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四章 《金刚经》与禅宗思想 一、破除诸相,水月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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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刚经》对诸相的破除,表现在扫却六尘、粉碎我法、破斥佛相、荡尽一切几个方面。

    佛教视六尘为污染情识的尘埃,特别注重对它的扫除。《金刚经》:“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其中色尘更是佛教重点扫除的对象:“佛言六尘之苦,每以色独言于先,而继之以声香味触法,益以见色者,人情之所易惑。在六尘中,尤其最者也。”(《集注》陈雄语)六尘本是幻有,是人们妄自分别的结果。执幻为真,必为之系缚而不得开悟,故禅宗指出:“同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此六根各与尘合:眼与色合,耳与声合,鼻与香合,舌与味合,身与触合,意与法合,中间生六识,为十八界。若了十八界无所有,束六和合为一精明,一精明者即心也。学道人皆知此,但不能免作一精明六和合解,遂被法缚,不契本心。”(《传心法要》)只有认识到六尘的虚妄,扫除六尘,才是了悟的六通:“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此无依道人。”(《临济录》)如此,生命才能获得灵性的张力。

    “我”、“法”指我执与法执,对我、法的执着形成了我法二执。诸相产生于相对的二元观念。在所有的相对观念中,主客对峙是决定性的一组。因此,《金刚经》首先致力于破除我法二执,以证得我空、法空:“祖佛大意唯说二空,证会一心真如本性。”(《宗镜录》卷45)不但作为认识主体的我空,作为认识对象的法也空,我、法二空才是大乘菩萨的觉悟。二执全破,是金刚般若的初露威光。“二空方渐证,三昧任遨游”(《集注》智者禅师颂),只有在破除二执获得二空的基础之上,才能遨游于禅天禅地。对此种境界,《金刚经》以“一切法无我”来表示:一切法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我空法亦空。川禅师颂云:“似水如云一梦身,不知此外更何亲。个中不许容他物,分付黄梅路上人。”正是这“似水如云一梦身”的如幻智,证得了我法二空,通向了禅悟之门。

    在破除我、法的基础上,金刚般若进一步破除四相:“佛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其中人、众生、寿者是与我相对立的法相。《金刚经》强调破除四相,将破除四相作为最终解脱的前提。川禅师著语:“唤牛即牛,呼马即马。”禅心不住,泯诸相,等荣辱,洒落坦荡。川禅师颂曰:“借婆衫子拜婆年,礼数周旋已十分。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海水无痕。”虽然四相性空非实,但从缘而起,不碍假有。禅者之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如如不动;似月轮映射时的海水,澄澈无痕。

    对于学佛者来说,在所有的外相中,以佛相最为庄严神圣。金刚般若便将凛凛寒锋直指佛祖外相:“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如来的一切外在之相,都是假象!只有扫除它才能体悟万法实相。悟得实相是成佛的标志。佛教认为,佛有法、报、应三身。法身不生不灭、无形无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证得佛果之身是报身;如来随众生之机应化呈现之身为应身,“三十二相”等皆是应身之象。“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谓不可将应身视同法身。傅大土颂“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云:“如来举身相,为顺世间情。恐人生断见,权且立虚名。假言三十二,八十也虚声。有身非觉体,无相乃真形。”(《临济录》引)如来以身相出现是为了顺应世人常情,为防世人“断灭”之见而权立虚名,所以“三十二相”皆是假相,无相之实相才是无形之真形。“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是《金刚经》对实相理论的最精湛表述。禅宗深谙此理,指出“若以相为实,穷劫不能见道”(《五灯》卷2《本净》),“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坛经·机缘品》)。金刚般若启迪人们不要被虚妄的外相蒙蔽了自己的心性。川禅师颂为:“泥塑木雕缣彩画,堆青抹绿更装金。若言此是如来相,笑杀南无观世音!”形象地表达了金刚扫相的禅髓。禅林将此发挥为奔流度刃的机趣。佛祖出生时指天指地,目顾四方,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却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五灯》卷15《文偃》)解粘去缚,遣疑破执。丹霞更是毫无罣碍地焚烧佛像,破除外相,恣肆狂放,意志雄猛。佛是“干屎橛”、“老臊胡”、“担屎汉”的呵骂之声响彻禅林。

    “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法身无形,实相无相,临济谓之“真佛无形,真法无相”(《临济录》)。凡夫胶葛名相,即相住相,心随物转。如果离名绝相,便了无栖泊。而悟者则即相离相,繁兴大定。禅者将此发挥为机锋:“给事中陶穀入院,致礼而问曰:‘经云:离一切相则名诸佛。今目前诸相纷然,如何离得?’师曰:‘给事见个甚么?’陶欣然仰重。”(《五灯》卷14《常觉》)以截流之语,锁断封疆,一拶之下,使学人自行反省,灵光进现,顿悟本来。川禅师颂云:

    旧竹生新笋,新花长旧枝。雨催行客到,风送片帆归。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虽然是旧竹、旧枝,但并不意味着衰萎枯寂,在这些相状中,萌生着否定自身的生机。新笋抽节,新花灿然。风雨如晦,落寞凄凉,但布帆无恙,游子归家,便超越了凄风苦雨的怅惘,一抹温馨熔化了风雨的阴沉。茂密的竹林、耸峻的高山,象征现象界的诸相;流水穿竹,白云度山,呈现着透脱质碍的精神生命的自由。

    《金刚经》遣除人们对实相的执着,指出此实相非有相,非世相:“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禅宗于此下一转语:“山河大地,甚处得来?”意为实相不离世相,川禅师颂云: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如何言不会,只为转分明。

    自然物象远处观听时有色有声,而当你走入它的内部观听时,则声色俱泯,实相非相。韶华已逝,犹有残花;瘦红方悴,肥绿犹酣,春之倩影通过非春之相永“在”。“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金刚经》)悟道之人,“入林不动草,入水不动波,入鸟不乱行”,③来如不来,相而非相。唐肃宗诏国一禅师入内道场,师见肃宗起身,肃宗问:“见寡人何必起身?”语带双敲,禅师回转剑锋:“你怎能在行住坐卧中看到真正的我?”(《五灯》卷2《道钦》)川禅师颂“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云:“衲卷秋云去复来,几回南岳与天台。寒山拾得相逢笑,笑道同行步不抬。”南岳天台,行走不辍,却未曾抬步,无去无来,深得“人来鸟不惊”之三昧。诸相非相,非相即相,参禅者用看透幻相见实相的金刚慧眼,从本体的层面俯瞰一体同根的万物,便可在干屎橛上看到佛的慈颜:“我佛如来干屎橛,随机平等遍尘寰。迷头认影区区者,目对慈颜似等闲。”(《颂古》卷33太平古颂)虽然《金刚经》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但这只是教人不要着相,如果执药成病,胶着于此,就离了物相又着空相,因此对空相也必须予以遣除。赵州禅师准备到五台山清凉寺去朝礼文殊,有学僧呈偈以讽:“何处青山不道场,何须杖策礼清凉?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赵州见偈,反问什么是“正眼”,僧人无言以对,赵州遂依然前往(《传灯》卷10《从谂》)。具有真正参学眼的人,不执着于空间与形象,也不否定诸相的存在。作偈的人认为赵州的行动着相,是由于他自己先有了“青山”、“道场”、“金毛”和“正眼”等种种观念,所以被赵州反问一句,就无言可对。赵州是不离相而不着相,僧人是离相而着相,境界远逊赵州。禅宗强调在不以“色见”、“声求”的大死之后,大活过来,头头是道,物物全机,故川禅师著语云:“直饶不作声求色见,亦未见如来在。”颂曰:“见色闻声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君今要见黄头老,走入摩耶腹内藏。”见色闻声,粘着六尘,本是世人之常。如来说离色离声,钝根者反易堕入偏枯,更是雪上加霜。只有见色闻声时持守心境的澄明,不生起分别意识,如同走入摩耶夫人腹内,处于混沌未分、父母未生的相对意识还没有产生的原点,使心与外物成水月相忘式的感应,才是正见正闻。佛处腹中,系无形无相的法身佛,见闻不及;而一旦降生于世,即是有形有相的应身,又何妨色见声求?正如禅者所颂:“色见声求也不妨,百花影里绣鸳鸯。自从识得金针后,一任风吹满袖香!”(《五灯》卷18《智策》)“尽却耳根并眼底,不知何处见如来?数声幽鸟啼寒木,一片闲云铺断崖。”(《颂古》卷6野庵璇颂)在自然物象的闲适自为中,原真地呈显着宇宙相,呈显着如来心。

    在破除了我法二相、佛相之后,金刚般若的寒锋还指向了一切物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物相是人们通过自己的感官与外界的接触或观想所获得,而人的认识存在着诸多缺陷,受各种欲望的干扰,而外界事物又迁变无常,因此认识不可能真实地反映事物。《金刚经》指出,“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川禅师颂云:“不是众生不是相,春暖黄莺啼柳上。说尽山河海月情,依前不会还惆怅。休惆怅,万里无云天一样。”④春暖莺啼,无情说法,如海月之生,愈来愈亮,但人们依然不能领会,怅然若失。殊不知如来的本意,是归于清明无翳的生命晴空,归于亘古宁谧的性灵原态,显现纤尘不染的本来面目。参透诸相非相,即可契证不二法门:“佛与众生无异相,生死与涅槃无异相,烦恼与菩提无异相,离一切相即是佛。”(《传心法要》)禅僧颂云:

    映林映日一般红,吹绝吹开总是风。可惜撷芳人不见,二时分付与游蜂。(《颂古》卷6心闻贲颂)

    有相有求俱是妄,无形无见堕偏枯。堂堂密密何曾间,一道寒光烁太虚。(同上冶父川颂)

    前一首以花为喻:映林映日,一等红艳;吹开吹落,总是东君。但撷芳之人却不知此理,“若不达无相即相,则是取相凡夫。若了相即无相,则成唯心大觉。既不可取相求悟,亦不可离相思真。不即不离,觉性自现”(《宗镜录》卷25)。“撷芳”之人只是粘着于芳艳的表象,对落红成阵无心眷顾,反不如游蜂的没有分别、缱绻多情。次首翻转,谓有相有求、寻声逐色,固然谬妄,但无形无见、死水一潭,亦失生机。禅悟之心,不落二边,寒光凛凛,照彻太虚。

    《金刚经》对破除有为法的最精彩的表述,是经文结束时的偈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禅宗于此仍下一转语,颂为:“幻化空身即法身,个中无染亦无尘。拈匙把箸如明了,扫地烧香不倩人。”(《颂古》卷5慈受深颂)“暑往寒来总不知,有无名相一时离。正如黑漆屏风上,醉写卢仝月蚀诗。”(同上雪岩钦颂)禅者深谙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但并不会因此而堕入顽空。在此了悟基础之上展开现象界的生活,就能即染而离染,处尘而绝尘,在拈匙把箸中感悟生命的本真,与真我合而为一,扫地焚香,契证真如,“巴歌杜酒村田乐,不风流处也风流”(道川)。

    ①  《金刚经》,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略称《金刚般若经》、《金刚经》。全1卷,后秦鸠摩罗什译,收于大正藏第8册。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

    ②  引自明朱棣编纂《金刚经集注》,简称《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本章凡不注明出处之川禅师著语、诗颂,均引自此书。

    ③  《五灯》卷19《守端》。又同书卷16《了一》:“参玄之士,……直须入林不动草,入水不动波,始可顺生死流,入人世间。”

    ④  《五灯》卷6《亡名古宿》:“昔有僧……春月闻莺声,顿然开悟。遂续前偈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碧岩录》第53则雪窦颂野鸭子公案:“话尽山云海月情,依前不会还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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