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虽然为瓜州官员李昌所救,但必须马上西行,否则仍有被缉捕的危险。此时玄奘的马死了,两位陪行的僧人也离开了,孤身一人的玄奘只能到一座庙里去求佛保佑,而这一求,竟遭逢到一段离奇的际遇。
玄奘在瓜州被李昌救下,不便久留,又前途未卜,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出于僧人的精神信仰,他便来到当地的一座寺庙,在弥勒佛的像前祈请,希望弥勒佛能够帮他解除苦难。弥勒佛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汉译的“弥勒”二字,其实是来自一种印欧语言,这种语言在欧洲早就没有了,但在中国的新疆却有考古出土。而弥勒本是一个梵文词,玄奘到印度留学后发现许多汉译的佛学词汇都存在一定问题,因此他把弥勒翻译为“梅呾利耶”。
事有凑巧——而这里所说的巧合,在历史典籍上都有确凿的记载,并非如《西游记》般多为想象的产物——玄奘祈求弥勒佛的时候,庙里面有个胡僧,名叫达摩(这也是一个梵文词,直译为汉语就是“真理”)。这达摩在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长得非常白净的汉族僧人,骑在一朵莲花上翩然西去。
所谓“胡僧”,其实就是异域僧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有带“胡”字的物品,多为外来之物,例如胡萝卜、胡瓜、胡琴等等。汉族人最早是盘腿席地而坐,好像今天的日本人和韩国人,直到胡床(即折叠椅)出现,汉族人才把两腿搭拉下来,像现在这样坐在椅子上。包括现在被我们认为是“国粹”的京戏,它所用到的胡琴也是外来的乐器,是一种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晶和体现。我的老师是季羡林先生,季羡林先生的老师陈寅恪先生曾经专门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学术文章,讲狐臭。狐臭中医原来叫它“腋气”,就是腋下有味道,而最早却是称为“胡臭”(音嗅),指的即是胡人的气味,还分传染与不传染两种。由于饮食习惯和生活环境的问题,这种气味汉族人不太会有,而多发生于胡人。
胡僧达摩并不知道玄奘会到庙里来拜弥勒佛,但梦醒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在庙里到处寻找昨夜梦中所见、骑莲花翩然西去的汉族僧人。一见玄奘法师,立刻觉得就是梦中之人,便把这梦对他说了。玄奘到得此地已是惊弓-之鸟,但听得此梦仍然非常高兴,相信这是一个吉兆,可在嘴上却一点不敢流露,只说:“梦为虚妄,何足涉言。”但内心则窃喜不已,扭头回庙,再度礼佛祈请。
正在他拜佛的当口,突然又进来一个胡人(当时凉州、瓜州一带胡汉杂居,胡人的数量恐怕比汉人还多),明显也是一个佛教徒,也是来礼佛的。他看见玄奘也在礼佛,便围着玄奘转了两三圈(逐法师行二三匝)。玄奘觉得这个胡人奇怪得很,便问贵姓,胡人答说名叫石槃陀。玄奘又问,为何绕他三圈,石槃陀便称,自己信佛,希望能成为居士,需要有僧人为他授戒。玄奘一听他有向善之心,便答应为他授成为居士最基础的五条戒律,称为“五戒”,是在家的佛教徒所应遵守的最基本的戒律,分别是:
一、不杀生;
二、不偷盗;
三、不邪淫;
四、不妄语;
五、不饮酒。
“不杀生”,即不能杀害生灵。“不偷盗”,即不能去偷东西或抢东西,古代偷和盗是两个概念,偷者偷,盗者盗,偷是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拿取,盗则是用武力抢夺。“不邪淫”,即不能有不正当的性关系,当然并不排除居士与其配偶甚或妻室的正当性关系。“不妄语”,也叫“不二舌”,即不可以胡说八道。“不饮酒”,便是居士必须戒酒。
这五条戒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简单,在佛学中自有它的考虑,例如《大乘义章》中便对此有过专门的解释:“前三防身,次一防口,后之一种通防身、口,护前四戒。”前三条“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是为了防身,防止身体做出违戒的事情;第四条“不妄语”是防口,以免污言秽语导致祸从口出,对佛不敬、对人不敬;最后一条“不饮酒”,则是防前面四条的,佛教认为喝酒会使人乱性,乱性以后便难保不违反前四条戒律。因此五戒都有它各自的道理在,并不是任意安的。
这个绕玄奘走三圈的胡人石槃陀,在玄奘法师的授戒下成了居士,欢天喜地告辞玄奘而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带来饼和果子,把玄奘法师作为自己的师父一般供养。玄奘察言观色,觉得石槃陀这个人身体非常健壮,头脑聪明,又的确是有心向善,刚刚受戒成了一个居士,是个信仰佛教的人,而他自己又正好需要向导。一般胡人从西边而来,多少都比汉人更为了解西行之路,于是玄奘便把自己要西行求法的意图,直言不讳地对石槃陀说了。
[玄奘大胆地把自己意欲西行求法、必须偷渡国境的想法告诉了石槃陀。当时唐朝的法律非常严厉,如果偷渡国境,一旦被捉住必定是死罪,协助偷渡者也将一并处死。在这种情况下,石槃陀会是怎样的态度呢?]
想不到石槃陀竟是一口答应,对师父有这样的弘愿大为欢喜,仿佛自己身为徒弟也与有荣焉,一口答应帮助玄奘来解决这个问题,并表示愿意护送他出关闯过五烽。礼佛礼来这么一个非常合适的向导,玄奘自然非常高兴,马上与石槃陀约定时间,请他快去准备。
随后,玄奘利用自己在瓜州的最后一点时间买马买粮,准备饮用水。到了第二天,按历史记载,他没有敢在白天与石槃陀接头,而是很机警地选择在晚上,牵着马躲在草丛里,等待石槃陀的到来。
当天日落西山之后,石槃陀果然来了,还带了一个同行的老年胡人,牵了一匹马。按典籍记载,乃“瘦老赤马”,是一匹又老又瘦的红色马。玄奘一看自然很不高兴,说好是石槃陀自己带路的,如今又找来这么一个老胡人,凭他的身体情况肯定不能长途跋涉,岂非平添麻烦?再加上这匹又老又瘦的马又能顶何用?石槃陀会意,便赶紧向玄奘解释说,这个胡人年纪虽大,但是来往于伊吾和瓜州之间已有三十余回,对道路了如指掌,而他本人虽然健壮,却带不得路,只能由老胡人相伴西行。而老胡人却劝玄奘说,西去之路太过艰险,他又不如做丝绸生意的商人,没有一个成群的队伍相伴,“愿自料量,勿轻身命”。他当然是出于好意,但是玄奘当时的一段问答,却完全当得起“掷地有声”四个字:
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
意即我为了求大法,发愿向西而行,无论途中有多少艰难险阻,如果不到婆罗门国(即印度),我绝不东归,就是死在半路也决不后悔。
老胡人听后非常钦佩,但考虑到自己年迈,虽然已经成功地往返了三十余次,这一回却未必成功,不愿舍命,便对玄奘说:“师必去,可乘我马,此马往返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师马少,不堪远涉。”意思是由他的马相伴玄奘而去,这匹马虽然又老又瘦,但已经往来伊吾十五次,老马识途,而玄奘的马徒有其表,走不了远路。
玄奘闻听此言,自然对这匹又老又瘦的马刮目相看,又想起自己在西行求法之前,曾在长安求教过当地一个名叫何弘达的术士(当时玄奘因一直未能确定西行之路有多少把握,便也不顾自己佛教徒的身份,前去请教这位颇有名声的术士),术士给他算卦的结果是:“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漆鞍桥前有铁。”也就是说玄奘应是骑着一匹老瘦赤马向西而行,而在马背上油漆刷过的鞍桥前还有一块铁。玄奘想起这句话,便赶快把那匹老马拉过来一看,漆鞍前果然有铁,于是便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这匹老马,带着他新收的在家弟子,一起往西而去。
趁着夜色,玄奘和石槃陀踏上了偷越国境的道路,三更时分,到了葫芦河边,遥遥可以望见玉门关。当时那里并非是如今的不毛之地,还长有许多树木,于是健壮的石槃陀便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前行。
从前听说水流湍急绝不可渡的这么一条大河,一下子就被渡过了,玄奘当然又喜又累,又惊又怕,当夜铺好被褥便露天而睡,石槃陀也在离开玄奘五十多步的地方铺着被褥睡了。玄奘睡觉半寐半醒,突然发现石槃陀正拔了刀一步一步往自己的方向走来,走了十几步又折回去,折回去又再走过来,甚为纳闷,不解其意。
[石槃陀是玄奘授戒的居士,而五戒之中第一条就是“不杀生”,他又是自愿帮助玄奘偷渡国境的,为什么会在夜里拔刀相向呢?石槃陀是想谋财害命,还是另有隐情?]
有的记载非常直截了当地指出,石槃陀意欲屠害玄奘法师,有的记载则并未直言,但所有的记载都涉及到了玄奘渡过葫芦河那一夜的惊险——被自己授戒成为居士的一位佛门弟子,突然在半夜拔刀相向。玄奘一看不对,立刻坐起,念诵观音菩萨名号。
石槃陀一看玄奘醒了,就把刀塞回去折返又睡。玄奘便一直靠着念观音菩萨度过了第一个晚上,势必非常不安稳,天快亮的时候就起身,非常镇静地喝令石槃陀取水盥洗,完全没有表露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法师可能会有的恐慌,反而一改从前自己作为一位高僧大德对石槃陀的谦和态度,如看穿他心中的恶念般,喝令他去取水供自己漱洗饮用。
石槃陀知道昨天晚上他拔刀动恶念的事情已经被法师发现,便说:“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稳。”意即他惮于前途险远,又没有水和粮草,必须绕过玉门关,到五烽下去偷水,只要在一处被人发觉,便立马是死。不如还是回去,才安稳一点。也就是说在关键的时刻,刚跨出第一步,石槃陀就开始动摇了。但他为什么不撇下玄奘自己折返便罢,而要半夜拔刀相向呢?这理由似乎又不足道。
玄奘知道他还没有说真话,便称自己还要向西而行。于是石槃陀默不作声,采取了一个非常恶毒的办法,据记载,是“露刀张弓,命法师前行”,把刀拔出来,取出弓箭,自己留后,让玄奘走在前面。玄奘非常机警,执意不肯,二人便僵持在当地。石槃陀一看没办法,又勉强向前走了几里地,不得已道出了实情:“师必不达,如被擒捉,相引奈何?”原来他是怕玄奘过五烽时被抓,相互牵连,将他供出来作为同谋一并处死,因此打算杀人灭口。玄奘闻听此言,当即发下重誓,说:“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尘者,终不相引。”意即纵然我被抓去,剁成像微尘那么小,我也决不揭发牵连你。
石槃陀虽曾动过恶念,但心中可能仍有向善之心,听到如此重誓,便也不再去动伤害玄奘的脑筋。而玄奘此时也显示出一个高僧大德的宏大胸怀,放石槃陀归去,还将自己在瓜州所买的马送给了他,自己便骑着那匹“瘦老赤马”孤身而行。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玄奘前方面临虎狼一般的五烽守边将士,身边又连个向导也没有,孤身一人。他是怎样渡过非常危险的五烽,又是怎样避过饥渴的威胁、躲过守关将士的擒拿射杀呢?请看下一讲“边关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