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弟子的修定——修心,引出了“心性本净”,“唯心所作”(“唯识所现”)的二大思想。公元三世纪,出现了如来藏说,与二大思想相结合,与修定也是不无关系的。如来,佛法中是佛的异名;在印度语言中,这也是神我的别名。藏是胎藏,有《梨俱吠陀》创造神话的古老渊源。所以如来藏一词,显然有印度神学的影响,但也不能说全是外来的,也还是“大乘佛法”自身的发展。释尊般涅槃了,涅槃是不能说有,不能说无,超越一切名言的戏论,不是“神”那样的存在。但“在佛弟子的永恒怀念”中,是不能满足初学者及一般民间要求的。在“本生”、“譬喻”等传说中,渐引发出理想的佛陀观,如大众部系说:“如来色身实无边际,如来威力亦无边际,诸佛寿量亦无边际,……一刹那心相应般若知一切法。”(大正四九·一五中至下)佛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又是无量寿的。初期大乘经,极大部分是以释尊为主的,而内容为佛是一切都圆满的,所以释尊那样,到底是示现的化身(初期是二身说)。论到佛的寿命,《首楞严三昧经》说:“我寿七百阿僧祇劫。”(大正一五·六四五上)《妙法莲华经》说:“我成佛以来,甚大久远,寿命无量阿僧祇劫,常住不灭。”(大正九·四二下)虽说“常住不灭”,又说“行菩萨道所成寿命,今犹未尽,复倍上数”,似乎还是有数量,有数量还是有尽的。涅槃是常,可说是佛教所共说的。大乘说“世间即涅槃”,所以如来的智慧、色身等,在佛的大涅槃中,得到“佛身常住”的结论。凉昙无谶所译的《大般涅槃经》“初分”十卷(后续三十卷,是对佛性的再解说),与晋法显所译的《大般泥洹经》,是同本异译。经文以释尊将入涅槃为缘起,而肯定的宣说:“如来是常住法,不变异法,无为之法。”(大正一二·三七四中)对声闻法的无常、苦、无我、不净,而说:“我者即是佛义,常者是法身义,乐者是涅槃义,净者是(诸佛菩萨所有正)法义。”(大正一二·三七七中至下)如来具常、乐、我、净——四德;如来是常恒不变的,遍一切处的,得出如来藏与佛性说,如《大般涅槃经》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上至中)说:
“佛法有我,即是佛性。”
“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
如来是常住的,常住是本来如此的,那众生应有如来性(如来界,与佛性同义)了。如来是遍一切处的,那如来也应存在于众生中了。如《华严经》说:“如来智慧,无相智慧,无碍智慧,具足在于众生身中,但愚痴众生颠倒想覆,不知不见,不生信心。……具见如来智慧在其身内,与佛无异。”(大正九·六二四上)“众生身”,梵文为,译义为“众生心相续”。这可说是(没有说“如来藏”名字的)如来藏说的唯心型,显然是以“心”为主的,所以说佛的智慧,在众生心相续中。《华严经》在别处说:“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这就是“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大正一〇·一〇二上至中)《华严经》是从心所作,而彻了众生与佛不二的。如来藏的另一类型——真我型,如《如来藏经》,与《大般涅槃经》的“我者即是如来藏义”相合;也是《大般涅槃经》那样,以种种譬喻来说明的。《如来藏经》以《华严经》的华藏,莲花萎落而见佛为缘起,说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如《大方等如来藏经》(大正一六·四五七中至下)说:
“一切众生贪欲、恚、痴诸烦恼中,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跏趺坐,俨然不动。……有如来藏常无染污,德相备足,如我无异。”
如来藏,不只是在心中,而是在“身内”;不只是如来智慧,而又是如“如来身,结跏趺坐。……(三十二)德相备足”。《如来藏经》所说,是更具体的;佛那样的智慧、色相,一切众生是本来具足的。所以众生有佛的德性,众生都有成佛的可能。与如来藏有关的经典,都倾向于佛性或如来性,一乘的说明。拙作《如来藏之研究》二、四、五章,已有较详细的说明,这里不再多说。
一切众生有如来藏,所以说一切众生有佛性——佛藏,佛界,也就是如来界。“藏”是胎藏,如父精、母血与识的和合——“结生”,起初看不出什么,渐渐的形成了手、足、口、鼻,终于诞生了。以人来说,人的身体、智能,在“结生”时已经具有而渐渐长成。众生身中有如来藏,众生也是不知道的,但如来性已具足在众生身中。胎藏的渐长大而出生为人,与如来藏离染而成功德庄严的如来一样。界是体性、因性,界的譬喻是矿藏。矿藏具有金的体性,经开采、冶炼而显出纯金,可作为庄严具。矿藏与胎藏,譬喻不同而意趣相合。在《如来藏经》的九种譬喻中,胎藏喻、金喻,都表示了如来是本有的。在佛的清净天眼看来,众生都“具足如来智慧在其身内,与佛无异”(大正九·六二四上)。但在众生是不知道的,探究观察也是观察不到的,如《大般涅槃经》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一下至四一二中)说:
“无量菩萨虽具足行诸波罗蜜,乃至十住,犹未能见所有佛性;如来既说,即便少(分)见。……菩萨位阶十地,尚不了了知见佛性,何况声闻、缘觉之人能得见耶!……非二乘所能得知,随顺契经,以信故知。……如是佛性,唯佛能知。”
佛性——如来藏·我,唯有佛能圆满的了了知见,十住地菩萨,也还是“如来既说,即便少见”,是听佛说而后才知道的。这是“随顺(佛说的)契经,以信故知”,也就是信佛所说的,才知道自己身中有佛性。十住地菩萨起初也是“闻信”,后来还是雾里看花,“不大明了”的。从信仰理想而来的佛性说,在经典中,是成立在众多的譬喻与仰信之上的。这一特色,是如来藏说早期经典所一致的。如《不增不减经》说:“此甚深义,……声闻、缘觉所有智慧,于此义中,唯可仰信,不能如实观察。”(大正一六·四六七上)《无上依经》说:“惟阿毗跋致(不退转)菩萨与大法相应,能听能受能持,(余)诸菩萨、声闻、缘觉,信佛语故,得知此法。”(大正一六·四七〇下)《胜鬘经》说:“如来藏者,一切阿罗汉、辟支佛、大力菩萨,本所不见,本所不得”;“汝(胜鬘)及成就大法菩萨摩诃萨,乃能听受;诸余声闻,唯信佛语。……于诸深法不自了知,仰推世尊,非我境界,唯佛所知。”(大正一二·二二一下、二二二下)这是说,要成就大法的不退菩萨,才能于佛性听闻受持,从实行中去见佛性的少分,其他的只能仰推佛说,信仰而已。对听众来说,不退菩萨是少有的,这只是适应一般“信增上者”说的。所以中观派与瑜伽行派,都说如来藏说是“不了义”的。但在“信增上者”,那真是契理契机,真是太好了!
如来藏说是适应“信增上”的,所以对生死流转与涅槃解脱,依无常无我的缘起而成立的佛法(“佛法”,“大乘佛法”的中观与瑜伽行),不能信解的,听说如来藏,就能欢喜信受了。因为从生死(一生又一生的)流转,经修行到成佛,有了常住的如来藏我(佛性),那就是生命主体不变。如“伎儿”从后台到前台,不断的变换形相,其实就是这个伎儿(《楞伽经》说:“犹如伎儿,变现诸趣。”)从前生到后生(生死流转),从众生到成佛,有了如来藏我,一般人是容易信受的。如来藏我,与一般信仰的我,命,灵,灵魂,也就接近了一步。如来与如来藏(我),与印度神学的梵与我,也是相当类似的。如来藏(佛性,如来界)说,不只是说众生本有佛性,也是众生与如来不二的,如《不增不减经》(大正一六·四六七上至中)所说:
“众生界者,即是如来藏;如来藏者,即是法身。……此法身过于恒沙无边烦恼所缠,从无始世来,随顺世间,波浪漂流,往来生死,名为众生。”
“此法身,厌离世间生死苦恼,……修菩提行,名为菩萨。”
“此法身,离一切世间烦恼使缠,过一切苦,……离一切障,离一切碍,于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为如来。”
《华严经》所说,一切众生心相续中,具足如来智慧,是重于“心”的。《如来藏经》等所说,众生身中,有智慧、色相端严的如来,是(通俗化)重于(如来)我的。二说最小有差别,而都表示了真常本有。《如来藏经》等传出的如来藏说,与心性本净——自性清净心说合流了,如《央掘魔罗经》说:“若自性清净意,是如来藏,胜一切法,一切法是如来藏所作。”(大正二·五四〇上)《不增不减经》说:“如来藏本际相应体及清净法,……我依此清净真如法界,为众生故,说为不可思议法自性清净心。”(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胜鬘经》说:“如来藏者,是……自性清净藏。此自性清净如来藏,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自性清净心而有染者,难可了知。”(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这样,“自性清净如来藏”,与“自性清净心”,是一体的异名。这二者,本来是有共同性的;众生心性本(光)净,而客尘烦恼所染;如来藏也是自性清净,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或说“贪瞋痴所覆”,“在阴界入中”)。同样是自体清净,为外铄的客尘所染,所以二者的统一,是合理而当然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大正一二·三四三上)说:
“诸佛如来是法界身,遍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
《观经》所说,大致与《般舟三昧经》说相近,然“如来是法界身,遍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佛遍众生身心”的如来藏说。相好庄严的佛,“从心想生”,也就是从观想而现起的。与瑜伽行派所说,依虚妄分别的定心所现,略有不同,这是心中本有(相好庄严)的法界身,依观想而显现出来。我在上面说:大般涅槃,如来藏、我的见解,与定学是不无关系的。如《大般涅槃经》中,比对《大涅槃经》与其他契经时,一再说到:“虽修一切契经诸定”;“一切契经禅定三昧”(大正一二·四一四下、四一九中)。在三藏中,契经是被解说为重于定的。《大般涅槃经》曾明白的(大正一二·四一四下至四一五上、四三一中)说:
“譬如众流皆归于海,一切契经诸定三昧,皆归大乘大涅槃经。”
“是大涅槃,即是诸佛甚深禅定。”
真常本具的修显,虽也说到般若,观想,但显然是重于定的。真如,法界,空性,《阿含经》中也是有的。依“佛法”,是观缘起,无常、无我我所(即是“空”)而证知的。大乘《般若经》等,虽说“但依胜义”,也是观一切(人、法)但有假名——假施设,假名无实性而契入的。不离现实的身心世间,如理观察,以真如作意——胜义观(慧)而证知,不是胜解作意——假想观。定心的澄澈明净,当然是要修的,但生死解脱与大乘的体悟无生,要依般若慧,而不是定力所能达成的。自性清净心,清净如来藏,说明是譬喻的,是仰信而知的,依假想观的禅定三昧而得见的。在佛法的发展中,将充分的表露出来。
如来藏是自性清净心——心性本净,中观与瑜伽行派,都说是真如、空性的异名。如来藏说也就会通了空性,如《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大正一二·二二一下)说:
“世尊!如来藏智是如来空智。”
“世尊!有二种如来藏空智。世尊!空如来藏,若离、若脱、若异一切烦恼藏。世尊!不空如来藏,过于恒沙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
“此二空智,……一切阿罗汉、辟支佛,本所不见,本所不得;一切苦灭,唯佛得证。”
空智是“空性之智”。如来的“空(性)智”,在众生身中,就是如来藏。如来与众生的空智,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众生不能自知。说“如来空智”,应不忘《华严经》所说的:“如来智慧,无相智慧,无碍智慧,具足在于众生身中。”(大正九·六二四上)从如来果智,说到众生本有,是如来藏——如来空智,与众生向上修习,达到无漏般若(智慧)的现证空性,意义上是不大相同的。如来空(性)智是如来藏,依如来藏(也就是空智)而说空与不空。说“空如来藏”,是说外铄的客尘烦恼是空的;如来藏——如来空智,自性是清净的,真实有的。说如来藏不空,是说如来空(性)智本有“不离、不脱、不异的不思议佛法”——清净佛功德法;对烦恼虚妄可空说,这是真实的,不空的。烦恼是造业受苦报的,所以说烦恼藏空,如彻底的说,如《大般涅槃经》所说:“空者,谓无二十五有,及诸烦恼,一切苦(报),一切相,一切有为行,如瓶无酪,则名为空。不空者,谓真实善色,常乐我净,不动不变,犹如彼瓶色香味触,故名不空。”(大正一二·三九五中)这是说:以烦恼为本的惑、业、苦,(凡是无常的)一切都是空的;不空的是众生本有,如来圆证的(以智为主的)一切清净功德。如来藏说是以“一切皆空”为不了义的,如《大般涅槃经》、《央掘魔罗经》等,极力呵斥“一切皆空”说。迟一些传出的《胜鬘经》,却说如来藏为“如来空(性)智”,说空与不空如来藏为“二(种)空(性)智”,可说否定又融摄,以便解释一切“空相应大乘”经吧!这样,“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空(性)智”都统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