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大师提倡“人生佛教”(我进而称之为“人间佛教”),一九五一年以前,中国大陆佛教界接受的程度是微小的,而中国台湾佛教现在接受的程度高些。但传统的佛教界,可能会不愿探究,道听涂说而引起反感;在少数赞同者,也可能忘却自己,而陷于外向的庸俗化。世间是缘起的,有相对性,副作用,不能免于抗拒或俗化的情形,但到底是越减少越好!
“人间佛教”是重于人菩萨行的,但对“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或者会觉得离奇的。一般称根本佛教为小乘,想像为(出家的)隐遁独善,缺少慈悲心的,怎么能作为“人间佛教”——人菩萨行的根本?不知佛法本来无所谓大小,大乘与小乘,是在佛教发展中形成的;“小乘”是指责对方的名词。释尊宏传的佛法,适应当时的社会风尚,以出家(沙门)弟子为重心,但也有在家弟子。出家与在家弟子,都是修解脱行的,以解脱为终极目标。解脱行,是以正确的见解,而引发正确的信愿(正思惟——正志)。依身语的正常行为,正常的经济生活为基,而进修以念得定,引发正慧(般若、觉),才能实现解脱。八正道的修行中,正命是在家、出家不同的。出家的以乞求信施而生活,三衣、钵、坐卧具及少许日用品外,是不许私有经济的。在家的经济生活,只要是国法所许可的,佛法所赞同的,都是正当的职业,依此而过着合理的经济生活。出家的可说是一无所有,财施是不可能的。出家人一方面自己修行,一方面“游化人间”(除雨季),每天与一般人相见,随缘以佛法化导他们。佛法否定当时社会的阶级制,否定求神能免罪得福,否定火供——护摩,不作占卜、瞻相、咒术等邪命,而以“知善恶,知因果,知业报,知凡圣”来教化世人。人(人类也这样)的前途,要自己来决定:前途的光明,要从自己的正见(正确思想),正语、正业、正命——正当的行为中得来;解脱也是这样,是如实修行所得到的,释尊是老师(所以称为“本师”)那样,教导我们而已。所以出家弟子众,是以慈和严肃、朴质清净的形象,经常的出现于人间,负起启发、激励人心,向上向解脱的义务,称为“法施”(依现代说,是广义的社会教育)。在家弟子也要有正见,正行,也有为人说法的,如质多长者。在家众多修财物的施予,有悲田,那是慈济事业;有敬田,如供养父母、尊长、三宝;有“种植园果故,林树荫清凉(这是印度炎热的好地方),桥船以济度,造作福德舍,穿井供渴乏,客舍供行旅”的,那是公共福利事业了。佛教有在家出家——四众弟子,而我国一般人,总以为佛教就是出家,误解出世为脱离人间。不知“出世”是超胜世间,不是隐遁,也不是想远走他方。佛制比丘“常乞食”,不许在山林中过隐通的生活,所以我在《佛在人间》中,揭示了(子题)“出家,更接近了人间”,这不是局限于家庭本位者所能理解的。
人间佛教的人菩萨行,以释尊时代的佛法为本,在以原始佛教为小乘的一般人,也许会觉得离奇的。然佛法的究竟理想是解脱,而解脱心与利他的心行,是并不相碍的。虽受时代的局限,不能充分表达佛的本怀,但决不能说只论解脱,而没有慈悲利他的。举例说:佛的在家弟子须达多,好善乐施,被称为给孤独长者。梨师达多弟兄,也是这样。摩诃男为了保全同族,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几位都是证圣果的,能说修解脱道的没有道德意识吗?佛世的出家比丘,身无长物,当然不可能作物质的布施,然如富楼那的甘冒生命的危险,去教化粗犷的边民,能说没有忘我为人的悲心吗?比丘们为心解脱而精进修行,但每日去乞食,随缘说法。为什么要说法?经中曾不止一次地说到。如释尊某次去乞食,那位耕田婆罗门,讥嫌释尊不种田(近于中国理学先生的观点,出家人是不劳而食)。释尊对他说:我也种田,为说以种田为譬喻的佛法。耕田婆罗门听了,大为感动,要供养丰盛的饮食,释尊不接受,因为为人说法,是出于对人的关怀,希望别人能向善、向上、向解脱,而不是自己要得到什么(物质的利益)。解脱的心行,决不是没有慈悲心行的。释尊灭后,佛教在发展中,有的被称为小乘,虽是大乘行者故意的贬抑,有些也确乎远离了佛法的本意。如佛世的质多长者,与比丘大德们论到四种三昧(或作“解脱”)——无量三昧,空三昧,无所有三昧,无相三昧。无量三昧是慈、悲、喜、舍——四无量心。慈是给人喜乐,悲是解除人的苦恼,喜是见人离苦得乐而欢喜,舍是怨亲平等:慈悲等是世间所说的道德意识了。但在离私我、离染爱——空于贪、瞋、痴来说,无量与空、无所有、无相三昧的智证解脱,却是一致的,这是解脱心与道德心的不二。但在(小乘)佛教中,无量三昧被解说为世俗的,也就是不能以此得解脱的。又如戒,在律师们的心目中,是不可这样,不可那样,纯属法律的,制度的。有的不知“毗尼是世界中实”,不知时地的适应,拘泥固执些烦琐事项,自以为这是持戒。然三学中戒(尸罗)的本义,并不如此,如说:“尸罗(此言性善)。好行善道,不自放逸,是名尸罗。或受戒行善,或不受戒行善,皆名尸罗”;“十善道为旧戒。……十善,有佛(出世)无佛(时)常有”《大智度论》卷一三、四六)。尸罗,古人一向译作“戒”,其实是“好行善道,不自放逸”,也就是乐于为善,而又谨慎的防护(自己)恶行的德行。这是人类生而就有的,又因不断为善(离恶)而力量增强,所以解说为“性善”,或解说为“数习”。尸罗是人与人间的道德(狭义是“私德”)轨范,十善是印度一般的善行项目,所以不只是佛弟子所有,也是神教徒,没有宗教信仰者所有的。尸罗,是不一定受戒(一条一条的“学处”,古人也译为戒)的,也是可以受的。受戒,本是自觉的,出于理性,出于同情,觉得应该这样的。如十善之一——不杀生,经上这样说:“断杀生,离杀生,弃刀杖,惭愧,慈悲,利益安乐一切众生。”(《增支部》“十集”)“若有欲杀我者,我不喜;我若所不喜,他亦如是,云何杀彼?作是觉已,受不杀生,不乐杀生。”(《杂阿含经》卷三七)不杀生,是“以己度他情”的。我不愿意被杀害,他人也是这样,那我怎么可以去杀他!所以不杀生,内心中含有惭愧——“崇重贤善,轻拒暴恶”的心理;有慈悲——“利益众生,哀愍众生”的心理(依佛法说:心是复杂心所的综合活动)。不杀生,当然是有因果的,但决不是一般所说的那样,杀了有多少罪,要堕什么地狱,杀不得才不杀生,出于功利的想法。不杀生(其他的例同),实是人类在(缘起的)自他依存中,(自觉或不自觉的)感觉到自他相同,而引发对他的关怀与同情,而决定不杀生的。释尊最初的教化,并没有一条条的戒——学处,只说“正语,正业,正命”;“身清净,语清净,意清净,命清净”。一条一条的戒,是由于僧伽的组合,为了维护僧伽的和、乐、清净而次第制立的。制戒时,佛也每斥责违犯者没有慈心。可见(在僧伽中)制定的戒行(重于私德),也还是以慈心为本的。我曾写有《慈悲为佛法宗本》、《一般道德与佛化道德》,可以参阅。总之,佛说尸罗的十善行,是以慈心为本的;财与法的布施;慈、悲、喜、舍三昧的修习,达到遍一切众生而起,所以名为无量,与儒者的仁心普洽,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相近。但这还是世间的、共一般的道德,伟大的而不是究竟的;伟大而究竟的无量三昧,要通过无我的解脱道,才能有忘我为人的最高道德。
“初期大乘”是菩萨道。菩萨道的开展,来自释尊的本生谈;“知灭而不证”(等于无生忍的不证实际)的持行者,可说是给以最有力的动力。菩萨六度、四摄的大行,是在“一切法不生”,“一切法空”,“以无所得为方便”(空慧)而进行的。不离“佛法”的解脱道——般若,只是悲心要强些,多为众生着想,不急求速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