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宋、明高僧著述精选(三)契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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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嵩(1007—1072),宋代禅宗云门宗僧。藤州镡津(广西藤县)人,俗姓李。字仲灵,自号潜子。7岁出家,13岁得度披剃,19岁游方。常顶戴观音像,曰诵其名号十万声。后得法于洞山晓聪法师。

    师遍通内外典籍,善为文,曾就宗密之《教禅一致论》加以阐述,而更强调佛儒一致说。针对韩愈等儒者之排佛,著有《原教》、《孝论》、《辅教篇》等。此外,关于禅宗之法脉,撰有《传法正宗定祖图》、《传法正宗记》等书。仁宗时,呈其著书,仁宗乃诏令入藏,并赐紫方袍与“明教大师”之号。熙宁五年于杭州灵隐寺示寂,享年66。门人收其著作辑成《镡津文集》二十卷。因契嵩居钱塘佛日山,故又称佛日禅师。以师曾止于永安山之精舍,后人遂以“永安”称之。

    1.辅教编

    (上、中、下)

    【简介】  《辅教编》凡三卷,北宗契嵩撰。收于《大正藏》第五十二册《镡津文集》卷一至卷三。阐说佛教要义,以调和儒释二教。契嵩对北宋当时儒家排佛之论加以反驳,而提倡佛儒一致之说。以佛家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等五戒,配于儒家仁、义、礼、智、信等五常;以不杀配仁,不盗配义,不淫配礼,不饮酒配智,不妄语配信,并加以说明。计分《原教》、《劝书》、《广原教》、《孝论》、《坛经赞》等五篇。宋濂、李之金为之作《序》,子柔为之作《后序》。嘉祐七年(1062)与所著之《传法正宗定祖图》、《传法正宗记》同时获准入藏。

    上

    原教

    万物有性情,古今有死生。然而死生性情,未始不相因而有之。死固因于生,生固因于情,情固因于性。使万物而浮沉于生死者,情为其累也。有圣人者大观,乃推其因于生之前,示其所以来也;指其成于死之后,教其所以修也。故以其道导天下,排情伪于方今,资必成乎将来。

    夫生也,既有前后,而以今相与,不亦为三世乎?以将来之善成,由今之所以修,则方今穷通,由其已往之所习,断可见矣。情也者,发于性皆情也。苟情习有善恶,方其化也,则冥然与其类相感而成。其所成情习,有薄者焉,有笃者焉,机器有大者焉,有小者焉。圣人宜之,故陈其法为五乘者,为三藏者。别乎五乘,又歧出,其繁然殆不可胜数。上极成其圣道,下极世俗之为农者、商者、技者、医者,百工之鄙事,皆示其所以然。

    然于五乘者,皆统之于三藏。举其大者,则五乘首之,其一曰人乘,次二曰天乘,次三曰声闻乘,次四曰缘觉乘,次五曰菩萨乘。后之三乘云者,盖导其徒超然之出世者也,使其大洁情污,直趣乎真际,神而通之,世不可得而窥之。前之二乘云者,以世情胶甚,而其欲不可辄去,就其情而制之。

    曰人乘者,五戒之谓也。一曰不杀,谓当爱生,不可以已辄暴一物,不止不食其肉也。二曰不盗,谓不义不取,不止不攘他物也。三曰不邪淫,谓不乱非其匹偶也。四曰不妄语,谓不以言欺人。五曰不饮酒,谓不以醉乱其修心。曰天乘者,广于五戒,谓之十善也。一曰不杀,二曰不盗,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语,是四者,其义与五戒同也。五曰不绮语,谓不为饰非言。六曰不两舌,谓语人不背面。七曰不恶口,谓不骂,亦曰不道不义。八曰不嫉,谓无所妒忌。九曰不恚,谓不以忿恨宿于心。十曰不痴,谓不昧善恶。然谓兼修其十者,报之所以生天也。修前五者,资之所以为人也。脱天下皆以此各修,假令非生天,而人人足成善人。人皆善而世不治,未之有也。昔宋文帝谓其臣何尚之曰:“适见颜延之、宗炳著论,发明佛法,甚为明理,并是开奖人意。若使率土之滨,皆感此化,朕则垂拱坐致太平矣。夫复何事?”尚之因进曰:“夫百家之乡,十人持五戒,即十人淳谨;千室之邑,百人修十善,则百人和睦。持此风教,以周寰区,编户亿千,则仁人百万。夫能行一善,则去一恶,去一恶则息一刑,一刑息于家,万刑息于国,则陛下之言坐致太平是也。”斯言得之矣。

    以儒校之,则与其所谓五常仁义者,异号而一体耳。夫仁义者,先王一世之治迹也。以迹议之,而未始不异也。以理推之,而未始不同也。迹出于理,而理祖乎迹。迹,末也。理,本也。君子求本而措末可也。《语》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孟子》曰:“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谓事必揣量其本,而齐等其末而后语之。苟以其一世之迹,而责其三世之谓,何异乎以十步之履,而诘其百步之履,曰:而何其迹之纷纷也,曷不为我之鲜乎?是岂知其所适之远近,所步之多少也!然圣人为教,而恢张异宜。言乎一世也,则当顺其人情,为治其形生之间;言乎三世也,则当正其人神,指缘业乎死生之外。神农志百药虽异,而同于疗病也;后稷标百谷虽殊,而同于膳人也,圣人为教不同,而同于为善也。

    曰:佛之道,其治三世,非耳目之所接,子何以而明之?曰:吾谓人死而其神不死,此其验矣。神之在人,犹火之在薪也。前薪虽与火相烬,今所以火者曷尝烬乎?曰:神理冥眇,其形既谢,而孰能御其所适,果为人耶?果为飞潜异类乎?曰:斯可通也。苟以其情习之业推之,则其报也不差。予岂不闻《洪范》五福六极之谓乎?五福者,谓人以其心合乎皇极,而天用是五者应以响劝之;六极者,谓人不以其心合乎皇极,而天用是六者应以威沮之。夫其形存,而善恶之应已然;其神往,则善恶之报岂不然乎?佛经曰:“一切诸法,以意生形”,此之谓也。

    曰:谓佛道绝情,而所为也如此,岂非情乎?佛亦有情耶?曰:形象者举有情,佛独无情耶?佛行情而不情耳。曰:佛之为者既类夫仁义,而仁义乌得不谓之情乎?曰:仁者何?惠爱之谓也。义者何?适宜之谓也。宜兴爱,皆起于性,而形乎用,非情何乎?就其情而言之,则仁义乃情之善者也。情而为之,而其势近权;不情而为之,而其势近理。性相同也,情相异也。异焉而天下鲜不竞,同焉而天下鲜不安。圣人欲引之其所安,所以推性而同群生;圣人欲息之其所竞,所以推怀而在万物。谓物也,无昆虫,无动植,佛皆概而惠之,不敢损之。谓生也,无贵贱,无贤鄙,佛皆一而导之,使自求之。推其性而自同群生,岂不谓大诚乎?推其怀而尽在万物,岂不谓大慈乎?大慈,故其感人也深;大诚,故其化物也易。故夫中国之内,四夷八蛮之外,其人闻佛之言,为善有福,为恶有罪,而鲜不恻然收其恶心,欢然举其善意,守其说,拳拳不敢失之。若响之所谓五戒十善云者,里巷何尝不相化而为之!自乡之邑,自邑之州,自州之国,朝廷之士,天子之宫掖,其修之至也,不杀必仁,不盗必廉,不淫必正,不妄必信,不醉不乱,不绮语必诚,不两舌不谗,不恶口不辱,不恚不*(上雔下古),不嫉不争,不痴不昧。有一于此,足以诚于身而加于人,况五戒十善之全也?岂有为人弟者而不悌其兄,为人子者而不孝其亲,为人室者而不敬其夫,为人友者而不以善相致,为人臣者而不忠其君,为人君者而不仁其民!是天下之无有也。为之者,唯恐其过与不及为癖耳。佛岂苟癖于人焉。如此者,佛之道岂一人之私为乎,抑亦有意于天下国家矣,何尝不存其君臣父子耶?岂妨人所生养之道耶?但其所出不自吏而张之,亦其化之理隐而难见,故世不得而尽信。《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孟子》曰:“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岂不然乎?

    人之惑于情久矣!情之甚,几至乎敝薄。古圣人忧之,为其法,交相为治,谓之帝,谓之王,虽其道多方,而犹不暇救。以仁恩之,以义教之,赏欲进其善,罚欲沮其恶,虽罚日益劳,赏日益费,而世俗益薄。苟闻有不以赏罚,而得民迁善而远恶,虽圣如尧舜,必欢然喜而致之。岂曰斯人不因吾道而为善,吾不取其善,必吾道而为善,乃可善之。若是,是圣人私其道也。安有圣人之道而私哉?

    夫游龙振于江海,而云气油然四起;暴虎声于山林,而飚风飂飂而来,盖其类自相应也。故善人非亲,而善人同之;恶人非恩,而恶人容之。舜好问而察迩言,隐恶而扬善,及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決江海,沛然莫之能御也。禹闻善言则拜,孔子尝谓:“善人吾不得而见之,得见有常者其可矣。”又曰:“三人行,必得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颜子得一善,则拳拳服膺,不敢失之。孟子谓:“好善优于天下。”又谓:“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此五君子者,古之大乐善人也。以其善类,固类于佛。苟其不死,见乎吾道之传,是必泯然从而推之。噫!亦后世之不幸,不得其相遇而相证,尚使两家之徒,犹豫而不相信。噫!人情莫不专己而略人,是此而非彼,非过则争,专过则拘。君子通而已矣,何必苟专。君子当而已矣,何必苟非。饮食男女,人皆能知贵,而君子不贵,君子之所贵,贵其能知道而识理也。

    今有大道远理若是,而余不知识,余愧于人多矣。尝试论曰:夫欲人心服而自修,莫若感其内;欲人言顺而貌从,莫若制其外。制其外者,非以人道设教,则不能果致也;感其内者,非以神道设教,则不能必化也。故佛之为道也,先乎神而次乎人,盖亦感内而制外之谓也。神也者,人之精神之谓也,非谓鬼神淫惑之事者也。谓人修其精神,善其履行,生也则福应,死也则其神清升。精神不修,履行邪妄,生也则非庆,死也则其神受诛。故天下闻之,其心感动,恶者沮而善者如之。如此默化,而何代无有。然其教之作于中国也,必有以世数相宜而来应,人心相感而至。不然,何人以其法修之,天地应之,鬼神效之?苟其宜之数之未尽,相感之理未穷,又安可以爱之而苟存,恶之而苟去?方之人事,若王者,霸者,其顺时应人而为之,岂不然哉!况其有妙道冥权,又至于人事者耶?

    夫妙道也者,清净寂灭之谓也。谓其灭尽众累,纯其清净本然者也,非谓死其生,取乎空荒灭绝之谓也。以此至之,则成乎圣神,以超出其世。冥权也者,以道起乎不用之用之谓也。谓其拯拔群生,而出乎情溺者也。考其化物自化,则皇道几之,考其权用应世,则无所不至。言其化也,固后世不能臻之;言其权也,默而体之,则无世不得。

    昔者圣人之将化也,以其法付之王,付之臣,付之长者有力之人,非其私已而苟尊于人也。盖欲因其道而为道,因其善而为善。佛之经,固亦多方矣。后世之徒,不能以宜而授人,致其信者过信。令君有佞善,辄欲捐国为奴隶之下;俗有浅悟,遽欲弃业专胜僧之高。此非谓用佛心而为道也。经岂不曰,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故为佛者,不止缁其服,剪其发而已矣。然佛之为心也如此,岂小通哉!此有欲以如杨墨而讥之,夫杨墨者,滞一而拘俗,以之方佛,不亦甚乎?

    世不探佛理而详之,徒汹訩然诞佛,谓其说之不典。佛之见出于人远矣,乌可以己不见,而方人之见。谓佛之言多劫也诞耶,世固有积月而成岁,积岁而成世,又安知其积世而不成劫耶?苟以其事远,耳目不接,而谓之不然,则六艺所道上世之事,今非承其传,而孰亲视之,此可谓诞乎?谓佛言大也诞耶,世固有游心凌空而往,虽四隅上下窅然,曷尝有涯?方之佛,谓其世界无穷,何不然乎?谓佛言化也诞耶,世固有梦中而梦者,方其梦时,而其所遇事,与身世,与适梦,或其同,或其异,莫不类之。梦之中既梦,又安知其死之中不有化耶?佛之见既远,而其知物亦多,故圣人广其教,以教多类,欲其无所适而不化也。

    今曰:佛西方圣人也,其法宜夷而不宜中国,斯亦先儒未之思也。圣人者,盖大有道者之称也,岂有大有道而不得曰圣人?亦安有圣人之道而所至不可行乎?苟以其人所出于夷而然也。若舜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而其道相接绍行于中国,可夷其人而拒其道乎?況佛之所出非夷也。

    或曰:佛止言性,性则《易》与《中庸》云矣,而无用佛为。是又不然。如吾佛之言性,与世书一也,是圣人同其性矣。同者却之,而异者何以处之?水多得其同,则深为河海;士多得其同,则积为山岳;大人多得其同,则广为道德。呜呼!余乌能多得其同人,同诚其心,同斋戒其身,同推德于人,以福吾亲,以资吾君之康天下也。

    曰:而何甚不厌耶?子辈杂然盈乎天下,不籍四民,徒张其布施报应以衣食于人,不为困天下,亦已幸矣,又何能补治其世,而致福于君亲乎?曰:固哉!居,吾语汝。汝亦知先王之门,论德义而不计工力耶?夫先王之制民也,恐世敝民混而易乱,遂为之防,故四其民,使各属其属,岂谓禁民不得以利而与人为惠?若今佛者,默则诚,语则善,所至则以其道劝人,舍恶而趋善,其一衣食,待人之余,非黩也。苟不能然,自其人之罪,岂佛之法谬乎?《孟子》曰:“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是食于子。予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儒岂不然耶?尧舜已前,其民未四,当此其人,岂尽农且工,未闻其食用之不足。周平之世,井田之制尚举,而民已匮且敝。及秦废王制,而天下益扰。当是时也,佛、老皆未之作,岂亦其教加于四民而为疠然耶?人生天地中,其食用恐素有分,子亦为世之忧太过,为人之计太约。

    报应者,儒言休证咎证,积善有庆,积恶有殃,亦已明矣。若布施之云者,佛以其人欲有所施惠,必出于善心。心之果善,方乎休证,则可不应之?孰为虚张耶!夫舍惠,诚人情之难能也。斯苟能其难能,其为善也,不亦至乎?《语》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盖言圣人难之,亦恐其未能为也。佛必以是而劝之者,意亦释人贪恡,而廓其善心耳。世宜视其与人为施者,公私如何哉,不当傲其所以为施也。《礼》将有事于天地鬼神,虽一日祭,必数日斋。盖欲人诚其心,而洁其身也,所以祈必有福于世。今佛者,其为心则长诚,斋戒则终身,比其修斋戒之数日,福亦至矣,岂尽无所资乎?

    曰:男有室,女有家,全其发肤以奉父母之遗体,人伦之道也。而子辈反此,自为其修,超然欲高天下。然修之又几何哉?混然何足辨之。曰:为佛者,斋戒修心,义利不取,虽名亦忘,至之遂通于神明。其为德也,抑亦至矣。推其道于人,则无物不欲善之,其为道抑亦大矣。以道报恩,何恩不报。以德嗣德,何德不嗣。己虽不娶,而以其德资父母;形虽外毁,而以其道济乎亲。泰伯岂不亏形耶,而圣人德之。伯夷叔齐岂不不娶,长往于山林乎,而圣人贤之。孟子则推之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不闻以亏形不娶而少之。子独过吾徒耶?

    夫世之不轨道久矣,虽贤父兄如尧舜周公,尚不能必制其子弟,今去佛世愈远,教亦将季,乌得无邪人寄我以偷安耶?虽法将如之何?大林中固有不材之木,大亩中固有不实之苗,直之可也,不可以人废道。曰:而言而之教若详,诚可尚也,然则辨教之说皆张,于方今较之,孰为优乎?曰:叟,愚也。若然者,皆圣人之教,小子何敢辄议。然佛吾道也,儒亦窃尝闻之。若老氏则予颇存意,不已而言之。诸教也,亦犹同水以涉,而厉揭有深浅。儒者,圣人之治世者也。佛者,圣人之治出世者也。

    劝书第一

    余五书出未逾月,客有踵门而谓曰:仆粗闻大道,适视若《广原教》,可谓涉道之深矣。《劝书》者,盖其警世之渐也。大凡学者,必先浅而后深,欲其不烦而易就也。若今先《广教》而后《劝书》,仆不识其何谓也?曰:此吾无他义例,第以兹《原教》、《广原教》,相因而作,故以其相次而例之耳。客曰:仆固欲公擢《劝书》于前,而排《广教》于后,使夫观之者,先后有序,沿浅而及奥,不亦善乎?余然之矣。而客又请之曰:若五书虽各有其目也,未若统而名之,俾其流百世而不相离,不亦益善乎?余从而谢其客曰:今夫缙绅先生厌吾道者殷矣,而子独好以助之,子可谓笃道而公于为善矣。即为其命工移易乎二说,增为三帙,总五书而名之曰《辅教编》。

    潜子为《劝书》,或曰:何以劝乎?曰:劝夫君子者自信其心,然后事其名为然也。古之圣人有曰佛者,先得乎人心之至正者,乃欲推此与天下同之。而天下学者反不能自信其心之然,遂毅然相与排佛之说,以务其名,吾尝为其悲之。夫人生名孰诚于心,今忽其诚说,而徇乎区区之名,惑亦甚矣。夫心也者,圣人道义之本也;名也者,圣人劝善之权也。务其权而其本不审,其为善果善乎?其为道义果义乎?今学者以适义为理,以行义为道,此但外事中节之道理也,未预乎圣人之大道也,大理也。夫大理也者,固常道之主也,凡物不自其主而为,为之果当乎?汉人有号牟子者,尝著书以谕佛道曰:“道之为物也,居家可以事亲,宰国可以治民,独立可以治身,履而行之则充乎天地。”此盖言乎世道者,资佛道而为其根本者也。夫君子治世之书,颇尝知其心之然乎?知之而苟排之,是乃自欺其心也。然此不直人心之然也,天地之心亦然,鬼神异类之心皆然。而天地鬼神,益不可以此而欺之也。然此虽概见百家之书,而百家者未始尽之。佛乃穷深极微,以究乎死生之变,以通乎神明之往来,乃至于大妙。故世俗以其法事于天地,而天地应之,以其书要于鬼神,而鬼神顺之。至乎四海之人,以其说而舍恶从善者,不待爵赏之劝,斐然趋以自化,此无他也,盏推其大诚与天地万物同,而天人鬼神自然相感而然也。

    曰:此吾知之矣,姑从吾名教乃尔也。曰:夫欲其名劝之,但诚于为善,则为圣人之徒,固已至矣,何必资斥佛乃贤耶?今有人日为善物,于此为之既专,及寝,则梦其所为宛然,当尔,则其人以名梦乎?以魂梦耶?是必以魂而梦之也。如此,则善恶常与心相亲,奈何徒以名夸世俗,而不顾其心魂乎?君子自重轻果如何哉?

    昔韩子以佛法独盛,而恶时俗奉之不以其方,虽以书抑之,至其道本,而韩亦颇推之。故其《送高闲序》曰:“今闲师浮图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心必泊然无于所起,其于世必澹然无于所嗜。”称乎大颠则曰:“颇聪明,识道理。”又曰:“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韩氏之心于佛亦有所善乎?而大颠禅书,亦谓韩子尝相问其法,此必然也。逮其《为绛州刺史马府君行状》,乃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出血,书佛经千余言,期以报德。”又曰:“其居丧,有过人行。”又曰:“掇其大者为行状,托立言之君子,而图其不朽焉。”是岂尽非乎为佛之事者耶?韩子,贤人也。临事制变,当自有权道,方其让老氏,则曰:“其见小也,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罪也。”又曰:“圣人无常师,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亦谓孔子而师老聃也。与夫《曾子问》、司马迁所谓孔子问礼于老聃类也。然老子固薄礼者也,岂专言礼乎?是亦在其道也。验太史公之书,则孔子闻道于老子详矣。昔孟子故摈夫为杨、墨者,而韩子则与墨,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儒者不尚说乎死生鬼神之事,而韩子《原鬼》,称乎罗池。柳子厚之神奇而不疑。韩子何尝胶于一端,而不自通也?韩谓圣贤也,岂其是非不定,而言之反复?盖鉴在其心,抑之扬之,或时而然也。后世当求之韩心,不必随其语也。

    曰:吾于吾儒之书见其心亦久矣,及见李氏复性之说,益自发明,无取于佛也。曰:止渴不必柬井而饮,充饥不必择庖而食。得子审其心,为善不乱可也。岂抑人必从于我?不然也。他书虽见乎性命之说,大较恐亦有所未尽者也。吾视本朝所撰《高僧传》,谓李习之尝闻法于道人惟俨,及取李之书详之,其微旨诚若得于佛经,但其文字与援引为异耳。然佛亦稍资诸君之发明乎?曰:虽然,子盍尽子之道欤!曰:于此吾且欲诸君之易晓耳,遽尽吾道,则恐世诞吾言,而益不信也。勿已,幸视吾书曰《广原教》者可详也。

    劝书第二

    天下之教化者,善而已矣!佛之法非善乎?而诸君必排之,是必以其与己教不同而然也。此岂非庄子所谓人同于已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吾欲诸君为公而不为矜也。《语》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又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圣人抑亦酌其善而取之,何尝以与己不同而弃人之善也。自三代其政既衰,而世俗之恶滋甚,礼义将不暇独治,而佛之法乃播于诸夏。遂与儒并劝,而世亦翕然化之。其迁善远罪者有矣,自得以正乎性命者有矣,而民至于今赖之。故吾谓佛教者,乃相资而善世也。但在冥数自然,人不可得而辄见,以理而阴校之,无不然也。故佛之法为益于天下,抑亦至矣。

    今曰:佛为害于中国,斯言甚矣,君子何未之思也。大凡害事无大小者,不诛于人,必诛于天,鲜得久存于世也。今佛法入中国垂千年矣,果为害,则天人安能久容之如此也。若其三废于中国,而三益起之,是亦可疑,其必有大合乎天人者也。君子谓其废天常,而不近人情而恶之,然其遗情当绝,有阴德乎君亲者也,而其意甚远,不可遽说。且以天道而与子质之,父子夫妇天常也,今佛导人割常情而务其修洁者,盖反常而合道也。夫大道亦恐其有所至于常情耳,不然,则天厌之久矣。

    若古之圣贤之人,事于佛而相赞之者繁乎!此不可悉数,姑以唐而明其大略。夫为天下而至于王道者,孰与太宗?当玄奘出其众经,而太宗父子文之曰《大唐圣教序》。相天下而最贤者,孰与房、杜、姚、宋耶?若房梁公玄龄则相与玄奘译经;杜莱公如晦则以法尊于京兆玄琬,逮其垂薨,乃命琬为世世之师;宋丞相璟则以佛法师于昙一。裴晋公勋业于唐为高,丞相崔群德重当时,天下服其为人,而天下孰贤于二公?裴则执弟子礼于径山法钦,崔则师于道人如会惟俨。抱大节,忠于国家天下,死而不变者,孰与颜鲁公?鲁公尝以戒称弟子于湖州慧明,问道于江西严峻。纯孝而清正,孰与于鲁山元紫芝?紫芝以母丧,则刺血写佛之经像(已上之事见于刘煦《唐书》及本朝所撰《高僧传》)。自太宗逮乎元德秀者,皆其君臣之甚圣贤者也。藉使佛之法不正而善感,亦乌能必惑乎如此之圣贤耶?至乃儒者、文者,若隋之文中子,若唐之元结、李华、梁肃,若权文公,若裴相国体,若柳子厚、李元宾,此八君子者,但不诟佛为不贤耳。不可谓其尽不知古今治乱成败,与其邪正之是非也。而八君子,亦未始谓佛为非是而不推之。如此诸君,亦宜思之。

    今吾人之所以为人者,特资乎神明而然也。神明之传于人,亦犹人之移易其屋庐耳。旧说羊祜前为李氏之子,崔咸乃卢老后身,若斯之类,古今颇有,诸君故亦尝闻之也。以此而推之,则诸君之贤豪,出当治世,是亦乘昔之神明而致然也,又乌知其昔不以佛之法而治乎神明耶?于此,吾益欲诸君审其形始,而姑求其中,不必徒以外物而自胶。今为书而必欲劝之者,非直为其法也,重与诸君皆禀灵为人,殊贵于万物之中,而万物变化芒乎纷纶,唯人为难得。诸君人杰愈难得也。

    然此亦死生鬼神之惚恍,不足擅以为谕,请即以人事而言之,幸诸君少取焉。夫立言者,所以劝善而沮恶也,及其善之恶之,当与不当,则损益归乎阴德。今闾巷之人,欲以言而辱人,必亦思之曰,彼福德人也,不可辱之,辱则折吾福矣。然佛纵不足预世圣贤,岂不若其闾巷之福德人耶?今诋诃一出,则后生末学,百世效之,其损益阴德,亦少宜慎思之。昔韩退之不肯为史,盖惧其褒贬不当,而损乎阴德也。故与书乎刘生曰:“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又曰:“若有鬼神,将不福人。”彼史氏之褒贬,但在乎世人耳。若佛者,其道德神奇,恐不啻于世之人也,此又未可多贬也。列御寇称,孔子尝曰,丘闻西方之有大圣人,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使《列子》妄言即已,如其称诚,则圣人固不可侮也。

    劝书第三

    余尝见本朝杨文公之书,其意自谓少时锐于仕进,望望常若有物碍于胸中,及学释氏之法,其物*(左月右暴)然破散,无复蔽碍,而其心泰然。故杨文公资此,终为良臣孝子,而天下谓其有大节。抑又闻谢大夫泌与查道待制,甚通吾道,故其为人能仁贤,其为政尚清净,而所治皆有名迹。及谢大夫之亡也,沐浴俨其衣冠,无疾正坐而尽。昔尹待制师鲁死于南阳,其神不乱,士君子皆善师鲁死得其正。吾亦然之也。及会朱从事炎于钱塘,闻其所以然益祥。朱君善方脉,当师鲁疾革,而范资政命朱夜往候之。尹待制即谓朱曰:“吾死生如何?”朱君曰:“脉不可也。”而师鲁亦谓朱曰:“吾亦自知吾命已矣。”因说其素学佛于禅师法昭者,吾乃今资此也。及其夕三鼓,屏人,遂隐几而终。余晚见尹氏《退说》,与其送回光之序,验朱从事之言是也。然佛之法,益人之生也若彼,益人之死也如此,孰谓佛无益于天下乎?而天下人人默自得之,若此四君子者何限,至乃以其五戒十善,阴自修者,而父益其善,子益其孝,夫妇兄弟益其和,抑亦众矣。

    余昔见浔阳之民,曰周怀义者,举家稍以十善,慈孝仁惠称于邻里。乡人无相害之意,虽街童市竖,见周氏父子,必曰:此善人也,皆不忍欺之。吾尝谓使天下皆如周氏之家,岂不为至德之世乎?夫先儒不甚推性命于世者,盖以其幽奥,非众人之易及者也,未可以救民之弊。姑以礼义,统乎人情而制之,若其性与神道,恐独待乎贤者耳。《语》曰:“回也庶几乎,屡空。”不其然乎!

    今曰:三代时人,未有夫佛法之说,岂不以其心而为人乎?曰:何必三代,如三皇时未有夫孔氏、老子之言,其人岂不以心而为君臣父子夫妇乎?夫君子于道,当精粗浅深之不宜如此之混说也。佛岂直为世不以其心而为人耶?盖欲其愈至而愈正也。泰山有鸟,巢于层崖本末,而弋者不及。千仞之渊有鱼,潛于深泉幽穴,而筌者不得。盖其所托愈高,而所栖愈安;所潜愈深,而所生愈适。《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此言谕道至矣。吾昔与人论此,而其人以名矜,以气抗,虽心然之,而语不及从。夫抗与矜人情,而心固至妙,乌可任人情而忽乎至妙之心,其亦昧矣。诸君贤达,无为彼已昧者也。

    (选自清光绪二十八年扬州藏经院本《镡津文集》卷第一)

    中

    广原教

    叙曰:余昔以五戒十善,通儒之五常为《原教》,急欲解当世儒者之訾佛。若吾圣人为教之大本,虽概见而未暇尽言,欲待别为书广之。《原教》传之七年,会丹丘长吉遗书,劝余成之。虽属革,以所论朱至,焚之。适就其书,几得乎圣人之心。始余为《原教》,师《华严经》先列乎菩萨乘,盖取其所谓《依本起末门》者也。师《智度论》而离合乎五戒十善者也。然立言自有体裁,其人不知,颇相诮讶,当时或为其改之。今书乃先列乎人天乘,亦从《华严》之所谓《摄末归本门》者也。旨哉!五戒十善,则不复出其名数。吾所以为二书者,盖欲发明先圣设教之大统,以论夫世儒之不知佛者,故其言欲文,其理欲简,其势不可枝辞蔓说。若曲辨乎众经之教义,则章句者存焉。知余讥余,其《原教》《广原教》乎?《广原教》凡二十五篇,总八千一百余言,是岁丙申也,振笔于灵隐永安山舍。

    惟心之谓道,阐道之谓教。教也者,圣人之垂迹也;道也者,众生之大本也。甚乎群生之缪其本也久矣,圣人不作,而万物终昧,圣人所以与万物大明也。心无有外,道无不中,故物无不预道。圣人不私道,不弃物,道之所存,圣人皆与,是故其为教也,通幽,通明,通世,出世,无不通也。通者,统也,统以正之,欲其必与圣人同德。广大灵明,莫至乎道;神德妙用,莫至乎心。徇妄缚业,莫甚乎迷本;流荡诸趣,莫甚乎死生。知众生之过患,莫善乎圣人;与万物正本,莫善乎设教。正固明,明固妙,妙固其道凝焉。是故教者,圣人明道救世之大端也。夫教也者,圣人乘时应机,不思议之大用也。是故其机大者顿之,其机小者渐之。渐也者,言乎权也;顿也者,言乎实也。实者,谓之大乘。权者,谓之小乘。圣人以大小衍,揽乎群机,而幽明尽矣。预顿而闻渐,预渐而闻顿,是又圣人之妙乎天人,而天人不测也。圣人示权,所以趋实也;圣人显实,所以藉权也。故权、实、偏、圆,而未始不相顾。权也者,有显权,有冥权。圣人显权之,则为浅教,为小道。与夫信者,为其小息之所也。圣人冥权之,则为异道,为他教。为与善恶同其事,与夫不信者,预为其得道之远缘也。显权可见,而冥权不测也。实也者,至实也。至实,则物我一也。物我一,故圣人以群生而成之也。语夫圣人之权也,则周天下之善,遍百家之道,其救世济物之大权乎?语夫圣人之实也,则旁礴法界,与万物皆极,其天下穷理尽性之大道乎?圣人者,圣人之圣者也,以非死生,而示死示生,与人同然,而莫睹其所以然,岂古神灵睿智,博大盛备之圣人乎?故其为教,有神道也,有人道也,有常德也,有奇德也,不可以一概求,不以世道拟议,得在于心通,失在于迹较。

    治人治天,莫善乎五戒十善;修夫小小圣、小圣,莫盛乎四谛十二缘;修夫大圣,以趋乎大大圣,莫盛乎六度万行。夫五戒十善者,离之所以致天,合之所以资人。语其成功,则有胜有劣;语其所以然,则大人之道一也。夫四谛十二缘者,离之则在乎小圣,合之则在乎小小圣。语其成功,则有隆杀;语其乘之,则小圣、小小圣同道也。夫六度也者,首万行,广万行者也。大圣与乎大大圣,其所乘虽稍分之,及其以万行超极,则与夫大大之圣人一也。万行也者,万善之谓也。圣人之善,盖神而为之。适变乘化,无所而不在也。是故圣人预天人之事,而天人不测。夫神也者,妙也。事也者,粗也。粗者,唯人知之。妙者,唯圣人知之。天下以彼我竞,以儒佛之事相是非,而天下之知者,儒佛之事,岂知其埏埴乎儒佛者耶?夫含灵者,溥天溥地,遍幽遍明,遍乎夷狄禽兽,非以神道弥纶,而古今殆有弃物。圣人重同灵,惧遗物也,是故圣人以神道作。

    心必至,至必变。变者,识也;至者,如也。如者,妙万物者也;识者,纷万物、异万物者也。变也者,动之几也;至也者,妙之本也。天下无不本,天下无不动,故万物出于变,入于变,万物起于至,复于至。万物之变见乎情,天下之至存乎性。以情可以辨万物之变化,以性可以观天下之大妙。善夫情性,可以语圣人之教道也。万物同灵之谓心,圣人所履之谓道。道有大者焉,有小者焉;心有善者焉,有恶者焉。善恶有厚薄,大小有渐奥。故有大圣,有次圣,有小圣;有天,有人,有须伦,有鬼神,有介羽之属,有地道群生者,一心之所出也。圣人者,一道之所离也。圣人之大小之端,不可不审也。群生之善恶之故,不可不慎也。夫心与道,岂异乎哉?以圣人群生,姑区以别之,曰道,曰心也。心乎,大哉至也矣!幽过乎鬼神,明过乎日月,博大包乎天地,精微贯乎邻虚。幽而不然,故至幽;明而不明,故至明。大而不大,故绝大;微而不微,故至微。精日,精月,灵鬼,灵神,而妙乎天地三才。若有乎?若无乎?若不有,不无?若不不有,若不不无?是可以言语状及乎?不可以绝待玄解论。得之,在乎瞬息;羞之,在乎毫厘者,是可以与至者知,不可与学者语。圣人以此难明难至也,乃为诸教,言之,义之,论之,正之,虽夥然多端,是皆欲人之不缪也,而学者犹味。今夫天下混谓乎心者,言之而不详,知之而不审。苟认意识,谓与圣人同得其趣道也,不亦远乎?

    情出乎性,性隐乎情。性隐,则至实之道息矣,是故圣人以性为教,而教人。天下之动,生于情,万物之惑,正于性,情性之善恶天下,可不审乎?知善恶,而不知夫善恶之终始,其至知乎?知其终,而不知其始,其至知乎?唯圣人之至知,知始,知终,知微,知亡,见其贯死生幽明,而成象成形。天地至远,而起于情,宇宙至大,而内于性,故万物莫盛乎情性者也。情也者,有之初也。有有,则有爱;有爱,则有嗜欲;有嗜欲,则男女万物生死焉。死生之感,则善恶以类变,始之,终之,循死生而未始休。性也者,无之至也。至无,则未始无。出乎生,入乎死,而非死非生,圣人之道,所以寂焉,明然,唯感所适。夫情也,为伪,为识。得之,则为爱,为惠,为亲亲,为疏疏,为或善,为或恶。失之,则为欺,为狡,为凶,为不逊,为贪,为溺嗜欲,为丧心,为灭性。夫性也,为真,为如,为至,为无邪,为清,为静。近之,则为贤,为正人;远之,则为圣神,为大圣人。圣人以性为教教人,而不以情,此其蕴也。情性之在物,常然宛然,探之不得,决之不绝,天地有穷,性灵不竭,五趣迭改,情累不释,是故情性之谓,天下不可不柬也。夫以情教人,其在生死之间乎?以性教人,其出夫死生之外乎?情教其近也,性教其选也。诞乎死生之外而罔之,其昧天理,而绝乎生生之源也。小知不及大知,醯溪之局乎甕瓿之间,不亦然乎?

    心动曰业,会业曰感。感也者,通内外之谓也。天下之心孰不动,万物之业孰不感。业之为理也幽,感之为势也远,故民不睹而不惧。圣人之教谨乎业,欲其人之必警也,欲其心之慎动也。内感之谓召,外感之谓应,召谓其因,应谓其果。因果形象者,皆预也。夫心动有逆顺,故善恶之情生焉。善恶之情已发,故祸福之应至焉。情之有浅深,报之有轻重。轻乎可以迁,重乎不可却。善恶有先后,祸福有迟速,虽十世万世而相感者不逸,岂一世而已乎?夫善恶不验乎一世而疑之,是亦昧乎因果者也。报施不以夫因果正,则天下何以劝善人?树不见其长而日茂,砺不见其销而日无,业之在人也如此,可不慎乎?

    物有性,物有命,物好生,物恶死,有血气之属皆然也,圣人所以欲生,而不欲杀。夫生杀有因果,善恶有感应。其因善其果善,其因恶其果恶。夫好生之心善,好杀之心恶,善恶之感可不慎乎?人食物,物给人,昔相负而冥相偿,业之致然也。人与物而不觉,谓物自然,天生以养人,天何颇耶?害性命以育性命,天道至仁,岂然乎哉?夫相偿之理,冥而难言也,宰杀之势,积而难休也,故古之法,使不暴夫物,不合围,不掩群也。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其止杀之渐乎?佛教教人,可生而不可杀,可不思耶?谅哉!

    大信近也,小信远也,近反远,远反近,情蔽而然也。天下莫近乎心,天下莫远乎物,人夫不信其心,而信其物,不亦近反远,远反近乎?不亦迷缪倒错乎?心也者,聪明睿智之源也,不得其源,而所发能不缪乎?圣人所以欲人自信其心也,信其心而正之,则为诚常,为诚善,为诚孝,为诚忠,为诚仁,为诚慈,为诚和,为诚顺,为诚明。诚明,则感天地,振鬼神,更死生变化而独得。是不直感天地,动鬼神而已矣,将又致乎圣人之大道者也,是故圣人以信其心为大也。夫圣人博说之,约说之,直示之,巧示之,皆所以正人心而与人信也。人而不信圣人之言,乃不信其心耳。自弃也,自惑也,岂谓明乎哉?贤乎哉?

    修多罗藏者,何谓也?合理也,经也。经也者,常也,贯也,摄也。显乎前圣后圣所说皆然,莫善乎常也。持义理而不亡,莫善乎贯也。总群生而教之,莫善乎摄也。阿毗昙藏者,何谓也?对法也,论也。论也者,判也,辨也。发明乎圣人之宗趣,莫善乎辨;指其道之浅深,莫善乎判。毗尼藏者,何谓也?戒也,律也。律也者,制也。启众善,遮众恶,莫善乎制也。人天乘者,何谓也?渐之渐也。导世俗,莫盛乎至渐。声闻乘者,何谓也?权也,渐也,小道也。缘觉乘者,何谓也?亦小道也。从其器而宜之,莫盛乎权;与其进而不与其退,莫盛乎渐。菩萨乘者,何谓也?实也,顿也,大道也。即人心而授大道,莫盛乎菩萨乘也。其乘与妙觉通,其殆庶几者也。四轮者何谓也?曰风也,曰水也,曰金也,曰地也。四轮也者,天地之所以成形也。观乎四轮,则天地之终始可知也。三界者何谓也?曰欲也,曰色也,曰无色也。三界也者,有情者之所依也。观乎三界,则六合之内外,可详而不疑也。六道者何谓也?曰地狱也,曰畜生也,曰饿鬼也,曰修罗也,曰人也,曰天也。六道也者,善恶心之所感也。观乎六道,则可以慎其为心也。四生者何谓也?曰胎也,曰卵也,曰湿也,曰化也。四生也者,情之所成也。观乎四生,则可以知形命之所以然也。何家无教,何书无道?道近而不道远,天下何以知远乎?教人而不教他类,物其有所遗乎?夫幽者,远者,固人耳目之所不及也。惚恍者,飞潜者,固人力之不能恤也。人之不能及,宜圣人能及之,人之不能恤,宜圣人能恤之。圣人不能及,天下其终味夫幽远者耶?圣人不能恤,含灵者将渝而无所拯乎?是故圣人之教,远、近、幽、明,无所不被,无所不著。天下其广大悉备者,孰有如吾圣人之教者也。

    天之至高,地之至远,鬼神之至幽。修吾圣人之法,则天地应之;举吾圣人之言,则鬼神顺之。天地与圣人同心,鬼神与圣人同灵,盖以其类相感而然也。情不同则人睽,类不同则物反,非其道则孺子不从。今夫感天地,振鬼神,得乎百姓夷狄,更古今而其心不离,则吾圣人之道,其大通大至,断可见矣。

    佛者,何谓也?正乎一者也。人者,何谓也?预乎一者也。佛与人,一而已矣。万物之谓者,名也。至理之谓者,实也。执名而昧实,天下其知至乎?道在乎人,谓之因;道在乎佛,谓之果。因也者,言乎未至也;果也者,言乎至也。至则正矣,正则无所居,而不自得焉。佛乎,岂必形其形,迹其迹?形迹者,乃存其教耳。教也者,为其正之之资也。别万物莫盛乎名,同万物莫盛乎实。圣人以实教人,欲人之大同也。圣人以遗名劝人,防人之大异也。观夫圣人之所以教,则名实之至,断可见矣。

    何人无心,何人无妙,何教无道,何道无中?概言乎中,则天下不趋其至道;混言其妙,则天下不求其至心。不尽乎至心歪道,则伪者,狂者,矜者,慢者,由此而不修也;生者,死者,因循变化,由此而不警也。妙,有妙,有大妙。中,有事中,有理中。夫事中也者,万事之制中者也。理中也者,性理之至正者也。夫妙也者,妙之者也。大妙也者,妙之又妙者也。妙者,百家者皆然,而未始及其大妙也。大妙者,唯吾圣人推之,极乎众妙者也。夫事中者,百家者皆然,吾亦然矣。理中者,百家者虽预中,而未始至中。唯吾圣人正其中,以验其无不中也。曰心,曰道,名焉耳。曰中,曰妙,语焉耳。名与言虽异,而至灵一也。一即万,万即一,一复一,万复万,转之展之,交相融摄,而浩然不穷。大妙重玄,其如此也矣夫。故其掷大千于方外,纳须弥于芥子,而至人不疑,曰妙而已矣,曰中而已矣,又何以加焉!曰,海固深矣,而九渊深于海,夷谿之子岂谅?於戏!

    教不可泥,道不可罔,泥教淫迹,罔道弃本。泥也者,过也。罔也者,不及也。过与不及,其为患一也。圣人所以为理必诚,为事必权,而事与理,皆以大中得也。夫事有宜,理有至,从其宜而宜之,所以为圣人之教也。即其至而至之,所以为圣人之道也。梁齐二帝(梁武、齐文宣也)反其宜而事教,不亦泥乎?魏周二君(魏武、周武)泯其至而预道,不亦罔乎?夫圣人之教,善而已矣;夫圣人之道,正而已矣。其人正,人之;其事善,事之。不必僧,不必儒,不必彼,不必此。彼此者,情也;僧、儒者,迹也。圣人垂迹,所以存本也;圣人行情,所以顺性也。存本而不滞迹,可以语夫权也;顺性而不溺情,可以语夫实也。昔者,石虎以柄园杀罚,自疑其事佛无祐,而佛图澄乃谓石虎曰:“王者当心体大顺,动合三宝,如其凶愚,不为教化所迁,安得不诛?但刑其可刑,罚其可罚者。脱刑罚不中也,虽轻财奉佛,何以益乎?”宋文帝谓求那跋摩曰:“孤愧身徇国事,虽欲斋戒不杀,安得如法也?”跋摩曰:“帝王与匹夫所修当异。帝王者,但正其出言发令,使乎人神悦和。人神悦和,则风雨顺。风雨顺,则万物遂其所生也。以此持斋,斋亦至矣;以此不杀,德亦大矣。何必辍半日之飡,全一禽之命,为之修乎?”帝抚几称之曰:“俗迷远理,僧滞近教,若公之言,真所谓天下之远道,可以论天人之际矣。”国澄、跋摩,古之至人也,可谓知权乎?

    圣人以五戒之导世俗也,教人修人以种人修之则在其身,种之则在其神,一为而两得,故感人心而天下化之。与人顺理之谓善,从善无迹之谓化。善之,故人慕而自动。化之,故在人而不显,故天下不可得以校其功,天下不可得以议其德。然天下鲜恶,孰知非因是而损之?天下多善,孰知非因是而益之?有谓佛无所助夫王者之治天下者,此不睹乎理者也。

    善不修,则人道绝矣;性不明,则神道灭矣。天地之往往者,神也;万物之灵族者,人也。其神暗,生生者所以异也;其人失;灵族者所以衰也。圣人重人道,所以推善而益之也;圣人重神道,所以推性而嗣之也。人者,天者,圣人者,孰不自性而出也?圣人者,天者,人者,孰不自善而成也?所出者,固其本也。所成者,固其教也。众成之大成者也,万本之大本者也。圣人以性嗣,盖与天下厚其大本也;圣人以善益,盖与天下务其大成也。父母之本者,次本也;父母之成者,次成也。次本,次成,能形人,而不能使其必人也。必人,必神,必先其大本大成也,而然后及其次本,次成,是谓知本也。夫天下以父子、夫妇为人道者,是见人道之缘,而不见其因也。缘者,近也;因者,远也。夫天下知以变化自然为乎神道者,是见其然,而不见其所以然也。然者,显也;所以然者,幽也。是故圣人推其所以然者,以尽神道之幽明也;推其远而略其近者,以验人道之因果也,圣人其与天下之终始乎!圣人不自续其族,举人族而续之,其为族,不为大族乎哉!圣人不自嗣其嗣,举性本而与天下嗣之,其为嗣不亦大嗣乎哉!

    教谓布施,何谓也?布施,吾《原教》虽论而未尽,此尽之也。布施也者,圣人之欲人为福也。夫福岂有象耶?在其为心之善不善耳。贪婪悭吝者,心之不善者也;济人惠物者,心之善者也。善之感之则为福,不善心感之则为极,福极之理,存乎儒氏之皇极矣。皇极者,盖论而不议者也。夫布施之云为者,圣人欲人发其感福之心也。其发之者有优劣,则应之者有厚薄。以佛事而发其施心者,优也;以世事而发其施心者,劣也。圣人欲人之福必厚,故先优而后劣。劣者谓之卑,优者谓之胜。儒曰,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之谓备。此道其缘,而不道其因。非因,则天下不知其所以为福也。所种之地薄,则所成之物不茂;所种之地嘉,则所成之物必硕也矣。是故圣人示人之胜劣,岂有所苟乎?如以财而施人者,其福可量也;以法而施人者,其福不可量也。可量者,并世而言之也;不可量者,以出世而言之也。

    教必尊僧,何谓也?僧也者,以佛为性(性,一作姓),以如来为家,以法为僧(僧,一作身),以慧为命,以禅悦为食。故不恃俗氏,不营世家,不修形骸,不贪生,不惧死,不溽乎五昧。其防身有戒,摄心有定,辨明有慧。语其戒也,洁清三惑,而毕身不污;语其定也,恬思虑,正神明,而终日不乱;语其慧也,崇德辨惑而必然。以此修之之谓因,以此成之之谓果。其于物也,有慈,有悲,有大誓,有大惠。慈也者,常欲安万物;悲也者,常欲拯众苦;誓也者,誓与天下见真谛;惠也者,惠群生以正法。神而通之,天地不能掩;密而行之,鬼神不能测。其演法也,辩说不滞;其护法也,奋不顾身。能忍人之不可忍,能行人之不能行。其正命也,丐食而食,而不为耻。其寡欲也,粪衣缀钵,而不为贫。其无争也,可辱而不可轻。其无怨也,可同而不可损。以实相待物,以至慈修己,故其于天下也,能必和,能普敬。其语无妄,故其为信也至;其法无我,故其为让也诚。有威可敬(敬或作警),有仪可则,天人望而俨然;能福于世,能导于俗。其忘形也,委禽兽而不吝;其读诵也,冒寒暑而不废。以法而出也,游人间,遍聚落,视名若谷响,视利若游尘,视物色若阳艳,煦妪贫病,瓦合舆儓,而不为卑。以道而处也,虽深山穷谷,草其农,木其食,晏然自得,不可以利诱,不可以势屈,谢天子诸侯而不为高。其独立也,以道自胜,虽形影相吊,而不为孤。其群居也,以法为属,会四海之人,而不为混。其可学也,虽三藏十二部,百家异道之书,无不知也,他方殊俗之言,无不通也。祖述其法,则有文有章也;行其中道,则不空不有也。其绝学也,离念清净,纯真一如,不复有所分别也。僧乎!其为人至,其为心溥,其为德备,其为道大。其为贤,非世之所谓贤也;其为圣,非世之所谓圣也,出世殊胜之贤圣也。僧也如此,可不尊乎?

    以世法籍僧,何谓也?籍僧者,非古也,其暴周之意耳。僧也者,远尘离俗,其本处乎四民之外。籍僧,乃民畜僧也。吾圣人之世,国有僧,以僧法治;国有俗,以俗法治,各以其法而治之也,未始闻以世法而检僧也。岂非圣人既隐,其道大衰,其徒污杂太甚,辅法不胜其人而然乎?羽嘉生应龙,应龙生凤皇,凤皇生众鸟,物久乃变,其势之自然也。既变则不可不制也。制乎,在于区之别之,邪正曲直,不可概视也。石有玉,草有兰。人乎,岂谓无其圣贤耶?旌一善,则天下劝善;礼一贤,则天下慕贤。近古之高僧者,见天子不名,豫制书,则曰师,曰公。钟山僧远,鑾舆及门而床坐不迎;虎溪慧远,天子临浔阳而诏不出山。当世待其人,尊其德,是故其圣人之道振,其徒尚德。儒曰贵德,何为也?为其近于道也。懦岂不然哉?后世之慕其高僧者,交卿大夫,尚不待预下士之礼,其出其处,不若庸人之自得也。況如僧远之见天子乎?况如慧远之自若乎?望吾道之兴,吾人之修,其可得乎?存其教而不须其人,存诸何以益乎?惟此未尝不涕下。

    教谓住持者,何谓也?住持也者,谓藉人持其法,使之永住而不泯也。夫戒定慧者,持法之具也。僧园物务者,持法之资也。法也者,大圣之道也。资与具,待其人而后举。善其具,而不善其资,不可也;善其资,而不善其具,不可也;皆善则可以持而住之也。昔灵山住持,以大迦叶统之。竹林住持,以身子尸之。故圣人之教盛,圣人之法长存。圣人既隐,其世数相失,茫然久乎。吾人儌倖,乃以住持名之,势之,利之,天下相习,沓焉纷然,几乎成风、成俗也。圣人不复出,其孰为之正?外卫者,不视不择。欲吾圣人之风不衰,望圣人之法益昌,不可得也。悲夫吾何望也?

    僧置正,而秩比侍中,何谓也?置正,非古也,其姚秦之所始也。置正可也,置秩不可也。僧也者,委荣利以胜德高世者也,岂预宠禄乎?与僧比秩,不亦造端,引后世之竞势乎?道*(上左圭,上右刀,下石)不明,不知窒其渐,道*(上左圭,上右刀,下石)之过也。夫僧也者,出于戒定慧者也。夫正也者,出于诚明者也。僧非诚明,孰能诚戒,诚定,诚慧也?不成乎戒定慧,则吾不知其所以为正也。宋、齐、梁、陈四代,亦沿秦而置正;二魏高齐后周,革秦之制而置统;隋承乎周,亦置之统;唐革隋,则罢统而置录;国朝沿唐之制,二京则置录,列郡则置正。夫古今沿革虽异,而所尸一也。天下难于得人,而古今皆然,果得其正,则吾人庶几无邪也。填之乎,慎之乎,难其人乎!

    有形出无形,无形出有形,故至神之道,不可以有寻,不可以无测,不可以动失,不可以静得。圣人之道空乎,则生生奚来;圣人之道不空乎,则生孰不泯。善体乎空不空,于圣人之道,其庶几乎!夫验空,莫若审有形;审有形,莫若知无形;知无形,则可以窥神明;窥神明,始可以语道也。道也者,神之蕴也,识之所自出也。识也者,大患之源也。谓圣人之道空,此乃溺乎混茫之空也。病益病矣,天下其孰能治之乎哉?

    天下不信性为圣人之因,天下不信性为圣人之果。天下惑性而不知修性,天下言性而不知见性。不信性与圣人同因,自昧也;不信性与圣人同果,自弃也。不修性而性溺,惑也;不见性而其言性,非审也(或无上二而字)。是故指修,莫若乎因;克成,莫若乎果;全性,莫若乎修;审性,莫若乎证。因也者,修性之表也;果也者,成性之效也。修也者,治性之具也;证也者,见性之验也。天下其心,方散之乱之,惰之慢之,谓不必因而罔其表者,则天下何以劝其修性而趋其成乎?天下之心,方疑之惑之,而不定也,谓不必果而罔其效者,则天下何以示其成性而显其果有所至乎?谓不必修而罔其具者,则天下其性能不蔽而果明且净乎?天下之有见,无见,断见,常见,其说方纷然相糅而不辨,谓不必证而罔其验者,则天下何以别其见性之正乎邪乎,至哉不至哉?百家者皆言性,而不事乎因焉,果焉,修焉,证焉,其于性也,果效白乎?诸子务性,而不求乎因也,果也,修也,证也,其于性果能至之乎?是故吾之圣人道性,必先夫因果修证者也。旨哉!天下可以思之矣。

    圣人之教存乎道,圣人之道存乎觉。觉则明,不觉则不明,不明,则群灵所以与圣人相间也。觉也者,非渐觉也,极觉也。极觉乃圣人之能事毕矣。觉之之谓佛,况之之谓乘。觉之以成乎圣人之道,乘之以至乎圣人之域。前圣也,后圣也,孰不然乎哉,稽圣人之所觉,在乎群生之常觉也。众生日觉而未始觉,觉犹梦,晓而犹昧,是故圣人振而示之,欲其求之,引而趋之,欲其至之。人,夫谓佛,何拒而讻之。为家而投珍,蹈路而舍地,惑亦甚矣。觉也者,以言乎近,则息尘劳,靖神明,正本以修末;以言乎远,则了大伪,外死生,至寂而常明,闲闲与圣人同德,觉之效也如此。大哉至乎!不可以言尽,不可以智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吾圣人之作,当周之盛世也,瑞气见乎昭王,而《周书》不书,避异也。化人自西极而至,将穆王以神游,圣人其兆于诸夏也。十八异僧如秦,而始皇怪之,佛法其东播之渐也。梦于汉,而声教遂振,其冥数之当兴也。出于彼而不出于此,何也?以彼一天下之大中也。将表其心,其权,其道之大中乎?圣人以道作,以权适宜,以所出示迹。夫道也者,圣人之理中也;权也者,圣人之事中也。所出也者,圣人之示中也。示中,则圣人之心可知也。理中,则圣人之道之至也。事中,则圣人之事之得也。传谓彼一天下,其所统者若中国之所谓,其天下者殆有百数而中国者。以吾圣人非出中国而夷之,岂其所见之未博乎?《春秋》以徐伐莒不义,乃夷狄之;以狄人与齐人盟于刑得义,乃中国之。《春秋》固儒者圣人之法也,岂必以所出,而议其人乎?然类不足以尽人,迹不足以尽道,以类而求夫圣人,不亦缪乎?以迹而议夫圣人之道,不亦妄乎?型人见乎五帝三王之后,而不见乎五帝三王之先,何谓也?圣人非苟见也,圣人以人心所感而见也。五帝三王之前,群生之心不感,而圣人不来也。五帝三王之后,群生之心感,圣人之迹所以至也。道在众生之谓因,道在圣人之谓缘。因缘有稔焉,有未稔焉。因缘稔矣。虽众生不求,而圣人必至。因缘未稔,虽群生求之,而圣人不应。是知圣人与众生,盖以道而自然相感,非若世之有所为者,以情而取之,以情而舍之也。

    圣人之知远,至远也。圣人之先觉,至觉也。是故其教,推索乎太极之前,却道乎天地之更始。故其书,为博,为多,为不约,浩浩乎,不可以一往求,不可以一日尽。治其书之谓学,学其教之谓审,审其道之谓至。天下非至无本,非教无明,非书无知,是故研圣人之道者,不可舍其教也,探圣人之教者,不可损其书也。今辨其道,而距其教;校其教,而下顾其书,不亦妄乎?儒曰: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不其然哉!谓其道不足法,推己道以辨之,谓其书不足详,援己书以较之。夫与乡人讼,而引家人证,当乎?必也不当矣。道也者,天下之本也。书也者,天下之迹也。事也者,天下之异也。理也者,天下之同也。以理而质事,天下之公也。寻迹以验本,天下之当也。夫委书而辨道,舍理而断事,天下若此而为之者,公乎?当耶?

    古之有圣人焉,曰佛,曰儒,曰百家,心则一,其迹则异。夫一焉者,其皆欲人为善者也;异焉者,分家而各为其教者也。圣人各为其教,故其教人为善之方,有浅,有奥,有近,有远,及乎绝恶,而人不相扰,则其德同焉。中古之后,其世大漓。佛者,其教相望而出,相资以广天下之为善,其天意乎?其圣人之为乎?不测也。方天下不可无儒,无百家者,不可无佛!亏一教,则损天下之一善道;损一善道,则天下之恶加多矣。夫教也者,圣人之迹也,为之者(本或无之),圣人之心也。见其心,则天下无有不是;循其迹,则天下无有不非。是故贤者,贵知夫圣人之心,《文中子》曰:“观皇极谠议,知佛教可以一矣。”王氏殆见圣人之心也。

    (选自清光绪二十八年扬州藏经院本《镡津文集》卷第二)

    下

    孝论

    叙曰:夫孝,诸教皆尊之,而佛教殊尊也。虽然,其说不甚著明于天下,盖亦吾徒不能张之。而吾尝慨然甚愧。念七龄之时,吾先子方启手足,即命之出家。稍长,诸兄以孺子可教,将夺其志。独吾母曰:“此父命,不可易也。”逮摄衣将访道于四方,族人留之。亦吾母曰:“汝已从佛,务其道宜也,岂以爱滞汝,汝其行矣。”呜呼!生我,父母也;育我,父母也,吾母又成我之道也。昊天罔极,何以报其大德!自去故乡凡二十七载,未始不欲南还坟陇,修法为父母之冥赞。犹不果然,辛卯其年,自以弘法婴难,而明年乡邑,亦婴于大盗,吾父母之坟庐,得不为其剽暴,望之涟然泣下。又明年,会事,益有所感,遂著《孝论》一十二章,示其心也。其发明吾圣人大孝之奥理密意,会夫儒者之说,殆亦尽矣。吾徒之后学,亦可以视之也。

    明孝章第一

    二三子祝发,方事于吾道,逮其父母命之,以佛子辞而不住。吾尝语之曰,佛子情可正,而亲不可遗也。子亦闻吾先圣人,其始振也为大戒,即曰孝名为戒。盖以孝而为戒之端也,子与戒而欲亡孝,非戒也。夫孝也者,大戒之所先也。戒也者,众善之所以生也。为善微戒,善何生耶?为戒微孝,戒何自耶?故经曰:“使我疾成于地上正真之道者,由孝德也。”

    孝本章第二

    天下之有为者,莫盛于生也。吾资父母以生,故先于父母也。天下之明德者,莫善于教也。吾资师以教,故先于师也。天下之妙事者,莫妙于道也。吾资道以用,故先于道也。夫道也者,神用之本也;师也者,教诰之本也;父母也者,形生之本也。是三本者,天下之大本也,白刃可冒也,饮食可无也,此不可忘也。吾之前圣也,后圣也,其成道树教,未始不先此三本者也。大戒曰:孝顺父母师僧,孝顺至道之法,不其然哉!不其然哉!

    原孝章第三

    孝有可见也,有不可见也。不可见者,孝之理也;可见者,孝之行也。理也者,孝之所以出也;行也者,孝之所以形容也。修其形容,而其中不修,则事父母不笃,惠人不诚。修其中,而形容亦修,岂惟事父母而惠人,是亦振天地而感鬼神也。天地与孝同理也,鬼神与孝同灵也。故天地鬼神,不可以不孝求,不可以诈孝欺。佛曰:孝顺至道之法。儒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之后世而无朝夕。故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至哉大矣!孝之为道也夫!是故,吾之圣人,欲人为善也,必先诚其性,而然后发诸其行也。孝行者,养亲之谓也。行不以诚,则其养有时而匮也。夫以诚而孝之,其事亲也全,其惠人恤物也均。孝也者,效也;诚也者,成也。成者,成其道也;效者,效其孝也。为孝而无效,非孝也;为诚而无成,非诚也。是故圣人之孝,以诚为贵也。儒不曰乎:君子诚之为贵。

    评孝章第四

    圣人以精神乘变化,而交为人畜,更古今,混然茫乎。而世俗未始自觉,故其视今牛羊,唯恐其是昔之父母精神之所来也,故戒于杀,不使暴一微物,笃于怀亲也。谕今父母,则必于其道,唯恐其更生而陷神乎异类也。故其追父母于既往,则逮乎七世;为父母虑其未然,则逮乎更生,虽谲然骇世,而在道然也。天下苟以其不杀劝,则好生恶杀之训,犹可以移风易俗也。天下苟以其陷神为父母虑,犹可以广乎孝子慎终追远之心也。况其于变化,而得其实者也。校夫世之谓孝者,局一世而暗玄览,求于人而不求于神。是不为远,而孰为远乎?是不为大,而孰为大乎?经曰:“应生孝顺心,爱护一切众生。”斯之谓也。

    必孝章第五

    圣人之道,以善为用。圣人之善,以孝为端。为善而不先其端,无善也。为道而不在其用,无道也。用所以验道也,端所以行善也。行善,而其善未行乎父母,能溥善乎?验道,而不见其道之溥善,能为道乎?是故圣人之为道也,无所不善。圣人之为善也,未始遗亲。亲也者,形生之大本也,人道之大恩也。唯大圣人为能重其大本也,报其大恩也。今夫天下之为道者,孰与于圣人?夫圣人之道大臻,巍巍乎独尊于人天,不可得而生也,不可得而死也。及其应物,示同乎天人,尚必顺乎人道,而不敢忘其母之既死,不敢拒其父之见命。故方其成道之初,而登天,先以其道谕其母氏,三月复归乎世,应命还其故国,示父于道,而其国皆化。逮其丧父也,而圣人躬与诸释,负其棺以趋葬。圣人可谓与人道而大顺也。今夫方为其徒,于圣人则晚路末学耳,乃欲不务为孝,谓我出家专道,则吾岂敢也,是岂见出家之心乎?夫出家者,将以道而溥善也,溥善而不善其父母,岂曰道耶?不唯不见其心,抑亦孤于圣人之法也。经谓,父母与一生补处菩萨等,故当承事供养。故律教其弟子,得减衣钵之资,而养其父母,父母之正信者,可恣与之;其无信者,可稍与之。有所训也矣。

    广孝章第六

    天下以儒为孝,而不以佛为孝。曰,既孝矣,又何以加焉?嘻,是见儒而未见佛也。佛也极为,以儒守之,以佛广之,以儒人之,以佛神之,孝其至且大矣。水固趋下也,洫而决之,其所至不亦速乎?火固炎上也,嘘而鼓之,其所举不亦远乎?元德秀,唐之贤人也,丧其母,哀甚,不能自效,刺肌沥血,绘佛之像,书佛之经,而史氏称之。李观,唐之闻人也,居父之忧,刺血写《金刚般若》,布诸其人,以资其父之冥,遽有奇香发其舍,郁然连日,及之其邻。夫善固有其大者也,固有其小者也。夫道固有其浅者也,固有其奥者也。奥道妙乎死生变化也,大善彻乎天地神明也。佛之普,其大善者乎?佛之道,其奥道者乎?君子必志其大者奥者焉。《语》不曰乎:“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

    戒孝章第七

    五戒,始一曰不杀,次二曰不盗,次三曰不邪淫,次四曰不妄言,次五曰不饮酒。夫不杀,仁也;不盗,义也;不邪淫,礼也;不饮酒,智也;不妄言,信也。是五者修,则成其人,显其亲,不亦孝乎?是五者,有一不修,则弃其身,辱其亲,不亦不孝乎?夫五戒,有孝之蕴,而世俗不睹,忽之而未始谅也。故天下福不臻,而孝不劝也。大戒曰,孝名为戒,盖存乎此也。今夫天下欲福,不若笃孝;笃孝,不若修戒。戒也者,大圣人之正胜法也。以清净意守之,其福若取诸左右也。儒者,其《礼》岂不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盖得其道矣。其《诗》岂不曰:“恺悌君子,求福不回。”是皆言以其正也。夫世之正者犹然,况其出世之正者乎?

    孝出章第八

    孝出于善,而人皆有善心。不以佛道广之,则为善不大,而为孝小也。佛之为道也,视人之亲,犹己之亲也;卫物之生,犹己之生也。故其为善,则昆虫悉怀,为孝则鬼神皆劝。资其孝而处世,则与世和平,而忘忿争也;资其善而出世,则与世大慈而劝其世也。是故君子之务道,不可不辨也。君子之务善,不可无品也。《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如此之谓也。

    德报章第九

    养不足以报父母,而圣人以德报之。德不足以达父母,而圣人以道达之。道也者,非世之所谓道也。妙神明,出死生,圣人之至道者也。德也者,非世之所谓德也。备万善,被幽,被明,圣人之至德者也。儒不曰乎,君子之所谓孝者,先意承志,谕父母于道,参直养者也,安能为孝乎?曰:君子之所谓孝也,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谓孝也已。虽然,盖意同,而义异也。夫天下之报恩者,吾圣人可谓至报恩者也。天下之为孝者,吾圣人可谓纯孝者也。经曰:“不如以三尊之教,度其一世二亲。”《书》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不其然哉?不其然哉?吾从圣人之后,而其德不修,其道不明,吾徒负父母,而愧于圣人也夫。

    孝略章第十

    善天下,道为大;显其亲,德为优。告则不得其道德,不告则得道而成德,是故圣人辄遁于山林,逮其以道而返也。德被乎上下,而天下称之,曰有子若此;尊其父母,曰大圣人之父母也。圣人可谓略始而图终,善行权也。古之君子,有所为而如此者,吴泰伯其人也。必大志,可以张大义;必大洁,可以持大正。圣人推胜德于人天,顾至正于九向,故圣人之法,不顾乎世嗣。古之君子,有所为而如此者,伯夷、叔齐其人也。道固尊于人,故道虽在子,而父母可以拜之,冠义近之矣。《礼》曰:“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见于母,母拜之。”俗固本于真,其真已修,则虽僧可以与王侯抗礼也,而武事近之矣。《礼》曰:“介者不拜,为其拜而蓌拜也。”不拜,重节也。母拜,重礼也。礼节而先王犹重之,大道乌可不重乎?俗曰:圣人无父。固哉?小人之好毁也。彼*(左目,右流字去掉氵)然而岂见圣人为孝之深渺也哉?

    孝行章第十一

    道纪事其母也,母游必以身荷之。或与之助,而道纪必曰:吾母,非君母也,其形骸之累,乃吾事也,乌可以劳君耶?是可谓笃于亲也。慧能始鬻薪以养其母,将从师,患无以为母储,殆欲为佣以取资。及还,而其母已殂,慨不得以道见之,遂寺其家以善之,终亦归死于是也。故曰,叶落归根。能公,至人也,岂测其异德?犹示人而不忘其本也。道丕,会其世之乱,乃负母逃于华阴山中,丐食以为养。父死于事,而丕往求其遗骸。既至,而乱骨不辨,道丕即祝之,遽有髑髅跃至其前,盖其父之骸也。道丕可谓全孝也。智藏,古僧之劲直者也,事师恭于事父。师没,则心丧三年也。常超事师中礼,及其没也,奉之如存。如燕人美其孝悌焉。故律制佛子,必减其衣盂之资,以养父母也。以此诸公,不遗其亲,于圣人之意得之矣。智藏、常超谨于奉师,盖亦合于其起教之大戒者也,可法也矣。

    终孝章第十二

    父母之丧亦哀,缞绖则非其所宜。以僧,服大布可也。凡处,必与俗之子异位;过敛,则以时往其家;送葬,或扶或导。三年必心丧,静居,修我法,赞父母之冥。过丧期,唯父母忌日,孟秋之既望,必营斋,讲诵如兰盆法,是可谓孝之终也。昔者天竺之古皇先生,居父之丧,则肃容立其丧之前,如以心丧,而略其哭踊也,大圣人也夫。及其送之,或舁或导,大圣人也夫。目犍连丧母,哭之恸,致馈于鬼神。目犍连,亦圣人也,尚不能泯情,吾徒其欲无情耶?故佛子在父母之丧,哀慕可如目犍连也,心丧可酌大圣人也。居师之丧,必如丧其父母,而十师之丧期,则有隆杀也。唯禀法得戒之师,心丧三年可也。法云在父母之忧,哀慕殊胜,饮食不入口累日。法云,古之高僧也。慧约殆至人乎?其父母垂死,与诀,皆号泣,若不能自存。然丧制哭泣,虽我教略之,盖欲其泯爱恶,而趋清净也。苟爱恶未忘,游心于物,临丧而弗哀,亦人之安忍也。故泥洹之时,其众抚膺大叫,而血现若波罗奢华,盖其不忍也。律宗曰:“不展哀苦者,亦道俗之同耻也。”吾徒临丧,可不哀乎?

    坛经赞

    (称经者,自后人尊其法,而非六祖之意也。今从其旧,不敢改易,亦可谓经。则论在其本经下卷之末。)

    赞者,告也。发经而溥告也。《坛经》者,至人之所以宜其心也。何心耶?佛所传之妙心也。大哉心乎,资始变化,而清净常若,凡然,圣然,幽然,显然,无所处而不自得之。圣言乎明,凡言乎昧。昧也者,变也;明也者,复也。双复虽殊,而妙心一也。

    始释迦文佛以是而传之大龟氏,大龟氏相传之三十三世者,传诸大鉴(六祖谥号大鉴禅师),大鉴传之,而益传也。说之者抑亦多端,固有名同,而实异者也;固有义多,而心一者也。曰血肉心者,曰缘虑心者,曰集起心者,曰坚实心者,若心所之心,益多也,是所谓名同而实异者也。曰真如心者,曰生灭心者,曰烦恼心者,曰菩提心者,修多罗其类此者,殆不可胜数,是所谓义多而心一者也。义有觉义,有不觉义;心有真心,有妄心,皆所以别其正心也。方《坛经》之所谓心者,亦义之觉义,心之实心也。

    昔者圣人之将隐也,乃命乎龟氏教外以传法之要。意其人,滞迹而忘返,固欲后世者提本而正末也。故《涅槃》曰:“我有无上正法,悉已付嘱摩诃迦叶”矣。天之道存乎易,地之道存乎简,圣人之道存乎要。要也者,至妙之谓也。圣人之道以要,则为法界门之枢机,为无量义之所会,为大乘之椎轮。《法华》岂不曰:“当知是妙法,诸佛之秘要。”《华严》岂不曰:“以少方便,疾成菩提。”要乎,其于圣人之道,利而大矣哉。是故《坛经》之宗,尊其心要也。

    心乎,若明若冥,若空若灵,若寂若惺,有物乎?无物乎?谓之一物,固弥于万物。谓之万物,固统于一物。一物,犹万物也;万物,犹一物也。此谓可思议也,及其不可思也不可议也,天下谓之玄解,谓之神会,谓之绝待,谓之默体,谓之冥通。一皆离之遣之,遣之又遣,亦乌能至之?微其果然独得,与夫至人之相似者,孰能谅乎?推而广之,则无往不可也;探而裁之,则无所不当也。施于证性,则所见至亲;施于修心,则所诣至正;施于崇德辩惑,则真妄易显;施于出世,则佛道速成;施于救世,则尘劳易歇,此《坛经》之宗所以旁行天下而不厌。彼谓即心即佛浅者,何其不知量也!以折锥探地而浅地,以屋漏窥天而小天,岂天地之然耶?然百家者,虽苟胜之,弗如也。而至人通而贯之,合乎群经,断可见矣。至人变而通之,非预名字,不可测也。故其显说之,有伦有义;密说之,无首无尾。天机利者得其深,天机钝者得其浅。可拟乎?可议乎?不得已况之,则圆顿教也,最上乘也,如来之清净禅也,菩萨藏之正宗也。论者谓之玄学,不亦详乎?天下谓之宗门,不亦宜乎?

    《坛经》曰:“定慧为本”者,趋道之始也。定也者,静也;慧也者,明也。明以观之,静以安之。安其心,可以体心也;观其道,可以语道也。一行三昧者,法界一相之谓也。谓万善虽殊,皆正于一行者也。无相为体者,尊大戒也;无念为宗者,尊大定也;无住为本者,尊大慧也。夫戒定慧者,三乘之达道也。夫妙心者,戒定慧之大资也。以一妙心而统乎三法,故曰大也。无相戒者,戒其必正觉也。四弘愿者,愿度,度苦也;愿断,断集也;愿学,学道也;愿成,成寂灭也。灭无所灭,故无所不断也;道无所道,故无所不度也。无相忏者,忏非所忏也;三归戒者,归其一也。一也者,三宝之所以出也。说摩诃般若者,谓其心之至中也。般若也者,圣人之方便也,圣人之大智也,固能寂之明之,权之实之。天下以其寂,可以泯众恶也;天下以其明,可以集众善也。天下以其权,可以大有为也;天下以其实,可以大无为也。至矣哉,般若也!圣人之道,非夫般若不明也,不成也;天下之务,非夫般若不宜也,不当也。至人之为以般若振,不亦远乎?我法为上上根人说者,宜之也。轻物重用则不胜,大方小授则过也。从来默传分付者,密说之谓也。密也者,非不言而暗证也,真而密之也。不解此法,而辄谤毁,谓百劫千生断佛种性者,防天下亡其心也。

    伟乎!《坛经》之作也,其本正,其迹效,其因真,其果不谬。前圣也,后圣也,如此起之,如此示之,如此复之。浩然沛乎,若大川之注也,若虚空之通也,若日月之明也,若形影之无碍也,若鸿渐之有序也。妙而得之之谓本,推而用之之谓迹。以其非始者,始之之谓因;以其非成者,成之之谓果。果不异乎因,谓之正果也;因不异乎果,谓之正因也。迹必顾乎本,谓之大用也;本必顾乎迹,谓之大乘也。乘也者,圣人之喻道也;用也者,圣人之起教也。夫圣人之道,莫至乎心;圣人之教,莫至乎修。调神入道,莫至乎一相止观;轨善成德,莫至乎一行三昧。资一切戒,莫至乎无相;正一切定,莫至乎无念;通一切智,莫至乎无住。生善灭恶,莫至乎无相戒;笃道推德,莫至乎四弘愿。善观过,莫至乎无相忏;正所趣,莫至乎三归戒。正大体,裁大用,莫至乎大般若;发大信,务大道,莫至乎大志。天下之穷理尽性;莫至乎默传;欲心无过,莫善乎不谤。定慧为始,道之基也;一行三味,德之端也。无念之宗,解脱之谓也;无住之本,般若之谓也;无相之体,法身之谓也。无相戒,戒之最也;四弘愿,愿之极也。无相忏,忏之至也;三归戒;真所归也。摩诃智慧,圣凡之大范也,为上上根人说,直说也。默传,传之至也;戒谤,戒之当也。

    夫妙心者,非修所成也,非证所明也,本成也,本明也。以迷明者复明,所以证也;以背成者复成,所以修也。以非修而修之,故曰正修也;以非明而明之,故曰正证也。至人暗然,不见其威仪,而成德为行,蔼如也。至人颓然,若无所持,而道显于天下也。盖以正修而修之也,以正证而证之也。于此,乃曰罔修罔证,罔因罔果,穿凿丛脞,竞为其说,缪乎至人之意焉!噫,放戒定慧,而心趋乎混茫之空,则吾末如之何也!甚乎,舍识溺心而浮识,识与业相乘,循诸响而未始息也!象之形之,人与物偕生。纷然乎天地之间,可胜数耶?得其形于人者,固万万之一耳。人而能觉,几其鲜矣。圣人怀此,虽以多义发之,而天下犹有所不明者也。圣人救此,虽以多方治之,而天下犹有所不醒者也。贤者以智乱,不肖者以愚壅,平平之人以无记惛,及其感物而发,喜之,怒之,哀之,乐之,益蔽者万端,暖然若夜行,而不知所至。其承于圣人之言,则计之,卜之,若蒙雾而望远。谓有也,谓无也,谓非有也,谓非无也,谓亦有也,谓亦无也。以不见而却蔽,固终身而不得其审焉。海所以在水也,鱼龙死生在海,而不见乎水。道所以在心也,其人终日说道,而不见乎心。悲夫!心固微妙幽远,难明难凑其如此也矣。圣人既隐,天下百世,虽以书传,而莫得其明验,故《坛经》之宗举,乃直示其心,而天下方知即正乎性命也。若排云雾而顿见太清,若登泰山而所视廓如也。王氏以方乎世书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斯言近之矣。

    《涅槃》曰:“始从鹿野苑,终至跋提河,中间五十年,未曾说一字”者,示法非文字也,防以文字,而求其所谓也。曰依法不依人者,以法真而人假也;曰依义不依语者,以义实而语假也;曰依智不依识者,以智至而识妄也;曰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者,以了义经尽理也。而菩萨所谓,即是宣说大涅槃者,谓自说与经同也。圣人所谓四人出世(即四依也),护持正法,应当证知者。应当证知,故至人推本以正其末也。自说与经同,故至人说经如经也。依义,依了义经,故至人显说而合义也,合经也。依法,依智,故至人密说,变之,通之,而不苟滞也。示法非文字,故至人之宗尚乎默传也。圣人知春,淘淘而发之也;至人如秋,濯濯而成之也。圣人命之,而至人效之也。至人,固圣人之门之奇德殊勋大也。夫至人者,始起于微,自谓不识世俗文字,及其成至也,方一席之说,而显道救世,与乎大圣人之云为者,若合符契也。固其玄德上智,生而知之,将自表其法,而示其不识乎?死殆四百年,法流四海而不息。帝王者,圣贤者,更三十世,求其道而益敬。非至乎大圣人之所至,天且厌之久矣,乌能若此也?予固岂尽其道,幸蚊*(左虫右盲)饮海,亦预其味,敢稽首布之,以遗后学者也。

    真谛无圣论

    真谛者何?极妙绝待之谓也。圣人者何?神智有为之谓也。有为,则以言乎权;绝待,则以诣乎实。实之,所以全心而泯迹;权之,所以摄末而趋本。然则,真谛也者,岂容拟议于其间哉?聊试寓言以明其蕴耳。

    夫真谛者,群心之元心也,众圣之实际也,如也,非如也,非非如也。隐群心而不昧,现圣智而不曜。神明不能测,巧历不能穷。故《般若》曰:“第一真谛,无成无得。”言其体而存之,则清净空廓,圣凡泯然。言其照而用之,则弥纶万有,鼓舞群动。然则体而存之,若其本乎?照而用之,似其末乎?当其心冥于至本也,默乎清净,而绝圣弃智,是亦宜尔。

    所谓第一义谛,廓然空寂,无有圣人,孰为缪乎?而秦人以为太甚径庭,不近人情,若无圣人,而知无者谁欤?是亦未论其微旨也。若夫凡圣知觉者,真谛之影响,妄心之攀缘耳,存乎影响,即凝滞于名数;以乎攀缘,则眩惑于分别。是则非圣而圣,而圣人所以大圣;无知而知,其真知所以遍知。昔人有问于昔人曰:云何是第一义谛?应曰:廓然无圣。问者或曰:对朕者谁?应曰:不识。然斯人也,非昧圣而固不识也,盖不欲人以形言,而求乎真谛者也。而问人不悟,乃复云云,刻舟求剑,远亦远矣。以指标月,其指所以在月;以言谕道,其言所以在道。顾言而不顾其道,非知道也;视指而不视其月,非识月也。所以至人常妙悟于言象之表,而独得于形骸之外。净名默尔,而文殊称善。空生以无说而说,天帝以无闻而闻,其不然乎?

    (选自清光绪二十八年扬州藏经院本《镡津文集》卷第三)

    二、中庸解

    【简介】  《中庸》原来是《礼记》中的一篇,为儒家“四书”之一。契嵩在中国佛教思想史上最突出的事是,在宋仁宗明道年间(1032—1033),针对欧阳修等人辟佛的议论,作《辅教篇》阐明佛儒一贯的思想,轰动了当时文坛。契嵩或赞儒家之经典,以佛教的“五戒”等同儒家的“五常”,提出《孝为戒先》的重要命题。他所著之《中庸解》,宣传中庸之道。契嵩说:“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虽不同,而同归于治。……故治世者,非儒不可也;治出世,非佛亦不可也。”“儒者儒之,佛者佛之,各以其法赞陛下之化治。”这些思想,在《中庸解》中均可以看到。

    中庸解第一

    或曰:《中庸》与《礼记》疑若异焉。夫《礼》者,所以序等差,而纪制度也;《中庸》者,乃正乎性命之说而已,与诸《礼经》不亦异乎?叟从而辨之曰:子岂不知夫中庸乎?夫中庸者,盖礼之极,而仁义之原也。礼、乐、刑、政、仁、义、智、信,其八者,一于中庸者也。人失于中,性接于物,而喜、怒、哀、惧、爱、恶生焉,嗜欲发焉。有圣人者,惧其天理将灭,而人伦不纪也,故为之礼、乐、刑、政,以节其喜、怒、哀、惧、爱、恶、嗜欲也,为之仁、义、智、信,以广其教道也。为之礼也,有上下内外,使喜者不得苟亲,怒者不得苟疏;为之乐也,有雅正平和之音,以接其气,使喜与嗜欲者,不得淫泆;为之刑也,有诛罚迁责,使怒而发恶者,不得相凌;为之政也,有赏有罚,使哀者得告,惧者有劝。为之仁也,教其宽厚而容物;为之义也,教其作事必适宜;为之智也,教其疏通而知变;为之信也,教其发言而不欺。故礼乐刑政者,天下之大节也;仁义智信者,天下之大教也。情之发,不逾其节,行之修,不失其教,则中庸之道庶几乎。

    夫中庸者,立人之道也,是故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必修中庸,然后举也。饮食可绝也,富贵崇高之势可让也,而中庸不可去也。其诚其心者,其修其身者,其正其家者,其治其国者,其明德于天下者,舍中庸其何以为也?亡国灭身之人,其必忘中庸故也。《书》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其此之谓乎?

    中庸解第二

    或问曰:所谓礼、乐、刑、政,天下之大节也,仁、义、智、信,天下之大教也。情之作,不逾其节,行之修,不失其教,则中庸之道庶几乎。仆也,冥然未达其意,子复为我言之。叟曰:孺子有志哉!可闻道也。夫教也者,所以推于人如。节也者,所以制于情也。仁、义、智、信举,则人伦有其纪也。礼、乐、刑、政修,则人情得其所也。人不暴其生,人之生理得也;情不乱其性,人之性理正也,则中庸之道存焉。故喜、怒、哀、乐、爱、恶、嗜欲,其牵人以丧中庸者也;仁、义、智、信、礼、乐、刑、政,其导人以返中庸者也。故曰,仁、义、智、信、礼、乐、刑、政,其八者一于中庸者也。夫中庸也者,不为也,不器也,明于日月而不可睹也,幽于鬼神而不可测也(测或作无)。唯君子也,故能以中庸全;唯小人也,故能以中庸变。全之者为善,则无所不至也;变之者为不善,则亦无所不至也。《书》曰: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是圣人岂不欲人之终始于中庸,而慎其变也。舜以之为人君,而后世称其圣;颜回以之为人臣,而后世称其资;武王周公以之为人子,而后世称其孝。中庸者岂妄乎哉?噫!后世之为人君者,为人臣者,为人之子孙者而后不称,非他也,中庸之不修故也。

    中庸解第三

    或问:《洪范》曰“皇建其有极”,说者云,大立其有中者也。斯则与子所谓中庸之道,异乎同耶?曰:与夫皇极大同而小异也。同者,以其同趋乎治体也;异者,以其异乎教道也。皇极,教也;中庸,道也。道也者,出万物也,入万物也,故以道为中也。其《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此不亦出入万物乎?教也者,正万物,直万物也。故以教为中也。其《洪范》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此不亦正直万物乎?夫《中庸》之于《洪范》,其相为表里也,犹人之有乎心焉。人而无心,则曷以形生哉?心而无人,亦曷以施其思虑之为哉?

    问曰:郑氏其解天命之谓性云,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智,土神则信。考夫郑氏之义,疑若天命生人,其性则从所感而有之也。感乎木神,则仁性也;感乎金水火土之神,则义礼智信之性也,似非习而得之也。与子所谓仁义礼智信,其于性也,必教而成之,不亦异乎?幸闻其所以然。叟曰:快哉,子之问!吾尝病郑氏之说不详,而未暇议之。然郑氏者,岂能究乎性命之说耶?夫所谓天命之谓性者,天命则天地之数也,性则性灵也。盖谓人以天地之数而生,合之性灵者也。性乃素有之理也,情感而有之也。圣人以人之性,皆有乎恩爱、感激、知别、思虑、徇从之情也,故以其教因而充之。恩爱,可以成仁也;感激,可以成义也;知别,可以成礼也;思虑,可以成智也;徇从,可以成信也,孰有因感而得其性耶?夫物之未形也,则信之与生俱无有也,孰为能感乎?人之既生也,何待感神物而有其性乎?彼金木水火土,其为物也无知,孰能谆谆而命其然乎?怪哉!郑子之言也,亦不思之甚矣。如其说,则圣人者何用教为?而或者默尔然之。

    中庸解第四

    或曰:吾尝闻人之性有上下,犹手足焉,不可移也。故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韩子曰:“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孟子曰:“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而与子之谓性者,疑若无贤不肖也,无人之与畜也,混然为一,不辨其上下焉。而足可加于首,首可置于足,颠之倒之,岂见其不移者也?子何以异于圣贤之说耶?叟曰:吾虽与子终日云云,而子犹顽而不晓,将无可奈何乎?子接吾语,而不以心通,能以事责我耶?我虽巧说,亦何以逃于多言之诛乎?仲尼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盖言人有才不才,其分定矣。才而明者,其为上矣;不才而昧者,其为下矣,岂曰,其性有上下哉?故其先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上智与下愚不移”次之。苟以性有上下而不移也,则饮食男女之性,唯在于智者,而愚者不得有之;如皆有之,则不可谓其性定于上下也。韩子之言,其取乎仲尼。所谓不移者也,不能远详其义,而辄以善恶定其上下者,岂诚然耶?善恶,情也,非性也。情有善恶,而性无善恶者何也?性,静也;情,动也。善恶之形,见于动者也。孟子之言“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者,孟氏其指性之所欲也,宜其不同也。吾之所言者,性也,彼二子之所言者,情也。情则孰不异乎?性则孰不同乎?或曰:然则犬牛犹人也,众人犹圣贤也,何以见乎众人与圣贤耶?曰:子诚不知也,犬牛则犬牛矣,众人则众人矣,圣贤则圣贤矣。夫犬牛所以为犬牛者,犬牛性而不别也。众人之所以为众人者,众人灵而不明也。贤人之所以为贤人者,贤人明而未诚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则圣人诚且明也。夫诚也者,所谓大诚也,(夫或作大或作性)中庸之道也。静与天地同其理,动与四时合其运,是故圣人以之礼也,则君臣位焉,父子亲焉,兄弟悌焉,男女辨焉。老者有所养,少者有所教,壮者有所事,弱者有所安,婚娶丧葬则终始得其宜,天地万物莫不有其序。以之乐也,朝廷穆穆,天下无忧。阴阳和也,风雨时也,凡有血气之属,莫不昭苏,謌于郊社、宗庙,而鬼神来假。以之刑也,则军旅狱讼理,而四夷八蛮畏其威,其民远罪而迁善。以之政也,则贤者日进,佞者绝去,制度大举,声明文物,可示于后世。仁之则四海安,义之则万物宜,智之则事业举,信之则天下以实应,圣人之以《中庸》作也,如此。

    中庸解第五

    或者再拜而前曰:至哉,吾子之言也!而今而后,吾知夫中庸之为至也,天下之至道也。夫天地鬼神无以过也,吾人非中庸则何以生也,敢问《中庸》可以学欤?曰:是何谓欤!孰不可学也。夫中庸也,非泯默而无用也,故至顺则变,变则通矣。节者,所以制其变也。学者,所以行其通也。变而适义,所以为君子;通而失教,所以为小人。故言中庸者,正在乎学也。然则何以学乎?曰:学礼也,学乐也。礼乐修,则中庸至矣。礼者,所以正视听也,正举动也,正言语也,防嗜欲也;乐者,所以宣噎郁也,和血气也。视听不邪,举动不乱,言语不妄,嗜欲不作,思虑恬畅,血气和平而中庸。然后,仁以安之,义以行之,智以通之,信以守之,而刑与政存乎其间矣。

    曰:如古之人,其孰能中庸也,而仆愿从其人焉。曰:由书而观之,则舜也,孔子也;其次则颜子也,子思也。武王周公,则谓其能以中庸孝也。或曰:尧与禹汤文武周公,岂非圣人耶?其上不至尧,而下不及禹汤文武周公,何谓也?曰:孔子不言,而吾岂敢议焉?曰:孟轲学于子思,其能中庸乎?曰:吾不知也。曰:唐世李翱其能中庸乎?曰:翱乎其效中庸者也,能则未闻也。曰:子能中庸乎?曰:吾之不肖,岂敢也!抑亦尝学于吾之道,以中庸几于吾道,故窃而言之,岂敢谓能中庸乎!或曰:仆虽不敏,请事斯语。再拜稽首而退。

    (选自清光绪二十八年扬州藏经院本《镡津文集》卷第四)

    三、论原(选录)

    【简介】  《镡津文集》卷五至卷七即《论原》四十篇,系契嵩大师以佛教之立场论儒家礼乐、四端、仁孝等。

    礼乐

    礼,王道之始也;乐,王道之终也。非礼无以举行,非乐无以著成,故礼乐者,王道所以倚而生成者也。礼者,因人情而制中。王者,因礼而为政,政乃因礼乐而明效。人情莫不厚生,而礼乐之养;人情莫不弃死,而礼正之丧;人情莫不有男女,而礼宜之匹(一本作正);人情莫不有亲疏,而礼适之义;人情莫不用喜怒,而礼理之当;人情莫不怀货利,而礼以之节。夫礼举,则情称物也。物得理,则王政行也。王政行,则其人乐而其气和也。

    乐者,所以接人心而达和气也。宫、商、角、徵、羽五者,乐之音也。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乐之器也。音与器,一主于乐也。音虽合变,非得于乐,则音而已矣。是故王者待乐,而纪其成政也;圣人待乐,以形其盛德也。然则何代无乐与?何代无礼与?礼愈烦,而政愈隳;乐愈靡,而时愈乱。盖其所制者,礼之仪也,非得其实也;所作者,乐之声也,非得其本也。夫乐之本者,在乎人和也;礼之实者,在乎物当也。

    昔有虞氏也,修五礼,故其治独至于无为,恩洽动植,而鸠鹊之巢可俯而观,乃《韶》作而凤凰来格。故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盖言舜修礼得礼之实也,作乐得乐之本也。叔孙通制礼,事礼之仪者也。杜夔修乐,举乐之文者也。举文,则宜其治之未臻也;事仪,则宜乎其政之未淳也。夫礼,所以振王道也;乐,所以完王德也。故王者,欲达其道而不极(极或作及)于礼,欲流其德而不至于乐,虽其至圣,无如之何也。人君者,礼乐之所出者也;人民者,礼乐之所适也。所出不以诚,则所适以饰虚;所出不以躬,则所适不相劝。是故礼贵乎上行,乐贵乎下效也。夫宗庙之礼,所以教孝也;朝觐之礼,所以教忠也;享燕之礼,所以教敬也;酢酬之礼,所以教让也;乡饮之礼,所以教序也;讲教之礼,所以教养也;军旅之礼,所以教和也;婚娉之礼,所以教顺也;斩衰哭泣之礼,所以教哀也。夫教者,教于礼也。礼者,会于政也。政以发乐,乐以发音,音以发义,故圣人治成而作乐也,因音以盛德也。因宫音之沉重广大,以示其圣;因商音之刚厉,以示其断;因角音之和缓,以示其仁;因徵音之劲急,以示其智;因羽音之柔润,以示其敬。律吕正也,以示其阴阳和也;八风四气顺也,以示其万物遂也。犹恐人之未睹,故舞而象之,欲其见也;恐人之未悉,故诗以言之,欲其知也。感而化之,则移风易俗,存乎是矣,是先王作乐之方者也。

    教化

    礼义者,教之所存也;习尚者,化之所效也。非所存,则其教不至也;非所效;则其化不正也。是故善教者,必持厥礼义也;慎化者,必防其习尚也。天下不可无教也,百姓不可不化也。为天下百姓上者,教化其可亡乎?教化,风也。民,飞物也。风其高下,则物从之浮沉也。圣人虑人之流恶而不返,故谨于教化者也。夫教者,生于官政也;化者,成于民俗也。礼义者,示于朝廷国家,而见于天下也。《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其所生,犹气脉也;所成,犹四体也。人欲豫其四体,而不理其气脉者,未之有也。所生者正,则所成者端也;所视者修,则所见者治也。是故,古之在官政者,必先修礼义,以正其已,而后推诸其人焉。人未之从也,必自揣其教之未造耶,则加修以劝之。又未之从也,此其淫风邪俗者也,始可以举法,以惩其犯礼违义者也。《汤诰》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故诛一罪而人明,举一令而人从,此所谓教修于上,而人化于下也。后世则不尔也,不治所教,而欲其所化也,可乎?政不正,而责人违义;教不中,而责人犯礼,是亦惑矣。礼也者,中也。义也者,正也。上不中正,而下必欺邪焉。教化之感,盖其势之自然也,犹影响之从形声也。谚曰:形端影直,响顺声和(上二句似文倒)。及其不直也,不顺也,责形声耶?责影响耶?是故君子入国,观其俗尚,而后议其政治也。

    说命

    物皆在命,不知命,则事失其所也,故人贵尽理而造命。命也者,天人之交也。故曰,有天命焉,有人命焉。天命者,天之所钟也;人命者,人之所授也。夫天也者,三极之始也。圣人重其始,故总曰天命。天命至矣,人命必矣。至之,虽幽明其有效也;必之,虽贵贱其有定也。贵贱有定,故不可曲求于天也,曲求于天,则废乎人道也。幽明有效,故不可苟恃乎人也,苟恃乎人,则逆乎天道也。是故古之人有所为者,不敢欺天命也;有所守者,不敢越人命也。何谓天道乎?天道,适顺者也。何谓人道乎?人道,修教者也。故古之人,德合天道,而天命属之;德臻人道,而人命安之。《春秋》先春而次王,此圣人显王者之尊天命也。以正次王,此圣人明文王法天,而合乎天道也。故得天命者,谓之正统也;废人道者,谓之乱伦也。

    曰:正统曷详哉?吾子尽云也。曰:昔者民阨洪水,天下病之,禹以勤劳,援天下于既溺,功德合乎天,而天命归之,故谓正统也。夏之末也,民不胜其虐,天下苦之,以汤至仁,而天命归之,故为人统也。殷之末也,如夏,文王以至德怀民,故天命将归,而武王承之,故为天统也。秦也,隋也,而人苦其敝,汉唐始以宽仁振。五季,伪乱也。吾宋以神武平,故天命皆归焉。

    曰:天事幽也,莫可闻见接,而谓天命也,曷以明之耶?曰:人心归其德,而五行七政顺其时者也,此舜禹汤武之所以享天下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所以明天命也。异乎!后世则推图谶符瑞,谓得其命也;用五行相胜,谓得其德也。五胜,则几乎厌胜也;符瑞,则几乎神奇也。魏季,南北杂然称制,而互谓自得天命也,而以兵相凌,四海之内,毙民如弃芥。夫天命者,因人心而安人也,是则人心归其德乎?五行七政,顺其时乎?虽曰奉天之命,其实安天之命者也。后世不仁弃德,始异者之致之也,坐其罪故不容于刑。天命者,大命也;人命者,禀天而成形,亦大命也。交大命者,贵以正气会,会之不得其正也。虽成其人,非善人也;虽成其形,非美形也。放天也,常乘正而命人;故人也,常持正而乘天。如君非得其忠,不可推命于其下;臣非有其职,不可禀命于其上。父命其子必待孝,子奉父命必须恭,天人之道也。古之所谓正统也者,谓以一正而通天下也。统之不正,则天下何以通乎?后之不及乎古者多矣,岂天命之未至乎正也哉?

    性德

    性,生人者之自得者也。命,生人者之得于天者也。德,能正其生人者也。艺,能资其生人者也。然性命有厚薄,而德艺有大小也。性命者,生所虽得,而未尝全得,其厚薄者也。德艺者,人所宜能,而未必全能,其大小者也。古之人,厚其性而薄其命有也,而古人不惑。古之人,达于艺而穷于德有也,而古人不乱。故曰,圣贤无全德,君子无全能。有其内而无其外,圣贤之所以无全德也;能于德而不能于艺,君子之所以无全能也。德上也,艺下也,君子修其上而正其下也,故其不必工于百工,而尊于百工也。性内也,命外也,圣贤正其性而任其命,故其穷之不忧,而通之不疑也。

    伊尹,古之贤人也,方耕于莘佃,佃之耕夫以其能尚之,而伊尹不敢与之校。吕望,古之贤人也,方渔于棘津,津之渔人以其能尚之,而吕望不敢与之校。迨乎二子,德显于商周也,而天下百姓,由之正矣。孔子,古之圣人也,方力聘之秋,犹一旅人而不暇息也,方时命大谬而乱,物物焉不失其道也。颜子、子思、原宪、孟轲,古之贤人也,穷于幽阎委巷,乐然将终其身,而众子也不易其乐。

    夫德也者,总仁义忠孝之谓也。性也者,原道德思虑之谓也。仁义忠孝修,而足以推于人矣。君子之学,学其正也,何必多乎?道德思虑明,而足以安其生矣。圣贤之尽,尽其生也,何必皆乎?是故圣贤之世,而占相卜祝者无所张其巧也。君子之前,而孙、吴、申、商者无所夸其法也。夏人之学曰教,殷人之学曰序,周人之学曰庠,夫三代之学,皆所以诏人而学于德也。德义者,学之本也;文艺者,学之末也。三代之盛,其教天下所以学其本也;三代之敝,其教天下所以学其末也。学末,故天下皆伪也;学本,故天下皆厚也。是故君子贵其敦本也,圣贤贵其尽理也。古人有言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哉?古人有言,乐天知命,吾何忧乎?穷理尽性,吾何疑乎?

    善恶

    有形之恶,小也;不形之恶,大也。有名之善,次也;无名之善,至也。有名之善,教而后仁者也;无名之善,非教而仁者也。有形之恶,杀人者也;不形之恶,谗人者也。谗人之恶存其心,杀人之恶存其事,事可辨而心不可见也。教者,情也;非教者,性也。情可移,而性不可变也。玩邻人之子也,好语诱之可以喜,恶语激之可以怒,及其趋于父母也,虽美恶之言,而不能亲疏之也。其盗跖膳人肉,而人皆能恶之;少正卯显于朝,而众不能辨之。是故君子善善也,必审其名同;恶恶也,必辨其情异。夫赏罚者,所以正善恶也。聪明不能尽其善恶,则不足与议赏罚也。故察谗在微,诛谗在持,刑杀宜议。性善者宜任,情善者宜使。察才不微,则不能观其心之所之也;诛谗不持,则不能遏其大恶也;刑杀不议,则不能究其诚也。任性善,则安危不振也;使情善,则威福不专也。善,善得其宜也,则大贤尽其德,而小贤尽其才也。恶,恶得其所也,则才人悛其心,而杀人伏其罪也。孰有正善恶,而治道不至乎哉?

    性情

    性贵乎静,故性变而不可太易;情患乎烦,故情发而不可太早。太早则伤和,太易则伤中。反中和则阴阳缪,损民寿而物多疵疠。是故圣人之隆治也,仁以厚人性,义以节人情,是所以阴阳和而遂生物者也。

    礼教二十而冠者,盖以其神盛,而可以用思虑也;教三十而娶者,盖以其气充,而可以胜配耦也。故古之君子,观阴阳,而所以知其情性之得失;观情性,所以知圣人之道行否。然后以其得失,究其本末,相与人主起天下之病癖。虽伊尹匹夫之贱,而犹曰,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若已推而纳诸沟中。尝五就桀,五干汤而不沮,其以天下自任,如此之勤也。今天下之民方髫*(上髟下角)未剪,而以利害相欺,父母则愯之,唯其奸巧之不早也。仅童,而男已室,女已家,过之则淫奔。是不亦性变之太易乎?情发之太早乎?将不有所伤乎?欲世蹈中和,则何异乎适胡而南辕,其安能至之也。吾观阴阳缪,则寒暑风雨,庸有及时,百谷种植,未始不疾。其人,则毙夭者世尝多有,而仁寿者寡焉,适见情性失之之效也。人失情性既如此也,而圣人之道行也,岂曰至乎?谟者尚曰,天下甚宁,是亦谀也。而嚣嚣不肯知其失,操其本,为人主起天下之病,则又奚贵其当时者?古语曰:日中则慧,操刀则害。言适用于当时也。若伊尹始穷贱之不暇,彼欲适用,岂当用耶?而伊尹为之。今乘适用之时,摄当用之柄,而不肯为之,不亦为伊尹愧乎?

    (选自扬州藏经院本《镡津文集》卷第五、第六)

    四、非韩上(第一)

    韩子议论拘且浅,不及儒之至道可辩。予始见其目曰《原道》,徐视其所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考其意,正以仁义,人事必有,乃曰“仁与义为定名”;道德本无,缘仁义致尔,乃曰“道与德为虚位”。此说特韩子思之不精也。夫缘仁义而致道德,苟非仁义自无道德,焉得其虚位?果有仁义以由以足,道德岂为虚耶?道德既为虚位,是道不可原也,何必曰《原道》?《舜典》曰:“敬敷五教”,盖仁义五常之谓也。韩子果专仁义,目其书曰《原教》可也,是亦韩子之不知考经也。

    其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谓道,足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夫道德仁义四者,乃圣人立教之大端也,其先后次第,有义有理,安可改易?虽道德之小者,如道谓才艺,德谓行善,亦道德处其先。彼曰仁义之道者,彼且散说,取其语便,道或次下耳。自古未始有四者连出,而道德处其后也。《曲礼》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说卦》曰:“和顺道德,而理于义。”《论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礼运》曰:“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此明游于义者,乃圣人用义之深旨耳。杨子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老子虽儒者不取,其称儒亦曰:“道而后德”,“德而后仁”,“仁而后义”。道先开通,释曰:开通即《系辞》云:“开物成务”;又曰:“通天下之志”是也。由开通方得其理,故德次之。得理为善,以恩爱惠物,而仁次之。既仁且爱,必裁断合宜,而义又次之。道德仁义,相因而有之,其本末义理如此,圣人为经,定其先后,盖存其大义耳。今韩子戾经,先仁义而后道德,臆说。比大开通得理,不乃颠倒僻纡无谓耶?

    然儒之道德,固有其小者大者焉。小者如《曲礼》别义一说,道谓才艺,德为行善在己是也。大者如《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缴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说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也。《系辞》以其在阴阳而妙之者为道,人则禀道以成性。仁者智者,虽资道而见仁智,遂滞执乎仁智之见。百姓虽日用乎道,而茫知是道。故圣人之道显明为昧少耳(昧或作衰)。

    然圣人之道,岂止乎仁义而已矣?《说卦》以性命之理,即至神之理也,天地万物莫不与之。故圣人作《易》重卦,顺从此理,乃立天地人三才之道。天道资始,则有阴有阳。地道成形,则有柔有刚。人道情性,则有仁有义。乃资道而有之也。《中庸》以循率此性乃谓之道,修治此道乃谓之教。教则仁义五常也,是岂道止仁义,而仁义之先,果无道乎?若《说卦》者,若《论语》者,若《曲礼》之别义者,昔老子杨子者,其所谓道德,皆此之大道也。然是道德在《礼》则中庸也,试明也。在《书》则洪范皇极也。在《诗》则思无邪也。在《春秋》则列圣大中之道也。

    孔子谓曾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又谓子贡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但曾子缘弟子问之,而曾子以其弟子小子,未足以尽道,故以近道者谕之,乃对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盖用《中庸》所谓忠恕去道不远之意也,后儒不通,便以忠恕遂为一贯,误矣。《系辞》曰:“天下之动贞夫一。”又曰:“一致而百虑。”《礼运》曰:“礼必本于太一。”《中庸》曰:“其为物不二,其生物也不测。”以此较而例诸,乌得以忠恕而辄为其一贯乎?颜渊喟叹曰:“仰之而弥高,钻之而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颜子正谓圣人以此一贯之道教人,循循然有其次绪,是为善进劝于人也。此明圣人唯以诚明大道,开通一理为其教元,为众善百行之本。《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岂不然乎?于此辄三本略经,正以仁义二者,曲为其道德。其于圣人之法,岂不阙如?

    《中庸》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贤者过,而不肖者不及。”兹谓贤智之人忽道,而所以为过也。愚不肖辈远道,而所以为不及也。韩子忘本,岂不为过乎?轻亡至道,而《原道》欲道之辩明,是亦惑也。《系辞》所谓仁智云者,为昧道执滞其见,致乃圣人之道,衰少不备显。若韩子局仁义而为其道德者,正《系辞》所患也。夫义乃情之善者矣,于道德为次,以情则罕有,必正而不失。故《论语》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又曰:“赐也过,商也不及。”又曰:“色取人而行违,居之不疑。”《表记》“子曰:仁有三,与仁同劝而异情,与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庄子曰:“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其欲偏以仁义而为,可乎?然子贡子夏为仁义之贤者,犹有过与不及,况其不如赐与商者,后世何可胜数?就乌得不究大本与人,教其以道德而正其为善乎?《中庸》曰:“道其不行矣。”夫是乃圣人悯伤其不与至道至德,而教人也。

    或曰:韩子先仁义而次道德者,盖专人事,而欲别异乎佛老虚无之道德耳。曰:昔圣人作《易》以正乎天道人事,而虚无者,最为其元。苟异虚无之道,则十翼、六十四卦,乃非儒者之书。伏羲、文正、孔子、治《易》之九圣人,亦非儒者之师宗也。孔子非儒宗师,可乎?果尔,则韩子未始读《易》,《易》尤为儒之大经,不知《易》,而谓圣贤之儒,吾不信也。其曰,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罪也。然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此诚不毁小仁义也(或无小字)。盖为道德与仁义,为治有隆杀,而其功有优劣耳。夫明此,不若以《礼运》较,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又曰:“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是岂非大道与德,为治而优乎?又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又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其有过,刑人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如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为小康。”是岂非仁义为治,于道德为劣乎?如此,何独老子而小仁义耶?韩子何其不自思儒经,而辄诮老子乎?又曰:老子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此韩子之言,所以大不公也。夫老子之所言者,大道也,道果私乎?所谓大道者,岂独老子之道?盖三皇五帝列圣之大道也。韩子不知,徒见老氏道家,自为其流,与儒不同,欲抑而然也。夫析老氏为之道家者,其始起于司马氏之书,而班固重之。若老子者,其实古之儒人也。在周为主藏室之史,多知乎圣人神法之事(或本无圣人字)。故孔子于礼,则曰,吾闻诸老聃。是盖老子尝探三皇五帝之书,而得其大道之旨,乃自著书发明之。韩子不能揣本齐末,徒欲排之,而务取诸儒名,不亦异乎?《礼运》曰:“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郑玄解曰:“大道,谓五帝时也。”然他书多谓大道为皇道,而郑独谓五帝之时也,其意以谓,虽皇与帝其道相通故也。五帝本纪而黄帝当其首,然黄帝与虑牺、神农,其实三皇,而经史但为帝者,盏皇帝与王,古亦通称耳。故郑谓五帝之时,而皇在其间矣。但黄帝乃三皇,处五帝之初,而冠乎尧舜,虽本末小异,而大道一也。《系辞》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此其然也。孔安国谓三皇之书为《三坟》,言大道也。五帝之书为《五典》,言常道也。孔颖达正其义曰:“皇优于帝,其道不但可常行而已,又大于常,故为坟也。”此谓对例耳,虽少有优劣,皆乃大道,并可常行。亦引兹《礼运》,大道之行,谓五帝时为之证。然五帝三皇之书,莫至于《易》,以《易》与《老子》较,而其道岂异乎哉?如《系辞》曰:“天下之动,正夫一者也。”而老子曰:“王侯得一以为天下正。”此其大略也。苟考其无思无为之理,阴阳变化之说,二书岂不皆然?班固《汉书》曰:“老氏流者盖出史官。”又曰:“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此之谓也。”吾少闻于长者曰,老子盖承于黄帝氏者也,及见庄周“广成子曰:‘得吾道者,上为皇,下为王’”,益信老氏诚得于三皇五帝者也。此明老子之道德者,实儒三皇五帝道德仁义之根本者也。章章然(或止一章字也),岂出于老氏一人之私说耶?必以《老子》为非,则《易》与《礼运》可燔矣。

    文王孔子则为槌提仁义者也。夫先儒之好辩者,孰与孟子?孟子之时,老子之书出百有余年矣,而庄周复与孟氏并世,如其可排,则孟已排之矣,岂待后世之儒者辩之耶?司马迁谓老子之道约而易操(上或无之字),事少而功多。儒者或不然,讥其先黄老而后六经,是亦不知其意也。太史公之书,孔子即为之世家,老子即为列传,此岂尊老氏之谓耶?盖以老氏之道乃儒之本也。所以先之者正欲尊其本耳,非苟先其人也,子长之言微且远矣。韩子不能深思而远详之,辄居于先儒,乃曰:“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宋齐梁魏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地杨,则入于墨;不入于墨,则入于老;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则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呜呼!何其言之不逊也如此!其曰,出入奴污,谓出于杨墨乎?出于佛老乎?佛老岂致人恶贱之如是耶?夫佛法居家者,果以诚心入道,其所出远,则成乎殊胜之贤圣;其所出近,则乃身乃心,洁静慈惠,为上善人。出处闾里,则人敬之而不敢欺,是亦人间目击常所见也,安有出者奴之污之之辱耶?古者有帝王而入预佛法者,自东汉抵唐,不可悉数。如唐太宗于崇福寺,发愿称皇帝菩萨戒弟子者,玄宗务佛清净事其熏修者,是亦佛教而出,果奴乎污耶?韩子徒以梁武为尤,而不知辱类其本朝祖宗,此岂有识虑耶?然梁武之事,吾《原教》,虽顺俗稍评之,而未始剧论。如较其舍身,于俗则过,于道则得,非尔人情辄知,唯天地神明乃知之耳。故当梁武舍身之际,而地为之振,此特非常之事,而史臣不书,而后世益不识知梁武帝幽胜之意也。其发志,固不同庸凡之所为,未可以奴视之也。韩子既攘斥杨、墨、佛、老如此矣,而其《师说》乃曰:“孔子以礼师老聃。”其《读墨》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其《为绛州马府君行状》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出血,书佛经千余言,以祈报福。”又曰:“居丧,有过人行。”其称大颠、《序高闲》亦皆推述乎佛法也。韩子何其是非不定,前后相反之如是耶?此不唯自惑,亦乃误累后世学者矣。佛老果是,而韩子非之。后学不辨,徒见韩子大儒,而其文工,乃相慕而非之。杨墨果非,而韩子是之,学辈亦相效而是之。夫以是而为非者,则坏人善心;以非而为是者,则导入学非。坏善之风,传之后世。误人之所以为心,非小事也。损刻阴德,而冥增其过,不在乎身,必在其神,与其子孙后世亦可畏也。

    儒有附韩子者曰:孔子但学礼于老聃氏耳,非学其道也。曰:不然,礼亦道也。《乐记》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又曰:“中正无邪,礼之质也。”《礼运》曰:“礼必本于太一。”夫中正太一礼之质本也,仪制上下礼之文末也。苟圣人但学文末而不究乎质本,何为圣人耶?唯圣人固能文质,本末备知,而审举之也。学者徒知曾子问孔子学礼于老聃之浅者耳,而不知《史记·老聃传》孔子问礼之深明者也。彼韩子虽学儒之言文,岂知礼之所以然耶?其曰:“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二。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夫所谓教者,岂与乎天地皆出,而必定其数耶?是亦圣人适时合宜而为之,以资乎治体者也。然古今迭变,时益差异,未必一教而能周其万世之宜也。昔舜当五帝之末,其时渐薄,其人渐伪。圣人宜之,乃设五教,制五刑,各命官尸之。而契为司徒,专布五教,遂遗后世,使率人为善。而天下有教,自此始也。及周公之世,复当三王之际,其时益薄,其人益伪,而天下益难治,圣人宜之,遂广其教法而备之。天下谓儒者之教,自周公起焉。其后孔子述而载之《诗》《书》六经(或云六艺),而儒之教益振。周季三代之政弊,善人恃术而费智,不善人假法而作伪,天下靡靡役生伤性,而不知其自治。老子宜其时,更以三皇五帝道德之说,以救其弊,而天下遂有老子之教也。两汉之际,视周末则愈薄愈伪,贤与愚役于智诈,纷然相半,万一虽习于老子之说,而不能甚通乎性命奥妙,推神明往来,救世积昧,指其死生之所以然,天下遂有佛之教也。杨子曰:“夫道非天然,应时而造,损益可知也。”是岂不然哉?

    夫自周秦汉魏,其薄且伪者,日益滋甚,皆储积于后世之时,天其或资乃佛教,以应其时,欲其相与而救世也。不然,何天人与其相感应,久且盛之如是耶?韩子泥古不知变,而不悟佛教适时合用,乃患佛老加于儒,必欲如三代而无之,是亦其不思之甚也。夫三皇之时无教,五帝之时无儒,及其有教有儒也,而时世人事不复如吉。假令当夏禹之时,有人或曰,古之治也,有化而无教,化则民化淳,吾欲如三皇之世,用化而不用教,当此无教可乎?当周秦之时,亦有人曰,古之为治,用教也简,今之为治,用儒也烦。烦则民劳而苟且,吾欲如二帝之世,用教而不用儒,当是时无儒可乎?然以其时而裁之,不可无教无儒,必也矣。比之韩子之说,欲后世之时无佛无老,何以异乎?

    韩子曰:“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韩子其亦知后世不可专用太古之道,而讥其言之者,不知乎时之宜也。方益后世,而韩子欲无佛与老,何为乃自反不知其时之宜耶?岂有所党而然耳!将欲蔽而特不见乎?

    若夫四民之制,六家食用之费,吾《原教》论之详矣,今益以近事较之。周汉而来,治天下垂至于王道者,孰与唐之太宗,当贞观之间,佛与老氏,其教殊盛,其人殊繁,其食用殊广,而国之断狱,卒岁死刑者,不过三十人。东至于海,南至岭外,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玄宗开元中,天下治平,几若贞观之时。而佛老之作益盛,是岂无佛老之入耶?而唐天下富羡,攘窃杜绝。若尔,吾谓民穷且盗,但在其时与政,非由佛老而致之也。然佛教苟可以去之,则唐之二宗,以其势而去之,久矣,乌得后世之人,讻讻徒以空言而相訾也。

    或谓韩子善摈佛老而功侔于禹,较其空言实效,无乃屈于禹乎?狂夫之言,何其不思也。其曰:“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也。”此乃韩子恶佛教人出家持戒,遂尤其词。夫出家修道,岂如是之酷耶?夫出家者,出俗从真,臣得请于君,父肯命其子,乃可,非叛去而逆弃也。持戒者,唯欲其徒,洁清其淫嗜之行;俗戒,则容其正偶,非一切断人相生养之道也。然情之为累,淫累为堇,诸教教人,慎淫窒欲。无欲,而天下犹纷然,溺于淫嗜,至于丧心陷身者也。韩子何必恐人男女之不偶,见人避谷,遽忧其遂绝五谷之种,无乃过虑乎?夫清净,谓其性之妙湛寂谓至静,灭谓灭其情感之累,非取其顽寂死灭之谓也。夫出家持戒者,佛用其大观耳。圣人大观乎人间世,天地夫妇常伦万端,皆以情爱所成,都一浮假如梦,合斯著斯,苦斯乐斯,荣斯辱斯,徇斯弊斯,恩爱斯,烦恼斯,以至死不觉其为大假大梦,不知其为大患,而大宁至正之妙,诚乎亡矣。出家者,乃远尘绝俗,神专思一,固易觉而易修。视身无我,奚著?视心无意,奚贪?视有为之事不足固,何必徇?是故大宁矣,至正矣,胜德可得,而圣道可成也。《语》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二者与佛出家法,其因似是。唯大圣人皆知而究之,使圣人只徇浮世,迷不知出,虚死生一世,与凡人何远乎?故孔子稍言之,盖微存于世书耳。其广说大明,研几极妙,行而效之,若待乎佛出世之教,宜为然耳。此盖可以冥数审也。

    今佛以其出家持戒,特欲警世之浮假大梦,揭人业障,而治其死生之大患也。而韩子反以此为患者,假其介,胄其障者,而毅然排佛,谓佛诡扰我世治,此韩子以己不见而诬人之见,其情弊如此之甚也,佛尚何云!异书云:古有梦国,举其国人,皆以梦而为觉。及其以真觉者谕之,而伪觉之人,反皆诟曰,尔何以梦而欺我耶?彼觉者默然,无如之何,是颇与韩子属拒佛类也。韩子诗曰:“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是必因于大颠稍省,乃信有外形骸以理自胜者,始尔。虽然,其前说已传,欲悔言何及也。

    又曰:“呜呼!其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此韩子疑耳无断。君子临事,即以理决之,何必赖古人?使韩子出入为将相,临国大事,尚曰此未可黜,未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犹豫,则其大事去矣,何用将相为。

    夫百行洁身禁非,不出乎斋戒也;群善致政,不出乎正心也。佛法大率教人斋戒正心,无恶不断,有善不宰。今世后世,盖当有圣贤自以其道理辨。奚必其既死之文武周公正之黜之,乃为信耶?儒书之言性命者,而《中庸》最著,孔子于《中庸》特曰:“质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必俟乎大知性命之圣人,乃辨其《中庸》幽奥而不惑也。然自孔子而来,将百世矣,专以性命为教。唯佛者大盛于中国,孔子微意其亦待佛以为证乎?不然,此百世复有何者圣人,太盛性命之说,而过乎佛欤?斯明孔子正佛,亦已效矣。韩子何必疑之。

    又曰:“斯何道?”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为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按韩子此文,乃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九圣贤,皆继世相见,以仁义而相传授也。若禹与汤,汤与文武周公,周公与孔子,孔子与孟子者,乌是相见而亲相传禀耶?哂,韩子据何经传辄若是云乎?孟子曰,舜禹至乎汤,五百有余岁,汤之至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今百有余岁。而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其年世相去赊邈。既若此矣,而韩子不顾典籍,徒尊其所传,欲其说之胜强,而不悟其文之无实,得不谓谩乱之也,而韩子之言可尚信乎?《论语》谓尧将传天下于舜,乃告之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舜亦以命禹,而尧舜禹其传授如此,未闻止传仁义而已。至于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之世,亦皆以中道皇极相慕而相承也。《中庸》曰:“从容中道,圣人也。”《孟子》亦曰:“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岂不然哉?如其不修诚,不中正,其人果仁义乎?如其诚且中正,果亡仁义耶?韩子何其未知夫善有本而事有要也,规规滞迹,不究乎圣人之道奥耶?

    韩氏其说数端,大率推乎人伦天常,与儒治世之法,而欲必破佛乘远教。嗟夫,韩子徒守人伦之近事,而不见乎人生之远理,岂暗内而循外欤?夫君臣、父子、昆弟、夫妇者,资神而生。神有善恶之习,而与神皆变。善生人伦,恶生异类。斯人循法不循法,皆蔽一世,茫乎未始知其身世。今所以然也,谓生必死,死而遂灭,乃恣欲快其一世,虽内自欺,亦莫知愧乎神明焉。及乎佛法教人内省不灭,必以善法修心。要其生生不失于人伦,益修十善,盖取乎天伦,其人乃知其万世事之所以然。上下千余载,中国无贤愚,无贵贱,高下者,遂翕然以佛说自化。纵未全十善,而慎罪募福,信有冥报,则皆知其心不可欺,此属几满天下。今里巷处处所见者,纵然佛犹于高城重垣,辟其门,而与人通其往来者,若于大暗之室揭其窗牖,而与人内外之明也。比以《诗》《书》而入善者,而以佛说入者,益普益广也。比以礼义修身名当世者,而以善自内修入神者切亲也,益深益远也。较其不烦赏罚,居家自修其要,省国刑法,而阴助政治,其效多矣。此不按而不觉耳。彼悟浮生,谓死生为梦为幻,而出家修洁,以其道德报父母为重,甘旨之勤为轻者,是亦生人万分,而其一乃尔也。虽然,犹制其得减衣资,以养其亲,非容其果弃父母也。夫佛之设法如此,其于世善之耶?恶之乎?其于人伦,有开益耶?无济益欤?与儒之治道其理教乎顺耶?韩子属盍深探而远详之。

    老子之教,虽其法渐奥,与佛不侔。若其教人无为无欲,恬淡谦和,盖出于三皇五帝之道也,乌可与杨墨概而排之?孔子以列圣大中之道,断天下之正,为鲁《春秋》,其善者善之,恶者恶之,不必乎中国夷狄也。《春秋》曰:“徐伐莒。”徐本中国者也,既不善,则夷狄之。曰:“齐人狄人盟予刑。”狄人本夷狄人也,既善,则中国之。圣人尊中国而卑夷狄者,非在疆土与其人耳,在其所谓适理也。故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若佛之法。方之世善,可谓纯善大善也。在乎中道,其可与乎?可拒乎?苟不以圣人中道,而裁其善恶,正其取舍者,乃庸人爱恶之私,不法,何足道哉?

    (选自扬州藏经院本《镡津文集》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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