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佛,唯心法门,偏重于定——三摩地的倾向,在“秘密大乘佛法”中,充分的表露出来。先从唐代传入我国的来说:一、《无畏三藏禅要》,依《金刚顶经》,说修三摩地法门(大正一八·九四四上至九四五下)。二、《金刚顶瑜伽中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论》(大正三二·五七二中至五七四下),说三种菩提心,是“大广智阿阇黎云”,也就是不空三藏说的;文中引用《毗卢遮那经疏》(一行所作),所以题为“三藏沙门不空奉诏译”,是不对的。这二部,都是弟子记录师长所说而成的。三种菩提心是:行愿,胜义,三摩地;在“秘密大乘”的五种菩提心——愿菩提心,行菩提心,胜义菩提心,三摩地菩提心,滚打菩提心中,是前四种(还有后来居上的滚打,也就是春点)。成佛,是要发菩提心的。依修行的浅深次第,“大乘佛法”已有了次第的安立。菩提,指佛的大菩提。为了成佛度众生而发起大愿,如“四弘誓愿”,就是愿菩提心。但这是要经过修习,坚固不退,才能进入菩萨行位。愿菩提心与《大乘起信论》的“信成就发(菩提)心”相当。发起了大菩提愿,要修自利利他的大行,这是不能没有菩提愿,大悲心,空性见的;依此而修菩萨行,是行菩提心。行菩提心与《起信论》的“解行发心”相当。经长期的历劫修行,般若的胜义观慧,深彻的悟入无生。这三者,是菩萨“般若道”的发愿,修行,证得。前二者,是世俗(没有证真的)菩提心;般若的契入空性,真如,无二无别,那时的菩提心,对究竟成佛说,名胜义菩提心。以后,从般若起方便(或作后得无分别智),以六度、四摄的大行,庄严国土,成就众生,重于利他的大行,一直到究竟圆满佛果。这是“方便道”的发心,修行与证得佛果。约契入空性、真如说,从胜义发(菩提)心到最后身菩萨,只是量的差异(随智而差异),不是质的不同,胜义菩提心是究竟的,所以《起信论》的“证发心”,是“从净心地乃至菩萨究竟地”的(大正三二·五八一上至中);依“大乘佛法”论发心,没有比胜义发心更高的。“秘密大乘”却在胜义发心以上,别立三摩地菩提心,值得我们注意!契入绝对真理,称之为空性,真如,法界的,是从现实身心、器界,观察抉择而契入的。而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我,不是依理想而来的“因信而知”,就是依定心所见而来的。这是不能从胜义观慧而得的,所以从大乘而移入秘密乘,要在胜义菩提心以上,别立三摩地菩提心了(这是主要的原因)!
《无畏三藏禅要》(大正一八·九四四上、九四五中至下)说:
“依金刚顶经设一方便。”
“所言三摩地者,更无别法,直是一切众生自性清净心,名为大圆镜智。上自诸佛,下至蠢动,悉皆同等,无有增减。……假想一圆明,犹如净月,……其色明朗,内外光洁,世无方比。初虽不见,久久精研寻;当彻见已,即更观察,渐引令广。……初观之时,如似于月,遍周之后,无复方圆。……即此自性清净心,……观习成就,不须延促,唯见明朗,更无一物。……行住坐卧,一切时处,作意与不作意,任运相应,无所挂碍。一切妄想,贪瞋痴等一切烦恼,不假断除,自然不起,性常清净。依此修习,乃至成佛,唯是一道,更无别理。……作是观已,一切佛法恒沙功德,不由他悟,以一贯之,自然通达。”
善无畏三藏是《大日经》的传译者,但所传的“禅要”,却是依据《金刚顶经》的。所说的“假想一圆明,犹如净月”,就是“月轮观”,是“密乘”修行方便的根本。从假想修行到成就,“遍周法界”,“唯见明朗”,也就是自性清净心的显现。这是依三摩地的修习而现见的;自性清净心,就是菩提,所以被称为“三摩地菩提心”。善无畏所说,极为简要,但修定——心与自性清净心的性质,已非常明白!不空三藏所说的菩提心,如《金刚顶瑜伽中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论》(大正三二·五七二下、五七三下至五七四中)说:
“唯真言法中,即身成佛故,是故说三摩地(菩提心),于诸教中阙而不言。……真言行人,知一切有情,皆含如来藏性,……故华严经云: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
“三摩地者,真言行人如是观已,云何能证无上菩提?当知法尔应住普贤大菩提心,一切众生本有萨埵。……修行者于内心中观白月轮,由作此观,照见本心湛然清净,犹如满月,光遍虚空,无所分别。……三摩地犹如满月,洁白分明,何者?为一切有情悉含普贤之心。我见自心,形如月轮,何故以月轮为喻?谓满月圆明体,则与菩提心相类。……若转渐增长,则廓周法界,量等虚空,卷舒自在,当具一切智。”
不空三藏所传的三种菩提心,都是依“秘密大乘”而说的。然“唯真言法中,即身成佛故,是故说三摩地,于诸教中阙而不言”。所以三种菩提心中,三摩地菩提心,才是真言——秘密乘的特法。在三摩地菩提心中,说到了“修三密行,证悟五相成身义”。胜义菩提心,依《大日经》说:一切法无自性,是真言行人所修的。又说:“观圆明净识,若才见者,则名见真胜义谛;若常见者,则入菩萨初地。”(大正三二·五七四中)观圆明(月轮),就是观净识(自性清净心),称为真胜义谛,显然是会通了《大日经》的“极无自性心”。《大日经》说:菩提是“如实知自心”。菩提如虚空相,“性同虚空,即同于心;性同于心,即同菩提”(大正一八·一下)。从如虚空的离一切相,直指心即菩提。《大日经》文有《般若经》意味,而“极无自性心”,还是超越抉择观察的胜义观的(但又不是证胜义谛)。《大日经》说:“彼能有知此,内心之大我。”(大正一八·四〇下)从极无自性心,而知内心的大我,还是如来“藏心见”。不空所传的《菩提心论》,内心中见月轮,是称为“普贤大菩提心”(就是三摩地菩提心)的。《大乐金刚不空真实三么耶经》说:“一切有情如来藏,以普贤菩萨一切我故。”(大正八·七八五下)《大乘密严经》说:“如来常住,恒不变易,是修念佛观行之境,名如来藏”;“定(三摩地)者观赖耶(本净),离能所分别,……住密严佛刹,显现如月轮”(大正一六·七二四下、七五三上)。从以上经文,可见三摩地菩提心,是如来藏我,如来藏是一切众生本有如来智慧,色相庄严;从修三摩地的观行去体见,是“秘密大乘”的特法。“秘密大乘”重定——三摩地的倾向,是确切而不容怀疑的!如善无畏所亲近的达磨掬多,传说为:“掌定门之秘钥,佩如来之密印。”(大正五〇·二九〇下)可以作为旁证的,那时候出现于中国的《圆觉经》说:“所谓奢摩他,三摩(钵)提、禅那,三法顿渐修,有二十五种;十方诸如来,三世修行者,无不因此法,而得成菩提。”(大正一七·九一九上)《首楞严经》说:“十方如来得成菩提,妙奢摩他、三摩、禅那最初方便”;“有三摩提,名大佛顶首楞严王具足万行,十方如来一门超出妙庄严路”(大正一九·一〇六下、一〇七上)。奢摩他,三摩钵提,禅那,这三者,在“佛法”(及“大乘佛法”)中都是定——三摩地的异名(含义多少差别)。这二部经,虽有中国人所造的传说,然与当时印度传来的,重于定的倾向,倒是非常吻合的。
“秘密大乘佛法”,一般分为四部:事续,行续,瑜伽续,无上瑜伽续。唐代译出的《大日经》与《金刚顶经》,是属于行续与瑜伽续的。无上瑜伽续有不少的部类,赵宋时也有部分的传译过来,但没有受到中国佛教界的重视。无上瑜伽的修法,分生起次第与圆满(究竟)次第。生起次第是由心施设的胜解,如法尊译的宗喀巴《密宗道次第广论》卷一七(一〇)说:
“此复初修天法,与念诵前修法完毕,及于彼能所依行相明想之后,当起是慢——此实是彼。由说此时,是将果位刹土、眷属、佛身等事,持修为道,即是最胜念佛。……应须胜解实是断一切障,具一切德之佛。由如是修,殊胜明相天慢任运皆生,如熟诵经。”
无上瑜伽,可说是念佛成佛,最殊胜的念佛法门。“般舟三眛”的念佛见(一佛到无数)佛,理解到佛由心作,“是心作佛”,而开展了“唯心”说。又经过众生本有如来智慧,相好庄严的如来藏,我,自性清净心,而达到心佛不二,生佛不二的义解。“秘密大乘”的修法,就是继承这一法门而有特别发展的。无上瑜伽所观想明显的,不只是佛,而又是佛所依的刹土、宫殿,佛的眷属——菩萨、明妃、明王等,佛是双身的。不是“般舟三昧”那样佛是外在的,而是佛入自身,自己就是佛(“此实是彼”),就是断一切障,具足一切功德的佛。修到自身是佛的“天慢”,自然而然的明显现前,还是重于观的,进修奢摩他(止),“能得止观双运胜三摩地”,安住坚固,才是生起次第的究竟(《密宗道次第广论》一七·一八)。依《密集》(汉译名《一切如来金刚三业最上秘密大教王经》)而作的《五次第》,所说的“略集成就法”(与“生起次第”相当),分为初瑜伽三摩地,曼荼罗最胜王三摩地,羯磨最胜王三摩地,可说生起次第,就是三三摩地的进修次第。
圆满次第的修持法,各部续也不尽相同。《秘密集会》(汉译名《佛说一切如来金刚三业最上秘密大教王经》)立六支:一、现食,或译“制感”、“别摄”。二、静虑,就是“禅”。三、命力,或译调息。四、执持。五、随念,或译忆念。六、三摩地(大正一八·五〇九中至下、望月佛教大辞典补遗三〇九)。六支次第,在《时轮》修法中,受到非常的重视。不说六支修法的内容,从名目上,就可看出与瑜伽外道的《瑜伽经》(公元四、五世纪集成)说相近。《瑜伽经》立有想三摩地,无想三摩地,与行续、瑜伽续的有相瑜伽、无相瑜伽相近,也与无上瑜伽续的二次第相类似。《瑜伽经》的无想三摩地,立八支:一、禁制;二、劝制;三、坐法;四、调息(即“命力”);五、制感(即“别摄”);六、执持;七、静虑;八、三摩地。第四支以下,名目相同(先后或不同),只少一随念。先静虑而后三摩地,是《秘密集会》与《瑜伽经》所一致的。六支的修习内容,当然与瑜伽外道不同,但六支次第的成立,显然受到了当时瑜伽外道的影响。在《瑜伽经》,这是次第修习,依三摩地而得自我解脱的。无上瑜伽的六支,是修男女和合而得不变大乐(常乐)的;在修行次第中,得大乐而实现成佛的理想。《密宗道次第广论》略说为:“由初二支(别摄,静虑),成办金刚身之因色,修治中脉。由第三支(命力),令左右风入于所净中脉。由第四支(执持),持所入风,不令出入。由第五支(随念),依执持修三印随一,溶(滚打,即春点)菩提心,任持不泄而修不变妙乐。由第六支(三摩地),于初二支所修成色,自成欲天父母空色之身,随爱大印得不变乐,展转增上,最后永尽一切粗色蕴等;身成空色金刚之身,心成不变妙乐,一切时中住法实性,证得(空色身与不变乐)双运之身。”(卷二〇·二〇)修达空色身与不变乐——双运的密行,有四喜的历程,前三喜是(五)随念支,第四喜是(六)三摩地支。四种喜是:喜,胜喜,离喜,俱生喜。如《佛说大悲空智金刚大教王仪轨经》(即《喜金刚本续》)卷二、三(大正一八·五九三上、五九六上至中)说:
“一者喜,谓于此先行,少分妙乐有进求故。二者胜喜,于此相应,渐令增胜说妙乐故。三者离喜,于此妙乐,厌离诸根,息除贪染,无众生可喜爱故。四者俱生喜,一切平等真实观想故。”
“唯一体性最上庄严,为阿赖耶诸佛宝(实?)藏。于初喜等分别刹那住妙乐智,谓庄严、果报、作观、离相,修瑜伽者于四刹那正行,当如是知!庄严者,即初喜中,方便为说种种理事。果报者,谓即胜喜,知妙乐触。作观者,谓即离喜,我所受用,为说寻伺。离相者,即俱生喜,远离三种贪与无贪及彼中间。”
刹那次第引起四喜,四喜的名目,是依禅定而安立的。通泛地说,喜乐有二类:一是受蕴的喜乐——喜受与乐受;二是轻安的喜乐。安住在四禅中,一定有轻安的喜乐,所以名为“现法(现在身心)乐住”。这里的四喜,“喜”与四禅的寂静轻安相当。“胜喜”与“离喜妙乐”的三禅,“定生喜乐”的二禅相当。“离喜”是初禅,上引经文说:“作观者谓即离喜,我所受用,为说寻伺”,这不是与“有寻有伺,离生喜乐得初禅”相当吗?“俱生喜”,可说是未到定,这是欲界,而已是色界初禅的近分定。四喜的名目,依禅定的次第而立;修持的内容,不一定相同,也自有一定的关系。我发现,“佛法”中所说的高下,“秘密大乘”每每是颠倒过来说。如在佛法中,欲界天的四大王众天等,男女合交而不出精,是低级的;眼相顾视而成淫事的他化自在天,是高级的;如向上更进一层,那就是离欲的梵天了。“秘密大乘”倒过来说:眼相顾视而笑的,是最低的事续;二二交合而不出精的,是最高的无上瑜伽续。四喜说也是这样,与四禅相当的“喜”,是低层次的。与初禅相当的“离喜”,要高得多。与即欲离欲未到定相当的俱生喜,是最妙的。总之,“秘密大乘”是贪欲为道的,依欲而离欲的,是持金刚的(夜叉)天乘的佛化。佛法的天化(天与禅定有关),是“秘密大乘”形成的重要一环。
从真常、唯心而来的重定倾向,无上瑜伽到达了顶峰,处处说入出三摩地。如圆满次第的六支,别摄与静虑,成相好庄严的佛身;命力与执持,成一切种相的佛语;随念与三摩地,成不变妙乐的佛心。所以,六支可说为三三摩地:金刚身三摩地,金刚语三摩地,金刚心三摩地。三摩地(支)以后,能同时有这三种金刚三摩地(《密宗道次第广论》二〇·一八)。最后传出的《时轮》,称毗卢遮那等五佛为五禅那佛,似乎佛——觉者还不足以表示佛德的究竟,非称之为“禅那佛”不可。重定的倾向,是确定的,所以“密乘”行者,都是三摩地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