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摩经》众多的不二法门中,语默不二、小大不二是对禅宗影响最大的两种。
1.语默不二
《不二法门品》中,三十二位菩萨各自表述了对不二法门的理解,文殊总结性地说:“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接着又问维摩诘什么是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维摩一默,其声如雷,在中国禅宗史上形成了巨大的震撼。关于它的内涵,主要有三说:
(1)用无言来显示无言。“有言于无言,未若无言于无言,所以默然也。”(僧肇《注维摩诘经》卷8)“三十二人以言遣言,文殊以无言遣言,一时扫荡总不要,是为入不二法门。殊不知灵龟曳尾,拂迹成痕。又如扫帚扫尘相似,尘虽去,帚迹犹存。”(《碧岩录》第84则)“文殊与么赞叹,也是灼卜听虚声。维摩默然,切不得钻龟打瓦。”(《古尊宿》卷46《慧觉》)
(2)维摩之默雄辩滔滔。“维摩则默然不语,仅示其体耳,得体则用备矣,勿谓维摩未曾说也。”(月溪)“文殊师利之叹维摩诘,不知维摩诘之所默,即是诸菩萨之所言,与遍叹诸菩萨无异,是犹未悟不二者也。”(显珠《维摩诘所说经讲义录》)
(3)维摩之默仍非不二。“一切法皆二也,默然无言,犹是二也。然可由之而契会不二之心性。”(太虚《维摩经释》)圆悟认为,只要“不拘得失,不落是非,如万仞悬崖,向上舍得性命,跳得过去,许尔亲见维摩”。雪窦颂云:
咄这维摩老,悲生空懊恼。卧疾毗耶离,全身太枯槁。七佛祖师来,一室且频扫。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不靠倒,金毛狮子无处讨!(《碧岩录》第84则)
“咄”、“空”皆系反辞,用否定的语气表示对维摩诘“菩萨疾者,以大悲起”这种同体大悲的肯定。维摩借示疾,广为诸菩萨及弟子说法:“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宣说着肉体生命的“枯槁”。文殊过去世曾作过七佛祖师,奉佛陀意旨前来问疾,维摩遂于方丈内除去所有,唯留一榻以待。文殊请教不二法门,维摩当时默然不答。以致于后世的参禅者认为维摩无言即是“靠倒”(用文殊的话头将文殊挫败),大错特错。雪窦将人逼拶到万仞悬崖之上,蓦地转折说“不靠倒,金毛狮子无处讨!”维摩一默,并不意味着将文殊“靠倒”,因此,纵是“金毛狮子”般的参禅者,也无法窥探到维摩一默的妙谛!圆悟赞道:“非但当时,即今也恁么。还见维摩老么?尽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皆变作金毛狮子,也摸索不着!”禅宗还注意到维摩一默与禅宗无言品格的内在关联:“嵯峨万仞,鸟道难通。剑刃轻冰,谁当履践。宗乘妙句,语路难陈。不二法门,净名杜口。所以达摩西来,九年面壁,始遇知音。”(《五灯》卷14《警玄》)不二法门影响了禅宗无言的品格,并形成了诸多机锋公案。“问:‘文殊与维摩对谈何事?’师曰:‘并汝三人,无绳自缚。’”(同上卷15《缘密》)对谈的目的是归于无事,契证本体。不明此点,追问对谈的意旨,无事生非,即是无绳自缚。“僧问:‘文殊与维摩对谈何事?’师曰:‘汝向髑髅后会始得。’”(同上卷15《康国耀》)用无分别之心,返本还源,方可契证本体。“问:‘如何是维摩默?’师曰:‘谤。’”(同上卷8《子仪》)维摩无言,却一默如雷,雄辩滔滔。认维摩之默为默,就是对维摩的歪曲:
问:“净名默然,文殊赞叹云是真入不二法门如何?”师云:“不二法门即你本心也。说与不说,即有起灭。无言说时,无所显示,故文殊赞叹。”云:“净名不说,声有断灭否?”师云:“语即默,默即语,语默不二,故云声之实性亦无断灭,文殊本闻亦不断灭。……所以语亦说,默亦说,终日说而未尝说。既若如是,但以默为本。”(《古尊宿》卷3《希运》)
可见,虽然禅宗并不否定语言的指义性,但在语默的天平上,还是倾向于默的一方。对语默不二,禅宗拟为无孔铁锤,①无法用计量分别之心透越。禅僧颂为:“个人万人射一雁,个个手亲并眼辨。刮地西风雁影高,可怜发尽弦中箭。猿臂将军仰面看,弓开秋月影团圆。飞星一点天边去,羽翼离披落眼前。”(《颂古》卷4广鉴瑛颂)形象地描绘出维摩诘的超妙风神。
2.小大不二
《维摩经·不思议品》谓:“有解脱名不可思议。……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己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议解脱法门。”一切现象虽变幻无常,而不离本体,本体始终如如不动,如尺镜现千里影,一似华严的广狭自在无碍门。对此,《宗镜录》曾究其妙旨:“若有所入处,即失诸法自性。若言不入,又成二见。……或云:芥子须弥各无自性,此皆是以空纳空,有何奇特。故知未入宗镜,情见难忘。……了此缘性则能变通,遂乃方而能圆,小而能大,狭而能广,短而能长。”(《宗镜录》卷25)“当于观智心行中求,若事相上看终不得。……灵辩和尚《华严论》问云:大小净秽相各差别,云何而得大小相即?答:性非性,故如像入镜中,像如本而镜中现,镜如本而容众像,俱无增减,以无性故。”(同上)须弥纳芥,在禅林形成诸多公案。有“李万卷”之称的江州刺史李渤向归宗请教须弥纳芥的意旨,归宗反问,“公四大身若芥子长大,万卷何处安著?”李恍然大悟(《祖堂集》卷15《归宗》)。《圆悟录》卷13谓:“归宗老汉寻常一条白棒,打佛打祖,及乎李万卷问着,不免曲顺人情,放开一线。然他用处也只教你当头截去。后来众中无识者便道:‘芥子是心,须弥是万卷。纳之于心,何所不可?’佛法若只如此,争到今日也!”虽然不能简单地将须弥纳芥作“芥子是心,须弥是万卷”的理解,但禅宗确实将它作精神层面上的诠释,发挥为主体精神的无限涵容性:“人我不生,诸恶不起,是纳须弥于芥子中;不起一切贪嗔八风等,是悉能吸四大海水入口中。”(《古尊宿》卷2《怀海》)禅林对此形诸吟咏,谓“乾坤尚纳毛头里,日月犹潜毫相中”(《宗镜录》卷23庞蕴偈),“毗耶离城居士家,环堵十笏容河沙。……须弥卢山四大海,我见如一粟与麻”(《古尊宿》卷30《清远》),“共游华藏界,寰宇一尘该”(同上卷45《克文》),“须弥纳芥不容易,芥纳须弥匹似闲。长河搅着成酥酪,轻轻击透祖师关”(《颂古》卷3圆悟勤颂),“了即毛端吞巨海,始知大地一微尘”(《五灯》卷4《陈尊宿》),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小大不二的禅趣。
《维摩经》的不二法门,对禅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慧能明确指出,“佛法是不二之法”、“无二之性,即是佛性”(《坛经·行由品》),临终时,付嘱门人“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这三十六对,便是明暗、有无、色空、动静、清浊、凡圣、大小、长短、邪正、直曲、生灭、常无常、烦恼菩提等等。“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坛经·付嘱品》)禅宗的公案机锋,凡是重在否定的,多是不二法门。以黄龙三关为例,这个公案“通称为‘宾主互换之则’。禅绝不是精神的修养,也不是完成人格的道。‘佛道就是要忘记自己’,是从一开头就舍弃自己,并否定自己的路。忘却自己,使自己成空时,庭前的柏树和树梢上的蝉声都和自己混然而成为一体,这时便会自觉自他不二的自己。死而后生是禅之道,空即是‘自他不二’,如果能体悟到此,就能脱落自己和他己而成为一如。然后,便可易主为宾(客)、易宾为主,相互交换,体会自他交参自在的事事无碍法界。那时,可达我是汝,汝是我,并且我是我,汝仍是汝的最高境界”。②从不二法门出发,很自然地导向禅宗佛与干屎橛不二、佛魔不二、佛我不二。六祖慧能大庾岭头启发禅心时,开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那(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从此形成了中国禅宗超越一切对立,以张扬主体绝对自由的处世态度与应机方法。
① 《颂古》卷4大洪遂颂:“及乎回问不二门,推出一团无孔铁。”
② 〔日〕秋月龙眠《一日一禅》第377页,台湾“国家”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