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西游记》 第十一讲 龟兹辩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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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礼仪,玄奘应当要去拜访那位住在奇特庙中的龟兹高僧木叉毱多。就在拜访时,玄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经。那么,这场辩经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呢?玄奘有把握取胜吗?

    上一讲说到玄奘要去拜访一位名叫木叉毱多的龟兹高僧。这个木叉毱多不是一般的高僧,他曾经留学印度二十几年,而且根据记载,他博览群经,特别擅长声明之学(这里所说的“声明”和今天常说的“声明”完全不一样,它是指梵文语言学),所以得到龟兹国王和民众的极度推崇。再说这位木叉毱多大概也是个恃才傲物的人物,所以他见玄奘前来拜访,只是以一般的客礼相待,并不认为他对佛学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因此,就对他说:

    此土《杂心》、《俱舍》、《毗婆沙》等一切皆有,学之足得,不烦西涉受艰辛也。

    意思是说:佛教的经典,如《杂心论》、《俱舍论》、《毗婆沙论》等,我这儿都有,如果你在这里能把它们都学好的话,就已经很受用了,没有必要再往西去受那种苦。

    听了木叉毱多的话之后,玄奘的回答很有意思,他既不说自己学过那些经,也不说自己没有学过那些经,而是直接发问:

    此有《瑜伽论》不?

    玄奘所说的《瑜伽论》是一部佛经,全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在古代的印度,大家普遍相信它是由弥勒菩萨口述的一部经。在玄奘心目中,这部经在佛学上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犹如皇冠上的一颗明珠。他到印度去求法,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于寻找这部经。

    对于玄奘提出的问题,我们当然可以作出两种猜测。第一种,玄奘确实是在虚心求教。他到了龟兹这么一个比较大的西域国家,又遇见一位留学印度二十多年,在当地声望非常高的高僧,他是真心想问问,您这里有没有这部《瑜伽论》。第二种,就是玄奘已经开始采用一种辩论技巧,先跳出对方的知识系统,不落入他的圈套。从道理上讲,我认为玄奘还是虚心请教的可能比较大。而木叉毱多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则充分反映出他居高临下的一种气焰:

    何用问是邪见书乎?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

    意思是说:你干吗要问这么一部观点都是错误的书呢?真正的佛门弟子根本不会学这部书。

    木叉毱多这句话是很不客气的,同时也说明,他作为一位小乘佛教的高僧,在对待知识的态度上有欠开放。

    [一部被玄奘奉为佛学经典之作的经书,为什么在龟兹高僧的眼中却被视为无用的书?玄奘听到这样的回答又会作何反应?在《西游记》中,唐僧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僧人形象,那么,在现实中的玄奘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出乎玄奘的意料之外的。大家知道,小说《西游记》里面,玄奘的形象是比较窝囊的,除了念紧箍咒比较顺溜之外,口齿并不那么伶俐。但是在真实历史当中的玄奘,是一个性格非常刚强,决不轻易认输的人。因此,他听到这样的回答以后,反应当然非常激烈。根据记载,玄奘在听到这个回答的一瞬间,就对木叉毱多的印象彻底改观,从原本的尊敬,一下子转变为“视之犹土”,也就是说把他当泥土这么看。这样一来,他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客气了:

    《婆沙》、《俱舍》本国已有,恨其理疏言浅,非究竟说,所以故来欲学大乘《瑜伽论》耳。

    意思是说:您刚才提到的那些《杂心论》、《俱舍论》、《毗婆沙论》我们中土都有,令人遗憾的是,我觉得它们所讲述的佛理比较粗疏浅显,还不是最高深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西行求法,去学习《瑜伽论》的。

    从中我们可以感觉到,玄奘已经视木叉毱多为敌体,开始平等地进行对话了。当然,玄奘的厉害还不止于此,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直指要害:

    《瑜伽》者是后身菩萨弥勒所说,今谓邪书,岂不惧无底枉坑乎?

    意思是说:《瑜伽论》乃后身菩萨,也就是未来佛弥勒亲口所讲,你居然说它是“邪见书”,难道就不怕死了以后掉到深不见底的地狱里吗?

    玄奘的反问,使得根本没把玄奘放在眼里的木叉毱多落入了两难的境地。因为他过于托大,口不择言,犯了骂佛的大罪。对于佛教徒来说,这是不能原谅的。要是否认吧,那就犯了妄语罪,再说旁边还有别人,以木叉毱多的身份地位,这是做不出来的。但是木叉毱多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马上见风使舵,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给扭回来:

    《婆沙》等汝所未解,何谓非深?

    意思是说:《毗婆沙论》这几部经典你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又怎么能说它不高深呢?

    这句话是极没道理的,等于是栽了玄奘一赃。显然,木叉毗多对自己的佛学修养信心十足,他当时的心理是,玄奘的反应和口齿都已经领教了,但是总不见得具体到《毗娑沙论》这部经书,我也斗不过他吧?因此,他把问题转到自己有把握的一部佛经上,同时也使自己从已经失败的原则问题上抽身而退。

    话说到这个份上,玄奘也有些骑虎难下了。因为第一,玄奘刚刚出国,他对印度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崇拜,这种崇拜有的时候甚至是无原则的。面对这么一个在印度有非常长久留学经历的高僧,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犯怵的。第二,玄奘虽然对佛学是下过苦功,但是具体到一部《毗婆沙论》上,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胜过木叉毱多。此时的他既不能讲“《婆沙》我不解”,又不能说“《婆沙》我已解”,的确是很为难。

    然而玄奘还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先不回答木叉毱多的问题,也来了个反问:

    师今解不?

    短短的一句话,四个字,包含的意思却很多:首先,不在你骂佛问题上纠缠,已经让你一步;其次,称你为“师”,表示尊老敬贤之意,同时也把木叉毱多托起来,看你下得来下不来;最后,用问句,看木叉毱多你怎么回答。

    这下实在是把木叉毱多这位高僧给难死了。大家想想,如果他说“我不解”,不行啊,原来自己那么傲,对玄奘那么不客气,自己的身份又是前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岂不羞杀?如果说“换部经”,也不行啊,这可是他自己提出来、自己强调的经啊,玄奘这是在问其所长,所以这也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摆在木叉毱多前面只有一条路了,他只能回答说:

    我尽解。

    这就等于堵死了一切岔道,而且被迫将提问权交给了后生晚辈,自己成了守方,玄奘则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于是,玄奘就从《俱舍论》开始的地方发问。《俱舍论》全称《阿毗达摩俱舍论》,共三十卷,六百颂,为小乘向大乘有宗(瑜伽行派)的过渡之作,基本反映了当时流行在迦湿弥罗的说一切有部的主要学说。这部经在中土有几种译本,后来玄奘的译本出来后,讲习很盛,成为一派,叫“俱舍宗”,玄奘的学生还对这部经做过注解。在藏传佛教中也有译本和注本。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玄奘是大乘僧,至于瑜伽学派,他还没有到达印度,自然还没有来得及学;木叉毱多则信奉小乘学派,而且应该就是说一切有部的。所以,选这部书来进行辩论提问其实对木叉毱多明显是有利的。但是木叉毱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玄奘一开始“引《俱舍》初文问”的时候,就露出破绽(发端即谬),也许他还在为自己“邪见书”的失言耿耿于怀,没有集中精力,以致又出现了差错,这种精神状态于辩论者来说是非常致命的。于是玄奘乘胜追击,接着连连发问。大家也许都看过或经历过辩论的场景,那个进行的速度是很快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下问,直问到你瞠目结舌,来不及应对。这样一方面可以检验辩论者熟练程度,另一方面也可以考验辩论者的联想和触类旁通能力。据记载说,在玄奘的接连问难下,木叉毱多“色遂变动”。至此,可以说木叉毱多已经输掉了这场辩论,然而他依然不肯认输并且开始耍赖了。他对玄奘说:

    汝更问余处。

    意思就是让玄奘再问别的地方。于是玄奘再问,这个老爷子还是讲不通,可能是之前已经被玄奘的连续发问给弄懵了的原因吧,被逼急了的他再一次口不择言,居然说:

    《论》无此语。

    意思就是《俱舍论》里面根本就没有这句话。这也等于是在说玄奘胡说八道了。如果换在别的地方,此时在一旁听辩经的人早就起哄了,因为辩输了还不肯下去的话,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可是木义毱多在龟兹的地位实在太高了,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指责他。然而这一天也活该木叉毱多不走运,因为当时听众当中恰恰坐着这么一个人,他比木叉毱多的地位还要尊贵。

    [在龟兹国,除了国王之外,谁还会比这位龟兹国第一高僧的地位高?而且不管怎样,此人毕竟是龟兹国人,玄奘却是外来的僧人,他就一定会站出来为玄奘主持公道吗?他的出现会给这场辩论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

    就在木叉毱多输了辩论还在硬撑的时刻,当时正好在座的龟兹王叔智月出来说话了。这个智月因为出家修行(在当时信仰佛教的国家中,王族出家是很普遍的,而出家的这些人中,有时甚至是王族当中非常出类拔萃的人才。其实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况,欧洲早期的贵族中,也有很多人去当修士),“亦解经论”,也跟着其他僧众参加了这次会见。听到这里,同样也是高僧的智月就听不下去了,觉得木叉毱多实在有失龟兹国的体面,于是他亮出自己的王叔身份,站起来告诉大家,玄奘并没有胡说八道,他问的话在经书里是存在的。

    此时的木叉毱多还是不认输,因此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把经书拿出来对。要知道古人都是把经典背诵出来的,因此到了把经书拿出来对的时候已经非常狼狈,这与木叉毱多的身份、地位以及威望都已经不太相符了。更何况一对之下,经书中果然有这句话。证据面前,木叉毱多只能找了个无奈的借口——“老忘耳”。就这样,玄奘的第一场辩论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此后,玄奘还在龟兹停留了两个多月。他之所以会在龟兹停留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大雪封路,一时没有办法走。从记载上看,玄奘在龟兹的时候,就四处看看,到处走走,好像并没有把这场辩论的胜利太放在心上。所以他还经常去阿奢理儿寺看望木叉毱多,找他聊聊天。但是那场辩论的惨败却给木叉毱多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因此他看到玄奘总是很不自在,对玄奘的态度也变得很恭敬。比如他原本是大模大样坐着和玄奘说话的,但是现在却是站着和他对话。有的时候,远远地看到玄奘来找他,干脆就躲起来了,并且私下对别人说:

    此支那僧非易酬对。若往印度,彼少年之俦未必有也。

    意思是说:这个从中土来的僧人(用于指称中土的“支那”一词出自梵文,很早就有了,因此木叉毱多所说的“支那僧”并不含有贬义)不好对付,如果他去印度求学的话,恐怕在他的同龄人当中,还没有可以跟他过招的人呢。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么精彩的一场辩论,在《大唐西域记》里面却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就连木叉毱多这个人都没有在正文里面出现过。因此,如果我们光看《大唐西域记》的话,就完全不会知道在龟兹国还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场轰动全国的辩论。我想其中原因可能有二:首先,《大唐西域记》这部书,实际上是玄奘取经回到唐朝以后,唐朝政府命令他写的,其作用主要是为政府提供一些境外的信息,严格来讲,带有一定的情报功能。因此,玄奘在书中非常详细地描写了他所经过的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包括这些国家中一些比较险要的地理状况,而较少涉及自己个人的事情。其次,也很可能是后来玄奘自己的佛学修为又提高了不少,因此当他再问过头来看当年这场胜利的时候,就觉得不足挂齿了。要知道玄奘在印度曾经参加过全国性的辩论会,他一个人舌战群僧,在印度赢得要比龟兹漂亮得多。

    既然《大唐西域记》里面没有记载,前面描述的这场辩论的依据是什么呢?我依据的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本书是中国传记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它是玄奘的嫡传弟子慧立、彦悰根据平时他们追随玄奘时的所见所闻写成的一部传记。玄奘本人没有看过这部书稿,它是在玄奘圆寂很久以后才成书,并且流传开的。也多亏了这本书,玄奘和木叉毱多在龟兹的这场辩论的种种细节和胜负情况才跨过了一千多年的岁月,原原本本地流传到了今天。

    [那么,除此之外,玄奘在龟兹期间还留下了哪些珍贵的记载和有趣的描述?在接下来的路程当中,玄奘又遭遇到了什么?请大家看下一讲“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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