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与全真道美学思想比较研究》 第四章 “不言之美” 第一节 “不言之美”:禅道的言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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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宗与全真道审美表现论

    禅宗与全真作为宗教,其宗教实践活动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内炼,即内以炼心、炼身;另一方面,外化,即外以化人。第二章审美修养论主要论“内炼”,比较禅宗与全真在身心修养方面审美特质的异同。这一章,则打算从审美的角度论“外化”——外以化人,揭示禅宗与全真在宗教教化形式上的审美特性。宗教常常以诗歌等艺术形式,宣传其教理教义,此部分主要研究禅宗与全真表现教义教理、抒发人生感慨的独特的言说方式,重点在论述作为二者重要言说方式的诗歌的审美特质。

    第一节  “不言之美”:禅道的言说方式

    “道不可言”是禅宗与全真一贯的主张,他们认为:世界终极实体与生命本体的“道”是不可能凭借思维,凭借理性认识的,因此,实现理性认识的“言”是不能揭示“道”的,唯有“以心合道”,以一种整体直观的直觉方式方能把握道体、体悟自性。因此,禅宗强调“不立文字”的直观体悟,强调不死于古人言语之下的“教外别传”。“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①“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②全真主张,不在古人脚下盘旋,提倡“绝学遗法乃可入于道”③,“玄机妙理不难穷,只在无言静默中”④。道是不可认如,不可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道”虽然不可言,是不言之“大美”,然而,为了让人明“道”、得“道”,仍需“强名为之‘道’”。禅宗与全真要开示学人“明心见性”,启发后学悟道求真,也仍不免借助于“言”,无“言”,“道”无以呈现。基于这样的认识:“言”不能明道,又不能不借“言”以明道。从而使禅宗与全真之“言”体现出不同于日常之“言”的特点:它“不是通过‘我’说明性的策略,去分解、去串连、去剖析物物关系浑然不分的自然现象,不是通过说明性的指标,引领及控制读者的观、感活动,而是用来点兴、逗发万物自真世界形现演化的状态。”⑤禅道之“言”不是一种理性思维的显现,其“言”之用不在言语本身,而在言语之外,言语不过是“点兴”、“返发”学人领悟生命本真的药饵、筌蹄,禅道之“言”的真正功用乃在“言语不到处”、“言思路断处”的“言外之意”。禅宗与全真之“言”乃是一种“不言之言”、“不道之道”,且在此不言之中获得一种“不言之美”。

    庄子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⑥一个人是否“言”,不在于在形式上他说没说话,而在于他是否泥滞于形式之“言”,泥滞于“言”,欲于“言”中求道,便终身不能得道。不泥滞于“言”,跳出言语之外,即使终身“不言”,却一直在真正地“言”,这便是“无言之言”——“言”而不执著于“言”。“无言之言”便是道言,是“不道之道”。此乃禅道尤其是禅宗独特的言说方式。禅宗与全真常用这种言说方式来接应学人,使其悟道成真。

    禅宗大量的公案、偈颂皆典型地体现出这种独特的言说方式。

    僧问:“如何是佛?”师曰:“绿砖。”问:“如何是道?”曰:“木头。”问:“如何是佛?”曰:“干屎厥。”等等,这便是禅宗典型的“无言之言”的言说方式。师对僧之问回答了吗?从形式上看,回答了,“绿砖”、“木头”、“干屎厥”便是师父的回答。但从意义认知看,又没回答,僧从师的回答中仍然无法认识佛、道为何物?但师父正是要在这看似没意义的回答中,让僧体会到“道遍万物”、“道不可言”的真理,从而截断言思,反身内观,直抵生命底蕴,悟道成佛。

    曰:“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法师无对。帝曰:“法师讲无穷经论,只这一点,尚不奈何。”⑦

    忻州打地和尚,自江西领旨,常晦其名。凡学者致问,唯以棒打地示之。时谓之打地和尚。一日被僧藏却棒然后致问,师但张其口。⑧

    (水潦和尚)初参马祖,问曰:“如何是西来的意?”祖曰:“礼拜著!”师才礼拜,祖乃当胸踏倒,师大悟。⑨

    师问百丈:“汝以何法示人?”丈竖起拂子。师曰:“只这个,为当别有?”丈抛下拂子。⑩

    有小师耽源行脚回,于师(马祖)前画个圆相,就上拜了立。师曰:“汝莫欲作佛否?”曰:“某甲不解捏目。”师曰:“吾不如汝。”小师不对。(11)

    对于“如何是禅?”“如何是西来意?”的回答,禅宗大师在接应学人时,常不用语言,而用动作代之,如以上“以手点空”、“以棒打地”、“当胸踏倒”、“画圆礼拜”等等,以表明语言的局限性,道的不可言说性,禅师们这里不是用口中之言,而是用身体的语言引领学人绝言去思,体悟这“言”外之道。此处无言,但胜有言,此亦乃“无言之言”,这“无言之言”的妙用是穷尽经论的法师也无法领悟的。

    禅宗“无言之言”的言说方式还体现在,禅宗大师常以诗歌的方式表现佛法大意,使学人在对诗歌意象的咀嚼中,在朦胧的诗境中,体悟本真之“道”。如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曰:“云在青天水在瓶。”(12)或曰:“长空不碍白云飞。”(13)其答从认知理性解,仍算“无言”,因为未对佛法作直接的理性解释。然而,“云在青天水在瓶”、“长空不碍白云飞”的诗句构成了一幅云动水静,云白天清,一任自然,万物无心而无碍、空灵自然的审美意境,审美意境虽不是对佛法大意的直接作答,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学人却可在对此象此境的观照中,体悟到空寂清虚之道性,以实现与道合一。在这样的言说中,理性之言转化为了感性之象、境,对“言”的理性分析转化为了对象与境的直观,并在直观中获得了觉悟,这些由形象构成的意象、意境便是“无言”之“言”。诗歌这一以形象与意境为特征的言语方式,重“悟”而不重“解”,自然成了提倡“不言之言”的禅宗的重要表现形式。这在后面有重点论述,兹不赘述。

    全真在化人入道,接待兴缘的言说方式上,也主张不“着”于言。“绝学遗法乃可入道。”“不言而道自行矣。”(14)“得道人不可于言语细事上看道性。”(15)“道”在不言之中,“道”在言语理性之外,不拘泥于言语,方能入于道。全真道这种不执著于“言”的“不言之言”的教育方式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体现在全真道重功行实践,以行代言的教育方式。另一方面,体现在全真道对读书为文的态度上,主张“无心为文”、“采意合心”。

    全真在宗教修养上历来提倡性命双修,重真功与真行的结合,与禅宗重体悟相比,全真更重修行实践,注重在实践中化导学者,以代替空洞的言说。

    王重阳在诱导马钰入道时,并不止于言语的相劝,更重要的是以实际行动感化之。据《全真第二代丹阳抱一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记载:

    是岁(大定七年)十月朔,祖师(王重阳)令师(马钰)锁庵,斋居百日。日止一餐,虽隆冬祈寒,唯笔砚几席,布衣草履而已。(16)

    王重阳为了唤起马钰夫妇的信,寒冬季节把自己锁在草庵中,布衣草履,每日仅吃一餐且不点火,至百日而出。

    以后,王重阳又两次分梨,剖割让夫妻分食之,以“分梨”喻“分离”之意,劝导马钰夫妇“分离”,使其俱化入道。以后“又索梨、粟、芋每十日而分赐之,自一以至五十五为阴阳奇偶之数”(17)。

    王重阳为教化马钰出家入道,历时一年多,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孜孜不倦,最终以自己之行动化导了马钰。

    丘处机得道后,“常应人谈说俗话,连日不止”,且躬耕实事,亲自做剥麻一类的小事,以至“外人初听者无不疑讶”。丘处机以自己的言行教导学者,什么是平常心?如何在功行之中炼心?其弟子尹志平从中悟到:“道性既成,应俗而言,虽终日言而未尝言,言既终则复其性。”(18)终日言而不执著于言,“有经营之迹,而无经营之心”(19),便是无心,便是平常心,便是道。

    全真重实践,重视以行动来教化学人,如果把其行为也理解为一种“言”,则这也是一种无言之言。称其为“言”,因为全真大师们的行为也是一种符号,它们指向对学人的导化,王重阳的分梨、丘处机的剥麻皆意味深长,有引领学人从中体悟之深意。然而,它们以行动代替了言语,又是“无言之言”。

    另一方面,全真道在对待读书为文上,倡导“无心为文”,“采意合心”,不执著于语言文字,寻求言外之意。

    经者,径也。众所通行之大路也。虽然读是经者,却不可泥在语言之昧上,亦不可离了此经向外寻求,须是向自己分上著意,把这五千余言细细咀嚼,点点画画,不要放过,忽然嚼得一言半句透。……方信道开口不在话头上。(20)

    前人之经言不过是通向大道之途径,因而不可拘泥于言语,为言语所蒙蔽,而要仔细咀嚼言语,透过言语去悟言外之意。王重阳言“学书之道,不可寻文而乱目,当宜采意以合心”(21)。也在强调读书不能寻文乱目,而要采意合心。全真在对待读书上,重意轻文,这是道教一贯的主张。

    庄子言:“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22)“道不可言,言而非也。”(23)成玄英言:“常道者不可以名言辩”(24),“无名为物之本,道本无名,是知不可言说,明矣”(25)。

    语言是筌蹄,是工具,语言之用在于达意,但言又是不能尽意的,因为,意之所随之“道”,是绝对永恒的存在,是无法用有限的理性去诠释的,也就无法用言语去表达,“言即乖理”,以言说道,则有背于道,“忘言遣教”,遣除理性,以心合道,以直觉体认的方式,方可与道契合,体会道之玄妙之理。全真道强调读书不拘泥于“言”,得意忘言,寻求言外之意,体会言外之“言”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全真还主张“无心为文”,“文”要自胸中自然流出。“无心是道”,“无心”是全真道修道的基本原则,也是全真道士根本的生活法则。“无心”又称“平常心”,是一种应物而不累于物的不沾不滞的生活法则。这种生活原则、态度,用于为文,便成为了全真为文的基本法则和心态。“无心为文”是为文而不拘泥于“文”,不施匠心,一切从胸臆中流出,自然天成。《纯阳真人浑成集》序中说:

    古人无心于为文,故言发乎诚而大体全;后世有心于为文,故文过乎情而华藻胜。大体者,根于自然;华藻者,出于使然。自然者,同乎灭;使然者,参乎人声之发见。(26)

    有心为文者,注重情感的宣泄、华丽的辞藻,是人有意而为者,有明显的雕凿痕迹,只能阐发人之知见;无心为文者,发乎诚,出乎自然,因此“同乎天”,是天道、真心的自然流露。对于此二者全真道显然是推崇倡导后者的。全真道士认为其祖吕纯阳之诗文便是这样的无心天成之文。

    我祖纯阳吕翁真人,学贯天人之际,手握造化之机,矢口成言,洒翰成章,初非心思智虑之所致,抑亦天机自发,沛然莫能御者。(27)

    吕纯阳之“文”乃“矢口成言,洒翰成章”,是“天机自发”,“非心思智虑所致”,是“无心为文”的典范。对“无心为文”的倡导,必然导致全真对不施雕凿、自然天成的诗风的崇尚,从而使全真之诗文呈现出清新自然的审美风范。全真之诗文多用于宣讲道义,是全真道实施教化的一种重要言说方式,这种自然天成、不露斧凿痕迹的诗文,乃是一种“不文之文”,即一种不作雕饰之文,从言说方式而论,也可以说是一种“不言之言”。“不言”在其不用机心,不故意为“言”,是一种“无心之言”。“无心是道”,正因为“无心”,其“言”乃是自心中自然流出之真言,也就是一种真心的自然显现,这样的言“根于自然”、“同乎天”,便是“道言”。

    元人胡光谦在《磻溪集序》中比较了一般文人诗与道教诗歌的不同,他说:俗学者之诗“不过是歌咏情性,搜罗景物至造理者,明天人之际,助圣贤之教,亦可与日月争辉。若夫悟真之士特不斯然,发无言之言,上明造化,彰无形之形,下脱死生,信手拈来,不劳神思。”(28)道诗与文人诗之不同有两方面:其一,从反映内容和功能看,一般文人诗多歌咏情性,有助于伦理教化;而道诗则在阐明造化之“道”,以帮助人们解脱生死之苦。可见,从诗歌是存在的反映而言,道诗从更深层次上,揭示了生命存在之“道”,生命之源与生命存在之价值,可以从人生本质的深层帮助人们解脱生死的困惑。其二,从表达方式看,文人之诗是通过搜罗景物来歌咏情性,彰显圣贤之道,而道诗则是“信手拈来,不劳神思”,自然从胸臆中流出,“发无言之言”以“彰无形之形”。

    综上所述,禅宗与全真皆崇尚“不言之言”的言说方式,“不言之言”内容丰富,意蕴深厚:它既是“言”而“不言”,答非所问似的问答方式;答之以境,于境中体悟的对话形式;又是无心于言、自然天成的话语形式;还是无声无语之身体语言。然而,不管其内容有多么丰富,“无言之言”的言说方式乃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言”而不执著于“言”,于言外寻意,于言外悟道。即使是无声的身体语言,其意仍在行为所喻含的禅理与道意,此乃无言之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无言”乃大美也。

    ①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卷二,《中国佛教丛书》禅宗编第1册,任继愈主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87页。

    ②《六祖坛经》,第34页。

    ③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6页。

    ④王重阳《述怀》,《重阳全真集》卷二,《道藏》第25册,第703页。

    ⑤叶维廉《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58页。

    ⑥《寓言》,《庄子》杂篇第九卷,《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5页。

    ⑦《鹅湖大义禅师》,《五灯会元》卷三,第164页。

    ⑧《打地和尚》,《五灯会元》卷三,第181页。

    ⑨《水潦和尚》,《五灯会元》卷三,第184页。

    ⑩《江西马祖道一禅师》,《五灯会元》卷三,第129页。

    (11)同上。

    (12)《刺史李翱居士》,《五灯会元》卷五,第278页。

    (13)《石头希迁禅师》,《五灯会元》卷十二,第256页。

    (14)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6页。

    (15)同上,第174页。

    (16)陈垣《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638页。

    (17)《重阳教化集》赵抗序,《道藏》第25册,第770页。

    (18)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四,《道藏》第33册,第173—174页。

    (19)同上,第169页。

    (20)李道纯《道德会元》,《道藏》第12册,第644页。

    (21)王重阳《论学书》,《重阳立教十五论》,《道藏》第32册,第153页。

    (22)《天道》,《庄子》外篇第五卷,《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5页。

    (23)《知北游》,《庄子》外篇第七卷,《二十二子》,第62页。

    (24)成玄英《道德经义疏》“道可道,非常道”疏,转引自卢国龙《道教哲学》,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页。

    (25)成玄英《道德经义疏》“无名天地之始”疏,转引自卢国龙《道教哲学》,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页。

    (26)《道藏》第23册,第674页。

    (27)同上。

    (28)《磻溪集》序,《道藏》第25册,第8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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