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年八月十七日，由湖南湘潭县(与湘乡、湘阴称三湘，清中兴名臣多出此)往南岳。十五里湘河口，河通湘乡县，十里双板桥，十里古塘桥。沿途尽是产米之乡，乡人多丰富。十里上星桥，遥望南岳诸峰，隐约云表。十里沙铺，十五里景市，住寓。是时正当南岳香会之期，千百里外朝拜者络绎不绝。饭铺客栈全卖素菜，家家门首设有香案，通宵达旦行人川流不息。惜所称者非南无阿弥陀佛，而称南岳司天昭上帝，安邦护国大天君，不知天界仍在六道轮回中。我辈纵礼天帝，亦当发心请帝念佛也。
    二点钟时，月明如昼，即起行。二十里花市镇，东方发明。经屠店，闻猪声猛叫。余心酸如醉，腿软不能前进，入饭店内稍息。急念阿弥陀佛，为杀者忏罪、被杀者消灾。忆山谷诗云：“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惟恨无力施救耳。此去上山有二路，一由后山上祝融峰，余由前山登。东向十五里石坝。一路峻岭崇山，茂林修竹。十五里茅篷子，十里福田铺。过午街，旁有老者谈话，云：“人于颠沛患难之际，善用一言化解，即是上报四恩，下济三有。”
    十五里白云峰，五里虾蟆洞，十里南岳街。衡山在湖南衡州府衡山县，府县皆以山名。山南尽衡山县境，西入衡阳清泉县，北入湘潭善化境，袤跨长沙、衡州二府五县之间，回雁为首，岳麓为足。东南二面，以湘水为界，西以蒸水为界，北以新乐江为界。岳顶祝融峰，至县治六十里，至长沙二百七十里。岳为南干之山，自昆仑发脉而来，由蜀入黔，迢递九嶷，连络五岭，突起七十二峰。上如车盖，遥望如阵云盘纡八百余里。其峰高峻者五，而祝融为最耸，九千七百三十丈。上有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沿湘千里，湘水九向九背。历代皆尊为南岳。岳市东首祝圣寺，进山门，左右桂树，正逢花开，香飘云外。知客师迎入后厅，是晚安息。南岳诸刹，首推况圣。清规严肃，家风峻美。
    十九日，由大殿等处参观藏经楼，有《清藏》一部。方丈后西首罗汉堂，石劖五百罗汉像，至后园林木森森，内有塔院数处。上有地藏殿，乃淡云长老静室。适长老外出，内住念佛僧七八人。有善因师招待。中有僧年八旬以外，须发如银，名安静。余问法腊多少，答阿弥陀佛。问贵处那里，答阿弥陀佛。问用何工夫，答阿弥陀佛。又问到此几载，答阿弥陀佛。据云，该僧专修净土，如救头然。不说杂话，不用杂心，可谓山中僧宝、世间导师。仍回寮房休息。相传寺有猿知入定，鹅惯听经，未见。午后谒岳庙正殿，重檐高七丈二尺有奇，内外圆石柱七十有二根。房室百有六间。左包四观，住道士。右围六寺，住和尚，专为接待香客餐宿之所。正殿为和尚道士公共之殿。礼别，仍回祝圣寺。
    二十日，淡云长老归，邀余至地藏殿。午餐，有俗客曰：“是非烦恼不离其门，如何是好?”淡老答“惟愿丛林以无事为兴盛，山门以耆旧为庄严，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是非以不辨为解脱”等语。二十一日，大善寺主人超有设斋招余，与僧俊诸师前往。见殿阁辉煌，构造一新。超公云：“得意处论地谈天，俱是水底捞月；拂意时吞冰啮雪，才为火内栽莲。”空也法师曰：“一杯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当独朗。”斋毕，告谢而回。时觉头痛身酸，午后稍好。闲步于药师殿，晤可当师，乃久住茅篷者。余问大师住山如何境界，答云：“终朝行藏林下，不以俗尘为念。二六时中行住坐卧，头头是本地风光，处处是当人自己。”
    二十一日，早餐后上顶，善因师引道。三里石坡，好似天梯，上劖曰“云程初步”，曰“直上南天”。经玉版桥，报信岭，忽见蛇吞虾蟆，余心不忍，如救，蛇动瞋心，不救，虾蟆伤命。阿弥陀佛，奉劝大众勿造杀业也。九里普济寺，三里半云庵，巴巴岭，又名两路口。十里铁佛寺，内供铁佛。里许丹霞寺，普潭住持招待。有香客问如何能成佛，潭云：“身负何物?”客答香袋。潭曰：“放下便成佛。”余等稍息，辞行。寺左有观音洞，右有文殊洞。五里湘南寺，即南天门，则安师住持。寺前下望岳庙五龙献珠之形，故天下名山首称五岳四镇，今登南岳，峰峦秀峻，有特拔千仞之势。
    二里狮子岩，岩如狮子相似。岩下有庙，庙内有洞，洞住有僧。里许上封寺，殿房数十间，全盖铁瓦。方丈法轮，首座性明，迎进饭毕，送入当家室住。上封在祝融之阳，隋大业中立寺。夜烈风怒号，溪声惊人。五鼓起身，上望日台观日，烟雾四塞，渺无所见。再上礼舍利塔，草木丛深。下有朝阳洞，内无人居。一丛寒树，树高大者约七八尺，谓之短松，皆拳曲臃肿，樛枝下垂，冰雪凝缀。
    回寺早餐毕，方丈首坐并客僧数人，同升祝融峰顶。无林木，四面陡险非常，飞鸟难到，有时狂风，人难立足。有殿三间，石墙铁瓦，俗呼老殿。中供南岳大帝尊像，背坐思大祖师像，对面寿佛像。余敬礼。旁有厢房三间，亦铁瓦石墙，乃法轮和尚与首座所募修。再上登祝融峰，衡山秀甲天下，远睹苍翠冉冉出云际，神灵之萃聚处也。《龙鱼河图记》云：“衡山神姓丹名灵峙。”胡宏诗云：“祝融峰高天更高，太空人世如牛毛。风云万变一瞬转，红尘奔走真徒劳。”仍回上封。
    午后游高台寺，昔罗念庵先生读书处，并有先生手植古松数株，俗呼念庵松。下观音岩，有洞住二僧。西行三里，观音洞，进内有一僧端坐于中，睁眼云：“南岳深，称我心。纯白石，勿黄金。泉声响，抚伯琴。有子期，辨此音。”余作礼出。西向里许，罗汉洞，相传昔罗汉修道处。住有一僧，与之谈道，伊云：“若能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余因天晚，礼辞而返。经会仙桥，今圮，奇险难过。至虎跑泉，见泉水汹涌而出。仍回上封住。
    夜一点钟时，独往祝融峰敬礼。礼毕，休息于蒲团二小时。忆古诗云：“禅宫寂寂白云封，枯坐蒲团万虑空。心定不知天已晓，忽惊身在月明中。”通宵香客不绝。至晓东方吐明，红日上升，顷刻间赤轮涌出，金光灼灼，日照山河，影沉海底。人世奇境，固不数数遇也。再上最高处，览洞壑之幽邃，俯泉林之隈奥。
    归途遇诸师迎来，饭毕下山。由南天门向西约二里许，阴岩小径，异常陡险，人迹罕至，草头零露，忽然足滑，滚下数十丈，幸攀树枝，并未受伤。直下三里，松林之间有岩，岩洞内深约三丈余，阔约二丈零，极寒，非强健之人难居。昔懒残禅师修道处，故名懒残岩。相传师种三百六十芋，日食一颗。李邺侯读书山中，尝于中夜参师，师取煨芋分半予之，嘱云：“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果然，盖师能前知也。横下数十步净瓦岩，岩下有洞，有老道问余云：“君游历山川，是何原因?”答云：“非为别事，乃为参寻知识，抉择生死。无常迅速，生死事大，遇善知识为增上缘，发明己事，寻师访道，为出苦海也。”言次，已到火场。五里观音寺，进内稍息。住持道行颇好，专修净土。左上兜率寺，右下己公岩。岩前茅篷三间，住有二师，苦志净修。
    二里许磨镜台，丹凤衔书之势。藤萝苍翠，洞壑幽深，上下流泉，清碧可鉴。有禅房十余间。前有海岸和尚，宗教皆通，今住得悟，广修苦行。室后七祖塔，据云金棺用铁索悬挂于风口。七祖即南岳怀让禅师，姓杜，金州人，唐仪凤二年降生，十五往荆州玉泉寺，依弘景律师出家。通天二年，受戒于嵩山安和尚，诣曹溪参六祖。先天二年往衡岳，住般若寺。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即马祖也，在衡山常习坐禅。师知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石上磨，一问：“磨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师曰：“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得成佛?”一曰：“如何即是?”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言下如饮醍醐，自此开悟，大宏佛法。天宝三年圆寂于衡岳，谥大慧禅师。最胜轮塔，礼塔再行。岭上林间稍息，见松鼠花眉大尾黑背白腹，其行如飞。
    里许天柱峰，上无竹木，飞禽罕集，怪石如削，峻嶒陡绝，险不可登。诸峰环绕，满涧碧流，足以涤虑洗心。下有罗汉洞，最奇，若无引导，觅不可得。南去约半里许，讲经台，大石一方，相传慧思禅师说法处。旁有虎跑泉、一生岩。西向百余步，福严寺。进客堂，知客淡尘招待。
    茶别，寺中游览一周。旧名般若寺。陈光大元年，慧思禅师创建。师武津李氏子，示众曰：“道源不远，性海非遥，但向己求，莫从他觅。觅即不得，得亦不真。”传有唐太宗御书经卷，今无。清乾隆间赐藏一部。殿房数十间。见壁上严玉森书赠海岸和尚诗云：“幽涧松阴冷，炎荒雪意新。十年余结侣，一笑看时人。冰石三生影，风雷万里春。南台好遗址，与君晚为邻。”
    访首座明诚，乃寄禅长老师弟，博览藏教，研究心理。伊云：“久闻居士遍历名山，所为何事?”余答：“宿业系缠，大事不了，参访高人，洗我孽因。”答曰：“真为大事不了，切忌有名无实，务要死心蹋地，外息诸缘，内心不动。”后堂果海曰：“若能如是用功，日久月深，因缘时至，业障顿脱。如开门见山、拨云见日，何愁不了!”语毕，随参玄妙上人，诸人随至禅房。上人静坐，年约七旬以外，身着补衲，道气逼人。知客向前云：“有江南某居士，特来亲近。”老人答：“请进。”入内见礼，上人招呼坐下。余问上人：“居山如何境界?”答：“优游静坐野僧家，阒寂安居实潇洒。”问：“日用何功?”答：“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问：“安然之时，真妄如何?”答：“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问：“实相如何?”答：“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问：“海岸老人行何功行?”答：“宗亦通，说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知客问：“人遭人谤，是何原由?”答：“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观恶言，是功德，此即成我善知识。”问：“谤人犹可，谤法如何?”答：“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余问：“宿业牵缠，如何解释?”答：“了即业障本来空，不了应须还夙债。”良久又云：“说者易，行者难，言行相应方可谈。”
    上人气概与众不同，据云住此三十余年，未曾下山，真不可多得。斯寺古有十景，《三生共话诗》云：“一个心而三个身，非真非假是何人。如今始得团团处，不尽情谈岭上春。”
    次日告别，至明月峰前谒三生塔，乃慧思禅师之塔。相传师于此历修三生，故名三生塔。塔院四面皆山，门前池塘。碧水苍山开慧性，疏钟幽磬破迷津。里许南台寺，晤澄清和尚。谈及石头希迁禅师，端州陈氏子，曹溪得度，遗命谒青原禅士，复入南台之东，有状如台，乃结庵其上，顿悟心宗，时号石头和尚。后有藏禅师示众曰：“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忘。不是息心除妄想，都缘无事可思量。”游大殿藏经阁，有日本僧梅晓六休所赠日本《藏经》一部。藏主培修，昔在天童相见，今遇于此。仍回丈室闲谈，主人云：“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是晚养息。考此寺乃衡岳之名刹，石头之古迹，梁天监特建。历代兴衰不一，近岁荒颓。淡云长老始谋兴复，并修祝圣、清凉等寺，及各处修缮，无不有求必应。此老缘法亦属希有。
    二十六日早，辞行。里许石头禅师塔，群峰四立，形如莲花，塔安于心。礼别南行，遥望岣嵝峰，殐立千百丈，连接霄汉。戴延之《西征记》：“岣嵝山上有神禹碑，大禹治水登而祭之，因梦玄夷使者。遂获金简玉字之书，得治水之要。”考衡岳七十二峰，其最尊者五：祝融、天柱、紫盖、石廪、芙蓉也，而祝融为最尊。祝融者，即古祝融氏，号赤帝，葬于衡山。自祝融下历诸峰，前后左右，均有径路可达。由南天门至上火场，让祖塔传法院南台寺，可历览云居赤帝诸峰之胜。由南天门至毗卢洞，过润泥塘。可历览芙蓉诸峰之胜。由南天门至下火场水帘洞，可历览紫盖诸峰之胜。由上封取径老龙池，至方广寺，可历览蓬莱、岣嵝诸峰之胜。祝融之前，为峰十有六。祝融之后，为峰十有单，其左其右，南有回雁，北有岳麓，共十九峰，合为七十二峰。下坡十二里，由岳庙回祝圣寺。
    二十七日早，与善因师往朱陵洞，俗呼水帘洞。七里至六角亭，坐观飞瀑。水出山腹，垂流与珠帘无异，但见其水，而不见洞，亦有三叠瀑布。稍息，回祝圣寺。
    二十八日早，辞行下山。三十里衡山县，城外清凉寺，淡老因公在此。淡老云：“我是专信净土，《法华》云：‘若人散乱心，入于塔庙中。一声南无佛，皆共成佛道。’散心称佛，尚成佛道，况深信切愿，何疑弥陀不接引乎?”并说：“云开堂乃昔韩文公祈云开处。文公宿岳寺，有诗云：‘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公信天信神信妖怪而不信佛，是见小而不见大，见末而不见本，见邪而不见正，适形学识之陋也。”
    次早搭船，淡公送至码头，曰：“君当为苦海之慈航。”余曰：“愿公为化城之导师。”合掌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