛性一切功德因觉为根”有关的一些问题,但现在都无从得见。不过,从《观心论》Ⅱ留存下来的文字中,我们亦可分明看出它的思想脉络,且看《观心论》Ⅱ结尾处所说:
但能摄心内照,觉观常明,绝三毒永使消亡,六贼不令侵扰,自然恒沙功德、种种庄严、无数法门悉皆成就,超凡证圣。(14)
这段话乃是《观心论》Ⅱ的结论,其中的“摄心内照”就是《观心论》Ⅱ所谓的“观心”,通过这种“摄心内照”的“观心”而达到“觉观常明,绝三毒永使消亡,六贼不令侵扰”,从而“超凡证圣”获解脱,归纳言之即,“但能摄心离诸邪恶,三界六趣轮回之业自然消灭,能灭诸苦即名解脱”(15)——这就是《观心论》Ⅱ的“观心”之道,此种“观心”之道,一言以蔽之就是“摄心离诸邪恶”。
“摄心离诸邪恶”可简作“摄心离恶”。“摄心离恶”包括“摄心”和“离恶”两个互为因果的“心行”,即若能“摄心”便能“离恶”;反之,若能“离恶”便能“摄心”,用佛学的术语来说,这叫“摄心”与“离恶”之间具有“不二”的关系,“摄心”即“离恶”,“离恶”即“摄心”,“摄心”与“离恶”是一个事情的两个方面,其中,“摄心”是指“摄散乱之心于一”(16),这个“一”就是能起“内照”、“觉观常明”的“清净心”;“离恶”是指离贪、嗔、痴“三毒”,“三毒”因为是“一切诸苦”的根源,故而为“恶”。《观心论》Ⅱ如是论“三毒”之“恶”,曰:
无明之心,虽有八万四千烦恼情欲及恒沙众恶无量无边,取要言之,皆由三毒以为根本。其三毒者,即贪、嗔、痴也。此三毒心,自能具足一切诸恶,犹如大树,根虽是一,所生枝叶,其数无量。彼三毒根中生诸恶业,百千万亿倍过于前,不可为喻。如是心于本体中自为三毒,若应现六根亦名六贼,其六贼者则名六识。出入诸根,贪著万境,能成恶业,损真如体,故名六贼。一切众生由此三毒及以六贼,惑乱身心,沉没生死,轮回六道,受诸苦恼。又有江河因少泉源涓流不绝,乃能弥漫波涛万里。若复有人断其本源,则众流皆息。求解脱者,除其三毒及以六贼,自能除一切诸苦。(17)
贪、嗔、痴“三毒”“应现六根”而生的“六识”就是“六贼”,“六贼”残害“真如体”便生“一切诸苦”,可见,追根溯源,“三毒”乃是“一切诸苦”根源,欲断除“诸苦”,须断除“三毒”。断除了“三毒心”,便现“清净心”而解脱,这就是《观心论》Ⅱ的总体思路。在《观心论》Ⅱ中,这条总体思路乃是通过解读所谓的“如来秘密之说”而展开的,那么什么是“如来秘密之说”呢?“如来秘密之说”又如何解读呢?《观心论》Ⅱ一共解读了二十一个“如来秘密之说”,我们不妨举三例以明之。其一:
问:“如佛所说,我于三代阿僧祇劫无量勤苦乃成佛道,云何今说唯除三毒即名解脱?”答曰:“佛所言三大阿僧祇劫者即三毒心也。胡言‘阿僧祇’,汉言‘不可数’,此三毒心于一念中皆为一切恒河沙者不可数也。真如之性既被三毒之所覆障,若不超越彼三恒河沙毒恶之念,云何名得解脱也?今者能除贪、嗔、痴等三种毒心,是则名为度得三大阿僧祇劫。未世众生愚痴钝根,不解如来三种阿僧祇劫秘密之说,遂言成历劫末期,岂不疑悟行人不退菩提方成佛道?”(18)
《观心论》Ⅱ的文体是“料简”问答,即以一问一答的方式来表达思想。在刚才这个“料简”问答中,问的问题是:佛说自己是经过“三代阿僧祇劫无量勤苦”之修行才成佛道而获解脱的,但《观心论》Ⅱ的作者却说“唯除三毒即名解脱”,这是否与佛说相矛盾呢?答曰不矛盾,因为“佛所言三大阿僧祇劫者即三毒心也”(“三代阿僧祇劫”亦叫“三大阿僧祇劫”),这是佛的“秘密之说”,亦即“如来秘密之说”,祇是末法时代的众生“愚痴钝根”,不知底细罢了(19),具体地说就是,“阿僧祇”(Asamkhya)是“不可数”或“无数”的意思,而根据前文,“三毒心”是“一切诸苦”的根源,“此三毒心,自能具足一切诸恶,犹如大树,根虽是一,所生枝叶,其数无量”,能生“八万四千烦恼情欲及恒沙众恶无量无边”,总之,“三毒心”能生如“恒河沙”不可数之“诸苦众恶”,这就是“三毒阿僧祇”:一“毒”一大“阿僧祇”,“三毒”不就“三大阿僧祇”了吗?因为“三毒心”与“三大阿僧祇”之间存在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断除了“三毒心”便可名为“度得三大阿僧祇劫”。(20)
其二:
问:“如经所说,三聚净戒者,誓断一切恶,誓修一切善,誓度一切众生,今言制三毒心,岂不文义有所乖也?”答曰:“佛所说经是真实语,应无谬也。菩萨于过去因中修苦行时,对于贪(原文是“三”,今改)毒,誓断一切恶常修戒;对于嗔毒,誓修一切善故常修定;对于痴毒(原文为“戒”,今改),誓度一切众生故常修惠。由持如是戒定惠等三种净法故,能超彼三毒恶业即成佛也。以制三毒则诸恶消灭,故名之为断;以能持三戒则诸善具足,名之为佛;以修能断则万行成就,自他利己普济群生,故名为度。既知所修戒行不离于心,若自清净,故一切功德悉皆清净。又云,欲得净佛土(原文为“云”,今改),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若能制得三种毒心,三聚净戒自然成就。”(21)
这里所提到的“三聚净戒”本是指(一)摄律仪戒,即受持五戒、八戒、十戒、具足戒等佛教戒律;(二)摄善法戒,即以修一切善法为戒;(三)摄众生戒,即以饶益一切众生为戒,三戒积聚备于一身而能净心,故曰“三聚净戒”,其中摄律仪戒者断一切恶,摄善法戒者修一切善,摄众生戒者度一切众生,这是一般佛经对“三聚净戒”的解释,而《观心论》Ⅱ则将“三聚净戒”与断除“三毒心”联系起来,认为摄律仪戒是对治贪毒的,摄善法戒是对治嗔毒的,摄众生戒是对治痴毒的,从而若能受持“三聚净戒”便能断除“三毒心”而得清净;反之,“若能制得三种毒心,三聚净戒自然成就”,总之,“三聚净戒”也是佛有关断除“三毒心”的“秘密之说”,虽没明说,却也意在其中矣,两者并不矛盾,于文义无所“乖”也。
其三:
问:“经中所说,佛言众生修伽蓝、铸形象、烧香、散花、然长明灯,昼夜六时绕塔、行道,持斋、礼拜,种种功德皆成佛道,若唯观心总摄诸行,如是事应妄也。”答曰:“佛所说无量方便,一切众生钝根,狭劣甚深,所以假有为喻无为,若不内行,唯只外求,希望获福,无有是处。言伽蓝者,西国梵音,此地翻为清净处地,若永除三毒,常净六根,身心湛然,内外清净,是名为修伽蓝也。……又礼拜者,当如法也,必须理体内明,随事推变,理恒不舍,事有行藏,会如是义,乃名如法。夫礼者敬也,拜者所为。恭敬真性,屈伏无明,为礼拜也。以恭敬故,不敢毁伤;以屈伏故,无令逸纵。若能恶情永断,善念恒存,虽不见相,常名礼拜。其事法者,即身相也。为欲令诸世俗表谦下心故,须屈伏外心示恭敬相,用之则显,舍之则藏,觉外明内以相应也。若复不行理法,唯执事门,内则故纵贪痴,常为恶业,外则空现身相,无名礼拜,无惭于圣,纵诳于凡,不免沦坠,岂成功德?既无所得,云何救道?”(22)
这段引文本来很长,几乎占了《观心论》Ⅱ一半的篇幅,我这里只是录其头尾。在这段引文中,《观心论》Ⅱ首先对佛的“秘密之说”作了佛理上的解释,即佛的“秘密之说”实质上乃是“假有为喻无为”,其中的“有为”比如“修伽蓝、铸形象、烧香、散花、燃长明灯,昼夜六时绕塔、行道,持斋、礼拜”等“外求”之事相(前文所说的“三代阿僧祇劫无量勤苦”、受持“三聚净戒”等亦是);“无为”是指断除“三毒心”的“内行”观心。对于“钝根”、“狭劣”之众生,佛乃教之以“外求”的“有为成佛”的方便之道,即借“修伽蓝、铸形象、烧香、散花、燃长明灯,昼夜六时绕塔、行道,持斋、礼拜”等种种功德以成佛;但是,对于那些“利根”、“善慧”之众生,佛乃教之以“内行”的“无为成佛”或“观心成佛”的究竟之道,要求他们在理解佛经的时候能透过“有为”而直入“无为”,比如佛经上说“修伽蓝”。“伽蓝”是“僧伽蓝”(Samghārāma)的简称,意为“清净处地”,后用来指佛教寺院,因此,“修伽蓝”就是指修造寺院。对于“钝根”众生而言,“修伽蓝”就是修地上土木砖瓦之寺院,这是“有为”之“修伽蓝”;而对于“利根”众生而言,“永除三毒,常净六根,身心湛然,内外清净,是名为修伽蓝”,这是“无为”之“修伽蓝”。同样道理,佛经上所说的“礼拜”,究竟而论,也不是指屈伏身体的“身相”意义上的“礼拜”,而是指“恭敬真性,屈伏无明”从而“恶情永断,善念恒存”之“观心”意义上的“礼拜”,这里所谓的“屈伏无明”和“恶情永断”意谓断除“三毒心”,而“恭敬真情”和“善念永存”则表示断除“三毒心”后“理体内明”从而“觉外明内”之“清净心”。实际上,不但“修伽蓝”和“礼拜”,而且,佛经中的所说的“铸形缘”(即铸造佛像)、“烧香”、“散花”、“然(燃)长明灯”、“绕塔”、“行道”、“持斋”、“礼拜”等,皆应从“观心”的角度去理解,而不应滞执于文字的表面含义而落于“钝根”之解。
三 两种“观心”的比较
作为智*(左岂右页)的临终“善言”,《观心论》Ⅰ乃代表了智*(左岂右页)的一生佛学思想的摄要精华,其所阐述的“观一念自生心”后来被简约为“观一念心”,成为天台宗区别于他宗的独特法门。关于天台宗的“观一念心”,智*(左岂右页)自己在《摩诃止观》卷五上有如下的解释,曰:“若欲观察,须伐其根,如炙病得穴。今当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得四阴,但观识阴。识阴者,心是也”(23),也就是说,在色、受、想、行、识之“五阴”中,置色、受、想、行等“四阴”,但取“识阴”来作为观察的对象,这“识阴”便是“观一念心”中之所谓“一念心”,或叫“第六意识现前一念心”(24)。对天台宗“观一念心”的研究、描述和介绍向来很多,但我觉得都不如天台宗第44代法裔倓虚大师(1875—1963)说得明白和形象,他说:
本来天台宗用功,是观第六意识现前一念心,最初观的时候,不要怕起妄想,也不要心里着急,想去妄想。如果有妄想的话,可以去找妄想,观妄想,像抓贼一样,看看妄想究竟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因为妄是由真而起的,没有妄,就没有真;没有真,也就没妄,要求真,必须从妄中去求,所谓“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最初虽是一念妄心,观来观去,就成一念真心了,不然那里还另外有个真心?要知真心不离妄心,妄心不离真心,真妄是不二而二、二而不二的,所以最初用功的人,不要怕有妄念,有妄念时,用能观智去观,这妄念就住了;同时觉照这妄心就是真心,并没离开妄心,另有个真心。(25)
倓虚大师在这里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天台宗的“观一念心”是观“妄心”而不是观“真心”,也就是说,天台宗所观的“第六意识现前一念心”不是“真心”而是“妄心”;或者说,不是“清净心”而是“烦恼心”,那么究竟该如何去观“妄心”或“烦恼心”呢?倓虚大师说要“像抓贼一样”紧追不舍地去观这烦恼“妄心”,看它“究竟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具体地说就是,“当烦恼时,直观此心妄想从何处生,追到本无生处,则妄想不生;妄想不生,则烦恼空;身心忽空,则一切烦恼当下消灭,应念即入清凉极乐园矣。此观吃紧,乃脱苦之妙药”。(26)那么,为什么观烦恼“妄心”就能解脱呢?这是因为作为万法之一的烦恼“妄心”本来是“空”(万法皆“空”嘛),或如倓虚大师所说,乃是“因为妄是由真而起的,没有妄,就没有真;没有真,也就没有妄,要求真,必须从妄中去求,所谓‘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是也,总之一句话,因为“烦恼即菩提”,所以观烦恼“妄心”就能解脱——这个论题很深很大,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幸好它与本文的主旨关系不大,所以点到为止,不去细究。(27)
上述分析告诉我们,《观心论》Ⅰ的“观一念自生心”就是天台宗的“观一念心”,就是天台宗的“观妄心”或观烦恼“妄心”,若从《观心论》Ⅰ和《观心论》Ⅱ相比较的角度出发,那我们不妨说,这观烦恼“妄心”其实就是观“三毒心”,因为烦恼“妄心”无非就是贪、嗔、痴“三毒心”,而观烦恼“妄心”或观“三毒心”中的“观”乃是专注地观察的意思,只是这种专注的观察是“内观”而不是“外观”。所谓的“外观”,比如以眼看色、以耳听声之类,而所谓的“内观”,“是不用心意识,用心意识是思想,不是观;不用心意识而契入这个境界,这是观,这是从定里面开慧”。(28)
如果说,在《观心论》Ⅰ中,“观心”是指观“三毒心”,其中的“观”是观察的意思,那么,在《观心论》Ⅱ中,“观心”是指观“清净心”,其中的“观”是“观照”或“觉照”的意思,那么,究竟什么是“观照”或“觉照”呢?净慧法师的下面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何为“观照”或“觉照”,他说:
用功夫实际上就是调心,调心就是用心。心有种种攀缘,攀缘止息了,就会产生安静或者寂静。攀缘不息,那就是掉举;攀缘止息以后,如果觉照跟不上,就是昏沉。用心怎么样恰到好处?……用心一定要达到无心的境界,也就是用而不用,不用而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达到了纯任自然的状态……不着意,不起心动念,但是又有觉照,那就是功夫到了炉火纯青的阶段。……不着意、不起念地观照此心。”(29)
在净慧法师看来,佛教的工夫就是“调心”,而这“调心”又有两个步骤:首先是止息心的种种“攀缘”,“攀缘”一旦止息,心就“安静或者寂静”了,就达到了“纯任自然”的“无心的境界”,这种“无心的境界”就是佛教所谓的“清净心”;其次,对于止息“攀缘”后所呈现的“清净心”,还要以“不着意、不起念”的方式去“观照”它,“觉照”它(若“着意”和“起念”,“清净心”就又被这“着意”和“起念”给蔽覆了),并借着这种“观照”或“觉照”以摄护住“清净心”而不致退失,这就是《观心论》Ⅱ所说的“摄心内照”之“观心”,只是在《观心论》Ⅱ的具体语境中,其所“观照”的不是止息“攀缘”后所呈现的“清净心”,而是断除“三毒心”后所呈现的“清净心”。有人依《观心论》Ⅱ“如来秘密之说”的思路(回见前文)来解释何谓“独处”,曰:“真正意义的独处,并非离群索居,孑然一身,而是在内心的世界里,对过去无悔,对未来无忧,这颗心明明白白活在当下,不和贪、嗔、痴为伍,不和财、色、名、食、睡结党,不和烦恼同行,不和妄想共处,是为独处的智慧。”(30)“不和贪、嗔、痴为伍,不和财、色、名、食、睡结党,不和烦恼同行,不和妄想共处”的“这颗心”一言以蔽之就是断除“三毒心”后所呈现的“清净心”,要使这颗“清净心”能“明明白白地活在当下”,保持在“当下”,就必须去“观照”它,“觉照”它,并且“提觉照的力度很重要……只要念念不失觉照就可以。”(31)至此,我们可以对《观心论》Ⅰ和《观心论》Ⅱ中的两种不同“观心”作一简要的总结比较(就其可比较者而言之),兹有两点:
(一)《观心论》Ⅰ所论之“观心”是观“三毒心”,通过观察“三毒心”来消解“三毒心”而得解脱,其中的“观”是观察的意思;《观心论》Ⅱ所论之“观心”则是观“清净心”,即观照断除“三毒心”后所呈现的“清净心”,从而摄护住“清净心”使之不退失,其中的“观”是观照的意思。可见,《观心论》Ⅰ中的“观心”乃是修行的起始,是“因”意义上的观心,而《观心论》Ⅱ中的“观心”则是修行的终端,是“果”意义上的观心。
(二)《观心论》Ⅰ所论之“观心”是天台宗的修行方法(这个前文已有明确的交代),而《观心论》Ⅱ所论之“观心”,尽管我们还不能确定《观心论》Ⅱ的作者究竟是达摩还是神秀,抑或是另有其人,但就其佛学思路而言,显然是属于禅宗北宗的修行方法,这种修行方法就是神秀“四句偈”中所说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简言之即“拂尘看净”(32),其中,“拂尘”就是断除“三毒心”,“看净”就是观照断除“三毒心”后所呈现的“清净心”。
*山东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
①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一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5页。
②《大正藏》第46册,第584页中。
③“遗教”一词出于《佛遗教经》。《佛遗教经》是释迦牟尼临终涅槃“最后教弟子之语,以端心正念为首,而深言持戒为禅定智慧之本。”(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上册,第1178页下)因此,“遗教”就是佛祖临终时有关佛法的遗嘱,亦可引申一下,用来泛指佛门高僧大德临终时对弟子在佛法方面的遗嘱。
④“狂子”应该是“狂简之子”的意思。“狂简”一词出于《论语·公治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朱熹《论语集注》曰:“狂简,至大而略于事也。”意谓志向远大但落不到实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不管是在儒门弟子中,还是在佛门弟子中,都不乏这类“狂简之人”。
⑤《论语·泰伯》。
⑥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下册,第2980页下。
⑦《大正藏》第46册,第587页上。
⑧《大正藏》第46册,第596页中。
⑨同上书,第597页上、中。
⑩同上书,第597页上。
(11)同上书,第584页中。
(12)同上。其中的“诜”,念shēn,形容众多。
(13)《大正藏》第46册,第596页中。这里所说的“闲生悲伤,烦究难忍”乃是智*(左岂右页)临终时鉴于正法荒废而现的心情,与弘一法师(1880—1942)众所周知的临终遗墨“悲欣交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关于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最近有人提出不只坊间流传的“悲欣交集”四个字,而是“悲欣交集见观经”七个字,参见明诚《悲欣交集见观经——弘一大师命终绝笔新解》,载《寒山寺》2007年第4期,第74—80页。
(14)《大藏经》第85册,第1273页上、中。
(15)同上书,第1271页上。
(16)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下册,第2936页下。
(17)《大正藏》第85册,第1270页下。
(18)《大正藏》第85册,第1271页上。
(19)“所谓三大阿僧祇劫修行,那并不是释迦老子成不了佛,并不是说他的问题解决不了,开悟成佛是刹那间的事情,祇是为了度化众生,所以要在苦海中作众生的不请之友。”(参见净慧《黄梅四祖寺第五届禅七法会开示〔摘选〕,载《正觉》2008年第1期,第18—19页》)若不按“秘密之说”论,那么“三大阿僧祇劫修行”一般有两解,一是指成佛之难,二是指为了在世间度众生,释迦牟尼故意推迟成佛,甘愿久远成佛。
(20)惠能在谈到西方极乐世界时也有类似的思想,他说:“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是说远。说远为其下根,说近为其上智。……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遥。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求生,路遥如何得达?”(宗宝本《坛经·疑问品》)惠能在这里也认为佛(世尊)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离我们人类有“十万八千”里乃是佛的“秘密之说”,其真实意思乃是众生“身中十恶八邪”,其中的“十恶八邪”可对应于“三毒心”,“十万八千”可对应于“三大阿僧祇劫”。于是乎,“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其意思就好比是断除了“三毒心”便是“度得三大阿僧祇劫”。
(21)《大藏经》第85册,第1271页中。
(22)《大藏经》第85册,第1271下—1272下。
(23)《大正藏》第46册,第52页上、中。
(24)在色、受、想、行、识“五阴”中,“‘识’的定义是‘了别’,指一切认识活动赖以发生的精神主体,早期佛教分为六种,即具有见、闻、嗅、味、触、思维作用的眼、耳、鼻、舌、身、意,通称‘六识’”(杜继文《佛教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也就是说,“六识”包括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和意识——智*(左岂右页)所说的“识阴”就是指这“六识”而言,他的“观一念自生心”也就是观此“六识”。不过,智*(左岂右页)的观“六识”还只是理论上的“观一念心”,因为“六识”作为观的对象还是范围太大些,点太多了些,不利于作宗派上的统一操作,以致后来天台宗实际的“观一念心”实践都只是聚集于“意识”而观,不涉其他“五识”。因为“意识”在“六识”中位列第六,而且又是“现前”可感知的(像“阿赖耶识”就不是这样),所以作为“观一念心”中之“一念心”的“意识”就被称为“第六意识现前一念心”。
(25)倓虚大师《影尘回忆录》,上海佛学书局1993年版,第123页。
(26)《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卷十之《示盛莲生》。
(27)若要详细了解,不妨参见拙著:《无明即法性——天台宗止观思想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第六、七两章。
(28)常静:《经忏佛事的利与弊》,载《寒山寺》2007年第4期,第72页。
(29)净慧:《黄梅四祖寺第五届禅七法会开示(摘选)》,载《正觉》2008年第1期,第19页。
(30)热心:《独处》,载《正觉》2007年第3期,第51页。
(31)净慧:《黄梅四祖寺第五届禅七法会开示(摘选)》,第30页。
(32)唐代的圭峰宗密(780—841)首先以“拂尘看净,方便通经”(《圆觉经大疏》卷上之二)来概括神秀的北宗禅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