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游访记 卷一 峨眉山游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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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二日,由成都搭船,七十五里青龙场,三十里彭山县,观音寺,宿。
    初三日,仍上船,顺风顺水,四十里眉州。同舟互谈: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云云。六十里思蒙场。(午后晴明,舟中遥观,峨眉山矗立青霄,嶙峋耸拔之势。三峨高出五岳,秀甲九州,震旦国第一山也。在禹贡时,为蒙山之首。《华严经》为“光明山”,《水经注》谓“峨眉山”。其山有大、中、小三峨之分,三山连属,高数千仞,周回百里。其中奇迹异景,尤难穷焉。)九十里夹江县,上岸住寓。
    初四日,仍登原舟,九十里嘉定府乐山县,寓护国寺。
    初五日,五里渡过性河,诣大佛寺。大佛就山刻成,高大庄严,胜过诸方。有坡公读书堂。峰后见有一僧,端坐于岩头,遂作礼与谈,伊云:“我不异人,人心自异。人有亲疏,我无彼此。水陆飞行,等观一体。贵贱尊卑,手足同己。我尚非我,何尝有你?”仍回护国寺。
    初六日,冒雨而行。二十三里草鞋渡,二十里苏溪场。远望峨眉山,白雾装成银色界,红云围绕上方天。三十里镇子场,市上演戏,幻中加幻。二十里,宿文昌祠。
    初七日,峨眉县,进东门,出南门。里许十方院,三里许圣积寺。寺前有老树一株,周围十步,旁有坊曰“登峰第一”。六里宝宁寺,渐入妙境,忽见牧童与牛往林间而去,忆古诗云:“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实见道后境界。十四里伏虎寺。宋绍兴间虎狼为患,人迹罕至。有僧士性,建尊胜幢一座,始静。寺前有震旦第一坊。经无量殿,上有风洞,风自洞出而凉,故曰凉风洞。
    五里上坡,华严寺,唐福昌达道禅师道场。五里经楠木坪,坪上楠树孤挺,高千尺余,枝叶茂盛。其上千寻峻壁,壑中一水湍激有声,水中有石形如舟。逆水而上,山上劖有“藏舟于壑”四字。途中有人指云:“西有龙门洞,壁间有‘龙门’二字,乃宋·东坡居士笔。”经五十三磴马鞍山,过万福桥,深谷幽林,别有天地。共约六里,大峨石,石有“福寿”二字,宋·希夷先生书。石下有玉液泉,相传泉通荆门州玉泉山。泉自流出,约五丈余,复入地中。后人为题曰“大峨神水”。余观水忘路,又值白云弥漫,忆古偈云:“来时有路,去时便误。撑起眉毛,放开脚步。月挂中峰,云消野渡。努力向前,切莫回顾。”
    九里龙升岗,到此峻岭崇山,顿忘俗念。三里飞流界,峨眉真境,此处山水极佳。双飞桥在牛心寺下,两山相对,水出牛心岭,自中亘垂如贯珠。左水从雷洞来,右水从九老洞来,至此界作二道。双桥跨渊,水分黑白,即符文水。势如虬龙奋舞,两不相下。过桥始狭,久之乃合。其下有石,状如牛心,镇峡口,晶莹似镜。二水如双龙鼓舞而来,牛心石如珠,谓之双龙夺珠,为峨山第一胜境。黑龙潭、宝现溪诸水俱从此下汇出龙门。此处上山有二路,一由大坪、洪椿坪、九老洞至莲花石合路,今由金龙寺、六里虎跳桥,亦名七笑桥。右有楚天佛国万年寺,宋为白水寺,昔蒲氏事佛旧址,创自晋时,唐僧慧通重修。前有大峨楼,左竖祇树林。大普贤殿有七层,其中砖砌作旋螺形,敕铸大士丈六金身,骑于象上。今分三殿。时晚,投宿于寺。寺乃海光上人大开十方丛林,豁然一新,今平光和尚维持。
    初八日,砖殿礼普贤大士。上有三千铜佛,前有观音楼,下有十八罗汉过海像。再后新殿毗连相通,后有明月池,前有十七峰。
    初九日,余独登点心坡。向上一路,崎岖险恶,足跟不稳,强作主宰。自此乘舆不便,只见木架背负而上。五里观心坡,至此观心,诸缘皆息。虽然如是,照顾脚下。五里经仙女桥,直上天梯。回视谷口,白云浩瀚,若大海波涛矣。至息心所,光明世界。五里长老坪,峰后一览皆峻岭,杳无人迹。(胡世安学士登峨眉记云:“峨眉,天挺峻拔,万仞插云,连峰千里不断,势压五岳,见其洞壑之幽,佛光圣灯之奇,以及琼草琪树、怪鸟异兽,靡不寓诸目而得于心也。”)坪右见有僧俗曳柴攀藤而下,问之,曰:“岁寒山深,乘时积薪。不久大雪封山,游客绝往来,僧众亦不能出门矣。”
    五里蒲公庵,五里华严顶,五里莲花石,石如莲花。再上路,复崎险,为潜天坡。彼时天色晴朗,忽见白云一片自西而来,冉冉不绝,布散虚空。如绵如雪,四面皆塞,无路可升。幸一念独朗,未入迷途。
    五里许,寒气侵入不可当,急趋殿内避之,即洗象池,相传普贤浴象于此。再上,寺院无片瓦,乃木板盖成,因雨雪严寒,多遭冻裂故。主人普玉留住。饭毕,遂问源师参禅功夫,从何下手,从何入门。伊答:“无处下手,无门可入。”良久云:“处处好下手,在在好入门。若论最上一着,先开见地后,方可言修证。证悟之功用,从自心中切实下手。参到水穷山尽处,忽然一念顿息,彻了自心。如十字街头见亲娘一般,更无可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亦不能吐露向人。此乃真参实悟,然后即以悟处融会心境,净除现业,流识、妄想、情虑皆熔成一味真心,此证悟也。但有习气未能顿净,就于一切境缘上所悟之理即起观照之力,历境验心,消得一分妄想,显得一分本智。”云云。师参学有年,可谓明眼人也。
    初十日,五里大乘寺,此处雨雪分界,其上雨结成雪,其下雪化为雨。七里白云寺,斯寺常屯白云,因此得名。余询前面可以无险,僧答:“莫道此间无险峻,前途犹有最高峰。”上五里,雷洞坪,悬岩万仞,不可俯视。相传雷伏洞下,闻人语辄震。旧有铁碑禁语,今废。坪过稍憩。相传下有伏羲洞、女娲洞,皆人迹不能到。再进,盘回旋转而上,俗呼为八十四盘,云聚不散。
    三里接引殿。里许,山势壁立,行人皆攀藤萝,彼此相牵而过,谓之胡僧梯,俗呼为三倒拐。再行三里许,峻拔绝险,为观音岩。里许太子坊,就近欢喜亭,倚险凭虚而立。稍息,见西方稍有白光,回觉是幻。古云:“不移一步到西天,端坐诸方在目前。顶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为仙。”峨山之险至此已尽,从此登山无险处,故谓之欢喜亭。亭过为桫椤坪,坪有桫椤树,春夏之间花开如锦,非人间所有。
    一里开山祖殿,有通天和尚肉身,相传大士化身也。半里沉香塔,里许天门石,两石壁立如门对峙,插入云表,岿然峭拔。中通一线,深二尺许,为天然门户。坡下有老僧树,传言年久枯树,有老僧常时跏趺其中坐化,后其树复活。僧生树灭,僧灭树生,如一念从真起妄,今仍返妄归真矣。里许七天桥,峨山为七重天,故名。桥跨溪,流水声泠泠可听。桥水流时明佛性,松风动处了禅心。
    里许真身塔,相传普贤大士真身圆寂后肉身塔此,遂称普贤塔,讹也。此乃顺治时有僧名照玉者,精修梵行,康熙时敕封速成正觉,人称为活普贤。里许锡瓦殿,梵刹林立,巍峨并峙。上华严禅林,时逢云雾将收,四顾千山积雪。望成都于日下,指荆襄于云间。苏轼诗云:“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春风日日吹不尽,五月行人冻如蚁。”弹指间,寒气满空,雪花片片,装成银色世界。投入祖殿,即开山正殿,住。
    十一日破晓时,往大殿金顶朝礼大行普贤菩萨。殿中铜像颇多,种种庄严供奉,清净之风,令人绝想,如是妙境真不可思议也。《华严经》第四十五卷《诸菩萨住处品》:“西南方有处名光明山,从昔已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名曰贤胜,与其眷属三千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或谓贤胜即普贤也。
    按:普贤大士为华严长子。《入法界品》善财南参,最后见普贤菩萨,普贤乃教以十大愿王导华严海众求生极乐,得见弥陀,再分身尘刹,济度众生。可知一切法门无不以净土为极则也。
    金顶者,古光相寺也,在大峨峰顶。相传汉明帝时建,名普光殿,唐改光相寺。明洪武时,遣僧宝昙重建,始以铁为瓦,明末倾圮。昔金殿皆铜铸,广丈四、深丈三、高二丈五尺,中供大愿王像,四壁万佛围绕,门阴刻全蜀山川形胜,一览了然。昔妙峰祖师至长安,募造金殿四座,分送五台、峨眉、九华,其一座欲载送普陀,道险难达,后送江宁华山供奉,近来殿不见矣,但有铜板数块、铜塔一座。
    适与心浩上人相谈,伊说:“人心之险险于山川。夫山川之险,人心为之。持地菩萨云:‘但平心地,则大地自平矣。’”予答云:“今日直上绝顶睹光台时,性天朗朗,万里无云,雪覆千山,一尘不染。转瞬岩下嶂气冲起,业云叠叠,境雾重重。一点圆光才失照,眼前觉路尽成迷。惟愿得善知识开我迷云,指我觉路也。”是晚上台观灯,隐隐月下淡烟之中,牛心岭有寺在焉,许久不见圣灯而返。
    十二日,至锡瓦殿,访通慧长老,示云:“今时之人,念佛最为契机。三根普利,念一句有一句利益。《法华》云:‘念佛一声,福增无量;礼佛一拜,罪灭河沙。’《楞严》云:‘念佛忆佛,现前当来,决定成佛。’若能二六时中,行住坐卧,语默动静,念念不绝,久久成片,山河大地,弥陀独露,举足下足,无非极乐矣。”师劝修念佛赞叹念佛,与十方恒河沙佛异口同音,信乎念佛三昧为诸三昧之王。末法修行,惟仗此一法门,方能脱生死海,证菩提路也。礼谢而行,再上睹光台、峨眉绝顶,乃普贤大士示现之所也。
    峨眉胜甲天下,周数百里,八十四盘入于青云之际,空中楼阁架于霄汉之间,十二大洞,二十八小涧,又有雷洞坪、睹光台、金刚台诸峰,峻极于天,彩霞如画,与岷山对峙。山之上,天霁则圆光大现;山之下,云开则圣灯夜明,以及种种妙色妙境,均足涤人坐襟,流入性海。每逢六月香会,四民云集,远及西藏喇嘛,朝拜者络绎不绝。今则大雪封山,往来几绝矣。时有僧道数人同观,但见白云弥漫,浑如银色世界,而未睹圆光也。不见日光,唯回光返照不昧心光耳。下台,大雪纷纷,急回祖殿,主人送炭火来。夜饭餐笋菜,鲜而甜,实心不空。问此时鲜笋从何而来,答本山四时皆有。
    十三日,复礼金顶,主人月照会谈:峨眉县县城至绝顶百二十里,登山履险,非常之苦,朝拜者咸增福慧,敬礼者罪灭河沙。如能发大誓愿成大因缘,视人之苦犹己之苦,以己之愿合众之愿,则尤上契佛心,普贤大士十愿尤以恒顺众愿为重也。是日天暗暴暖,登台远眺,顷刻风吹云散。纵目千里,雪山诸峰银色映天,玲珑屏汉如在几席,象岭昆仑俱在缥缈间矣。忽又雾起,布满空谷。
    随僧人观金刚台舍身岩,岩悬万仞,僧云:“数日前有人舍身。”闻之伤心。凡圣贤舍身,必有益于天下,舍身以救众生,是地上菩萨所行之事。今以凡夫之人,谓舍身得福能了脱生死,纯属妄想。初舍身时偶然兴发,及至舍下,痛苦所迫,追悔随之。如此舍身,于道无益,于众生无补。古来祖师言之屡矣,愿世人行善修德,朝暮念佛,求生西方,临终定生极乐。或有因种种事不能遂心,因而舍身者,尤可愍也,与九种横死何异?死堕三途,自招恶果,愚顽之甚,真可悲矣。僧云:下有三霄洞山出水晶。
    十四日,祈光观灯均不见。
    十五日,雪雾漫天,再祈光不得。
    十六日,星朗月明,观灯仍不见。古诗云:“元气开青碧,云耕落紫烟。笑登天九万,别有界三千。”
    十七日,再至金顶。更上一层,适遇坦然、月空二上人,谈及光灯二瑞,人能见之,独余屡求不得,何故。上人云:“若能返本还元,当下即是圆光。追之不见其首,伺之不见其后。不可以智知,不可以相见。故寒山子云:吾心似秋月,碧潭光皓洁。无物可比伦,叫我如何说。”言次,睹光台飞雪弥漫,顷刻万里晴空。忽云中闪出一轮白光,淡如虹霓之色,自小而大,大而又大,光华充满三千大界。师问余曰:“见么?”答:“见。”师曰:“见个什么?”答:“见即不见。”师曰:“举头天外看,谁是个中人。”遂别而归。
    十八日,夜中寒气逼人,不能久立。忽一灯从山外飘来,渐至十数点,争相上下,弹指千百万点,倏忽即无。僧曰圣灯,余曰心灯。山头月朗,攀登其上,去天尺五,尘念均空。
    十九日,往千佛顶万佛岭,访能修、了禅二上人。后至九老洞遇仙坡,大雪封山,遍野银色。放眼远时千里近,置身高处万山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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