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六章 《楞严经》与禅宗思想 三、《楞严经》的迷失论与禅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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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学、禅宗体证的重心,是如如不动的澄明自性。澄明自性的境界,心物一元,是绝对的虚明澄湛。《楞严经》指出,“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现物。云何汝等,遗失本妙圆妙明心,宝明妙性,认悟中迷?”(卷2)物理的各种现象,与精神的各种作用,都是自性本体所显现出来的。自性本体,灵妙而光明清虚,圆满而常住不变,是万有的根元。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又遗失了圆满的真心,舍弃了宝贵的自性,自取迷昧?《楞严经》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冷峻而深沉的反思,其主要结论,是世于执着于“第二月”、“迷头认影”、“不识衣珠”,以及“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等一系列哲思。《楞严经》指出,由于情缠欲缚、执幻为真,人们遂丧失了本心。只要一念回光,即可顿见本心,彻悟菩提。

    1.如第二月,非是月影

    《楞严经》在论析见性特质的时候说:“且汝见我,见精明元。此见虽非妙精明心,如第二月,非是月影。”(卷2)指出人们能看见的作用,是由于能见的“精明”本元而来。这种能见的功能,不是灵妙精明的真心自性,它犹如第二个月亮所幻化的光亮,是假有的作用,并不是真月。“此见妙明,与诸空尘,亦复如是。本是妙明无上菩提净圆真心,妄为色空,及与闻见,如第二月。谁为是月,又谁非月?文殊,但一月真,中间自无是月非月。”(卷2)心性能见的灵妙光明的功能,与自然界的虚空和物质现象,本来就是一体。真心自性,本来光明圆满,同时也具备幻有与妄想的作用,可以生起物质色相与虚空的现象,表现在人们能闻能见的作用里。“如第二月,非体非影。何以故?第二之观,捏所成故。”(卷2)第二个月亮,既不是原有月亮的本身,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影子。之所以出现第二个月亮,是由于用手捏住眼睛,造成视线分裂而形成的。《楞严经》指出,第二月幻而非实,迷执的众生每每执幻为真,犹如翳眼之人误认为有第二月。

    禅宗将“第二月”发挥为活泼机锋,如:“(云岩)扫地次,道吾曰:‘太区区生!’师曰:‘须知有不区区者。’吾曰:‘恁么则有第二月也。’”(《五灯》卷5《昙晟》)反对在日用之外别求玄远之道,主张真妄一体。禅宗关于“如何是第二月”的回答也富有机趣:“山河大地”(同上卷8《志球》)、“森罗万象”(同上卷10《文益》),是将客观物象当作第二月;“汝问我答”(同上卷8《行钦》)、“月”(同上卷10《道潜》),是将语言文字当作第二月;“捏目看花花数朵,见精明树几枝枝”(《传灯》卷25《慧明》),是从理性层面说明第二月是幻生之物。这些机语都旨在使人认识到,由于六根的粘着性,生起了虚幻的第二月。参禅者只有洞明第二月系妄心所生,才能拨落幻象,洞见孤圆朗洁、光吞万象的心月。

    2.迷头认影,弃珠乞食

    与“第二月”相类的譬喻是“迷头认影”、“弃珠乞食”之喻。经文卷4云:“汝岂不闻室罗城中演若达多,忽于晨朝以镜照面,爱镜中头,眉目可见,嗔责己头不见面目,以为魑魅,无状狂走。……忽然狂歇,头非外得。纵未歇狂,亦何遗失?……狂性自歇,歇即菩提。”“譬如有人于自衣中系如意珠,不自觉知,穷露他方,乞食驰走。虽实贫穷,珠不曾失。忽有智者指示其珠,所愿从心,致大饶富,方悟神珠非从外得。”(卷4)经文以迷头认影发狂而走,以及世人不自觉知自己有如意宝珠而流浪乞食的寓言,象征世人执幻为真,认虚作实。①禅宗发挥此机锋,有如下几个重点:

    (1)自性具足,不从人求。“问:‘人人尽言请益,未审师将何拯济?’师曰:‘汝道巨岳还曾乏寸土也无?’曰:‘恁么则四海参寻,当为何事?’师曰:‘演若迷头心自狂。’”(《五灯》卷6《道虔》)禅林颂为:“寒谷生洪律,全超拯济功。园林变花柳,何必待春风。”(《颂古》卷27方庵显颂)“祖师西来,特唱此事。自是诸人不荐,向外驰求。投赤水以寻珠,就荆山而觅玉。所以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五灯》卷6《月轮》)“祖师西来,特唱此事。只要时人知有。如贫子衣珠,不从人得。三世诸佛,只是弄珠底人。十地菩萨,只是求珠底人。汝等正是伶俜乞丐,怀宝迷邦。”(同上卷16《倚遇》)人人具足圆明自性,如巨岳含土、寒谷春生、花舒柳发,如赤水宝珠、荆山美玉、贫子衣珠。本身已具有,不必向他求。

    (2)迷时不失,悟亦无得。“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何以故?人迷谓之失,人悟谓之得。得失在于人,何关于动静。”(《五灯》卷10《匡逸》)

    (3)向外驰求,即是迷失。“若向言中取则,句里明机,也似迷头认影。”(《五灯》卷12《守芝》)“若道真如实际,大似好肉剜疮。更作祖意商量,正是迷头认影。”(同上卷16《文照》)“如今多有人,唤心作佛,唤智为道,见闻觉知皆是道。若如是会者,何如演若达多迷头认影,设使认得,亦不是汝本来头。”(《古尊宿》卷12《普愿》)“闻声悟道,何异缘木求鱼;见色明心,大似迷头认影。”(《续古》卷2《法昌遇》)胶着于语言名相、驰逐于声尘色法,都与本心自性背道而驰,都会导致本心自性的失落。

    (4)纵然觅得,不是己头。既然寻觅,就有一个向外寻求的心念,设定了一个外在于自己的目标,与自己的本原心性成了对立的二物。“演若达多迷头认影,便道失却头傍家觅,纵觅得又不是己头。”(《古尊宿》卷12《普愿》)

    迷头认影是禅僧喜欢参究的话头,并屡屡形诸吟咏:如“狂心误认鉴中影,岂异迷头演若多”(《颂古》卷5本觉一颂),“直下狂心能顿歇,从兹演若不迷头”(同上卷40本觉一颂),“巨岳何曾乏寸土,演若迷头狂未回”(同上卷27石溪月颂),“幻体不知波上沫,狂心须认镜中头”(延寿《山居》)。

    对怀珠乞食,禅宗发为神珠之咏,较为典型的要数郁山主堕桥公案。郁山主乘驴度桥,一踏桥板而堕,忽然大悟,遂有颂云:

    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林间录》卷上)

    此后他再也没有外出游方。因为郁山主已经感悟到“须知不从人处得,何劳昼夜苦求人?己珠迥然越三界,不是圣人非色尘!”(《雪峰语录》卷下)只要保持自己的原真心态,圆莹心珠便会熠熠发光,照彻宇宙山河。

    3.清净本然,忽生万象

    《楞严经》中阿难的一个疑惑是:“若复世间一切根尘阴处界等,皆如来藏。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卷4)按照佛的教示,世间一切根尘阴处界,生理、物理、心理等都是自性本体清净本然的功能。本体既是本然清净,何以忽然生出山河大地等万有物象?对此,经文解释说,“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同异中,炽然成异”。自性本觉原自灵明,因为明极而生妄动,才发生感觉照明的作用。但觉照并不是本来觉性的性质。这个后天妄动的觉照,形成有所为的功用。有所为的功用形成以后,生出各种妄动。在原来自性的本体上,本觉灵明与所发出的妄动照明作用,本是一体所生,没有同异。但妄动功能发生以后,就产生不同的变化,而形成世界。

    《楞严经》的这一哲思,深为禅林所喜爱,禅宗将它作为重要话头而加以参究:“既生山河大地,如何得复清净本然?既复清净本然,云何却见山河大地?大众,如何即是?良久曰:水自竹边流去冷,风从花里过来香。”(《古尊宿》卷27《清远》)对这样一个深奥玄远的哲学问题,想找一个简明扼要而又适当的答案,非常不易。禅师触境发机,在眼前现景上找出了答案:“水本不冷,冷的是竹。风本不香,香的是花。等于说自性本无差别,因受六尘之熏染,也变为尘相。但在有生灭的尘相当中,也有他不生不灭的自性。水和冷,风和香即能合一而无差别,在自性上求差别之相,自不可得。此段公案,虽是说明习染问题的,也可以作超越主客解释。……有超越感的,处处是佛。水和冷,风和香,虽有主客之分,但经化合以后,都不可分。生灭法尚且如此,在自性上何更有主客之分呢?”②在禅林中,巧用此段经文触发学人领悟的首推琅岈禅师:

    闻琅岈道重当世,即趋其席。值上堂次,出问:“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琅岈凭陵答曰:“靖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师领悟。(《五灯》卷12《子璇》)

    对琅岈之答的缘由,禅僧深得其趣:“混混玲珑无背面,拈起有时成两片。且从依旧却相当,免被傍人来觑见。”(《颂古》卷38白云端颂)琅岈的回答,“因风吹火”、“借手行拳”(同上佛鉴勤颂),表面平实,却机锋峻烈,可谓“不设陷阱,不挥雪刃,一箭穿杨,神目不瞬。反思昔日李将军,射虎之机犹是钝”(同上虚堂愚颂)。琅岈不费纤毫气力,即能四两拨千斤,把定封疆,滴水不漏,比起剑拔弩张、搏兔全力式的机锋,显得轻巧灵妙,从容自如,为禅门所激赏。禅者通过对这则话头的参究,体悟到山河大地是自性变态的作用,因此不可随声逐色,执幻成真:

    清净本然遍法界,山河大地即皆现。性觉必明认影相,眼耳便随声色转。(《颂古》卷4卍庵颜颂)
    
    山河大地的呈现,是自性的妄动功能所产生。自性本觉原自灵明,如果执着影像般的山河大地为实有,则“眼耳便随声色转”,永远没有开悟之日了。

    《楞严经》还指出,山河大地不但是影像,而且还是影像中的影像:“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卷6)对此,禅宗体悟为“空喻于沤,海喻于性。自己灵觉之性,过于虚空。”(《古尊宿》卷2《怀海》)“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消殒。”(卷9)虚空是心灵的影像,虚空中的世界,则是心灵的第二重影像。禅宗以睿智的公案表达了对它的灵动感悟:

    长生问:“混沌末分时含生何来?”师曰:“如露柱怀胎。”曰:“分后如何?”师曰:“如片云点太清。”曰:“未审太清还受点也无?”师不答。曰:“恁么则含生不来也。”师亦不答。曰:“直得纯清绝点时如何?”师曰:“犹是真常流注。”(《五灯》卷4《志勤》)

    “混沌未分”,是相对意识生起前的浑整的状态。在这绝对澄明中,为何生起了各种生命现象?这是超乎逻辑知性的问题。志勤答以“露柱怀胎”,犹如“石女生儿”,象征绝对的空、无生起森罗万象。“混沌分后”,喻指挥整状态的丧失,相对意识的生起。志勤借用《楞严经》的成语,答以“如片云点太清”,谓虽然有相对意识生起,澄明的自性却缘随不染,并没有受到影响。长生抓住话头,追问自性是否受染,志勤不答,长生遂理解为自性不受染,说既然如此任何生命现象都无从产生。志勤仍然不答,因为对方将自性不受染理解为沉寂断灭。长生终于自画供状,询问绝对的空无之境到底是怎样的?志勤指出这仍是“真常流注”,是执着于真空常寂之境,是法性之病。禅宗固然追求“万里无云点太清,祖天日月自分明”的澄澈(《古尊宿》卷22《法演》),但这无云的“太清”,并不是枯寂与断灭,而是涵摄着日月的温暖与光华。“清净本然”,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潜孕着无限的生机。它虽然由于有妄动的功能生起了山河大地,其自身却澄明不染。

    4.背觉台尘,故发尘劳

    对本心的丧失,《楞严经》用“背觉合尘”来加以象征:“众生迷闷,背觉合尘,故发尘劳,有世间相。”(卷4)此段经文,在禅门中形成很多机锋,究其要旨,有如下数端:(1)以追逐外物为背觉合尘(《五灯》卷7《道怤》)。“知见种种声色,才现在前,一切明得。此等岂不是背觉合尘、从他求觅、不能返照耶?”(《圆悟录》卷13)(2)以耽着爱欲为背觉合尘。“无量劫来,爱欲情重。生死路长,背觉合尘。”(《五灯》卷16《白兆圭》)(3)以依人见解为背觉合尘。“人有底不信自己佛事,唯凭少许古人影响,相似般若所知境界,定相法门,动即背觉合尘。”(同上卷17《克文》)“背觉合尘,妄生穿凿。各争事相,不究根源。流浪生死,虚延岁月。古人云多言复多语,犹来返相误,明明向你诸人道也。”(《汾阳录》卷上)禅者还将“背觉合尘”翻转,提出了如何背尘合觉的问题:“问:‘背觉合尘即不问,背尘合觉是若何?’答:‘劈腹剜心。’”颂云:

    尘寰终日竟忙忙,那事元来总不妨。举步倘能离向背,更无歧路泣亡羊。(《青州百问》)

    “劈腹剜心”,即是将世俗之心劈开剜出,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众生背觉合尘,悖离了真心自性,破坏了本心的一元状态,陷在相对意识的泥潭中而不能自拔。只要能够“离向背”,扬弃二元的分别心,就不会歧路泣亡羊,感叹本心的沦丧。做到这一步,即是背尘合觉。

    ①  《宗镜录》卷17:“头无得失者,头喻真性,无明迷时,性亦不失。无明歇时,亦不别得。‘歇即菩提’者,但悟本体,五现量识,一切万行,皆悉具足,即是菩提。”

    ②  《禅的超越性》,《中国禅宗大全》第1025~10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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