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华严宗系中国大乘佛学发展的最高峰
1．华严宗是中国大乘佛学最高发展
倘若我们要从时间的发展段落，来看佛教的教义同内容时，那么我们便会发现华严宗的这一种宗教及从其教义内容中所产生的哲学，在中国大乘佛学的发展领域上，可以说是一种culmination(最高峰)。虽然不是最后的，但是至少是最高的发展。当然如果我们从宗教领域上来看，不仅是世界上的各种宗教，就是在佛教本身的各种宗派，也都必然会站在自己的立场来争论。譬如天台宗的信徒，总是说唯有天台宗才是最后的真理；法相唯识宗也说它是最后的真理。所以说如果你要是把华严宗当做中国大乘佛学最高的教派(一乘圆教)，那么其他的教派，将会起来表示异议。
2．华严金色的华藏世界充满人类所向往的最高价值理想
不过假如我们若能依据《华严经》(六十卷)起品里面所说的，佛是在成等正觉之后，犹如太阳先照高山(注一)。关于这一点，天台宗的学者甚表同意，法相唯识宗也表示赞成，甚至于后期的禅宗还是会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在《华严经》里面，一开始不仅把这个成等正觉的“佛”当成“化佛”、“报佛”看待，而且把佛的法身(觉者、本位)抬出来(注二)。如果我们用华严宗的名词来说，佛的法身，就是人类同其他一切生物所寄托的世界：它是一个极为庄严的“华藏世界”，在这个华藏世界中所显现的光明，便形成为一个金色的光明世界；在这个光明的世界里面，充满了人类所向往的最高价值理想；这一个最高的价值理想在佛成等正觉时已经完全实现。
二、华严宗与小乘佛学之不同
然而，凡是生活在这一个理想世界里面的人，都不会像小乘佛学一样，认为世界是罪恶、黑暗、痛苦、无知的领域，并且要面对它，处处同它搏斗、处处要诅咒它。因此小乘佛学便认为最高的理想世界不在此生，也不在此世，而要另求一个他生他世。但是假使说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够完全实现人生的最高理想，因而要把它推到他生他世的话，那么纵然你对于这个所生长的世界还怀有希望，但是你的这个希望将会落空。
从这么一个观点来看小乘佛学，我们便可以看出小乘佛学的缺点是只知道痛恨这个世界、诅咒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采取敌对的态度，因此便认为现世的生命尽管有价值、有理想，但是这个理想是没法实现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面，好像处处总是有一个外在世界来限制他，处处都有客观的社会来限制他。于是小乘佛学表现在他的生活领域上是没有自力、没有自由、不能自在，处处便会感受到拘束、胁迫、不自由、不自在，因为他所悬挂的价值理想，不能够启发他生命本身的力量，去达成他理想的实现。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因为有个客观的外在世界拘束着他，束缚着他，使他无法充分发挥他本身的天赋能力与潜在机能。所以我们若从《华严经》来看小乘佛教，可称之为“愚法小乘教”，因为它并未具足很高的智慧，因此在精神上便无法独立自主，没有自由、不能自在。因此在大乘佛教也正是为了要补救小乘，补救这个“愚法小乘教”而设立的。
三、华严宗旨在打破对现实世界的执著
1．般若宗要打破对现实世界的执著
为了补救“愚法小乘教”，所以像《大般若经》便首先要把人类所信赖的客观世界给点化掉，把它化成色、声、香、味、触五尘境界，也就是化成感相世界或感性世界；然后在思想上则提出一套色、受、想、行、识的五蕴范畴出来。这样子一来，便在感性的世界背后，在思想的领域上面，另外设立了“感觉的观念”与“思想的观念”、“行动的观念”、“意识的观念”(注三)。然后再拿这些范畴来说明世界的构造。一切都将它点化之后，再层层超脱、解放，向上层世界超升，这就是发挥了思想上面的高度智慧。并以这个高度的智慧，来解释现实世界的构造。可是由于这个解释，便自然会落到十二支因缘的理网上面去。因此便以十二支因缘的理网，来说明人类在六道轮回中的过程，这个过程历历然可以见到。并且我们也可以由这个因缘的理网，来透视一切有情众生的前因后果，彻底了解它的缘由之后，再来说明因缘和合成假有事物、因缘性空之理。所以在大乘佛教的始教里面，《大般若经》六百卷是属于大部头的经典，就是要打破对现实世界的执著，另外再从哲学的范畴这一方面，设想出一套根本观念，对现实世界做一个有系统的解释。给予有系统的解释之后，把一切的“有”点化掉，化成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是要在思想上面挣得独立自主性、独立自由性，使一切外在的束缚、烦恼、痛苦，都不能再来迫害我们的思想，那么精神就自然自由了。
从这么一点看起来，般若宗可以说是极力要把人的精神，提升到上层世界的顶点上面去，到了那里再回顾下层世界的一切境界、一切步骤、一切层级，都在我的脚下，不可能再束缚我。于是便能够设想它、控制它，甚至于变化它，使它不能够拘束我、压迫我。但是假使要照这样看起来，《大般若经》的这一种精神，很容易会被视为所谓“消极的解脱”、“消极的解放”，借用老子的两句话就是“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可是却被改变成“有之以为利而不知其利，无之以为用而误用”。也就是把全部的现实世界都否定掉了之后，最后剩下来还是一个destructive instinct(破坏的本能)。这就是后来其他大乘佛学上面所讲的断灭空、顽空。但是这并不是六百卷《大般若经》的真意。
2．《大般若经》里面的法满状态
所以在讲十八空的时候，讲到极为玄妙处，就应当要连“空”的这一种观念，以及“否定”的这一种精神，也都要把它否定掉，这样子才可以避免顽空、断灭空。所以我们讲“空”，讲到“胜义空”、“毕竟空”，最后还要讲“空空”。如果我们能像龙树在《大智度论》中那样的解释《大般若经》时，就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在六百卷的《大般若经》里面的第十六分，也就是从五百九十六卷起，到六百卷的最后十六分，讲智慧讲到最高的成就时，我们可以看出，我们在前面要否定一切，因为其中有无明、有烦恼、有痛苦、有罪恶，所以我们要否定它、超越它。可是当我们已经把一切境界里面的黑暗、烦恼、罪恶、痛苦都否定掉了之后，剩下来的是最纯洁、最高尚的世界。在这个最纯洁最高尚的世界里面，我们又可以重新来肯定一切现象，因为我们已经把一切的黑暗、烦恼、罪恶、痛苦的原因都化除掉了，剩下来的，就是purity of essence(纯净的本质)，一切都变做纯洁，一切都变做光明。这在《大般若经》里面就称之为“法满”的状态，在《大智度论》里面就诠释为“大如”。也就是说，已经将这个世界点化，而成为一个极purity of essence(纯净的本质)之后，那么这个世界已不再是地狱，而是天国。这时的世界里面的一切内容，自然不再有黑暗、罪恶、烦恼、痛苦，而是纯洁的理想价值。
3．在万法平等下才能辨别价值理想的各种差别
因此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我们将可看出不论是《大般若经》或《大智度论》，可以说是已讲到“万法平等”的地步。但是这个平等是什么呢?它是理想化的最高平等，而不像近代西洋科学，把一切最高境界的价值，都要透过物质科学、自然科学，把它价值中立化之后，然后拉下来的最低级的平等。这个最低级的平等，如果用《华严经》的名词来说，不叫做“法满”、“大如”的平等，而是最下层的平等，叫做“平等智”。所以倘若我们能够详细研读六百卷的《大般若经》，及诠释《大般若经》第二分的《大智度论》，那么我们就会晓得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要根据最高的价值理想，透过创造的精神生命，把世界的各种境界，一层一层提高，将世界的等级，一层一层的点化，然后我们才可以辨别价值理想的各种差别。
4．《华严经》是地地升进至最高理想境界
如果我们依据《华严经》的说法，就是“地地升进”，也就是说，即使你发心要行菩萨道，也不能够仅停滞在初发心的菩萨本位上，一定要从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然后再从初地升到二地，二地升到三地，地地升进，把生命的境界一层一层提高，价值理想、价值标准也一层一层向上面发展，最后才把最高的价值理想在最美满的生命状态之下圆满实现。这就譬如一个人登山，一定是行远自迩，登高自卑，惟有升到山顶上面时，才可以统摄一切均在眼下，所谓“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也。也就是说当你阅历一切层层的境界之后，你才晓得其间的比较，知道下层不如上层，上层之外还有更高的上层，于是不断拿创造的力量，把生命提升到最高的理想境界。如此便超越了从前所痛恨、所鄙视、所仇视、所敌对的世界，一一的超越之后，便达到最高的理想价值世界。这时再反观现实世界的形形色色，便会发现这个现实世界已经没有罪恶，因为所有的罪恶已经被你化除掉了；没有愚蠢，因为所有的愚蠢已经被你超越了；没有缺陷，因为一切的缺陷已经被你弥补起来了。
四、禅宗的特质
倘若我们再从禅宗的立场来看时，中国佛教中的禅宗认为：当你在未参禅之前，对于禅的知识还很幼稚，经验还很贫乏，境界(理想)还没有，所以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这是因为你这时是从常识的观点和理智分别心去看山看水，当然这时的山水是还没有透过你生命的山水。既经参禅之后，便不再把山看作耸立在自己面前的自然物，因为你已经把它点化而与万物合一，这时山便不再是原来的山，水也并不是原来的水，山与水均被点化掉了，唯有这样，山才不是由顽石构成的，水不再是由浊水构成的。不过当你真正大彻大悟将自己的生命已经理想化之后，便已把山水都融合在自己的生命里面，也把自己融合在山水里面，而此时的山水才真正是山水，这是因为山水是有生命的山水之故。到了那时候就不会再拿肉眼来看世界，而是拿“慧眼”来看世界，拿“法眼”来看世界，拿“佛眼”来看世界。
五、中国传统文化领域的主要思想
1．艺术与文学的意境
再从艺术的立场来看，当一个人有了极高深的艺术修养之后，即使他看见像蜻蜓般微小的生物，在天空中飞翔的时候，甚至蜻蜓点水，都会表现出无穷的妙乐与趣味。即使要观赏花时，在花开季节不会看到冬天的枯枝；即使在冬天，我们还可以看到耐寒的梅花，它可以显露芬芳。然后再看人，绝不可能把人视为都是小偷或都是罪犯，因为这时已经从最高的观点把人性点化掉了。经过点化掉了之后，即使他还是凡夫，但是他必能表现出忠厚而崇高的人性。譬如在过去中国文学的领域里面，所谓山水诗人像谢灵运，田园诗人像陶潜，或像阮籍、屈原这样的诗人，当他们放宽心胸去观看太空时，都觉得这里面蕴藏着无限的优美，凭其一时之灵感，因而写出极美的田园诗、极美的山水诗、极美的所谓玄想诗(metaphysical poetry)。所以山是最美的山、水是最美的水，同时人们也可以从极平凡中看出人类高贵的德性。譬如我们可以从过去的大文学家中看出，他们极大部分都是从农村的社会里面出来，所以我们看中国的大文学家，对中国占极大多数的农民，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诬蔑农民的话，说农民无知，反而会在广大的农民里面，看出他们的natu-ral innocence(天真纯朴)。所以只有深具高深学养的人，他才能真正透视一切，把一切仇视的心理、痛恨的心理、敌对的心理转变过来，然后再去认识整个宇宙内的各种境界，就可以一一加以点化，并能看出它的前景，此时的那个前景一定是具有广大的和谐性。
2．儒道墨三家的大气魄
其次我们再从中国原始儒家的思想来看，原始儒家可以说是表现出“天人合德”的这么一个大气魄；而在道家的思想领域里面，包含他个人的生活中所表现的那一种境界，处处总是要彰显那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高贵情操；至于在墨家的思想领域里面，墨子在宗教上，似乎好像有点贬抑人类自己，不过他还深深晓得“尚同一义”的说法，从家庭一直到社会、国家，最后提出了一个“天志”来做标准，“尚同一义”于天。然后就把一切“别士”的区别都解消了，变做“兼士”。所谓“兼士”是什么呢?就是等于儒家所说的“天人合德”。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主要思想。
六、佛教可以使人类彻底觉悟
然后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外来的佛学思想，从小乘成实宗、俱舍宗的发展，乃至于在大乘始教的发展里面，多多少少都带有诅咒世界，与世界为敌的这一种意思。等到佛教从小乘发展成为大乘，大乘再发展，透过几种重要经典的熏陶之后，最后便能“化权归实”，化三乘归一佛乘。像《法华经》，就是把凡夫转化做菩萨，菩萨在授记之后要变成大菩萨，终究要成佛。于是《法华经》最后所描写的是宇宙真相，而不是宇宙的颠倒见。所以到了后来的《大般涅槃经》，便不再从时间的发展段落里面去看世界的初步结构，而是要看出它最后的归结点。而其最后归结点是一个永恒的世界。在这个永恒世界的里面，一切人类的价值理想都完全实现，人性也经此转化而表现成为佛性，一切凡夫都变成菩萨，菩萨经授记后再变做大菩萨，然后达到涅槃彼岸。这个涅槃境界，就是价值的永恒世界。如此我们再经由价值的永恒世界，来回顾我们从前所面临的赤裸裸的现实世界，诚然在这里面是有许多不理想的地方，有许多缺陷、有许多罪恶、有许多黑暗、有许多烦恼、有许多痛苦。但是那是因为人类没有很高的智慧，才会把他的生命投注在这个现实世界里面去，而受到现实世界的支配及决定，不知道还有一个理想世界。所以在那种情况之下，我们对于所面临的现实世界，仍然采取一种敌对的态度、鄙视的态度。
上面的这种说法，可以证明人在没有觉悟的时候，是过着一种颠倒见的生活，因为他无法确认他生活的目的，他对于价值理想没有绝对的衡量标准，即使本来是善的，他反会看成恶的；本来是美的，他反会看成丑的；本来是真的，他反会看成伪的。这用《涅槃经》的名词来说，就是“颠倒见”。拿这个“颠倒见”的眼光来看世界，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变成“颠倒”的世界。所以唯有佛教的这一种宗教，才是要人彻底觉悟，把一切“颠倒见”的迷惑去掉，然后再去看世界，那么你将能够看出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祥和瑞气，为真正纯净的极乐净土。
七、佛学在中国有高度发展之缘由
1．《周礼》本是根据最高的文化理想而不受重视
了解了这么一种情形之后，我们便可以知道，佛学能在中国具有很高的发展，绝不是偶然的。若从传承方面来看，从东汉时代到三国时代，佛学系从西域传进来，后来因同印度接触后，便透过克什米尔而传入中国。从表面上看，佛学同佛教的这一套思想，好像同中国儒家思想、道家思想格格不入。因为儒家思想最重视幼年时代的家庭生活，然后氏族社会、宗法社会，最后构成现实的政治社会——国家。我们从儒家思想中的《周礼》这一部书便可以了解。这书中认为一个理想的国家，是根据最高的文化理想，有最神圣的教育步骤，然后才把现实人类社会的组织，根据文化的理想、教育政策的措施，慢慢教化成理想的大同世界，然后在这里面完成人性的最高美德。假使说儒家的理想真正实现的话，又怎么能再容得了佛教思想的发展呢?佛教所强调的出世，是出什么世呢?譬如现在美国有些小孩，一开始就有一个错误的观念alienation(疏离)，因为他们认为在家里父母不管他，便认为在家里是一件痛苦的事，因此便想法子要脱离家庭。而整个社会百分之八十的金钱与财产，都集中于少数人的手里，对那个社会当然不满，自然就会对它产生al-ienation(疏离)。
2．中国教育产生了一种疏离
至于在中国所产生的另外一种alienation(疏离)，就是因为我们几十年来的教育失策，才使现代的青年不能体会过去的优美文化，譬如儒家的文化、道家的文化、墨家的文化，以及其他诸子百家所描绘的理想社会里面所培养出来的高度的文化人。尤其最近几十年来的文字教育结果，产生了一个natural alienation(自然的疏离)，因为从文字的理解上面看起来，对于历代最高知识，亦即群经之首的《易经》、诸子百家，以及各体的文学、各种艺术品，已经使人不能够接近，所以一百年来的教育，往往都是奴隶教育。天天在那里说自己具有最高的文化是不行的，因为它面临西方人不能化成飞机大炮。那么这样子一来，即使具有世界上最好的文化也不晓得利用，最好的艺术成就，过去被帝王锁在皇宫里面，再散到民间，而民间的收藏家，临死的时候，宁肯把它烧掉，也不愿意把艺术品传播到社会上面去。这样子一来，便让青年的一代跟过去优美的文化，处处都隔绝了。隔绝了之后，便被西方的飞机、大炮吓倒了，伏在地面上，认为西方这一种飞机、大炮所代表的力量，就是最高的文化，所以我们处处不如人，自然便产生了所谓“外国月亮圆”的说法。我始终认为我们这一代的青年实在太惨了、太可怜了，假使我们生在汉代，或者是生在唐代，在国力强大的环境下，便能够欣赏自己原有的文化在各方面的高度发展，那么每个人一定都会自命：“我是野蛮世界的救星。”
3．外国的传教士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到了今天，我们就像蒋梦麟先生在《西潮》一书里所讲的那样，有人问他：西方耶稣教在中国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蒋先生回答这个外国人非常巧妙，——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基督徒，他可以这样说，——他说：我们同西洋接触，从来就没有看见真正的Christian spirit(基督精神)是什么?也没有人真正能够把这个宗教上面的大道理，在中国人的面前说得透彻。那么中国人所面临的是什么呢?就是不晓得在飞机、大炮之后，西洋还有纯粹的科学精神、高度的哲学智慧及高度的宗教，我们只是被那些飞机、大炮给吓昏了，只知拿飞机、大炮来代替西方人的成就。所以在科学上，我们只晓得讲科学主义；在哲学上，只晓得讲罗素、杜威；在宗教上，过去有许多传教士，在传教的方式上，发生了许多的错误。他们以为到了亚洲就如同到非洲一样，非洲是no man's land(无人之境)，所谓“文化沙漠”。但是当到亚洲来之后，却根本不晓得中国哲学上面已经有了高度的儒家哲学、道家哲学、佛家哲学，而却拿那个wrong arrogant attitude(错误的傲慢自大的姿态)来看，他到中国来，也好像是到了“无人之境”。少数教会所办的大学教育，只晓得训练“洋奴”，而不晓得训练真正的人才。这是一百年来，西方的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大失败的主要原因，也就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已经有高度的文化，而仍然把中国视之为no man's land(无人之境)去看待。
4．若遵照中国教育规章才不会训练出洋奴
所以，这样的一种情形，就好像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教会的大学里面念书，在当时我曾给学校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不是叫它为no man's land(无人之境)，可是叫他们所收的学生为nobody(无足轻重的人)。我给他们种种麻烦，想使他们觉悟。虽然我在教会大学毕业，可是拿的却是从来没有去过的New York University(纽约大学)的文凭。在当时我就很不满意地说，像这样子训练出来的学生，将来在中国社会里面一点地位也没有，一定要学校立案，而且要遵照中国教育的规章及一切的规定，这样训练出来的，才不会是洋奴，而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倘若西方在中国的这一百年来，能以真正的教育理想来办教育，那么我想西方的宗教，至少会在中国的社会里面早一点生根，而不至于排斥中国高度的儒家的哲学智慧、道家的哲学智慧、佛家的哲学智慧。在宗教上面，也就不会产生parochialism(教区狭隘主义)的偏见，而可以在中国产生feder-ation of religions(宗教的联合会)，也可以产生enlightened religious ideal(开明的宗教理想)，而与中国的教育及中国的文化结合起来，如此也就不至于产生所谓的“拳匪之乱”。
5．西方宗教无法同东方的哲学结合
就以西方的宗教来说，即使在中世纪Hebrew religion(希伯来宗教)，也不能单独的发展，甚至也不能单独克服罗马对它的阻力，而变做近代西欧各国容易接受的状况。譬如我们看Hebrew religion(希伯来宗教)，它在希腊末世，已经同Greek wisdom(希腊智慧)，在那个地方形成一个高度的结合。而罗马在文化理想上面是继承希腊的，而在Greek ideals(希腊的理想)同Hebraic religious senti-ment(希伯来的宗教情操)，在这两种高度文化结合了之后，才产生了欧洲的中世纪，然后才传递到近代，经过种种转变才构成近代。假使我们认识了西方在宗教上面的这些转变，可以说它在传到东方，是在Hebraic religion(希伯来宗教)同这个Greek wisdom(希腊智慧)高度结合了之后。如此说来，假使它要传到中国，他也就一定会拿这个Western Christianity(西方基督教信仰)与中国高度哲学化的理想结合起来，并能承认人性是perfectible(可以使之变得圆满完美的)，而不是只晓得背诵Hebrew religion(希伯来宗教)。因为如果仅仅晓得在那个地方自责人类是一个sinner(罪孽深重的人)，试问如果从这么一种说法看起来，西方的Christianity(基督教信仰)，同东方的哲学，怎么会meet on the same ground(在共同的基础上相会)?
6．中国儒家的性善与西方宗教的原罪无法配合
而且在中国的儒家一直相信人性是善的；道家至少有一个性善的理想；至于在墨家里面虽然承认人有缺点、有错误，但是对于这些人的缺点与错误，可以拿宗教的理想，所谓“天志”，来补救。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倘若西方的宗教，仅晓得把握人是一个sinner(罪孽深重的人)，却不晓得在Old Testament(《旧约全书》)上，首先就说：Man is created in the image of God(人是依照上帝的形象而创造的)!这是什么呢?这是指人性本善!他后来虽然堕落了，这种堕落是错误的。但是对于这种错误有许多原因，那是后天的。为什么呢?我们从Hebrew religion(希伯来宗教)看来，它一定要说罪恶是先天的。假使就以Western Christianity(西方基督教信仰)对于真正的西方Hebrew religion(希伯来宗教)，一开始就能把握其积极的思想，认为“Man has been created in the image of God”(人是依照上帝的形象而创造的)，那么这是image of perfection(圆满完美的形象)。只是因为在后天上面的种种热情私欲，才导引人堕落，使人性变成不善，因而便在人性同神性之间，造成一种大的隔阂。
7．宗教哲学化之后才不会始终是洋教
因此我们认为，假使要是西方的传教士能了解Hebrew religion(希伯来宗教)的本源，另外他们又能了解东方人，他们已经把一切宗教哲学化了。在经过哲学化之后，便都认为人性是可以发展到一个非常美满的状态，而表现至善。假使能从这么一个积极的理想来传播宗教，我们对于西方所传来的宗教，不会像过去一百多年那样始终视为洋教，而西方的Christianity(基督教)也都自称自己是洋教，然后想从外面用打针的方式打进去，你想这怎么能打进去呢!所以假使我们要谈宗教，尤其有关于宗教的传播问题，一定要具有很高的哲学智慧、很高的文化修养，否则仅仅拿那些诅咒人的方式、威胁的方式，甚至用金钱的诱导方式来传教，那只能产生moral cor-ruption(道德的堕落)。若产生moral corruption(道德的堕落)之后，再拿宗教来补救，这种步骤太迂远了，太违背人性了。
8．佛教传来并未违背中国文化理想与哲学智慧
了解了以上所说的之后，我们便可以知道，为什么小乘佛教传到中国来之后，以及大乘始教、大乘终教虽然在中国有极高的发展，但是到了后来都销声匿迹，其中看不见的原因就在此。也就是说当佛教传进来时，如果违背了中国文化的理想与哲学智慧时，纵然是传进来了，也会枯萎掉。倘若要想保持它的高度宗教生命的话，那就必然要同中国高度的文化及高度的宗教思想结合起来才行。所以在佛教领域中，我们可以看出它确实具有非常奇怪的现象，它首先谈出家，其次又谈出世。至于佛教徒为何不拜王者，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政治生活只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你接受他的社会生活，而不接受他的政治权威，这个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假使要是在你出家之后，便把儒家思想里面那一层“报德返本”的精神去掉，那么那个宗教便会立即枯萎。
9．禅宗上之传承犹如智慧上面的血缘关系
譬如在禅宗里面，一位佛教徒可以尽管出家，但是在以后世代相传中，后一代总是认为前面有个大德来指导他生命的理想。而且一位禅宗大宗师，在吸收一位门徒时，总是把他当做一个intellectu-al heir(心智上的后裔)来看待。所以在禅宗的大丛林制度里面，对于佛学的大宗师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一直以一种世袭的制度传继下来，比中国的家庭制度还要严。所以发心出家的尽管出家，一旦得着智慧，承受禅宗大宗师的印可，便能在智慧的领域方面获得精神的再生，于是便产生一个家族的血统关系。所以从这么一个立场上看来，佛教到了禅宗时代，可以说是已经彻底中国化了。像具有高度发展的大乘圆教的华严宗，其最后还有一道大关，就是把“出世”的观念也取消掉了，成为“出出世”。而中国的禅宗为什么流传得这样广?就是因为他“出家”之后再“出出家”，再返回中国宗法社会里面所谓父子相传的关系上面去，而且更严格地表现在“智慧上面的血缘关系”。
10．传播宗教说理要圆融无碍
因此我们可以说，假使要传播某一个宗教，那么对于那个宗教的教义本身一定要有高度的了解，利用我们的理性理智去衡量。了解它说理之圆融无碍，且有实践力行之步骤，然后传播出去，才不会被认为是迷信，才能真正彰显宗教精神。不要像西方近百年那样的传教方式，虽然罗马公教从明末就已传到中国的宫廷，然后再普及于士大夫的社会，并向民间去发展。但是在西方宗教改革之后，各种新教的given parochiality(固有的狭隘心态)，所以一传到中国来便引起各教会间的纷争与互相攻击。另方面又由于自己本身没有很高深的教义，讲不出一套能引起人信仰的大道理，又喜欢信口雌黄，诬蔑中国儒家的思想、诬蔑中国道家的思想，甚至还诬蔑佛家的思想，自己又缺乏说服力。结果只晓得打破中国的宗法社会，因为他们以为传教的阻碍就是中国的宗法社会。然后再拿西方极为肤浅的社会标准来衡量，于是产生一种arrogance(傲慢虚骄的态度)。那种傲慢虚骄的态度，同时又是expression of extreme ignorance(极端无知的表现)。于是把中国当做是没有文化的民族，认为中国社会是no man's land(无人之境)，以为大家都是sinner(罪孽深重的人)，然后要来拯救他们。
11．中国过去以报德返本为宗教具体精神
由于他们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然后再来传播宗教，请问这样的宗教怎么能获得别人来信仰?而罗马公教因为在西方有许多“会”，其中Jesuit(耶稣会)本身是具有high level of intellect(高度知识水平)，对西方文化有很高度的修养。所以它传到中国时，能够拿它高度的修养，看出别种文化里面文化理想的成就。它至少不歧视中国人过去“报德返本”的精神，因为那是一种宗教具体的精神，对于父母、祖先有“报德返本”的观念，这在《大戴礼》、《小戴礼》与一部分的汉儒及宋儒里面的张载，都是以天地为父母。因此在祭祀的时候，宗庙之飨同郊社之飨是两回事，在郊社之飨是祭天地、配祖宗；在宗庙之飨是祭祖宗、配天地。从这种种情形看来，西方在新教发展之后，便以为Catholic religion(罗马公教，天主教)已经被他们打倒了，所以才产生一种骄纵与虚矫的态度。
12．西方人的自大狂
在近两百多年的历史里面，帝国主义在武力上可以说是有很大的成就，因此便产生了一种unnecessary arrogance(不必要的自大)。在宗教上面不虚心，在哲学上面不虚心，我们看近代许许多多写哲学史的人，明明只写西方的哲学，但是却以History of philosophy(哲学史)为书名，而在内容方面，只有希腊、中世纪、近代西方哲学家等部分，至于东方关于印度与中国这一方面，则只字不提。可是写书的人，在良心上竟没有丝毫歉疚，就称其名为哲学史(Histo-ry of philosophy)，似乎已经把一切哲学都包含尽了，可是其中对印度哲学没有写，对中国哲学也没有写。
八、略谈中国教育问题的缺失与改进意见
1．谁是中国教育文化的罪人
影响所及，以往向西方学哲学的有些人，也就误以为世界上面只有西方才有哲学、才有宗教、才有艺术，甚至于还自命是中国文化的领导人，那当然会不断的闹出许多笑话。譬如有一个美国人Henry Taylor，在纽约大都会的博物馆工作了几十年，非常崇拜中国艺术，因此便专门收集中国的艺术，他做中国艺术section(部门)的curator(馆长)，再联络了许多美国艺术专家研究中国艺术，因为他们自己对文字还欠缺了解，而且听说胡适在中国的intellectual(知识)领域还有地位，就请他去讲中国艺术。但是他去了之后却笑他们是傻子，说中国怎么会有艺术，你们要研究什么?这话对美国无知之人说，也许他们会拍掌，但是若像Henry Taylor这样的人，做过好几个美国有名的大博物馆内有关中国画的收藏专家与鉴赏专家，早就佩服中国有高明的艺术造诣，一听到这样子说中国没有艺术，怎不令他们觉得可笑?所以这样一来便引起中国许多留学生发动大使馆要deport(驱逐)这个无知人的风潮。但是像这一类的怪话，他以后还不断的说。在台湾开“中美学术科学会议”时，又说中国没有科学、没有文化。在当时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教授计划出版十一册讨论中国科学工艺的历史，第四册已经出来了。但是他连看都没看，或许是看不懂，所以才说中国没有文化、说中国没有哲学。就这样来冒充知识界的代表有几十年之久，来危害中国。更妙的就是这一派人却把持中国教育界有几十年之久，试问中国教育政策从何产生?即使再开教育会议也没有用，因为都是被这一类的人所把持。在这种把持的情形之下，又如何能复兴中国文化?有一年在会议上，他又讲中国没有文化，我就在一个像这样的两三小时的课程里，引述各种经典证据，把他批评得体无完肤，说并没有再比中国有那么丰富的文化。第二天报纸还登了出来了，标题是：“胡适挨骂了。”
在抗战初期，胡适又拿国家的钱到西方去，然后经过西伯利亚回国，回国后又发表怪论说中国没有文化。因为他以哈尔滨为例，可是当时那是俄国的殖民地，虽然俄国是欧洲文化最落后的地方，但是仍然有高楼大厦、柏油马路与汽车；而靠近俄国的哈尔滨就只有破房、土路、独轮车，所以他认为比不上西方高明的文化，就连西方落后地区的俄国也比不上，所以便说中国没有文化。他后来写下这些妙论，还在抗战前期牯岭庐山谈话会的时候，印成小册子，到处乱送，他并送了一本给我，然后马上补充一句说：“这次又要挨你的骂了。”但是后来有几十年我没有骂过他，因为他自驻美大使下台后，乖乖的没有再乱讲话。然而等到在台北开“中美科学会议”时，又说中国只有抽鸦片烟、裹小脚、玩麻将与舢舨船而没有大汽船，所以证明中国没有文化，从那时起我又开始骂他。
像这样对中国文化不了解的人，自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办好教育。因此他们便忙于送留学生到美国，而送去的人往往一到美国就说：We Americans(我们美国人如何如何)，事实上美国人与当地的华侨，从不把这些人当成地道的美国人。所以这些经过洋奴循环回来的人，既没有中国国家民族的观念与文化意识、历史使命，然而却掌握大权，乃再制造下一代的洋奴，又送出去在第二、三、四流大学拿个“驾驶执照”(按，指毕业文凭)，回来后又享尽一切特权。
2．对于教育文化的改进意见
像我们的初级教育这么发达，大学数量如此之多，却不晓得按照详尽的计划来办一个“国家综合研究院”，把大学的高材生在国家的本土上，依学术上的重点，像pure science(纯粹科学)、理论数学、理论物理学，及应用科学上的种种重点，来训练国内第一流的青年人材；在人文科学方面，譬如我们可以根据故宫丰富的收藏，成立一所非常完美的艺术研究所；并且拿高薪去聘请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家到国内来，并配合国内对中国文化有素养的人，成立一个大的音乐研究所，好好培植一些第一流的音乐家与艺术家。这样一来，怎么会有像现在这种电视传播事业，不断来糟蹋我们下一代最纯洁的心灵?这才是真正的教育政策。而现在国内的人材，不受重视，被送出去的留学生又受人糟蹋掉了，回国后俨然被视为是人材，因而便作出种种错误的领导，这怎不令人寒心呢?
3．依照文化理想来培养青年
所以我们希望教育上的领导人，至少要念通柏拉图(Plato)《理想国》中的理想政治，并且好好把中国《周礼》这一部书看一看，才能晓得“经邦治国”是要依照文化理想来训练青年的。试问这样又怎会变成文化沙漠呢?但是这一类的话并不是没有人讲，而是产生不了作用，长久以来已经养成了错误的心理，始终认为“外国的月亮圆”。但是外国的月亮何尝圆?因为我同西方人接触过，在西方大学教过书，参加西方的学术会议，所以我知道他们还一直说他们月亮不圆。因此假使我们的青年，对自己的国家、民族、文化不再自卑而有自尊的话，这不能再视为一句空话，而是要拿实际的行动来改革教育。
4．在思想史上不断有优秀人材出现
记得在以前大陆的大学校长，多少还有点文化修养，而现在却有些是政治流氓。像这一类的话，我想现在没有人愿意讲，也没有人敢讲。我之所以一直要讲，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从中国的intellectu-al history(思想史)上看出，中国各时代、各区域都不断有人材出现，证明中国绝不是劣等民族，而是优秀民族。只可惜这些人材均被埋没掉了。例如大家以为从事教育工作者，只要有一间房子或仅仅维持三餐就可以，其实若没有书籍与仪器设备，如何能进修?我就不懂，为什么从抗战后，就把教授当成工友一样待遇?又为什么拼命捧从外国回来的什么客座教授，却对在国内培养的人视为次等、为三流的人材?这些都是顽固不通的做法，证明我们缺乏妥善的教育政策。
5．全世界惟中国表现历史赓续性
我们要知道在几千年的历史上，曾经有多次艰险的考验，甚至曾亡过国，但是却仍能重新振作复兴起来，而一直维持到现在，在全世界上表现一个独一无二的historical continuity(历史的赓续性)。这个历史的赓续性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cultural continuity(文化的赓续不断)。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好好从各方面去改革，真正培育出有文化理想的青年?为什么不把改革的重任交给真正的人材，却交给一些文化流氓?这真令人费解!
6．三国以后南方中国人觉醒拯救北方
我们再从历史的发展上去看，在三国以前，中国的政治、军事都是从北向南发展；但是从三国以后，尤其在六朝以后，整个局面改变了，因为在黄河流域以南的长江流域及珠江流域，出现了许多人材，刘宋、隋代、明代一直到民国都是很好的例子，都是表示南方的中国人是觉醒之后，开始北伐，拯救北方。现在在台湾的这一千多万的人民，假使我们把生活的目的只局限在海岛的一隅，那么我们的发展顶多就像近年来的“日本主义”，顶多养成狭窄的民族性，尽管有实际的文化，但是没有思想。而且从明末以来就已证明，凡是沿海地区的知识水平比较高，青年也特别聪明。现在对于这些接受海洋文明的一千多万人，在思想与胸襟方面应该是特别宽大，因为在海洋上面特别容易看见天，晓得天高地厚，又能接触其他外来的文化，彼此比较便能认识自己的优点在那里，自己的缺点在那里，假使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教育制度，正好可以把这个地方当做二十世纪的希腊，训练出一批人材出来，将来去施展这个博大精深的文化理想。
7．惟有真正训练第一流有智慧者才能拯救中国民族
当然如果是真正的人材，我们如果把他们局限在这个岛上面，就经济领域上说并不是上策，因为我们缺乏原料；就技术上说，我们应当从西方高度的科学先进国家，学得高度的技术发展，不要像今天的那种保护政策，连一根螺丝钉也不会制造，只晓得装配。这样我们等于是埋没了海疆区域的许多人材。我们应该要训练第一流有智慧的人材，不仅要有健康的身体，还要把文化思想也训练成为世界第一流的水平。我们要晓得，在西方的希腊，虽然是小国寡民，但是无论在科学、在哲学与政治上，都出了领导世界的人材。而我们若能仔细加以分析，深一层去研究我们中国六朝以后，历史发展的重心，真正拯救中国命运的人物，不再是像汉魏以前是北方人来拯救中国民族，救国的人材慢慢转移到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海疆区域，因为他们变得既聪明，又位居交通枢纽，与各方面的文化都有接触。
所以从各种方面看起来，在世界的历史领域中，我们应当要读通一部希腊史。而且我们还要知道中国从南北朝以后，中国文化的发展重心是在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海疆区域。有这些知识才可以做大学校长、教育部长，否则一切教育计划都会落空。
九、华严宗的思想特殊性
1．华严宗该用哲学眼光去探究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在中国的文化领域里面，历代都有很高的宗教热诚，同很高的哲学智慧，即使有时自己本位的文化暂时衰退，可是一旦受到外来文化的刺激，立刻便会融会贯通而产生另一个高度的文化发展。在这一种情况下，所以中国佛学虽传自印度，但其中有许多部分可以说已经不是印度佛学所原有的，而是有相当多的部分是表现了中国思想的特殊性，例如天台宗、华严宗与禅宗等。因此华严宗的佛教思想，不能仅以宗教的眼光去看，要透过哲学的眼光去探究。
2．透过儒道思想才能了解华严哲学的精神成就
前面我曾不断地强调过，在华严宗里面的几位大和尚，都是道行很高的修行者。他们对于这一部《华严》大经，不仅仅是从宗教的经验与情绪上去探究，而且已经将它们转变成为高度的哲学智慧，用一套极专门的哲学文字，来表达其书上的哲学思想体系。虽然有人曾经误认可拿华严三祖法藏大师的思想来代表华严宗，而法藏的祖先是龟兹人，这样一来，就好像华严宗是外来的思想。其实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因为法藏的祖先虽是外国人，但是他们来到中国以后，到了法藏已经是第三代了，他已经完全中国化了。所以我们如果要想了解华严宗的思想，那么我们就必须要透过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尤其更要透过对庄子思想的了解，然后我们再看华严宗的思想，就特别会了解华严宗哲学的精神成就。
3．《华严经》的主要精神由一真法界所彰显
我们在上一讲中已经说过，《华严经》在各种主要的经典里面，它既不是有宗，也不是空宗，也不仅仅是不有不空宗，也不像是如来藏系里面的《楞伽经》或《解深密经》，也不仅仅像《法华经》同《涅槃经》表现出引权归实那样，因为引权归实在佛学的发展上，大部分是偏向权教这一方面，只是到最后再归于实教。在《华严经》里面，开宗明义的第一章，马上就把整个宇宙的现象彰显出来，即是“一真法界”。而在这一真法界里面的主要精神首脑就是宇宙的法身，是觉者，也就是说马上把成佛的法身——最高智慧的成就——彰显出来，作为一切有情众生的榜样。然后再回过头来看世界，便可看出物质世界之所以会有不理想的原因，生命境界的许多缺点，甚至于精神世界何以未能发展到最高度。因此就拿一真法界的这种无穷的理想，来建设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逐渐把器世界点化成为生命境界，生命境界点化成为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点化成为绝对的圆满境地。在道德上圆满无缺，在艺术上美满和谐，在宗教上庄严神圣，成为正觉极乐的世间，这才是透过宗教的体验，把握宗教的情绪，把原来《华严经》里面一套poetical language(诗的语言)、metaphorical language(隐喻的语言)、symbolic language(符号的语言)，转变成为哲学智慧里面一套说明最高哲学真理的rational lan-guage(理性的语言)。如此说来，《华严经》的宗教乃成为高度理性主义的哲学思想，能用理性的文字表达出来。
4．华严宗的宗教思想就在此时此生
另外在上一讲中曾提出两点：倘若我们要了解华严宗的宗教及其哲学思想，首先就要先从小乘及各种大乘阶段相互比较，在相互比较之后，才发现《华严经》所代表的是大乘终教；不仅仅是终教，更是顿教；又不仅仅是顿教，同时又是圆教。从这个观点去了解，于是我们便发现华严宗的大师们曾提出叫做“不共、共”教，“共、不共”教的说法。其实这绝不是在玩弄名词，因为若就整体来说，华严宗与其他的佛教宗派比较起来，它可称之为“别教”，别教的本义是说它同其他的小乘佛教及大乘佛教的各种宗教的发展有分别，其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在于佛教的其他宗派在发展的初期都有一种倾向，这一种倾向是什么呢?就是以他生他世作为宗教的最后归宿。所谓的“他生”，是因不在此生才称之为“他生”，不在“此世”才称之为“他世”。假使照这样看起来，一个人的这一生，岂不就成为毫无意义?因为如果religious salvation(宗教的拯救)若根本与此生无关，与此世无关，与你的本人无关，与你的本心无关，与你的本性无关，那么天国的门你根本没有法子进去，你怎么能说你在宗教上已经得到解救?而华严宗的宗教思想就在此地，这当然与其他别的宗教不同。
5．华严宗的理想世界是华藏世界
华严宗的立场是认为：假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理想的世界的话，那么这个理想世界就是“一真法界”。这个一真法界就理想这一方面看起来，若用《华严经》的名词来说，就是“华藏世界”，它是光明显耀的“金色世界”，是“宝光世界”，也是一个价值的理想世界。不过这样的理想世界到底在那里呢?就在于现实世界之内。对于这个现实世界，如果从《华严经》的领域去看，那么整个世界的许多差别境界，有所谓的“世界海”。这就好比我们从近代天文学中获得新知，或从Mount Wilson(威尔逊峰)天文台上面，用天文望远镜一看，便可以观看到宇宙的里面无量数像星云世界那样的世界。地球不仅是一个cosmic dust(宇宙尘埃)，连太阳系也是cosmic dust(宇宙尘埃)，而且是无量数之一。
6．华严世界是金色妙香世界
依据这个观点，假使我们觉得在地球上面生活得不美满，有时候也可以想到月球去，想到金星上面去。但是等到你真正在金星上面生活的时候，在那个世界，又将会发现有很多的缺陷，会再认为不美满。这是什么道理呢?这都是因为你把美满的世界摆在他生他世，与你现在的世界无关。但是从《华严经》看起来，所谓“华藏世界”就是世界海里面的“世界种”。整个宇宙有二十重的世界种，在这二十重的世界种里面的第十三重，就是我们目前所住的娑婆世界，它可以说是一切现在人类同其他的生物所寄托的现实世界。而这个现实世界，我们透过《华严经》看起来，它就是从光明照耀所显现出来的一个金色的世界，一个妙香世界，一个宝华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价值的理想世界。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在这个世界有成等正觉的佛，在这个世界上面的众生，人人都可以成佛，而成佛的地点不在他生他世，就在“一真法界”内。“一真法界”的中心，是佛的光明，而这个佛的光明是由一切人类伟大的理性所启发出来的，是自己内在的精神之光所照耀出来的内在自性，这样子一来，才叫它为“别教”。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出现的众生，都是以佛的身份，——众生与佛不可分，——以彰显佛的神圣本性。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价值上面最高的理想。其实这个世界，就是你自己内在的心灵领域所显现出来的最高价值。你不必再等别人来救你，也不要等到你死后，再经过漫长的“中阴身而有”的时期，才去攀附于未来的世界。
7．华严宗是自力宗教
因此我们可以说，在一真法界里面，一切人都把最高的人性点化成为圆满的佛性，仍然能够在娑婆世界里面讨生活。所以这个宗教不是他力宗教，而是自力宗教(autonomous religion)，是根据他精神上面perfect spiritual freedom(圆满的精神自由)，perfect spir-itual spontaneity(圆满的精神自发性)实现出内在的生命，形成内在的精神成就，以表现自己的高尚光明的人格。这样子一来，我们所讲的天国就在此地，Heaven is within the purity of my heart(天国何远?吾心之纯净处便是)。以前在大乘终教里面并不同意这个说法，而华严宗在这一点上面，便与它们不同，所以叫做“别教”。但是这并不是说华严宗这一教派的人，为了表现他的spiritual arro-gance(精神上的贡高我慢)，绝不是虚骄。他虽然是别教，与其他的宗派不共，但是却一定要把他的理想表达出来，把器世间化成有情世间，有情世间化成正觉世间，凡夫变成觉悟的菩萨，菩萨变成大菩萨，然后再把自己的生命投到智慧海的领域去，让一切理想世界里面的价值，都变成我们生命内在的因素。
8．《华严经》的宗教精神在彰显《大般若经》的“善行无辙迹”
所以在《华严经》的宗教精神里面，最后就是要彰显高度的《大般若经》的精神。也就是说，在我们一切高尚的行动里面要“善行无辙迹”。最后连自己都修行成了佛道，也绝不会骄傲，说“我是佛”；面对其他的佛，我也不再跪下磕头。因为这时的精神成就，已到达极高贵性，彼此平等不可分。甚至于文殊面对释迦牟尼佛时，释迦牟尼佛便对文殊菩萨说：佛是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它的智慧是无比的高。可是文殊菩萨却说：在我的脑海里面，从来就没有佛的观念。这就如同在大学毕业颁发文凭的时候，接受文凭的人，不必再低首下心，以卑躬屈膝的心态说不得了，接受这个文凭以后，可以开车了，吃饭可以手不发抖了。每一个接受文凭的人，应当站起来，不要自卑，即使天塌下来也压不倒他，因为他在知识上、品德上，已经达到圆满无缺的人格。他以后的一切行动，应该凭着他的所学，“行其无所事，善行无辙迹”。纵然他再见到知识程度不如他的人，他也不骄傲，见到能力比他低的人，他也不傲慢，同时从他的眼光看起来，世界上面的一切人类，都在表现高贵的人性。
9．最理想的教育在表现华严高贵的人性——文化理想
倘若说我们的教育，有以上所说的文化理想来指导我们，那么我想在教育方面，就不会再只注重宣传，而能从理想政策的实施中，培养出美满的人格，也就是独立自由的人格出来，自自然然都可以担当大的责任，而不至于像现在的权力政治里面，把别人当做工具。所以一个真正具有文化理想者，应当具有高度的宗教信仰，同高度的哲学智慧。自然我们要想具有真正的文化理想，就应该要在宗教上面、道德上面、知识上面，都能有所成就，才能培养出最美满的人格。而且即使你已经培养出这样的最美满的人格，但是你千万不要存有“这是我所培养，我所训练出来的人”，这种观念绝对不要有。能够如此的话，那么我们才能说：这是有宗教生活，这是有科学精神，这是有哲学智慧，这是有真正的文化理想。
(一九七五年十月三十日讲)
【附注】
(注一) 参阅《大藏经》第九册，六一六页中云：“譬如日出，先照一切诸大山王，次照一切大山，次照金刚宝山，然后普照一切大地。……如来应供等正觉，亦复如是，成就无量无边法界智慧日轮，常放无量无碍智慧光明，先照菩萨摩诃萨等诸大山王。……”
(注二) 佛有法、报、化兰身、即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圆满报身卢舍那佛，千百亿化身本师释迦牟尼佛。也就是说当人在修学的过程中，见地到了便可以悟法身；修证到了便能圆满报身；行愿到了便能得到千百亿化身。
(注三) 五蕴中色是由四大假合而成之事物；受是领纳，即人类的感觉作用如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想是一种对外界事物的认识、联想、分析、综合等心理作用；行是意志的活动，含有对外界事物的造作善、恶、无记业；识是以了别为性，即对外界事物的了解和分别。五蕴的蕴是集聚义，即由多数的事物集聚而成，能覆盖一切善法。
(注四) 华严宗的传承大和尚们可谓“教演华严，道继南宗，一心无碍，教禅兼融”，如杜顺禅师的《华严五教止观》、《法界观》均契合圣心；法藏大师的《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以随入一门，即全收法界，卷舒无碍、隐显同时，一际绝其始终，出入亡于表里，一念登于佛地；澄观大师答唐顺宗《华严心要法门》，其心要法门颂：“欲达心源净，须知我相空。形容何处实，念虑本无从。豁尔灵明现，翛然世界通。真金开伏做，赫日出瞑蒙。试将心比佛，与佛始终同。”又《三圣圆融观门》举《出现品》云：“菩萨应知自心，念念常有佛成正觉。此观相应，则触目对境，常见三圣及十方诸菩萨，一即一切故，心境无二故。”又五祖宗密作《禅源诸诠》一百卷。可见华严诸祖，均属于禅宗大师，自不在话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