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定——修心与唯心·秘密乘 八、无上瑜伽是佛德本有论

作者:印顺出处:印顺大师文汇/印顺.-北京: 华夏出版社,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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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瑜伽续在胜义菩提心以上,立三摩地菩提心,也就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依月轮观修三摩地,达到一切本自清净,究竟成佛。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在《楞伽经》、《密严经》中,融摄了瑜伽行派的唯识现,成为真常为本的唯心;这是瑜伽续的见解,如《金刚顶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大教王经》说:“藏识本非染,清净无瑕秽,长时积福智,喻若净月轮。”(大正一八·三一三下)那进一步的无上瑜伽续呢?《密宗道次第广论》的作者宗喀巴,是藏传黄教的创立者;他推崇中观派中月称论师的见地,所以说:“总(论)大小乘,非(以)空慧分,用方便分。分(果乘与因乘)二大乘,非就通达甚深空慧,须以方便分别”(《密宗道次第广论》一·一九)。因此,在修无上瑜伽的生起次第与圆满次第时,一再说到“修空性”。以“中观见”为究竟的,所以对藏传红教、白教的“大手印”、“大圆满”,也采取了批评的立场。编入《现代佛学大系》的《曲肱斋丛书》,作者陈健民,是一位修行藏传“密乘”的,比较接近藏传的红教与白教。在所作《密宗道次第广论读后》中,不满宗喀巴“大小乘非空慧分,用方便分”的见解,加以评破,而认为“虽同修空性,而空性之性质”不同(《曲肱斋丛书》一四三〇至一四三八)。又作《莲师大圆满教授勾提》(《曲肱斋丛书》一三六七至一四二七),《大手印教授抉微》(《曲肱斋丛书》一〇四五至一三六〇),以表示超越中观空性见的佛法。
    红教、白教与黄教见解的差异,可从印度佛教思想史去求解答。一、公元四世纪,虚妄识为依止的唯识学,在中印度兴起。二、世亲同时的僧护门下,有佛护与清辨,佛护的再传弟子月称,使衰落了的龙树中观学,大大的兴盛起来。三、公元三世纪兴起的如来藏,我,自性清净心说,在公元五、六世纪间,集成《楞伽经》、《密严经》,融摄了唯识学,而成真常心为依止的唯心论。大乘佛法(中观见、唯识见、如来藏心见)三大系的思想,对立、融合而复杂起来。《楞伽》与《密严》是经说,倾向于实践;中观与唯识是论义,重于义理的论究,互相评破而形成“空有之诤”。论师们为了维护自宗,如中观派的清辨,以为唯识不合经意;在解释《中论》的《般若灯论》中,引《楞伽经》来证明自宗(四·七·一三·二二品等)。公元八世纪的寂护,成立世俗唯识,胜义皆空的中观,并引《楞伽经》偈来证明。而唯识学中,如玄奘于公元七世纪传来的护法学(糅合为《成唯识论》),竟以《楞伽》与《密严》为成立自宗所依的经典。在论风高扬的时代,《楞伽》与《密严》为中观与唯识所采用,而不知“如来藏藏识心”,“藏识本非染”,是自有思想体系的。公元四世纪起,重信仰,重事相,重修行的“秘密大乘”兴起,不断的传出密“续”,到公元九世纪传出《时轮》而止,盛行于印度的东方。当时,中观的智藏,寂护,弘化于东方;月称也在摩竭陀弘化,与当时盛行的密乘,结合起来。无上瑜伽的解说者,当然有以中观义去解说的;传入藏地,无上瑜伽与中观,同样的盛行。《密宗道次第广论》说:“智资粮者,谓修虚达那等,或修娑跋嚩等咒义。……”(一八·八至一〇)。以此为修胜义菩提心,也就是修空性。“虚达那、若那、班*(左口右上巛右下夕)”,译义为“空(性)智金刚”;“娑跋嚩、阿达摩迦、阿杭”,译义为“自性清净之体性即我”:这样的咒义,真的等于中观者的修空性吗?《大宝积经》“胜鬘夫人会”说:“如来藏者,即是如来空性之智。……如来藏空性之智,复有二种”,“空如来藏”,“不空如来藏”(大正一一·六七七上)。空性智是如来藏别名,是(众生本有)如智不二的,所以《大乘密严经》说:“如来清净藏,亦名无垢智。”(大正一六·七四七上)金刚是金刚杵,也表示不变坏的常住性德。《楞伽经》说:“内证智所行,清净真我相,此即如来藏,非外道所知。”(大正一六·六三七中)“空性智金刚”等咒语,应该与这些经义相近。如以为如来藏是“不了义”,是空性异名,为什么高层次的无上瑜伽,要使用“不了义说”呢?而且,空性的意义,中观,唯识,如来藏说,对空性的见解,也是不一致的,怎知这些咒语是合于中观见呢?不妨考虑一下,“秘密大乘”为什摩被称为果乘?为什么能“十六生成佛”,“即生成佛”呢?最合理的解说是:一切众生心相续中,具有如来智慧;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具足如来智慧,色相端严,如佛无异;众生心自性(本性)清净。对于这,《密宗道次第广论读后》,有比较合理的见解,如《曲肱斋丛书》(一四四五)说:
    “作者(指宗喀巴)标举果乘四种遍净:佛刹、佛身、佛财、佛事,顺此果相而运行,故曰果乘。”
    “本人以为果乘要义……行者入此果乘,当先具胜解,了达此四种果体本来具足;然后能于观想、念诵,乃至事业手印,皆能配合果位本体功德,以为基础而期实证。”
    这是众生本有如来果德说,与如来藏说是契合的。“念佛三昧”本是想念外在的佛,由于传出了众生有如来藏,如来藏是(真)我的经说,念佛三摩地,不再只是观他佛现前,进而观佛入自身(“本尊入我,我入本尊”),引生自身是佛的天慢,发展到“现生成佛”。宗喀巴称无上瑜伽为“最胜念佛”,是非常正确的!但如不能肯认众生本有如来果德,还在修缘起(不能说是“本具”)的胜义空观,虽在佛教发展中,不免有这类“续”、“论”,其实只是附会、杂糅而已。在无上瑜伽中,有“俱生”一词,如俱生瑜伽,俱生喜,俱生乘,俱生智,俱生成就,俱生光明等。俱生是与生俱来的,也就是本具的。因修持而生起,那只如灯照物般的(显)“了因所了”,而不是“生因所生”的。因为佛德本具,所以依果而起修,能速疾的圆成佛果。中国古德所说“一生取办”,“即心即佛”,都是本着这一原则而来的。
    “秘密大乘”重胜解观,重三摩地,所以行续的《大日经》以来,都说到命力风息的修持。上面说到“四修定”,修定是为了得现法乐,得胜知见。“胜知见”是从光明想中,见天人;从净想中,修地、水、火、风、青、黄、赤、白。经大乘而发展到“秘密大乘”中,这就是从三摩地中,见佛、菩萨、明王、明妃、净土、宫殿了。得现法乐是,圣者能得深定的,如俱解脱阿罗汉。不但心情自在,也堪能忍受身体的苦痛。如释尊在毗舍离,“佛身疾生,举体皆痛。……(释尊)不念一切想。入无想(相)定时,我身安稳,无有恼患”(大正一·一五中至下)。又如优波先那为毒蛇所伤,临终前“色貌诸根不异于常(时)”(大正二·六〇下)。这比起不得根本定的慧解脱阿罗汉,虽同样的解脱生死,而没有现在身心的禅定安乐,俱解脱者是好得多了!现法安住的禅乐,有的圣者是有的,有的可没有,所以从初果到究竟的四果,有了“苦迟通行”,“苦速通行”,“乐迟通行”,“乐速通行”——四通行的差别。如根性利而速证究竟,又得现法乐住——“乐速通行”是最理想的。也就因为这样,修得深定虽然并不等于解脱生死,而佛教界会多少重视“修心”的禅定行者。依佛法说,欲界乐以淫欲乐为最,色界定乐以三禅的妙乐为最(都不是解脱乐)。“秘密大乘”从男女和合中,修得不变的大乐,可说是欲乐与定乐的统一,发展出“佛法”所没有的大乐。原始人类对性行为是有神秘感的。女权的氏族社会,对女根——印度人称为婆伽,有神秘的敬畏感。文明进步,演化为哲理,《老子》也还重视“玄牝”呢!如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佛法”出家众,是修“离欲梵行”的。然释尊时代,六师之一的末伽离拘舍罗子,宣说“淫乐无害”;佛教的阿梨吒比丘,也说“行欲者无障碍”,就是淫欲不障道的恶见(大正一·七六三中至下)。淫欲,对人来说,是本能的,是生理所引发的。出家人中,不能以般若正观得解脱,求解脱心与欲念的内在矛盾,在禅定中得到对立的统一,这可能早已潜流在(部派)佛教中了。《论事》说:方广部以为:为了悲悯,供养佛,如男女同意,可以行淫(南传五八·四三三);北道部以为有在家阿罗汉(南传五七·三四二),这都暗示了佛教内部的变化。“秘密大乘”是佛法的天(神)化;理论(如如来藏、我、自性清净心)与修法(如秘密传授,持咒,手印,护摩等),都与印度教相类似;印度教有性力派,密乘修男女和合的秘法,公开流行,在当时的环境里,也不算奇突了。公元五世纪初,来中国传译如来藏、我经典的昙无谶,就是一位“善男女交接之术”的上师呢!
    在依佛德本来具足而修的无上瑜伽中,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一、陈健民传述(西康)贡格所说的七种见:实执见,外道见外,佛法有“小乘见”,“唯识见”,“中观见”,大手印的“俱生智见”,大圆满的“本净见”。陈氏以为中国禅宗不立见,而悟入的与大手印、大圆满相同。这是不可说示的,勉强地说,提出四项条件:一、“明相”;二、“无念”;三、“心离能所”;四、“气离出入”。称这一境地为“明体”,就是如来藏心,自性清净心,圆觉妙心(《曲肱斋丛书》一〇五五)。在他所说的四条件中,有关“明相”的解说,如《曲肱斋丛书》(《禅海灯塔》)(一〇二一)说:
    “所见山河大地,一切事物,如同戴了一副水晶眼镜,非常清净,非常洁白。……普通修行人,也未尝无光明现前,或者眼角一闪,或者只见一片,或者只见一室,或者只在一时。者个明相是触处皆明,随时皆明,较日后只有厚薄之分,厚时如坐水晶宫里。”(参阅《曲肱斋丛书》一〇九二)
    明体的比喻,与《般若经》等相同,但所比喻的,《般若》中观指“空性”,而大手印等,指明体与妙用,如说:“于空性法身之内在智力光明,逐渐增进”(《曲肱斋丛书》一三五五),正是“如来藏空性之智”的意义。二、《密宗道次第广论》卷一四(五)说:
    “由菩提心至摩尼,以泮字等阻令不出,住须臾顷,息灭众生粗动分别,发生安乐无分别心。以唯彼(安乐无分别)心,虽无通达实性见者,亦可生起,以彼未达真实义故。口授论云:法身喜遍空,死闷绝睡眠,呵欠及喷嚏,刹那能觉知。此说死等五位,亦能觉受法身。”
    依上来引述的二文,可见悟入的“明相”,双身和合而引生的(俱生)“喜”,一般人也是能够得到的。陈健民是佛德本有论,所以说一般人只是“眼角一闪,或者只见一片,或者只见一室,或者只在一时。(而)者个明相是触处皆明,随时皆明”。但这只能说是量的差别,不能说是质的不同。“法身喜”,一般人在五位中,都有引发的可能。宗喀融是中观见者,所以约有没有“通达真实义”来分别。如是佛德本有论者,一定说是量的差别,一般人偶而生起,却不能把握。“明相”,在佛法传入中国以前,《庄子》已说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无疑是定力所引发的。如中国禅宗,不说定慧,宋明以来,多数以“看话头”,“起疑情”为方便。按下思量分别、妄想杂念,参到疑情成片,缘到而顿然悟入。疑情打成一片,依教义说,这是“心不散乱”的修定过程;禅者的悟入明体,也还是依于定力的。“法身喜”的引起,也正是修风火瑜伽,通中脉,(滚打)菩提心下注而引发的(通俗的说是气功)。“明相”与“法身喜”,一般人也偶而有之,不过秘密瑜伽者,在这里痛下工夫,依定力而发为一般人所没有的修验。如依“佛法”,“大乘佛法”的中观见,唯识见来说:般若体悟的谛理,名为空性、真如等。这是“一得永得”(“证不退”),为凡夫与圣者的差别所在,决没有一般人也能偶而得到的。如一般人也能现起,那只是生死世间的常法而已!
    印顺附记:最近在《万行》月刊上,见到日本高楠顺次郎《佛教哲学精义》的翻译者,有所介绍。据说:佛教哲学,可分为二类:一、重“般若”的,称为“理性的否定论”:内容为说一切有部,经部,瑜伽行派(唯识),中观派。二、重“瑜伽”的,称为“反省的直观论”:内容为天台宗的实相论、华严宗的法界论,禅宗的直观论,密宗的秘密论;此外有差别的,如净土宗、日莲宗等。这是对印度,(传于)中国的佛教(兼及日本),从修行方法与理论而加以分类的。重“瑜伽”而被称为“反省的直观论”,与本篇从印度佛教史的发展,发现后期大乘与秘密大乘,所说如来藏、我、自性清净心、佛性等,存在于信仰与理想之中,不是理性的观慧所证知,而来于定心清净的自觉;倾向以禅、三昧为主,与印度的瑜伽学派有共同处。我的论究方法不同,而所得的结论,与《佛教哲学精义》相近。后期大乘的倾向,确是与原始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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