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佛弟子所应特别重视的,是一切佛法的根源,释尊的教授教诫,早期集成的圣典——“阿含”与“律”(毗尼)。在“阿含”与“律”中,佛、法、僧——三宝,是朴质而亲切的。“佛”是印度迦毗罗卫的王子,经出家,修行而成佛,说法、入涅槃,有印度的史迹可考。《增一阿含经》说:“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佛不是天神、天使,是在人间修行成佛的;也只有生在人间,才能受持佛法,体悟真理(法)而得正觉的自在解脱,所以说“人身难得”。“佛出人间”,佛的教化,是现实人间,自觉觉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间佛教”,而不应该鬼化、神化的。不过在佛法的长期流传中,由于“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不免渐渐的理想化、神化,而失去了“如来两足(人)尊”的特色!“僧”(伽),是从佛出家众弟子的组合。佛法是解脱道,依圣道修行而实现解脱,在家、出家是一样的。但在当时——适应那时的印度风尚,释迦佛是出家的;佛法的传宏,以佛及出家弟子的游行教化而广布,是不容争议的。适应当时的社会,在家弟子是没有组织的。对出家众,佛制有学处——戒条,且有团体的与经济的规制。出家众的组合,名为僧伽,僧伽是和乐清净(健全)的集团。和乐消净的僧伽,内部是平等的,民主的,法治的,以羯磨而处理僧事的。出家众,除衣、钵、坐卧具,及少数日用品外,是没有私有财物的。寺院、土地、财物,都属于僧伽所有,而现住众在合法下,可以使用。而且,这不是“现前(住)僧”所有,佛法是超越民族、国家的,只要是具备僧格的,从各处来的比丘(及比丘尼),如长住下来,就与旧住的一样。所以僧伽所有物,原则是属于“四方僧”的。僧伽中,思想是“见和同解”,经济是“利和同均”,规制是“戒和同遵”。这样的僧伽制度,才能和乐共住,精进修行,自利利他,达成正法久住的目的。但“毗尼(律)是世界中实”,在律制的原则下,不能没有因时、因地的适应性。可惜在佛法流传中,重律的拘泥固执,渐流于繁琐形式。而一分专重修证,或重入世利生的,却不重毗尼,不免形同自由的个人主义。我想,现代的佛弟子,出家或在家的(现在也已有组织),应重视律制的特质。
律是“法”的一分。法的第一义,是八正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依正确的知见而修行,才能达成众苦的解脱。如约次第说,八正道是闻、思、修(正定相应)慧的实践历程。这是解脱者所必修的,所以称为“古仙人道”,离此是没有解脱的。修行者在正见(而起信愿)中,要有正常的语言文字,正常的(身)行为,更要有正命——正常的经济生活。初学者要这样的学,修行得解脱的更是这样。佛法在中国,说圆说妙,说心说性,学佛者必备的正常经济生活,是很难得听到的了!依正见而起正语、正业、正命,然后“自净其心”,定慧相应而引发无漏慧,所以在五根(信、精进、念、定、慧)中,佛说慧——般若如房屋的栋梁一样,是在先的,也是最后的。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依正见而起信,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依慧而要修定,定是方便,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样的重禅定,而眩惑于定境引起的神秘现象。佛弟子多数是不得根本定的,没有神通,但以“法住智”而究竟解脱,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有正见的,不占卜,不持咒,不护摩(火供),佛法是这样的纯正!正见——如实知见的,是缘起——“法”的又一义。世间一切的苦迫,依众生,人类而有(依人而有家庭、社会、国家等),佛法是直从现实身心去了解一切,知道身心、自他、物我,一切是相依的,依因缘而存在。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续中,没有不变的——非常,没有安稳的——苦,没有自在的(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无我。世间是这样的,而众生、人不能正确理解缘起(“无明”),对自己、他人(他众生)、外物,都不能正见而起染著(“爱”)。以无明,染爱而有造作(业),因行业而有苦果。三世的生死不已是这样,现生对自体(身心)与外境也是这样,成为众生无可奈何的大苦。如知道“苦”的原因所在“集”(无明与爱等烦恼),那从缘起的“此生故彼生”,理解“此灭故彼灭”,也就是以缘起正见而除无明,不再执著常、乐、我我所了,染爱也不起了。这样,现生是不为外境(及过去熏染的)所干扰而解脱自在,死后是因灭果不起而契入“寂灭”——不能说是有是无,只能从一切苦灭而名为涅槃,涅槃是无上法。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以解脱生(老病)死为目标的。这是印度当时的思想主流,但佛如实知缘起而大觉,不同于其他的神教。这是佛法的本源,正确、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觉。修学佛法的,是不应迷失这一不共世间的特质!
什么是“宏传中期佛教之行解”?中期是“大乘法”的兴起,是菩萨行为本而通于根本佛法的。依涅槃而开展为“一切法不生”,“一切法空”说。涅槃是最甚深的,当然可说是第一义悉檀,但重点的开展,显然存有“对治”的特性。如一、“佛法”依缘起为本,阐明四谛、三宝、世出世法。在佛法流传中,显然是异说纷纭,佛教界形成异论互诤的局面。大乘从高层次——涅槃超越的立场,扫荡一切而又融摄一切,所以说:“一切法正,一切法邪”(龙树说:“愚者谓为乖错,智者得般若波罗蜜故,入三种法门无所碍”,也就是这个意思)。二、佛说缘起,涅槃是缘起的寂灭,是不离缘起“此灭故彼灭”而契入的。在佛法流传中,倾向于世间与涅槃——有为与无为的对立,所以大乘说“色(等五蕴)即是空,空即是色(等)”,说示世间实相。与文殊有关的教典,说“烦恼即菩提”等;依《思益经》说:这是“随(人所)宜”的对治法门。三、传统的僧伽,在寺塔庄严的发展中,大抵以释尊晚年的僧制为准绳,以为这样才是持戒的,不知“毗尼是世界中实”,不能因时、因地而作合理的修正,有些就不免徒存形式了!专心修持的,不满拘泥守旧,倾向于释尊初期佛教的戒行(正语、正业、正命,或身、语、意、命——四清净),有重“法”的倾向,而说“罪(犯)不罪(持)不可得故,具足尸罗(戒)波罗蜜”。如“对治悉檀”而偏颇发展,那是有副作用的。然《般若经》的深义,专从涅槃异名的空性、真如去发扬,而实是空性与缘起不二。如广说十八空(性),而所以是空的理由,是“非常非灭故。何以故?性自尔”,这是本性空。“非常非灭”也就是缘起,如《小品般若经》,举如焰烧炷的譬喻,而说“因缘(缘起)甚深”。怎样的甚深?“若心已灭,是心更生否?不也,世尊!……若心生,是灭相否?世尊!是灭相。……是灭相当灭否?不也,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不?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若如是住,如如住者,即是常耶?不也,世尊!”从这段问答中,可见缘起是非常非灭的,与空性不二。所以经说如幻如化,是譬喻缘起,也是譬喻空性的。《般若经》深义,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这一“世间即涅槃”的大乘法,如不知立教的理趣,会引起偏差的。龙树作《中论》,依大乘法,贯通《阿含》的中道缘起,说不生不灭,不常不断(非常非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的八不缘起。一切法空,依空而四谛、三宝、世出世法都依缘起而成立。遮破异计,广说一切法空,而从“无我我所”契入法性,与释尊本教相同。一切法依缘起而善巧成立,特别说明《阿含》常说的十二缘起。在龙树的《智度论》中,说到缘起的一切法相,大体与说一切有系说相近(但不是实有而是幻有了)。“三法印即一实相印”,依根性而有巧拙的差异:这是“通”于《阿含》及初期大乘经的!说到“大乘佛法”的修行,主要是菩提愿,大悲与般若(无所得为方便)。由于众生根性不一,学修菩萨行的,也有信愿增上,悲增上,智增上的差异(经典也有偏重的),但在修菩萨行的历程中,这三者是必修而不可缺少的。如有悲而没有菩提愿与空慧,那只是世间的慈善家而已。有空慧而没有悲愿,那是不成其为菩萨的。所以大乘菩萨行,是依此三心而修,主要是六度,四摄。布施等是“佛法”固有的修行项目,大乘是更多的在家弟子发心,所以布施为先。菩萨大行的开展,一则是佛弟子念佛的因行,而发心修学;一则是适应世间,悲念世间而发心。龙树论阐扬的菩萨精神,我在《印度之佛教》说:“其说菩萨也,一、三乘同入无余涅槃,而(自)发菩提心,其精神为忘己为人。二、抑他力为卑怯,自力不由他,其精神为尽其在我。三、三僧祇劫有限有量,其精神为任重致远。菩萨之精神可学,略可于此见之”。菩萨行的伟大,是能适应世间,利乐世间的。初期“大乘佛法”与“佛法”的差异,正如古人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什么是“(梵化之机应慎)”?梵化,应改为天化,也就是低级天的鬼神化。公元前五〇年,到公元二〇〇年,“佛法”发展而进入“初期大乘”时代。由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理想化的、信仰的成分加深,与印度神教,自然的多了一分共同性。一、文殊是舍利弗与梵天的合化,普贤是目犍连与帝释的合化,成为如来(新)的二大胁侍。取象湿婆天(在色究竟天),有圆满的毗卢遮那佛。魔王,龙王,夜叉王,紧那罗王等低级天神,都以大菩萨的姿态,出现在大乘经中,虽然所说的,都是发菩提心,悲智相应的菩萨行,却凌驾人间的圣者,大有人间修行,不如鬼神——天的意趣。无数神天,成为华严法会的大菩萨,而夜叉菩萨——执金刚神,地位比十地菩萨还高。这表示了重天神而轻人间的心声,是值得人间佛弟子注意的!二、神教的咒术等,也出现于大乘经中,主要是为了护法。但为了护持佛法,诵咒来求护持,这与“佛法”中自动的来护法不同,而有祈求的意义。神教的他力护持,在佛法中发展起来。三、“念佛”(“念菩萨”)、“念法”法门,或是往生他方净土,或是能得现生利益——消灾,治病,延寿等。求得现生利益,与低级的神教、巫术相近。“大乘佛法”普及了,而信行却更低级了!我不否认神教的信行,如去年有一位(曾参禅)来信说:“否则,……乃至奥义书、耆那教诸作者圣者就是骗子了!”我回信说:“不但奥义书、耆那教不是骗子,就是基督教……其至低级的巫术,也不完全是骗人的。宗教(高级或低级的)总有些修验(神秘经验),……如有了些修验,大抵是信心十足,自以为是,如说给人听,决不能说是骗子。……不过,不是骗人,并不等于正确,否则奥义书、耆那教也好,何必学佛”?“初期大乘”的神化部分,如看作《长阿含经》那样,是“世界悉檀”、“吉祥悦意”,那大可作会心的微笑。如受到“方便”法门功德无边(佛经的常例,越是方便,越是功德不可思议)的眩惑,顺着世俗心而发展,那是会迷失“佛出人间”,人间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
什么是“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如“后期大乘”的如来藏、佛性、我,经说还是修菩萨行的。如知道这是“各各为人生善悉檀”,能顺应世间人心,激发人发菩提心,学修菩萨行,那就是方便了。如说如来藏、佛性是(真)我,用来引人向佛,再使他们知道:“开引计我诸外道故,说如来藏,……当依无我如来之藏”;“佛性者实非我也,为众生故说名为我”,那就可以进一步而引入佛法正义了。只是信如来藏我的,随顺世俗心想,以为这才是究竟的,这可就失去“方便”的妙用,而引起负面作用了!又如“虚妄唯识论”的《瑜伽师地论》等,通用三乘的境、行、果,“摄事分”还是《杂阿含经》“修多罗”的本母呢!无著,世亲的唯识说,也还是依无常生灭,说“分别自性缘起”(称十二缘起为“爱非爱缘起”)。这是从说一切有部、经部而来的,重于“果从因生”的缘起论。如知道这是为五事不具者所作的显了解说,那与龙树的中道八不的缘起论,有相互增明的作用了。古代经论,解理明行,只要确立不神化的“人间佛教”的原则,多有可以采用的。人的根性不一,如经说的“异欲,异解,异忍”,佛法是以不同的方法——世界,对治,为人,第一义悉檀,而引向佛法,向声闻,向佛的解脱道而进修的。这是我所认为是能契合佛法,不违现代的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