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的小说起源于唐时佛教俗讲的变文,这是现代研究民间文学者所公认的。但是变文之兴并非偶然,必定还有其根源。为了研究变文的兴起,第一须明白佛经的体例,第二须推求六朝时期佛教通俗化的方式。佛经的体例有十二种,就是所谓“十二部经”。十二部经中从文体来分的有三类:(一)长行,又叫做契经,即是经中直说义理的散文;(二)重颂,又叫做应颂,即是重复叙述长行散文所说的诗歌;(三)伽陀,又叫做偈颂,即不依长行而孤起直叙事义的诗歌。从内容来分的有九类:(一)因缘,即是叙述当时事实的文字;(二)本事,即是叙述他人过去生活中事实的文字;(三)本生,即是佛陀自说过去生中事实的文字;(四)未曾有,即是叙述种种奇特事实的文字;(五)譬喻,即是用浅近的譬喻阐明深奥的哲理;(六)论议,即是往返问答法理的文字;(七)自说,即是佛无问而自说法的文字;(八)方广,即是叙述广大真理的文字;(九)授记,即是叙述他人未来世中成佛事实的文字。
从文体上来说,佛经为了反复说明真理,多半是长行与重颂兼用的。这些重颂与偈颂是可以歌唱的。但是歌唱的音韵与印度一般歌曲的音韵不同,而是须要用梵音的。《毗尼母经》中说:“有一比丘去佛不远立,高声作歌音诵经。佛闻,不听用此音诵经。有五过患同外道歌音说法:(一)不名自持;(二)不称听众;(三)诸天不悦;(四)语不正难解;(五)语不巧故义亦难解。是名五种过患。”梵音的声调,据《长阿含经》中说:“其有音声五种清净乃名梵声。何等为五?一者其音正直,二者其音和雅,三者其音清彻,四者其音深满,五者周遍远闻。具此五者乃名梵音。”梁慧皎《高僧传》卷一五云:“昔诸天赞呗,皆以韵入弦管,五众既与俗违,故宜以声曲为妙。”这都是关于佛教诵经是有声调而又与一般歌曲不同的明证。
佛经的重颂与偈颂既然是能歌唱的,但是译成汉文以后,因为限于字义,便不可能歌唱了。《高僧传》卷一五中说:“梵音重复,汉语单奇。若用梵音以咏汉语,则声繁而偈迫;若用汉曲以咏梵文,则韵短而辞长。是故金言有译,梵响无授。”这不能不算是一大缺点。所以在佛教传来不久之后,便有人创造了“梵呗”,用印度的声律制成曲调来歌唱汉文的偈颂。《高僧传》卷一五中说:“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转读与梵呗同是有声调的,但是转读不入曲,而梵呗入曲。最初创造的梵呗,是魏陈思王曹植在东阿鱼山删治《瑞应本起经》所制成的鱼山呗。《高僧传》说其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一契便是一个曲调。四十二契是四十二个调子联奏。同时在吴国有支谦,依《无量寿经》、《中本起经》制成菩萨连句梵呗三契,康僧会传泥洹呗声,清靡哀亮,为一代模式。东晋建业建初寺支昙籥制六言梵呗。梁时有西凉州呗,源出关右而流行于晋阳。据《高僧传》卷一五说:“凡此诸曲并制出名师。”但是又说:“后人继作多所讹漏。或时沙弥小儿互相传校,畴昔成规殆无遗一。”从以上所引《高僧传》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出在六朝时,佛教通俗之法有咏经与歌赞二种方式。做这种工作的称为“经师”。此外还有“唱导”一种。梁慧皎作《高僧传》时,原只拟有八科,后来又增加经师与唱导两科。在卷十三《唱导篇论》中说:“经、导二伎虽云为末,而悟俗可崇。”在《经师篇》中记载各传,如晋中山帛法桥“少乐转读”,“作三契经,声彻里许,远近惊嗟,悉来观听。尔后诵经数十万言,昼夜讽咏”。又有建初寺支昙籥“特禀妙声,善于转读”,“裁制新声,梵响清靡,四飞却转,反折还弄”。他的弟子法平、法等“共传师业,响韵清雅,远转无方”。东安严公讲经时,法等作三契经竟。严公说:“如此读经,亦不减发讲。”遂散席,第二日才另开题。由此可见,当时讲经之前是先要唱咏的。所谓三契经就是歌咏三段经文。此外善梵呗的,宋时有僧饶,善三《本起》及《须大拏》,“每清梵一举,辄道俗倾心”。有道慧“偏好转读,发响含奇,制无定准,条章析句,绮丽分明……转读之名大盛京邑”。有智宗则“升座一转,梵响干云”。齐时有昙迁“巧于转读,有无穷声韵”。昙智也“雅好转读,虽依拟前宗而独拔新异,高调清彻”。僧辩传古“维摩一契,瑞应七言偈一契,最是命家之作”。辩的弟子慧忍,制瑞应四十二契。忍有弟子四十余人。昙凭“诵三《本起经》,尤善其声”。传中还批评那些声调不好的说:宋时有慧宝、道证“丰声而高调,制用无取焉”。传末又附列齐代经师八人,每人各有两句评语。足见六朝在通俗方面是很考究韵调的。
经师以讽咏佛经为主,唱导是以歌唱事缘为主,二者之不同,是由于歌咏的内容有异。《高僧传》卷一五《唱导篇论》中说:“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叙因缘,或傍引譬喻。”又说:“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泪交零,征昔因则如见往业,覆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洒泪含酸。”由此可以推测唱导的内容是很广泛的,可以是佛经中的故事,也可以是中土相传的故事。论中又批评当时唱导的弊病说:“综习未广,谙究不长,既无临时捷辩,必应遵用旧本。然才非己出,制自他成,吐纳宫商,动见纰缪。”既云“遵用旧本”,可见到了齐梁之世唱导已有专文。又云“吐纳宫商”,可见唱导也是有声调的。传中所叙宋齐唱导名师,如宋世道照“以宣唱为业,音吐嘹亮”。昙颖“诵经十余万言……属意宣唱,天然独绝。凡要请者,皆贵贱均赴,贫富一揆”。慧璩“尤善唱导,出语成章,动辞制作,临时采博,罄无不妙”。昙宗“唱说之功独步当世”。齐世道儒唱导时,“言无预撰,发响成制”。慧重“专当唱说……言不经营,应时若泻”。
到了梁陈之世,经师与唱导便合流成为一致了。唐道宣撰《续高僧传》便合为《杂科声德》一篇,是其明证。传中所记,陈世有慧明吐言惊世,闻皆讽之。《续高僧传》卷八《北齐真玉传》称其“及年七岁,教弹琵琶,以为穷乏之计。而天情俊悟,聆察若经,不盈旬日便洞音曲。后乡邑大集,盛兴斋讲,母携玉赴会,一闻欣领曰:若恒预听终作法师,不忧匮馁矣”。由此可见在北国唱导也盛行,而且唱导法师是很受欢迎、有多供养的。又《续高僧传》卷九《亡名传》云:“弟子僧琨,性沉审,善音调,为隋二十五众读经法主。”这也证明到隋时转经与唱导的风气更普遍。隋世有法称“诵诸经声,清响动众”,“又善披导”。隋文帝因此敕正殿常置经座,日别差读经,声声不绝。智云亦善经呗,“每执经对御,响震如雷”。法韵“偏工席上,诵诸碑志及古导文百有余卷,并王僧儒等诸贤所撰。至于导达善能引用,又通经论七百余契。每有宿斋,经导两务并委于韵”。又有立身与善权二人,炀帝时,献后崩,下令宫内行道,善权与立身“分番礼导。既绝文墨,唯存心计。四十九夜总委二僧,将三百度言无再述。身则声调陵人,权则机神骇众。或三言为句,便尽一时,七五为章,其例亦尔”。法琰“取《瑞应》依声尽卷,举掷牵迸,啭态惊驰”。慧常“以梵呗之功住日严寺,尤能却啭,弄响飞扬,长引滔滔,清流不竭”。道英、神爽亦以声梵驰名。道英“喉嗓伟壮,词气雄远”;神爽“唱梵弥工长引”。从这些传记内,也可略知当时唱导两方面的情况。在道宣《续高僧传》卷三十《声德论》中还批判当时经师的流弊说:“经师为德,本实以声糅文;将使听者神开,因声以从回向。顷世皆捐其旨,郑卫珍流,以哀婉为入神,用腾掷为清举,致使淫音婉娈,娇弄颇繁。”批评唱导的流弊说:“学构疏芜,时陈鄙俚。褒奖帝德乃类阿衡,赞美寒微翻同旒冕。如陈满月,则曰圣子归门,迷略璋弧,岂闻床几。若叙闺室则诵窈窕纵容,能令子女奔逃,尊卑动色,僧伦为其掩耳,士俗莫不寒心。”由此也可见当时的唱导,除了几位名家之外,一般的内容是很粗俚的。这又何怪发展到唐时俗讲如文溆之流了。宋赞宁撰《宋高僧传》卷二十九有《法真传》,称真于穆宗长庆间讲导之余,吟咏性情,并赞其“德望实唱导之元”。又卷三十有后唐《无迹传》,称其“言行相高,复能唱导”。宋僧传所记仅此,也可以推出由于俗讲兴而唱导衰废了。在卷二十九《慧凝传》中并且说凝于冥府见元魏时昙谟最,因唯好讲导不能禅诵,而受冥罚的故事。可见此时俗讲式的唱导,已经受到了鄙视了。
在六朝的时候,佛教通俗既用转读与唱导两种方式,当时转读是用原经文的,因为经典大都是六朝的翻译,译文与当时口语没有多大距离。讽咏原文,一般士俗还可能了解。到了中唐以后,民间的口语有了转变,讽咏原文是不能使人听懂的,于是不得不将经文译成唐代的俗语,这就成为变文了。佛经的体裁既然是长行与重颂兼用,自然在变文中也是散文与韵文兼用,而说唱同时了。在现在所发现的变文之中,有的是演绎佛经的,有的是叙述中国历史中故事的。但既同是在敦煌经卷中所发现,二者必然都是僧侣所习用。就上文看来,可以假定,那演绎佛经的变文是经师用的,那叙述史事的变文是唱导用的。经导二者既然在隋唐已经合流,当然二者是同时而不可缺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