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着相,金刚般若遂斩断痴迷众生对一切相的攀援,但在破除诸相的同时,钝根之人往往堕于偏枯,沉于顽空,这从禅师与讲《金刚经》座主的酬对机锋中可觑出消息:“师曰:‘大德如否?’曰:‘如。’师曰:‘木石如否?’曰:‘如。’师曰:‘大德如同木石如否?’曰:‘无二。’师曰:‘大德与木石何别?’僧无对。”(《五灯》卷3《慧海》)禅宗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坛经·般若品》)“莫谓无心云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察禅师《心印颂》),随说随扫,对断灭见、非法相的破除,遂成了金刚般若的又一任务。
《金刚经》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非法”指对法的否定和断灭。金刚般若指出,一切事物、概念及佛法等都是假有,要决然舍弃。但人们在否定、舍弃它的同时,又容易产生否定与虚无之相,对这种虚无之相也要坚决舍弃,切不可执着于无而使之成为一种新的“有”,否则即着“空相”,不能解脱。“若以无相为无相,无相即为相。舍有而之无,譬如逃峰而赴壑。”(《般若无知论》)所以经文又说:“无法相,亦无非法相。”“非法相”指因否定法而起的相,即否定一切法之后对无、空的执着,是与“我相”、“法相”并列的又一妄相。执着空相,视诸法为“断灭”,否定假有的意义,便陷于“恶取空”。般若破相,只是否定事物的真实性、恒久性,认为一切都是因缘和合,却并不否定假有的价值和意义,“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以色声取是行邪道,若离色声取未免断无”(《宗镜录》卷18)。金刚般若对“非法相”的破除,完整地表达了般若学性空假有、空有不著的中道。道川颂云:
法相非法相,开拳复成掌。浮云散碧空,万里天一样。
得树攀枝未足奇,悬崖撒手丈夫儿。水寒夜冷鱼难觅,留得空船载月归。
前诗说除法相而又着非法相,一似开拳复成掌,仍有着相之嫌。唯有似云散碧空般不留纤毫之相,才是虚明澄澈。次诗“得树攀枝”指对非法相的执着。执着于非法相仍是执着,只要有执着,便是得树攀枝,心有外缘,与禅悟了不相涉。只有悬崖撒手,舍却一切执着,才是彻悟自信的大丈夫。“鱼难觅”喻大道难求,这是因为在水寒夜冷的枯寂之境,求道无由。必须一念回心,将空寂之境抛却,归向晶莹圆满的自心,才会发现原来空船不空,满载月色。船空犹有月,心境似波明,与玲珑水月打成一片。《金刚经》云:“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肯定和否定,有和无,都落在对待之中。川禅师颂:“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廓落太虚空,鸟飞无影迹。拨转机轮却倒回,南北东西任往来。”肯定不对,一味否定也不对。在枯寂境涯里,拨转机轮,从空中转身而出,才可活泼地展开禅的生命。
金刚般若虽然扫除一切,但“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颜丙谓:“此一卷经,虽然只说无之一字,佛又恐人执着此‘无’,一向沉空滞寂,弃有著无,反成断灭相。”(《集注》)禅宗《证道歌》亦谓:“弃有著空病亦然,还如避溺而投火。”没有见性之人,听说了一切皆无,便容易步入歧途,所谓“大士体空而进德,凡夫说空而退善”(《集注》晁太傅语)。川禅师颂:“不知谁解巧安排,捏聚依前又放开。莫谓如来成断灭,一声还续一声来。”“捏聚”谓剿尽识情,臻于空境;“放开”谓真空妙有,生机流转。金刚般若破相之后,禅宗又进而破除非相:“问:‘承教有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如何是非相?’师曰:‘灯笼子!’”(《五灯》卷8《桂琛》)禅宗在“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之后下一转语:“若见诸相非相,即不见如来。”(《古尊宿》卷33《清远》)川禅师颂为:“身在海中休觅水,日行山岭莫寻山。莺啼燕语皆相似,莫问前三与后三。”见相是相,不是如来;见相非相,亦非如来;见相只是相,方是如来。川禅师的诗,高度浓缩了禅的开悟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