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介绍明末清初在南岳传法的山茨通际禅师的生平和禅法。
关键词:山茨 通际 临济宗
作者简介:中嶋隆藏,日本宫城县人,生于1942年,现为日本东北大学教授。
导言
众所周知,在明末清初时代,不少僧人的言行对当时的思想界的影响相当大。其中,云栖祩宏、达观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这四位高僧最为著名,关于他们的研究比较充实,调查相当精密,成果不少。然而,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不少僧人很认真很坚贞地修身求道,接谈说法,被世人衷心地钦佩赞仰。可是,在一般历史纪录上,几乎没有关于这些无名僧人的详细报告。我们如果对这样不太有名的僧人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查的话,肯定会补充往时研究的不足,就可能比较全面地了解当时思想界。出于这种考虑,我在这里检讨南岳山茨通际禅师的行迹与思想,他虽然在当时不太有名,但是他在杭州、南岳、浏阳都是作为一派宗师,潜心修行,对于门下弟子有很好的很深刻的影响。对我们来说,他是十分值得详细检讨的。
一、山茨通际禅师略历
在《嘉兴大藏经》续藏里我们找到四卷本《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它是由山茨通际禅师的门下比如达尊,达谦共同编辑的,卷头有道忞为该书写的序文,卷四之后还有由通问撰述的〈临济第三十一代南岳山茨际禅师塔铭〉,其序文能够让我们了解山茨际禅师的简历和修道情况。
我们先看这篇塔铭的序文。这篇序文原来没有分段,我们权且分出段落,依次看一下,以期了解清楚。
曹溪大鉴之道,传自南岳青原。虽两桂并昌,而济宗特盛。临济传兴化、南院、风穴、首山,至圜悟勤、虎丘隆,为十一传。隆传应庵华,华传密庵杰,杰传破庵先,先传无准范,范传雪岩钦,钦传高峰妙,妙传中峰本,本传千喦长,长传万峰蔚,蔚传宝藏持,持传东明旵,旵传海舟慈,慈传宝峰瑄,瑄传天奇瑞,瑞传无闻聪,聪传笑岩宝祖,则又临济下第二十八世也。宝祖传禹门师翁师,翁传磬山先师。从先师者如云,而沈毅英特,为时所最重者,有山茨际公。其人媿不为师门嗣已。
这一段就是塔铭序文开头的文章。撰者依次记录了临济宗的法灯历代嗣法人的法名。其法灯从曹溪慧能开始以来,中间经过临济,中峰等,最后从磬山传授到了山茨通际。因为其先师磬山衷心地相信,山茨通际气性沈毅才能英特,能够出色地承担嗣法人的重责。
师生通州李氏,讳通际,号山茨,别号钝叟。父某有隐德,母某氏事佛惟谨,茹素浃载,而孕师甫周,能别荤素。通之天宁,有鉴川老宿,往来师家,语师父母曰:季子幼龄殊道器,盍舍从吾游乎。复有相士,见之曰:此子骨格超凡,匪出世不能永年。以故才志学,父母许从鉴川老宿,敦沙弥行。寺有若昧法师,开法讲演。师递得习讲座下,每聆无常迅速语,即自怵惕,一口气不来,向甚么处,安身立命,虽历讲,非志也。而此念独谆至,忽一夜经行,偶失足殊觉,有所省入。奋志参方,首抵金粟,参密老和尚,受具戒。旋谒先师于磬山,时年才二十。见问:昔日闻风,今朝觌面,觌面一句,请师分付。先师云:你试道看。师礼拜拟出。先师云:却当不得。师便出,一日室中侍立。先师拈如意云:我打你,你却痛。击香案云,我击香案,你因甚却不痛。师作负痛声。先师呵斥云:野狐见解。叱出。师竦然。亲依丈室者三年。偶归省途中,闻二僧举长生灵云问答机缘,至打破镜来相见处,豁然大彻。旋还磬山,先师觉异之。一日先师问:百丈再参,马祖喝下,得个甚么。师云:若有即钝置马祖也。先师云:他道三日耳聋聻。师云:某不可更作野狐精见解。先师微笑。从此针芥相契。入室商确无虚晷。师龄穉少,行致孤卓。人咸畏惮之。先师繇磬山迁法济,复繇法济迁报恩。师皆典客执劳补弼,身居众先,虽祁寒溽暑,弗懈也。乙亥(1635)秋,先师示疾,适武林。司理海岸黄端伯以东明祖刹致先师。先师乃命师云:老僧病躯,不能久荷众,汝侍老僧且久,各行一路,无滞此。遂复司理书,以师代入院。司理闻之欣然。相访见次,师问:闻居士在开先推倒庐山,是否。士云:师还见庐山么。师云:待公扶起。士云:乍换东明。师云:作家作家。士问:大师一向在甚么处住。师云:居士道山僧即今在甚么处住。士云:出此门不得。师云:居士还出得此门么。士拟议。师云:却是居士出此门不得。相与大笑称善。缁素叹服。
这是第二段,在这里,撰者概述山茨通际诞生以来的前半生、幼儿时期。寺庙的老宿和民间的相士都说,这个孩子真是超凡殊器,应当立刻离家出世。有德僧人或异能士人的这类劝告肯定让他的父母允许他出家修道,因为在明清时代绝大多数人士对各种占术很感兴趣,相当重视。因此,十五岁时他出家了,在其老宿那里闻法修道,但是,什么法师的讲话也没有让他解决“一口气不来,向什么处,安身立命”这样根本的问题,因此他离开其老宿那里,奋志参方,经过诸师之后,幸而遇见磬山,修道三年之后,终于豁然大彻,被磬山所默许。因此,几年之后,当司理海岸黄端伯邀请磬山宰领东明院的一切事情的时候,磬山给黄端伯写信,推荐山茨通际,说通际定会代他很顺利的宰领院事。黄端伯亦同意了这个建议。
师初住,岩峻自持,瓦老云寒,破椽不蔽,肃如也。越三年而规制稍就,粗成旧观。忽师虫以盗占祖塔,会之绅士,力陈当事,为师图复。师喟然曰:夫沙门以无诤为德,吾不能以德化,而藉护法以力争,滋媿矣。
这一段文章里,撰者记录山茨在东明宰领院事的情况以及他不得不辞退宰领院事的职务,离开东明的缘故。
曳杖宵遁,竟历匡庐,蹑洪崖,遍礼宝峰石门诸祖塔,直登祝融,周旋掷钵峰,喜其崖石林立拔地千仞,缚茆以居,曰继隐。以昔思大神鼎大觉先后住此,示志同也。山中诸老宿闻之,咸相给供,复为广其室,曰绿萝。师常问诸老宿,此山从上法脉洎先德,典型与机缘出处,漠无知者。于是摭拾新旧岳志所载百有三十三人,汇集成编,曰南岳禅灯录,以示诸老宿。鱼山熊给谏序而传之云:是集行,当必有从纸缝中劈开面目者。复续集宋元明兴诸老宿机缘法语,以附大慧《正法眼藏》后,凡若干卷,谓众曰:此吾徒慧命所寄也。
这段文章里,撰者叙述山茨通际经过庐山到达南岳以后的日常生活,其内容就是有关在祝融掷钵峰下缚茅结庵的经纬和编辑《南岳禅灯录》的具体经纬。另外,很遗憾的是,塔铭序文里,并没有记录有关离开东明和到达南岳的时期。幸而,观其语录卷四〈南岳禅灯会刻序〉,可知他于戊寅(1638)春离开东明,又观卷三〈与何二山居士〉,可知其半年后他在南岳结了草庵,再度开始了于新天地的修道养才和著作活动。
甲申(1644)夏,兵革骚动,林谷震恐,发足下山麓抵清浏,水陆俱困,迂途至南源。就南源驻焉。向风奔趋者且日至。师景百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训,躬率众开田,拾枯掇野,误食涧芹,致腹困。乙酉(1645)夹钟之八日,同众作务如故。晚忽令侍僧,净发沐浴,端坐逝。岳之老宿哀恸悲戚,如丧考妣,力请龛还岳,远近号泣。为营塔于绿萝,不负师几生梦在绿萝庵之意也。
这一段里,撰者记录了山茨禅师的悲惨的晚年生活,战事四起,为了避难,山茨一门离开南岳,迁居于长沙府浏阳,谁都想不到大约半年之后他吃芹中毒猝然逝世了。死后,门下按照他生前的愿意,把其龛送还到南岳,营塔于绿萝。
师赋性恬静,气度闲雅,律身岩谨,事事法古人。其接物也,无智愚贵贱,和颜礼敬,纯诚慈爱,出自性成。故见之者,如披拂春风。虽耆年硕德,不自知其意之消气之折矣。师生万历戊申(1608)七月十一日,坐夏二十有四,阅世仅三十有八。丛社寂寥,良木摧萎,岂其法运凋薄,使哲人不永其年,以为后学表式耶。忆先师生平,不滥许可僦居磬山,寒炉拥叶冰雪。相向者,仅惟数人,畀以祖庭,弘荷大法。食牛之气,众所躄易,方且以思大之目瞪云汉,为师激切。而南源绝流,宁能免夫人之恸。与诸祖列宗,面目现在,师其果灭耶。余与师知最深,历事始终最久,审师大端,固非余不能殚悉也。昔与师有同龛之订,既全身入塔于岳山之颠,死生出处知缘,自有在耳。所著语录若干卷,已为刻行,门人达尊、达谦、达*(上艹下刍)、达刚、达旨,持状谆恳,不惜芜陋。复僭为之铭曰:时岁在壬辰,纪缠鹑火之次,武林南涧同法弟通问和南撰。
这一段撰者总述故人的为人、教导、著作、门下,以及撰者和故人的特别密切的关系等等。
通问撰述的《临济第三十一代南岳山茨际禅师塔铭》作于山茨通际禅师没后七年,壬辰之岁(1652)。从这篇塔铭看来,山茨通际禅师诞生于明万历戊申(1608)七月十一日,逝世于清顺治二年,其间他于志学出家,二十岁时从磬山参禅,于其膝下从学修道,三年后归省途中,由于偶然的一点小事情,豁然大彻,崇祯乙亥(1635)磬山写给黄端伯复信,推荐说道山茨尽管年纪不过二十八岁,但完全能够代他宰领东明寺的院事。因此,他替师入山办理院事,尽管宰领得相当得体,但一些僧人不满意于他比较严格的要求,造谣诽谤。他又不喜欢和其它僧人讲理,因此,他决然离开东明寺,经过庐山到达南岳,结草庵,过了大约八年的修道说法和编写撰述的生活。好事多磨,甲申(1644)夏,大小兵乱到处发生,为了回避危难,他和门下一起迁到长沙府浏阳南源寺去,恢复他们的修道生活。谁都想不到第二年他食芹中毒逝世了。其出家修道期间只有二十四年,其年纪只有三十八岁,其一生非常短促,恰如白马过隙,所以山茨禅师对当时思想界的影响不甚广泛,其声誉亦难与四大高僧比肩。但是从其塔铭和语录来看,谁都肯定可以知道他在极其混乱的明末清初时期,为了恢复原来的佛教和真实的禅悟,拼命努力地推进其宗教活动,同时谁都可以承认他真是非常认诚非常优秀的僧人。
二、山茨通际禅师的参禅目的和态度
其语录卷一依次收录了杭州府东明禅寺、南岳绿萝庵以及长沙府浏阳南源禅寺各时期的所谓示众语录。尽管示众的时期,地方以及门下不同,但是,其关键句子和其主意都是终始一贯,并没有很大差别。那么,他终始一贯坚持不变的主意和经常使用的关键句子是甚么呢?要而言之,有三点。
第一,他在东明禅寺说“与古人所见,还有优劣也无”,又说“且道,与古人是同是别”,在绿萝庵也说“且道,与古人是同是别”,在南源禅寺也说“且道,与马祖是同是别”或“且道,与先和尚是同是别”。
第二,他在东明禅寺说“恁摩也不得,不恁摩也不得,恁摩不恁摩总不得”,在绿萝庵也说“恁摩也得,不恁摩也得,恁摩不恁摩总得,不知有底兀兀堆堆,拘拘束束,恁摩也不得,不恁摩也不得,恁摩不恁摩总不得”,在南源禅寺也说“恁摩也不得,不恁摩也不得,恁摩不恁摩总不得”。
另外还有一类讲话。这类讲话虽然在南源寺的示众中找不到,但是山茨在东明禅寺和绿萝庵都提出了主意差不多的话题。比如他在东明寺说“世尊初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吾独尊”,在绿萝庵也说“大觉世尊初生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吾独尊”,这类讲话是值得注意的。
尽管其时期,地方和会众都是不一样的,但是示众的关键语句和主意终始一贯,因此,我们可知山茨通际禅师从开始修道生活一直到中毒逝世继续不断地坚持着他独特的人生根本观念。他坚信,大觉世尊刚诞生就说出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这句话真是永远不变的人生道理,本人体现这个道理就是历来祖师们的修道目的,不用说也是现在和将来所有修道人们共通的人生目的。因此,不管出家还是在俗,只要是修道的人都应该衷心地按照世尊以来经过诸祖师传下来的这个古风,推进其宗教实践。同时应该领悟这个古风并不是古人的行迹,却是古人的精神,古人的行迹只是糟粕,并没有真正的营养,精神换言之就是灵性,这才是古人和自己都可以共通的,只有世尊以来的精神才能让修道者达到“天上天下、唯吾独尊”这样境界。想要修道达悟的人都需要继承古人的精神,同时应当自由自在地表现自己的灵性,因为不管世尊的行迹还是什么祖师的行迹,都是对修道者本人的樊篱。如果修行者能够脱离任何樊篱的话,他本人的灵性才能完全发现,自然可以实现其人生的根本目的。那时,他完全是“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人。不然则不管恁么,还是不恁么,还是恁么不恁么,什么都不可以。真实参悟的关键肯定在完全发现自己的灵性。其灵性自由自在的人物不管恁么,还是不恁么,还是恁么不恁么,什么都没有问题。
在东明的示众中有“若抛东明”,“山僧亦有一颂”这种句子,在绿萝庵的示众中有“山僧则不然”,“钝僧则不然”,“不肖则不然”这种句子,在南源的示众中也有“山僧则不然”这种句子,这些同样的句子都表明他本人并不拘于古人的樊篱,而力图脱离其束缚,得到真实独特的参悟。另外,我们找到他有时候对自己和门下提问说“与古人是同是别”或“与古人所见还有优劣也无”或“与马祖是同是别”,我们可以认为他的这种提问的确都基于其真参实悟与其对于当时禅界的严厉批评。他不太满意于当时人士的参禅情况。
那么,在他来看,当时禅界的风潮怎么样呢?比如说,在东明寺他向会众示教说,世尊说过“天上天下、唯吾独尊”,云门批评世尊的这样语句时说过:“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后来古今尊宿一致首肯云:“云门此语奇特。谓是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不管怎么样,我却会说“若抛东明,今日简点将来大小,云门只具一只眼。何故只管瞻前,不管照后。东明今早五更起来,烧一炷香,献一杯水,连称释迦如来三声,复大展坐具九拜。且不是应时及节亦非报酬恩。具择法眼者,试为我缁素看”,又说:“诸方今日开炉,奔走四海,禅徒个个,希成佛极真参,究竟还无,争似东明数辈,缄口镇日,跏趺霜风,扑面瓶钵,清虚坚确,志办所拜,常忆古人居破屋,满床尽撒雪珍珠。”(卷一)。这种发言都让会众领悟到任何尊宿的达悟也并不是自己的,完全依据别人的达悟,并不能获得自己的真参实悟,只会埋没自己的主体。
离开东明之后,南涧箬庵和尚来信劝告他,让他回东明再次入院。那时他复信回答说,“弟尝痛心,当代荷法之士,一住院子,便视为己有,去去来来,不啻驽马之恋枯椿。佛法衰替,古风不振,皆此辈之过也。惟知己无复望弟再回东明,不致弟于此辈中则幸甚。承谕负宗祖负檀护负先师,以成己为高。此言似非知己所道。何故,弟住则为法门住、行则为法门行。岂有合法门而为己者乎。万望同众护法,另择贤者主之,则不负弟而载祖庭苦心也。至祷至祷。”(卷三“复南涧箬庵和尚”),很明显地表示了坚决拒绝的态度。
又在南岳绿萝庵,向会众示教说“山僧这里,也不论玄,也不论妙,也不论禅,也不论道,只要你们生死心破,生死心若不破,便是阎老子面前吃铁棒的公招。所以云:参须实参,悟须实悟,阎罗大王不怕多语,不劳久立。珍重”(卷一),强调了不要只在思惟上或在舌头上提到“玄”、“妙”、“禅”、“道”等话题,而是需要在自己生死的关头诚恳地探索安身立命之处。
又在浏阳南源禅寺向会众示教说:“诸方有玄妙禅,有性理禅,有细腻禅,有逐日常进禅,有休去歇去禅,有大法小法禅,与人理会,与人咬嚼。山僧此简,且无如许多禅,只有远祖百丈大智禅师留得一把钝铁锄头,逐日要诸人使用,使用得纯熟,若到力忘于己,手忘于心,目前不见有可开之田,却下不见有可立之地,忽然锄转山河大地百杂碎,露出当人双眼睛。大众,即今把柄在阿谁手里,蓦掷拄杖云:当阳拈出大家看”,力劝会众不要玄妙地空谈,即使笨口笨舌笨手笨脚,也需要全身全心地推进具体实践,才能脱离苦海。
另外,在第四卷里有著作时期未详的一篇文章叫“堂榜”。因为这篇文章里他很明显地表现了自己的主意,所以我们就可以推测这篇文章很可能是南岳时期或南源时期的文章。其中道;
般若禅林广堂社内,非哑羊之得处,乃威凤之所栖。第迩来行脚者,无正因为道,入此禅林,有以学机锋转语当参学者,有以做拈颂诗偈等参学者,有以致身禅林随群打哄当参学者,有以饮食次第汤火稳便偷安众中当参学者,有以出此入彼传言送语争斗是非当参学者。嗟嗟禅林衰替祖风之不振,皆此辈咎欤。今则凡我同居,当照古风,以真参实悟为怀,嚣浮掠虚为戒,使觉树凋而再春,滹沱涸而复涨。此山僧之望焉。
他在这篇文章里也很直率地批评当时禅界的腐朽庸俗。
其语录中“常忆古人”(卷一)、“继古风”(卷一)、“古老心”(卷二)、“正古德谓”(卷三)、“如古宿”(卷三)、“怀古”(卷四)、“古圣”(卷四)这等语句触目可见,这等语句很明显地表示了他坚持信古志古的心情。他的这样心情不用说是基于其对于当时禅界的见解和批评。他的见解这样深刻,其批评这样痛烈,比如“参学人不务深造实践,多尚浅近虚浮,以易取名闻利养为得,嗟嗟,法门不兴,祖道不振,皆此辈咎耳,汝当思深造实践为怀,以浅近虚浮为戒,则道可进,德可成也”。(卷三〈与朗禅人〉)
三、向门下的示教
在山茨通际看来,要参禅的人都需要按照古风以“嚣浮掠虚”为“戒”,以“真参实悟”为“怀”。
那么,什么样的精神准备可以实现这样的实践态度?以上检讨或许能够让人了解其大概,在这里我们再用另外的资料更细致地探讨这个问题。
先看对何二山居士的示教。语录里收录了寄给他的三封信。从内容来看,其中,第一封信是东明时期所写的,另外两封信都是南岳时期所写的。在第一封信里,他对刚开始参禅的何二山居士给予了无微不至的指导。其云;
大丈夫出世一番,须当究彻生死根株,莫被生死笼络,若闻生则喜,闻死则悲,岂大丈夫之谓哉。要知生死根株落处么,须把六经子史学得底,生平意气上玄解得底,师友口边领略得底,一一抛在东洋大海,再莫思量顾着,如百不能百不会底人相似,单单只究取:一口气不来,向那里安身立命。行也参,坐也参,语也参,默也参,乃至迎宾待客,穿衣吃饭,屙屎放尿,一切时一切处,密密绵绵,参来参去,无论年深月久,毕竟讨个分晓,忽地时节到来,心开见胆,知火即灯。始见,生亦是这个道理,死亦是这个道理,释迦老子拈花亦是这个道理,达磨大师别传心印亦是这个道理,鸟啼花落亦是这个道理,风动尘起亦是这个道理,当此之际,可以搅长河为酥酪,变大地作黄金,始称大丈夫能事也。然后为国也好,隐逸也好,处俗也好,为僧也好,乐道也好,忧患也好,老也好,幼也好,生也好,死也好。所以先圣云: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虽然他日若认着此见,吃山僧手中痛棒,未有了日在。(《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三,〈示何二山居士〉)
在这封信里,他说,参禅的目的就是在生死的关头主持生死,得以安身立命。因此,需要完全忘掉和生死关头无关的任何事情,比如由六经子史等书籍习得的知识,由平时意气生出的心态,以及由师友口边获得的经验等等。如果有这样的精神准备,那么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行坐语默,迎宾待客,穿衣吃饭,屙屎放尿,所有行为就都是参禅。万物均为此理,万境均不同一。
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都是离开东明寺之后对何二山的复信,因为何二山和山茨禅师远别以后几次来信向禅师请教。以下依次列举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
暮春奉别,至匡庐百丈诸山礼祖塔,半载始入楚湘,缚茆衡岳,每欲寄书无便,瞻霞长往而已,不审居士迩来性命工夫有证入否?日用现行能転物否?睡梦中能作得主否?若于此纤毫凝滞,便是当人生死根株,便是三涂业因,便是学人生死心不切,便是梦幻躯壳于识不破。玄慈谦子侍衲最久,特端过谒不妨多留数日商确本分事。(《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三〈与何二山居士〉)
客秋玄慈归,得手书,知学道精诚无复滞念世缘,足征居士夙植灵根于般若智,有大因缘也。然究论吾宗别无奇特,玄妙理性与人咬嚼,作解会作窠窟,所贵只在学人*(内力外口)地一声耳。赵清献云:默坐公堂虚隐几,心源不动湛如水,一声霹雳顶门开、唤起从前自家底。此样子也、如参学人不得*(内力外口)地一声、终不免在学解理路里打觔斗,有甚了期,路远山遥,无能会面,特此布复不尽。(《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三〈复何二山居士〉)
两篇文章自然是不一样的。但是两篇文章里却有共通主张。山茨禅师强调,参禅的人并不要用脑筋逻辑地理解任何问题,却要用整个身心面对生死,不管对任何事情,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建立并维持自己的主体。
另外有给杨憩南居士的四封信。其指导是和对何二山居士的同工异曲,但其文章说法却是因人而异,亲切自然。其云;
工夫有时得力,有时不得力,皆是间断心所致,若能如鸡抱卵,如猫捕鼠,无间断心生则不见有得力不得力时矣。逆顺境缘现前,不可作意安排与境缘抵敌,若一作意,転见杂念纷纭,愈无宁贴。不见古有一僧问老宿:万境来侵时如何?宿云:莫管他是金刚王宝剑直下,斩断根尘的样子。”(〈示憩南杨居士〉)
工夫做到清清淡淡,没依倚,没把捉,没捞摸,正是好消息,不可生退志,当愈加精进挨拶将去,*(内力外口)地一声,便见倒断。(〈示憩南杨居士〉)
昔二祖问达磨:我心未宁,乞师安心。磨云:将心来,与汝安。二祖良久云:觅心了不可得。磨云:为汝安心竟。正恁么时,二祖若有少法可得,即自埋没已灵。达磨若有一字与人,即自当入拔舌地狱。所以彼既无得,此亦无说,心心相应,祖祖传持,只此一着耳。(〈示憩南杨居士〉)
客岁远访穷山,谆切恳法,非夙具灵根,安能若此。不审归家杂处时,话头能复正念现前否。佛法不是无用底法,即是当人日用家常,呼奴使婢,炽然作用处是耳。李方山云:须弥在大海中,高八万四千由旬,非手足攀搅可及,以明八万四千尘劳山住烦恼大海。众中有能于一切法,无思无为,即烦恼自然枯竭,尘劳成一切智山,烦恼成一切智海,若更起心思虑,即有攀缘,尘劳愈高,烦恼愈深,不能到诸佛智顶也。善哉言乎!公苟能于一切法无思无为,不生情动念,则何妨日用家常耶,方侍者见过于公不能忘情,故葛藤如许。(《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三〈与杨憩南居士〉)
这四篇文章里并没有出现有关生死的词汇。在这里最大问题就是怎样建立自己的主体。换言之,山茨示教说,在日用家常里需要平息情念的发动;或说,在心理不安的时候需要体会安静之心这种东西什么地方都不存在;或说,什么时候都不要发生间断心;或说,对于什么事情需要无思无为。
在给两位居士的文章里,相同的词汇不太多。但是,“*(内力外口)地一声”则是对两位示教的共通语句。对何居士示教的“日用现行”和对杨居士示教的“日用家常”毫无差异。
看来,这些语句就是山茨禅师平时常用示教门下的关键语句。这些语句的意思并不是很容易就能说明的。总之,大概可以解释为:“*(内力外口)地一声”就是在生死的关头建立安身立命之处。“日用家常”就是在日常生活里自然而为的行住坐卧这种活动。一般来说,绝大多数在家士人在参禅里经常讲究“奇特”或“玄妙理性”,自然就轻视“日用家常”。因此,需要重视“日用家常”的指导对他们很有意义。然而,又有一些信徒,他们的视野及关心本身即已局限于日用家常之中,常被世俗世风所操纵,失掉了自己的灵性。这样,对他们便须提交另外的示教,教导他们脱离日常平凡,恢复自己的灵性。从给继总尼的一封信可知,山茨的指导里的确有了这样示教。看一下〈示尼继总〉:“登山须到顶,入海须到底,入海不到底,不知沧溟之渊深;登山不到顶,不知宇宙之宽广。夫学无上妙道者,若不至穷顶彻底,则终被识情现行流注之所笼罩,欲见宽广渊深,无涯无尽,自觉之境,不亦难哉。有志造此无上妙道,当矢志宽广渊深,毋使埋没己灵。先圣云:学道如钻火,逢烟莫便休,直待金星现,归家始到头。”(《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三〈示尼继总〉)
山茨禅师向门下的示教不少,上面的文章不过其一部分。观此,足以了解其示教的基本态度。
山茨禅师依据提问者的各种提问临机应变地示教指导。同时,他对整个门下揭示了八首诗句,提交了富有共通性的示教。其诗如下;
参禅要孤峻,祖佛休容近。踏看上头关,家亲一时顺。
参禅无久近,一悟以为期。未得心花迸,休言更不疑。
参禅忌杂学,学杂悟难期。不见香岩老,焚书上远溪。
参禅宜志大,莫吃人涎唾。流出自胸襟,吾门堪绍荷。
参禅莫执坐,坐易过时光。语默安危里,通身在本乡。
参禅绝攀仰,直下常光朗。坐断圣凡情,惟我无俦党。
参禅要心切,切则情缘歇。觑破未生前,灵然如皎月。
参禅须守志,莫使利名牵。不到彻头处,当机滞语言。
(《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四〈示参禅〉)
这八首诗句的眼目就是八个。简而言之。第一,孤峻自觉遗世独立,祖佛也不要依怙。第二,常时应当志愿立刻悟达。第三,应当一意专心地推进修禅。第四,并不自足小成却要维持弘法的大志。第五,于语默安危之中自觉,任何言行都是参禅,并不要墨守坐禅。第六,不须拘泥任何差别,不须模仿圣贤,只需要照顾自己的脚下。第七,亲切地维持求道的心情。第八,扔掉名利之心,一贯初志。
四、山茨通际达到的境地和他对门下的期待
山茨通际以为,参禅以在生死的关头建立安身立命之处为根本目的,它不尽是亲自主持自己的身心的行为,也是善导别人的行为。那么,他到底达到如何境地,他期望门下达到如何境地,经过以上讨论就可以知道其大概。在这里用另外的资料再一次讨论一下。
《山中四威仪》是用五言四句的诗型表达山中日常的修道情景的作品。如下:
山中行信步,踏断水流声,穿林去惊起,松梢孤鹤鸣。
山中住一间,茆屋依云树,飞泉来润我,疄头四时蔬。
山中坐月明,野鹿庵前过,忽钟声童子,敲鱼读功课。
山中卧新结,蒲轮铺一个,倒身眠缩脚,自知被底破。
(《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四〈山中四威仪〉)
山中的任何活动,比如行、住、坐、卧,都和四周的森罗万象混合在一起。飞鸟走兽、山川草木、形形色色,都和自己一体不二。身心平安静虚、俗气荡然无存。
另外有〈十二时歌〉。禅师之间以往就有同名同型的作品。比如宝志和尚的〈十二时颂〉、赵州语录中的〈十二时歌〉。山茨也亲自写作这个作品表达自己的一天生活及其心情。如下;
一日日十二时,使得乾坤无定期,道人不逐时迁转,翻转十二时不知。
半夜子,老鼠偷油上书几,灯盏台盘尽打翻,一点不曾沾到嘴。
鸡鸣丑,三世诸佛不知有,梦眼模糊半未开,笑破狸奴白牯口。
平旦寅,下床着袜脚才伸,无位真人开口笑,踏瞎灯笼只眼睛。
日出卯,赤脚波斯穿市早,无底篮盛鳖鼻蛇,逢人放出遭他咬。
食时辰,野菜充肠不厌贫,一饱忘饥叫快活,横拈楖*(左木右栗)指迷津。
禺中巳,机巧浑无反成智,三寸龟毛拂柄长,鹘眼龙睛被钝置。
日中午,四三二一从头数,毗婆尸佛早留心,直至如今还叫苦。
日昳未,也解随群并逐队,手携达磨破皮鞋,遇贵则贱贱则贵。
脯时申,也无烦恼也无嗔,擎回一钵烟村饭,供养瞎驴七尺身。
日入酉,闭门唤归子湖狗,家常茶版餧渠侬,佛性有无不相偶。
黄昏戌,简点从头无一实,拍手呵呵笑转赊,不如念个波罗蜜。
人定亥,伸脚长眠忠管带,和云明月到窗前,个里那有乾坤在。
在不在,卢螟眼上添眉黛,风光只摩日如常,拟问将来韩逐块。
(《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四〈十二时歌〉)
从子夜到子夜,他不仅只处在天地之间随着阴阳的交替之中,同时也超越天地的范围和时刻的迁移,而且脱离三世诸佛的樊篱,悠悠自适地过日子。因为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无思无为地活动,他的心理和行动完全混合在一起。他平常的目标就是真参实悟,此时此刻,这样境地完全实现了。
我们再看一下,门下信徒的修道情况。志愿参禅的人不必出家入山,依旧为官居家的人不少。他们依然过着世间俗人的生活,同时恳求脱离生死烦恼获得安身立命的方法。因此,他们列席于门下,向禅师请教。〈山中四威仪〉或〈十二时歌〉等文章都不过表达出家修道者的心境,并不是描述居家为官者的信仰生活的,或许让他们感觉得有点隔膜。
在这里,我们需要再提起东明寺时期给予何二山居士的示教。其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忽地时节到来,心开见胆,知火即灯。始见生亦是这个道理,死亦是这个道理,释迦老子拈花亦是这个道理,达磨大师别传心印亦是这个道理,鸟啼花落亦是这个道理,风动尘起亦是这个道理。当此之际,可以搅长河为酥酪,变大地作黄金,始称大丈夫能事也。然后为国也好,隐逸也好,处俗也好,为僧也好,乐道也好,忧患也好,老也好,幼也好,生也好,死也好。
其时节一到,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是什么。同时知道森罗万象、一切事情,即是这个道理。那时,可以明白各个事物,各个事情都完全自足,无一物不体现其整体。任何存在任何人物都并不要在差别境界上有思有为地做实践求道。既然自然实现了各自的存在性,这就足够了。
另外,又有在长沙府浏阳南源禅寺于元旦对门下教诲的示众,话不太多。但是其主意和上面差不多,其文字如下:
诸佛心印,历代传持,谓之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实相无相,心地法门也。得之者妙用无亏,失之者触途成滞。山僧得此心印,运大钳锤,启大炉鞴,镕凡锻圣,开往继来,增光佛日,祝赞今上弘光皇帝。新天子得此心印,辟土开疆,安邦定国,端拱南面,子育苍生。诸大臣宰得此心印,惟忠惟孝,克让克恭,泽及生民,海山伊赖。以及我现前众职事得此心印,辅佐知识,光赞丛林,临事则应变无穷,当机则箭锋相拄。诸仁者正恁摩时,且道印纹作何形状。蓦竖拂子云:看若也于斯荐得,则参寻事毕,平生事办。其或未然,有寒署兮促君寿,有鬼神兮妬君福。(《南岳山茨际禅师语录》卷一)
不管贵或贱,上或下,老或幼,男或女,出家或在家,有识或无识,如果明白一切就是这个道理的话,就可以到达立处即真或即事而真这样的境地。参禅的目的就实现了,平生的希望就实现了。
其人如果体现真参实悟的话,他便能维持自己的主体,什么活动都是自由自在的。不然,则他肯定失掉自己的主体,结果,在任何地方于什么时候都会被一切事情所支配和动摇。
结语
明末清初,内忧外患频频发生,风俗混乱,政治迷走。南岳山茨通际禅师在动乱中度过了三十八年的生涯。其才干尽管相当卓越,先师允许他作其嗣法人,门下也认为他是临济第三十一代宗师,但其生涯却是短促,因此,历史记录上谁都找不到其赫赫成绩。相当有权威性的禅宗辞典也不为他单独立目。和达观真可、憨山德清、云栖祩宏、藕益智旭这几位高僧完全不一样。这样情况实在令人叹惜。总之,他的遗言遗著让我们知道他在明末清初很真诚地过了修道生活,而且推进了弘法活动。明末时期的各种事件对他的修道生活和弘法活动影响如何,不太清楚。从传下来的材料来看,他严格地批评当时禅界的腐败堕落,参禅人们离开生死的关头,并不要恳求安身立命的根基,只为了名利,虚说玄谈,假参虚悟。他们言行背反、口腹乖违。反之,他衷心地相信世尊所说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就是这个道理,谁都需要恢复古风,体现这个道理。他在杭州东明寺由于某种缘故不能实现自己的指导原则,只好离开东明寺去到南岳结草庵,再次推进修道,指导和编著的活动。谁都想不到八年之后,为了避兵难,迁移浏阳南源寺,其第二年食芹中毒,仅三十八虚岁就逝世了。
任何宗教著作也对非信仰者总显得多少隔膜,若非虔诚信徒恐怕也难领悟经典之真谛。对佛教我没有特别信仰,只看一些佛典,研究其思想史,造诣相当浅薄,文章中恐怕多有不妥之处,请诸位先生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