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二章 《起信论》与禅宗思想 三、《起信论》与禅宗的开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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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信论》:“除灭无明,见本法身。”佛教开悟论所探讨的,正是除灭无明以明心见性的方法与途径。《起信论》指出:“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众生的自性清净心,因“无明”之风的吹动而生起“识”的波浪,“心”与“无明”本身都没有形相,它们之间互不分离。但是,“心”的本性是寂然不动的,“无明”消失了,则生灭相续之心相也随之断灭。①

    为了实现解脱,《起信论》提出了“无念”的观点。《起信论》中设难说,如果一切法都以真如为本体,不可言说,不可思虑,那么一切众生又如何能够随顺真如之性而证得真如?《起信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如果认识到一切真俗不二的中道法,虽有言说,实际上是不能言说和不可言说的;虽有思虑,实际上是不能思虑和不可思虑的。所以说即无说,念即无念,这就是“随顺”。如果再进一步远离妄念,契会无念的道理,就可以证得真如。《起信论》指出从生灭门入真如门的途径是观察五蘊,不外乎色法与心法,而色法中的六尘境界,终究是无有形相可以念著的,因为心内本来无此六尘境界,心外亦无有六尘的形相。所以,虽然向十方世界去追求,也终究不可能得到,犹如有人迷失了方向,以东方为西方,实际上东方并未转向西方。众生也是如此,因为受到无明的迷惑,所以以真如净心为妄念,实际上真如净心并没有起动。如果能够仔细观察,了知真如净心本来就无有妄念,不执着五蕴为实有,就能够从心生灭门进入心真如门。

    《起信论》提出的另一个解脱观念是“熏习”。所谓熏习,指一种法对另一种法的连续熏染而留下的影响作用。真如被无明熏习久了,就产生染心的形相;无明被真如熏习久了,就有清净无染的作用出现。真如熏习无明是一个漫长的渐修的过程:“乃至久远熏习力故,无明则灭。”为了说明这个道理,经中还立有“大摩尼宝”喻:“譬如大摩尼宝,体性明净,而有矿秽之垢。若人虽念宝性,不以方便种种磨治,终无得净。如是众生真如之法体性空净,而有无量烦恼染垢。若人虽念真如,不以方便种种熏修,亦无得净。”

    《起信论》提出的另一个解脱观念是无我:“一切邪执,皆依我见。若离于我,则无邪执。是我见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人我见,二者法我见。”人我见,亦称人我执、我执,谓人身原无常恒自在的主体,是由五蕴假和合而成,而世俗人执以为实有,谓之人我见。法我见,亦称法我执、法执,谓一切法是由种种因缘和合而生,不断变迁,没有常恒坚实的自体,而世俗人执以为实有,谓之法我见。

    禅宗开悟论致力于探索除灭无明以明心见性的方法与途径。具体说来,禅宗开悟论受《起信论》影响约有如下数端:

    1.无念离念,居尘不染

    《起信论》将念念相续视为无始无明的起因,因此,截断妄念之流,就成为禅宗修行的重要课题。禅宗主张截断念念相续之流,以达到念念不住的开悟:“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坛经·定慧品》)念念不住即是离念,是禅宗修证的基本方法:“大凡修行须是离念,此个门中最是省力。只要离却情念,明得三界无法,方解修行。”②离念也可以看作是无念:“若也起心即灭,觉照自亡,即是无念。是无念者,无一切境界。如有一切境界,即与无念不相应故。”③但离念、无念并不是离绝念头而堕入死水顽空,而是即念离念,即念无念,即金刚般若式的无住生心。④

    “无念”成为《坛经》的一个基本思想,在《坛经》中,慧能宣称:“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者,于念而不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是以立无念为宗。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在“无念”、“无相”、“无住”当中,“无念”是根本性的概念。在《起信论》中,“无念”是指与真如之心相契合的精神境界,达到这种境界就得到相当于佛的智慧。而慧能所说的“无念”不是要求人们离群索居,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而是在现实的社会环境之中,照常从事各种活动,只是对任何事物、任何对象都不产生取舍的念头,没有执意的好恶、美丑的观念。在慧能弟子神会的《坛语》中,“无念”也构成了其禅法体系的核心观念。神会指出,“心无有起,是真无念”,如果做到无好恶取舍,就可断除妄心,达到无念的境界,就可以从生灭门顿入心真如门,达到真正的开悟。据《历代法宝记》记载,剑南净众禅派创始人无相禅师每当举行“授缘”法会时,往往向众人宣说“无忆、无念、莫忘”,并说无念就是《起信论》中的“真如门”,而“有念”则是其中的“生灭门”。无相的弟子、保唐禅派的创始人无住禅师,在说法时套用《起信论》的心性理论说,人有“两种根本”,一是“无始生死根本”,以思虑、分别永不停息的“攀援心”为自性,此即所谓的“妄心”;一为“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是指清净的真如佛性。人之所以流转三界,就是由于“妄心”的作用,经常处于“有念”,以致于将本有的清净佛性覆盖。如果能够“远离虚妄”,达到“无念”的境界,就可以消除一切“罪垢”烦恼,达到“见性”开悟。⑤

    《起信论》谓“或有众生无善根力,则为诸魔外道鬼神之所惑乱。若于坐中现形恐怖,或现端正男女等相,当念唯心,境界则灭,终不为恼。”禅宗亦深得此意。道树禅师山居时,“常有野人,服色素朴。言谭诡异,于言笑外,化作佛形及菩萨罗汉天仙等形,或放神光,或呈声响。师之学徒睹之,皆不能测。如此涉十年后,寂无形影。师告众曰:‘野人作多色伎俩眩惑于人,只消老僧不见不闻。伊伎俩有穷,吾不见不闻无尽。’”(《传灯》卷4《道树》)使道树得以持守禅心的,正是无念法门。通过无念、离念的禅法训练,可以养成存在而超越的处世态度。虽然生活于现象界,却不为纷纭生灭的现象所迷惑,而获得澄明宁静的襟怀。

    2.破除我执,心物双泯

    《起信论》强调远离我法二执,这对禅宗思想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根除“我见”是禅宗的基本思想。“经云三界无别法,惟是一心作。当知心是万法之根本也。云何邪念无明不了?妄执为我。我见坚固,贪嗔邪见,横计所有,生诸染著。”(《永嘉集》)“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咄!都不见,最亲见!”(《如净语录》卷上)惟劲《觉地颂》云:

    出没任真同水月,应缘如响化群情。众生性地元无染,只缘浮妄翳真精。不了五阴如空聚,岂知四大若乾城?我慢痴山高屹屹,无明欲海杳溟溟。……了此幻性同阳焰,空花识浪复圆成。太虚忽觉浮云散,始觉虚空本自清。今古湛然常皎莹,不得古今凡圣名。(《传灯》卷29《惟劲》)

    众生性地原本清明皎洁,如同明月映照在清澈的潭水。由于不觉念起,致使虚浮的妄情妄见,遮蔽了自性的纯明。众生妄执有我,殊不知色受想行识五阴不过是虚假和合而无实在的主人,譬如无人的聚落;组成生命的地水火风四大,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实。由执着自我而生起的憍慢之心,如同高山乱石般耸立;由无明痴迷而形成的欲望之海,浩无涯际,波涛汹涌,实际上,它不过是依托心性而起的识浪所产生的幻觉,是自心变现的幻境造成了自心的恐怖。只要明白这种虚幻之性是空花阳焰般不实,就会空花灭却识浪平,翳障自性天空的浮云便会散灭,还本心一个澄澄湛湛的本来。本心超越一切分别对立,一切古今凡圣的观念都脱落无痕。

    3.不二法门,消除差别

    《起信论》:“究竟离妄执者,当知染法、净法皆悉相待,无有自相可说。是故一切法从本已来,非色、非心,非智、非识,非有、非无,毕竟不可说相。而有言说者,当知如来善巧方便,假以言说引导众生。其旨趣者,皆为离念归于真如。”染法相对净法而成,净法与染法相对而有。没有染法就没有净法。对染说净故有净,对净说染故有染,所以染净二者都没有自己的形相,都不可用语言来表达。一切染净诸法,既非色法,又非心法,既非无分别的智心,又非有分别的识心,既非执着色相之有,也非断灭色相之空,终究不可用言语来表达。之所以有言说是如来随机破执的方便,其旨趣是为了使众生远离分别念,归向真如之法。

    禅宗深谙此理,运用不二法门,破除相对观念。慧能说:“道无明暗,明暗是代谢之义。明明无尽,亦是有尽,相待立名故。经云:‘法无有比,无相待故’。”(《祖堂集》卷2《慧能》)禅宗致力于破除真妄的对待,⑥破除能所的对待,⑦破除觉与不觉的对待。⑧诸法皆因相待而得以成立,故参禅者要想体证诸法的空性,就必须离四句、绝百非,破除非有非无、非色非心等一切对立。禅宗精神的根本特质正在于破除相对观念而获得心灵的超越,正如宝志《大乘赞》所说:“报你众生直道,非有即是非无。非有非无不二,何须对有论虚?有无妄心立号,一破一个不居。两名由尔情作,无情即本真如。”(《传灯》卷29《宝志》)“无分别”是禅宗开悟论的基石。禅宗指出,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正是无分别智能够“分别”一切,所谓“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有分别之心而能分别一切?”(《神会录》)这种无分别心,如同朗月平等一如地将它的清辉洒向千万条江河,映物无心,“大智无分别,大用无理事。如月印千江,似波随众水”(《正法眼藏》卷3之下)。表现在禅者的处世态度上,便是腾腾任运、如鲁似愚的悟者风范,“但一切时中行住坐卧,但学无心,亦无分别,亦无依倚,亦无住著。终日任运腾腾如痴人相似”(《宛陵录》)。如此,饥来吃饭困来眠,分别不起即洒脱:“佛法本无许多,若以无心无念、无事无为、无计较、无分别,至竟着衣,至竟吃饭,何曾动着一丝毫。”(《圆悟录》卷12)一念放下无分别,所行步步悉真如:“行路易,路易真不虚。善恶无分别,此则是真如。”(《善慧录》卷3)

    《起信论》主张通过施、戒、忍、进、止观五门发起大乘正信,其一以贯之的主线仍是无分别,如《起信论》的施门说“亦当忍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禅宗主张八风吹不动天边月式的自在解脱:

    安耐毁誉,八风不动。(《永嘉集》)

    二六时中,对五欲八风,如盲人视物。(《续古》卷2《法昌遇》)

    正士由心于是观,不为八风之所牵。(《善慧录》卷3)

    八风吹不动者,真是珍宝山也。(《最上乘论》)

    对五欲八风,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祖堂集》卷14《怀海》)

    “如何是祖灯?”“八风吹不灭。”(《传灯》卷23《横龙》)

    世间富贵骄奢,五欲八风,入作无门。(《续古》卷4《应庵华》)

    八风吹不动,千古镇常安。(《从容录》第19则)

    禅宗还将此化作生动的吟咏:

    知心非心意非意,八风伤逼岂怀愁。随风东西无我所,独脱逍遥不系舟。(《善慧录》卷3)

    寒山无漏岩,其岩甚济要。八风吹不动,万古人传妙。(《全唐诗》卷806)

    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裤。生也无喜无忧,八风岂能惊怖?(《传灯》卷30苏溪《牧护歌》)

    善慧诗以“不系舟”意象表征对八风的态度。诗意谓洞知虚妄的心意非真心本体,就会对八风的摧逼采取超然的态度,而获得闲云野鹤般的潇洒自在,又如同不系之舟随波漂流。寒山诗以“无漏岩”意象表征修养纯净的心性,它坚固圆满,不受八风的影响。苏溪诗以“着衫”、“脱裤”意象表征生死一如的禅悟体验,说明既已透过生死大关,就不会被八风所惊怖了。

    必须指出的是,《起信论》的解脱论,基本上是偏重于渐修。⑨虽然《起信论》也说“或示超地速成正觉”,指出不需要从一地至另一地按步骤地修行,可以一念之间顿超十地,顿悟成佛,但《起信论》同时指明这是“以为怯弱众生故”而权设的方便,是为了使畏惧佛道难行而生怯弱之心的众生,增强信心发起正信而说的。从其所强调的“熏习”等修行法门来看,《起信论》还是偏于渐修的。只有到了禅宗,才将电光石火般的顿悟法门发展到极致。

    ①  《宗镜录》卷73:“以心生则种种法生,以无明力不觉心动,能现一切境界。则心随熏动,故云生也。若无明灭,境界随灭,诸分别识皆灭无余,故言心灭则种种法灭。此则心原还净,故云灭也。”

    ②  《古尊宿》卷32《清远》。《圆悟录》卷14:“一片田地唯离念绝情,迥超常格。”

    ③  《神会录》。《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上:“无念者,一切处无心是,无一切境界,无余思求是,对诸境色,永无起动,是即无念。无念者,是名真念也。”

    ④  《宗镜录》卷92:“若无念之人非是离念,但是即念无念,念无异相,虽有见闻,皆如幻化。”

    ⑤  本段关于“无念”对禅宗的影响,参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第171页、第221页、第261页、第271页的相关论述。

    ⑥  《传灯》卷30澄观《心要》:“然迷悟更依,真妄相待。若求真去妄,犹弃影劳形。若体妄即真,似处阴影灭。若无心忘照,则万虑都捐。”

    ⑦  《宗镜录》卷5:“心境豁然,名为见道。于见道中,相待之真妄自融,对治之能所皆绝,能所尽处自然成佛。”

    ⑧  《宗镜录》卷6:“故《论》云:‘若离不觉之心,则无真觉自相可说’。以觉对不觉说共相而转,若无不觉觉无自相。如独掌不鸣,思之可见。乃至染净诸法,悉亦如是,皆相待有,毕无自体可说,如离长,何有短?离高,何有低?”

    ⑨  《真心直说序》:“或曰:昔闻马鸣造《起信》,六祖演《坛经》,黄梅传《般若》,皆是渐次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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