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宏印法师的《妙云集宗趣窥探》说:“我积多年的见闻,总觉得这些人的批评,抓不住印公导师的思想核心是什么,换句话说,他们不知《妙云集》到底是在传递什么讯息!”最近,圣严法师在《印顺长老的佛学思想》中说:“他的著作太多,涉及范围太广,因此使得他的弟子们无以为继,也使他的读者们无法辨识他究竟属于哪一宗派。”二位所说,都是很正确的!我在修学佛法的过程中,本着一项信念,不断的探究,从全体佛法中,抉择出我所要弘扬的法门;涉及的范围广了些,我所要弘扬的宗趣,反而使读者迷惘了!其实我的思想,在民国三十一年所写的《印度之佛教》“自序”,就说得很明白:“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宏传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我不是复古的,也决不是创新的,是主张不违反佛法的本质,从适应现实中,振兴纯正的佛法。所以三十八年完成的《佛法概论》“自序”就这样说:“深深的觉得,初期佛法的时代适应性,是不能充分表达释尊真谛的。大乘佛法的应运而兴,……确有他独到的长处。……宏通佛法,不应为旧有的方便所拘蔽,应使佛法从新的适应中开展。……着重于旧有的抉发,希望能刺透两边(不偏于大小,而能通于大小),让佛法在这人生正道中,逐渐能取得新的方便适应而发扬起来!”——这是我所深信的,也就是我所要弘扬的佛法。
这一信念,一生为此而尽力的,是从修学中引发决定的。在家时期,“我的修学佛法,一切在摸索中进行。没有人指导,读什么经论,是全凭因缘来决定的。一开始,就以三论、唯识法门为研求对象,(法义太深),当然事倍而功半”。”经四、五年的阅读思惟,多少有一点了解。……理解到的佛法《那时是三论与唯识),与现实佛教界差距太大,这是我学佛以来,引起严重关切的问题。”“佛法与现实佛教界有距离,是一向存在于内心的问题。出家来八年的修学,知道(佛法)为中国文化所歪曲的固然不少,而佛法的渐失本真,在印度由来已久,而且越(到后)来越严重。所以不能不将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游心法海六十年》)我在佛法的探求中,直觉得佛法常说的大悲济世,六度的首重布施,物质的、精神的利济精神,与中国佛教界是不相吻合的。在国难教难严重时刻,读到了《增一阿含经》所说:“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回想到普陀山阅藏时,读到《阿含经》与各部广《律》,有现实人间的亲切感、真实感,而不是部分大乘经那样,表现于信仰与理想之中,而深信佛法是“佛在人间”,“以人类为本”的佛法。也就决定了探求印度佛法的立场与目标,如《印度之佛教》“自序”所说:“深信佛教于长期之发展中,必有以流变而失真者。探其宗本,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愿自治印度佛教始。察思想之所自来,动机之所出,于身心国家实益之所在,不为华饰之辩论所蒙(蔽),愿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所以我这一生,虽也写了《中国禅宗史》、《中国古代民族神话与文化之研究》;对外也写有《评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上帝爱世人》等,而主要是在作印度佛教史的探讨;而佛教思想史的探究,不是一般的学问,而是“探其宗本,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使佛法能成为适应时代,有益人类身心的,“人类为本”的佛法。
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我是“为佛法而研究”,不是为研究而研究的。我的研究态度与方法,一九五三年底,表示在《以佛法研究佛法》一文中。我是以佛法最普遍的法则,作为研究佛法(存在于人间的史实、文字、制度)的方法,主要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涅槃寂静”,为研究佛法者的究极理想。“诸行无常”,“从佛法演化的见地中,去发现佛法真义的健全与正常的适应。”“诸法无我”中,人无我是:“在佛法的研究中,就是不固执自我的成见,不(预)存一成见去研究。”法无我是:一切都是“在展转相依相拒中,成为现实的一切。所以一切法无我,唯是相依相成的众缘和合的存在”。也就因此,要从“自他缘成”,“总别相关”,“错综离合”中去理解。这样“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会是变了质的违反佛法的佛法”。这一研究的信念,在一九六七年(夏)所写的“谈入世与佛学”,列举三点:“要重视其宗教性”,“重于求真实”,“应有以古为鉴的实际意义”,而说“真正的佛学研究者,要有深彻的反省的勇气,探求佛法的真实而求所以适应,使佛法有利于人类,永为众生作依怙”。那年冬天,在《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自序”,把“我的根本信念与看法”,列举八项,作为研究佛法的准则(略)。我是在这样的信念、态度、理想下,从事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但限于学力、体力,成就有限,如一九八二年六月致继程法师的信上说:“我之思想,因所图者大,体力又差,致未能完全有成。大抵欲简别余宗,必须善知自他宗,故在《妙云集》上编,曾有三系经论之讲记,以明确了知三宗义理之各有差别,立论方便不同。晚年作品,自史实演化之观点,从大乘佛法兴起之因缘,兴起以后之发展,进展为如来藏佛性——妙有说;从部派思想之分化,以上观佛法之初期意义。澄其流,正其源,以佛法本义为核心,摄取发展中之种种胜义,以期更适应人心,而跳出神(天)化之旧径。此为余之思想,但从事而未能完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