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一章 《楞伽经》与禅宗思想 四、镜花水月、即凡即圣的证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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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楞伽经》指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是由无明恶习熏染藏识而变现的虚幻现象。那么,“云何觉世间?”(卷1)怎样才能不离世间而内证自觉?凡夫认假成真,执幻为实,所以流转生死;而智者在此惑乱的现象中,仍然会生起佛乘种性:

    云何智者即彼惑乱起佛乘种性?谓觉自心现量,外性非性,不妄想相,起佛乘种性。是名即彼惑乱起佛乘种性。(卷2)

    智者已证得万法唯心,一切现象无非是自心的现量,没有一物是真实的存在。已经证道的智者,以慧眼洞烛世事的虚幻。他不需要躲避声色纷纭由心幻生的世界,即使置身在这世界之中,也仍然能够“起佛乘种性”,不离世间而获超越,内证自觉之境:“如春时焰,火轮垂发,揵闼婆城,幻梦镜像。世间颠倒,非明智也。然非不现。……诸圣离颠倒,不颠倒。”(卷2)万法都如梦幻似的生灭灭生。一切诸法,本来空无自性。圣者置身其中,不失心境的澄明。

    为了获得存在而超越的宗教体验,《楞伽经》反复强调,一切法生灭无常,犹如梦幻,而这一切都是从心意识所变现。“世间恒如梦。”(卷1)“何因如幻梦,及揵闼婆城。世间热时焰,及与水月光?”(卷1)“浮云火轮,揵闼婆城,无生,幻影水月及梦,内外心现。”(卷1)“彼于一切众生界,皆悉如幻。……解三界如幻,分别观察,当得如幻三昧。”(卷1)“所谓一切法,如幻如梦,光影水月。”(卷1)“观一切有为,犹如虚空花。”(卷2)“圣者如幻。”(卷2)这种如幻智的证得,根源于缘起论。有的论者认为:“事物总是包含着既是此物又是他物的矛盾。唯识宗同其他佛学派别一样,看到了一个片面的真理,揭示矛盾的一个侧面——此物即是他物。但它们的错误,也就在于坚持这个真理的片面,否认矛盾的另一个侧面——此物即此物而不是他物。也就是说,它们否认众缘(他物)结合后,会发生一个实实在在的质变,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具有自性的此物。这是一种否认矛盾的合理性、否认对立面的统一性、否认质变的形而上学思想。正是从这种思想出发,唯识宗等形成了一个彻底的唯心主义的世界观:既然此物是假的,那么他物也只能是假的,因为他物是一个此物。这样,世界万物也就都是虚幻的了。”①从对名相分析的角度来看,这种说法自有其道理。但佛教侧重的是心灵的体证,是以悟者之心对万物的体验,离开了心灵的体验,就丧失了佛教的精髓。因此,真正见道的悟者,处在色尘世界之中,看待自身和外物,会亲证到如梦似幻的存在。《碧岩录》第40则:“陆亘大夫,与南泉语话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陆亘是南泉的久参弟子,平常留心真实理地的参究,也深入对僧肇《肇论》的探讨,一天提出“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两句话,认为很奇特。这两句话是《肇论》中的名句。僧肇是晋朝的高僧,幼时喜读庄老,后来因写古《维摩诘经》而有悟处,才了解老、庄的修证不够究竟,所以便综合诸经写出《肇论》。在《论》中,僧肇借用了庄子道家语汇来表达佛教思想。《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认为天地是物质界中形体巨大的,我人的身体也是物质中的一个个体,共同存在于虚空之中,所谓“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天地万象,自异的方面来看没有一物相同,就同的方面来看没有一物相异。天地、我都是从同一个本源生起,万物都是本体的显现,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庄子是从相对主义出发主张物我为一的思想的,僧肇则倡“性归自己”,其思想基础乃是万物非真的般若空观。物我同根,同归虚假。元康《肇论疏》:“同一无相,故曰同根。”《肇论》说:“至人空洞无象,而万物无非我造,会万物以成己者,其唯圣人乎!”虽有神、人、贤、圣的不同,其实是一性一体。禅宗常说:“尽乾坤大地,只是一个自己。寒则普天普地寒,热则普天普地热,有则普天普地有,无则普天普地无。”(《碧岩录》第40则)石头因看《肇论》,至“会万物为自己”处,豁然大悟,后来作《参同契》,也无非发挥此意。依佛教的观点,天地、万物和我都是因缘所生,依照一定法则变化,无所谓永恒。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由于其性本空,具有可变性,因而在不同的条件下有着不同的变化,这也是宇宙万有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论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其性皆空,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属性。然而,对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理性认知,不等于真参实证。陆亘的问话,奇特固然很奇特,但并没有超出经教的道理。南泉根据衲僧的本分事替他指出要害,以破除他的无明窠窟,于是指着庭前花召陆亘说:“当一个人清净到了极点,整个身心充满了光明,寂照时涵盖整个虚空,再回头来看这株花,仿佛是梦中所发生的事。”雪窦颂云:

    闻见觉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镜中观。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碧岩录》第40则)

    “非一一”,意指非一之一。“一”是指数之始,是绝对极致之意。诗意谓映现在我们感官上见闻觉知的物象,不是物自身的极致之真相;山河大地映在我们眼帘上的姿态,仅是镜中之影,而不是其原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的见闻觉知,由于受各种现实条件的限制,所站的立场不同,所得观感也不同。所以仅凭见闻觉知,想达到物的真相极致,是根本办不到的。因此,要体证如如不动的本来面目,就不能在“镜中观”。“山河大地,草木丛林,莫将镜鉴。若将镜鉴,便为两段。但只可山是山水是水,法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碧岩录》第40则)但既然不在镜中观,到底要在什么地方观?这就要求参禅者立在万籁俱寂的绝尘之境上,断灭心机意识的作用,使心灵渣滓尽化如同澄澈清潭,才能真正体证到万物一体的“如如”,“一槛庭花浑己物,满天风月与谁论?”(《颂古》卷17佛灯珣颂)这是扬弃了感觉而达于清澄的心境始能体证的境界。

    ①  孙实明《唯识宗唯心主义哲学简述》,《中国哲学》第6辑,三联书店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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