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诸帝与禅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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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清世祖与禅宗

    1644年,满洲贵族挥兵入关,攻取北京,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延续267年之久。

    顺治、康熙时期,清王朝肃清了国内的抗清势力,效法明代制定各项典章制度,实现了对多民族的有效统治。雍正、乾隆时期,清王朝整顿吏治,革除积弊,继续保持着国势强盛的生机。嘉庆以后,帝国由盛转衰,特别是1840年的鸦片战争暴露了清王朝的腐败与无能。在西方殖民主义者的入侵下,国家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从此翻开了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一页,禅宗也走完了封建社会最后的一段路程。

    清代诸帝继承明代的传统。采取了崇奉孔子、倡导理学、宣扬儒家伦理的各种措施。在思想统制方面,清代比明代还要严酷,禁止文士结社,以文字治罪,禁锢人们的思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们相当重视佛教的政治作用,自觉地把它作为加强统治的一种工具。

    清王朝为控制佛教,对建寺和度僧都颁布了法律条文。清初二十年间(1644—1663),官方掌握的僧尼人数远不及明代。据《大清会典》记载,康熙六年(1667),礼部统计全国僧尼118907人。在僧司设立和僧官任命方面,大都沿袭明代的制度。对度牒发放则实行较大的变动,顺治十七年(1660),下令免费发放。至乾隆初(1736—1739),共颁发各省度牒340112张,国家掌握的僧尼人数大幅度增加。针对这种情况,又明令度牒可以师徒相传,朝廷不再另发新牒,实际上是承认私度合法。乾隆十九年(1754),又以僧道度牒无关紧要为由,明令废止。这种松动和废止,都与雍正时采取“摊丁入亩”的赋税改革有关。清廷将人丁税与田亩税合一,依据占有土地的面积统一征收赋税,这样具有免役作用的度牒便随之失去了意义。正如清人所说:“度牒亦废,盖以丁归地,则不须报牒免役也。”①

    随着人口的增加,僧尼人数也在持续增长。据太虚在《整理僧伽制度论》中估算,清末僧尼约有八十万。但是,清代禅宗的兴衰,与僧尼人数的增减没有直接联系。清初官方掌握的僧尼人数较少,对佛教的控制严厉,恰巧禅宗最为兴盛。清中期以后,尽管僧尼人数大增,禅宗却再也没有呈现出昔日的兴旺。

    清初,农民的反满起义不断发生,明朝旧臣的反抗更是震撼着清廷。反清复明情绪也波及到佛教界。一部分明朝官僚子弟甚至宗室成员剃发出家,著名的有戒显、函可、澹归、药地、檗庵、担当、大错、石涛、八大山人、石溪、渐江等。这种情况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注意。茆溪行森曾对顺治说:“近三十季来,则世家公子、举监生员,亦多有出家者。浙直素称佛地,觉似不如广东矣。”②明朝遗民或为僧,或为施主,扶植佛教,促进了江南禅宗的兴盛,也增强了禅宗不满清统治的政治倾向。

    满洲贵族入关前已接触了藏传佛教,并鼓励它在内地流传。对于入关后接触的汉地佛教,特别是江南禅宗,尤为关注。最先与禅宗关系密切的是顺治和雍正。

    清世祖顺冶(1644—1661)曾多次召见江南著名禅师。这不仅是出于他个人对禅学的喜好,而且更是想借助他们的声望和影响,协助清廷治理佛教,宣扬清统治的合理性,从而起到缓和民族矛盾的作用。其中有憨璞性聪、玉林通琇及其弟子茆溪行森和木陈道忞,都属于临济宗。

    世祖曾说:“朕初虽尊象教,而未知有宗门耆旧,知有宗门耆旧,则自憨璞始。”③憨璞性聪(1610—1666),福建延平顺昌县人,十五岁出家,十八岁剃度,随费隐通容的弟子百痴元禅师习禅。自顺治六年(1649)开始,在浙江住持多处寺院,顺治十三年应北京士绅和僧侣之请北上京城,住城南海会寺。次年,世祖到寺见性聪,请他住万善殿。

    世祖很看重性聪,到万善殿时,传话“驾到不用和尚接送,不行礼拜”④。他最欣赏性聪之处,是其持戒严谨,善于治理寺院。顺治十六年的《敕书》说:“禅僧性聪,戒律清严,规模淳朴”,“弘阐清规,信无惭于福地”。⑤他此后的帝王衡量僧人优劣,都把信守和弘扬戒律清规放在首位。世祖通过与性聪交谈了解江南禅宗情况,以网罗更多有影响力的禅师。顺治十五年,他让性聪专门开列了一个“南方尊宿”的名单,于是按名单诏见木陈道忞。性聪恐其不愿应诏,特地送去书信,颂扬顺治是“佛心天子”,“笃信于佛乘”,“宽忍恕礼以待人”,劝道忞“不吝洪慈,慨然飞锡,莫负圣明之诚心,有失宗门之正信”。⑥

    在以后召见的江南诸禅师中,世祖重用的是玉林通琇、曾分别于顺治十五年和十七年两次下诏请其入京。要他主持京城戒坛:

    末法比丘,少奉戒律。其口谈无,而行在有者,又如麻栗也。此欲于都城建立皇坛,俾衲子一千五百人众,受毗尼戒……然非禅师为羯磨,正恐以最上慈航为人天阶级耳。⑦

世祖的目的很清楚:利用通琇在禅众中的声望,治理整顿佛教,使僧尼守戒奉法。通琇因此而获得“大觉普济能仁国师”的赐号,他也是世祖给予“国师”称号的唯一一个江南禅师。

    世祖对江南禅学的内部结构并不了解。例如:当他听说曹洞宗僧人三宜明盂常为僧人讲经时很不满意,认为:“既称宗师,当提持向上事,讲经即不相宜。”⑧他并不知道,清初的禅师与《五灯》中记载的禅师已大不相同,他们中的许多人已把讲经、念佛、修忏等等纳入了禅的范围。顺治本人的确喜好参禅,然而他最喜好的参禅活动,就是禅僧们在他面前借机语酬对恭维“皇上”,宣扬清王朝统治的合理性。他与道忞的一段问答可算是一个典型:

    上一日问:梁武帝见达摩,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意旨如何?师云:丝包持石。上云: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又作么生会?师云:铁里泥团。上云:今问老和尚,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云: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上云:对朕者谁?师云:即日恭惟皇上圣躬万福。⑨

梁武帝与达摩问答的这段公案,是唐以后的禅宗僧人精心琢磨出来的机语,表达了禅宗否定外在权威、主张凡圣无别、倡导自证自悟的教义。帝与达摩的简短问答并不难懂,顺治让道忞解释,则是一大难题。因为如何曲解,也不会让顺治听了高兴。道忞的机敏就表现在不作正面回答,而是用“丝包持石”、“铁里泥团”一类“玄言”,暗示达摩的答语不能从字面理解,而是别有玄理,即“第一义谛”:清世祖顺治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君王,清取代明是绝对的合理。正因为道忞有如此不凡的阿谀本事,所以顺治与他交谈的话题最多,几乎无所不谈。

    明末清初,西方天主教以耶稣会为主体,在东南沿海省份相当活跃。顺治曾与道忞讨论过这个问题。

    上遂问师:天主教书,老和尚曾看过么?师曰:崇祯末季,广闽盛行其说,有同参唯一润者,从福建回,持有此书,因而获睹。上曰:汤若望曾将进御,朕亦囗知其详意,天下古今,荒唐悠谬之说,无逾此书,何缘惑世反从其教,真不可解。师曰:此含生之所以出没三途如游园观,盖邪见为之纠缠也。⑩

顺治把天主教教义视为最荒谬的学说,道志则诅咒天主教徒是沉沦于苦海而自以为乐。顺治对洋教的这种态度,在有清一代大体未变;佛教则与儒教一起,成为反洋教的舆论中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的立场同广大民众的情绪还是一致的。

    总的说来,清世祖对江南禅宗曾有意识地进行过政治清理,但他笃信佛教和禅的倾向也很明显。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董鄂妃病死,他执意出家,就是突出表现。

    二、清世宗与禅宗

    在清初诸帝中,对禅宗认识最深刻,因而控制也最严厉的,乃是清世宗。他曾广泛阅读禅籍,详细评论禅学,积极干预禅宗的内部事务,力图通过对禅僧的生活方式、修行实践和禅学理论进行全面分析,为他们制定不可违反的金科玉律,给禅宗的发展划定不可逾越的界限。

    清世宗雍正接触佛教之初,就把世俗佛事与禅学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认为禅学不属“如来正教”。他说:“朕少年时喜阅内典,惟慕有为佛事。于诸公案,总以解路推求,心轻禅宗,谓如来正教,不应如是。”在对待佛教问题上,他“惟慕有为佛事”和“心轻禅宗”的态度终生未变。他早年受喇嘛教僧人影响较大,推崇章呼土克图,称其为“真再来人,实大善知识也”,相互来往时间颇长。他说:“藩邸清闲,时接茶话者十余载,得其善权方便,因知究竟此事……章呼土克图国师喇嘛,实为朕证明恩师也。”他早年也接待过不少禅师,但对他们的说教总是心存疑虑,不愿轻信,往往请章呼土克图为其判定正邪是非。临济宗的迦陵性音曾辅导他研究五家宗旨,结果适得其反。他说:

    向后性音惟劝朕辨五家宗旨。朕问:“五家宗旨如何研辨?”音云:“宗旨须待口传。”朕意:是何言欤?口传耳授,岂是拈华别传之旨?堂堂丈夫,岂有肯拾人涕唾?从兹弃置语录,不复再览者二十年。

他否定“口传耳授”,把研读语录说成是“拾人涕唾”,可见他对禅宗蔑视之甚。

    清世宗即位(1723)以后,十年间“惟循周孔之辙”,再没有过问佛教和禅宗的问题。在他看来,当时的禅僧“实明者少,逐块之流,徒劳延伫;求名之辈,更长业缘”。(11)

    然而清初的禅宗,尤其在江南地区,却是一股拥有众多信徒、影响很大的社会力量。对于政治特别敏感的雍正,是不会长期忽视的。雍正十一年(1733),他借口禅学弊端太多,禅僧腐败严重,以维护佛教和禅宗的名义,对禅宗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清算和整顿,有关内容集中反映在他编著的《御制拣魔辨异录》和《御选语录》中。

    《御制拣魔辨异录》是打着维护圆悟禅学的旗号,专为摧垮法藏禅系而作的。雍正在相当于序言的《上谕》中指出:

    朕览密云悟、天隐修语录,其言句机用,单提向上,直指人心,乃契西来的意,得曹溪正脉者。及见密云悟录内,示其徒法藏辟妄语,其中所据法藏之言,骇其全迷本性,无知妄说,不但不知佛法宗旨,即其本师悟处,亦全未窥见。肆其臆诞,诳世惑人,此真外魔知见……如魔嗣弘忍,中其毒者,复有《五宗救》一书,一并流传,冀魔说之不朽,造魔业于无穷。

在这里,世宗御定圆悟及其支持者圆修是已经证悟的宗师,所言契合禅理,全是正确的。相反,法藏及其弟子弘忍则迷失本性,其言论都是“无知妄说”、“外魔知见”。于是,长达八卷的《拣魔辨异录》逐一批驳法藏系的观点,其中涉及的问题很多,论证也很烦琐,总体上是因袭圆悟的说法,并无新的见解。

    世宗特别深恶痛绝于法藏一系的重要理由,是说他们结交士大夫:“今其魔子魔孙,至于不坐香,不结制,甚至于饮酒食肉,毁戒破律,唯以吟诗作文,媚悦士大夫,同于娼优伎俩,岂不污浊祖庭?若不剪除,同是诸佛法眼,众生慧命,所关非细。”据此,勒令“天童密云悟派下法藏一支,所有徒众,着直省督抚,详细查明,尽去支派,不许蔓入祖庭”。这等于是株连九族式的镇压。此外,还下令毁掉法藏、弘忍的语录和著述,禁止流传。

    明清之际的南方士大夫普遍具有抗清扶明的意识,但有一部分以名士自居,在严重的民族危机时刻依然吟诗作文、饮酒狎妓。随着明遗民流入佛教,怀念亡明的情绪和某种颓废的风气无疑也波及到禅宗。因此,不守戒律,与怀旧的士大夫交往,就成了清代初期江南禅宗的普遍现象,也成为清廷特别警觉的现象。取缔法藏一系,不过是杀一儆百。

    《御选语录》共十九卷,前十一卷选录了晋唐宋明清各代十四人(12)的“语录”;第十四至十八卷是“历代禅师语录”,系依据《正法眼藏》、《指月录》、《教外别传》和《禅宗正脉》等选辑;第十二卷是世宗为亲王时的“语录”;第十三卷是云栖祩宏的著作;第十九卷为“当今法会”,即经过他的指导的一些亲王、大臣和僧人有关参禅证悟的诗文。他写的二十余篇《序》和《上谕》放置在有关“语录”的各卷前后。他对前十一卷选的人物特别重视,指出:“是数大善知识,实皆穷彻洞本,究旨通宗,深契摩诘不二法之门。曹溪一味之旨。”(13)实际上,这十四个人中,不但有禅宗以外的僧人,还有道教徒。因此,他把这些人统称为“究旨通宗”的“大善知识”,不过是为了明确清廷的价值标准,为他统治下的僧侣确定应该效法的师范。

    与此相应,世宗还钦定了禅学应该涉足的范围:

    第一,“宗教之合一”。把僧肇列为《御选语录》中的第一人,世宗有个解释:

    朕阅肇法师所作《般若无知》、《涅槃无名》、《空有不迁》、《形山密宝》诸论,非深明宗旨,何能了了如斯?以此讲经,正是不立文字。诸佛慧命,奚隔封疆,有何今古?岂得谓菩提达摩未来以前,震旦无宗旨哉?(14)

说达摩来华以前,中国佛教即有禅宗宗旨存在,这话不一定错;僧肇的论文中含有以后禅宗阐发的思想,也是事实;但说像僧肇那样作论讲经,“正是不立文字”,却是只有权势者才能成立的逻辑。他的目的,在于强调“讲经”的重要性,以促进“宗”与“教”的一致。他在第十三卷的《御制序》中重申:“朕于肇法师语录序,已详言宗教之合一矣。”

    与强调义学法师也深明禅宗宗旨的同时,世宗还认为道教徒同样可以明见本性。他把道士张平叔(紫阳)称为“禅仙”,收录了他的著述,并加以说明:

    紫阳真人作《悟真篇》,以明元门秘要,复作颂偈等三十二篇,一一从性地演出西来最上一乘之妙旨……篇中言句,真证了彻,直指妙圆。禅门古德中,如此自利利他,不可思议者,犹为希有……刊示来今,使学元门者,知有真宗;学宗门者,知惟此一真实,余二即非真焉。(15)

    张平叔是道教徒中三教合一论的提倡者,他以为,“老氏以炼养为真”,“如其未明本性,则犹滞于幻形”,因此把禅宗的“明心见性”也当作道士必修的功课。世宗难得找到这样一个代表人物,使他能把佛教内部的“宗教之合一”,扩展为佛教与道教的合一。其合一的基础,实是儒释道共同主张的心性说,即清帝国官方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二,禅净兼修。关于辑录云栖祩宏的著作,世宗的说明是:

    ……及明莲池大师,专以此(指净土法门)为家法,倡导于浙之云栖。其所著《云栖法会》一书,于本分虽非彻底圆通之论,然而已皆正知正见之说。朕欲表示净土一门,使学者宴坐水月道场,不致岐而视之,误谤般若,故择其言之融合贯通者,刊为外集,以示后世。(16)

意为祩宏虽没有“彻底圆通之论”,但他弘扬净土法门,仍是“正知正见”。“至于净土法门,虽与禅宗似无交涉,但念佛何碍参禅,果其深达性海之禅人,净业正可以兼修。”(17)其实祩宏也是主张禅净兼修的,不过是以净业为主罢了。

    第三,禁止呵佛骂祖。世宗在编选语录时指出一些著名的禅师不能入选,即“如傅大士、如大珠海、如丹霞天然、如灵云勤、如德山鉴、如兴化奖、如长庆棱、如风穴沼、如汾阳昭、如端师子、如大慧杲、如弘觉范、如高峰妙,皆宗门中历代推为提持后学之宗匠,奈其机缘示语,无一可入选者”(18)。并对这些人分别作了批判,其中抨击丹霞天然和德山宣鉴最为激烈。对于天然,他说:

    如丹霞烧木佛,观其语录见地,只止无心,实为狂参妄作。据丹霞之见,木佛之外,别有佛耶?若此,则子孙焚烧祖先牌,臣工毁弃帝王位,可乎?

    他对德山宣鉴的呵佛骂祖更是痛斥不绝,连曾收录宣鉴言论的性音也不放过:“如德山鉴,平生语句,都无可取,一味狂见恣肆。乃性音选《宗统一线》,采其二条内,一条截去前后语言,专录其辱骂佛机不堪之词,如市井无赖小人诟谇,实令人不解是何心行。”又说:“释子既以佛祖为祖父,岂得信口讥诃,譬如家之逆子,国之逆臣,岂有不人天共嫉,天地不容者。”

    从这里可以看出,雍正对于“禅”实在是隔膜得很,他把禅宗追求精神的超脱,如“无心”之类,视作“狂参妄作”;把禅宗要求摆脱的种种道德伦理观念,视为天经地义、不可悖逆的圣教,所以他要把天然、宣鉴等斥为“逆子”、“逆臣”了。

    第四,贬黜颂古,创立雍正禅。世宗反对参禅者在钻研公案上下工夫。他说:“拈代偈颂四者,颂为最后,学人于颂古切用功夫,遂渐至宗风日坠。此端一开,尽向文字边作活计。”(19)在他看来,参学拈古、代别、诗偈、颂古,研究公案,无助于证悟。他提倡恢复禅宗的“了悟自心”的传统。然而,据他考察,古往今来,刻苦参禅的僧人“如麻似粟,而了悟自心者,凤毛麟角”。于是他自己创造了一种参禅方法,在他的指导下,“自春至夏,未及半载,而王大臣之能彻悟洞明者,遂得八人。”(20)参的是什么?悟的又是什么?难得其详。但从皇十七弟果亲王那里可以略窥一斑:“俗则居家,僧则秉教。为臣常忠,为子当孝。能尽伦常,即为玄妙。”(21)据此,“自心”即“性”,就是儒家以忠君孝亲为核心的伦常。彻悟的体现则是各安本分,笃守这些伦常。这种禅法,在禅宗史上罕见,无以名之,暂称其为“雍正禅”。

    总之,世宗直接干预禅宗内部事务,以帝王的身份扮成当代大禅师,消除禅宗叛逆者的成分,把它完全纳入服从和服务于王权需要的轨道。随着清政权的巩固,禅宗再也不能恢复自己独立的特色了。

    三、清前期禅宗的基本特点

    雍正干预禅宗内部事务,是清代禅宗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以前,新旧王朝更迭造成的社会动荡尚未完全平息。禅宗依然保持着明万历年以来持续高涨的势头。突出表现是宗派势力发展,传播地区扩大,涌现出一批有影响的禅师;禅宗的典籍大量编集刊刻。雍正以后,禅宗明显衰落,尽管许多支派仍有严整的传承系统,有比较固定的基地,禅僧的数量继续有所增加,但思想既无创新,对社会的作用也大大缩小。

    清初的禅宗,基本上是明后期兴起于江南的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下分天童系和磐山系,曹洞宗下分寿昌系和云门系,这四系构成了有清一代禅宗派系的主体。江南依旧是禅宗的重要基地。广东、福建在明遗民的支持下,出现了超过“浙直佛地”的兴盛局面;福建还是禅宗向日本传播的主要口岸。一部分能够迅速改变政治态度的江南禅师,受到清王朝的欢迎,北上京城地区传禅。相反,遭到流放的禅师,则在辽宁千山建起新的禅学中心。以破山海明为代表的僧人,为躲避战乱,传禅巴蜀,使禅宗扩大到川滇黔地区。

    在新旧王朝更迭之际,禅宗内部的政治气氛也浓烈起来。一些禅师曾为挽救明王朝而奔走疾呼,与明遗民保持着密切联系,曹洞宗的觉浪道盛和祖心函可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而临济宗的憨璞性聪、玉林通琇、茆溪行森、木陈道忞等人,则是与清王朝合作的代表。禅僧在政治上的分化,给禅宗的宗派斗争增添了新的内容。

    明末,禅僧强调有选择地继承佛教和禅宗的遗产,非经毁教、贬抑净土等思潮也一度盛行。清以后,逐渐强调“集大成”,要求不加区别地继承一切佛教遗产。“集大成”的理论和实践,比北宋以来的“宗教一致”、“禅净兼修”等涵盖的内容要广泛得多,这使禅宗与民间的佛教信仰完全融合了。

    清初关于禅学的论辩也很激烈,但争论的问题停留在对古禅师语录中个别语句和一些公案的理解上,理论意义微乎其微。清中叶以后,连这样的论战也不复存在了。清代前中期,禅宗僧人所面临的禅学问题不是发展与创新的问题,而是用官方佛教对禅学进行改造、清洗的问题。这既迎合了民间佛教信仰的需要,也是帝王意志的体现。

    这个时期编集的禅宗典籍相当多,除了大部头、多卷本的《语录》之外,还出现了多种禅宗灯史著作。这些灯史的特点是:多选集已有的史传,在传承关系上作文章。费隐通容于顺治十一年(1654)编成的《五灯严统》,即是其中的代表。《五灯严统》共二十五卷,前二十卷抄自《五灯会元》。此书在记述禅宗系谱方面有自己的观点:其一,承袭北宋慧洪以来的说法,将云门、法眼两宗定为南岳怀让一系;其二,把曹洞宗无明慧经列为嗣法未详。慧经一系是清初禅宗四大系之一,著名的禅师很多,因此激起曹洞宗僧人的强烈不满。一些禅师围绕《五灯严统》展开了激烈辩论,论著不少,但中心问题不过是考证天皇道悟与天王道悟的真伪与传承,论证无明慧经一系是否曹洞正脉等。此外的灯史僧传还有超永的《五灯全书》一百二十卷,本皙的《宗门宝积录》九十三卷,性统的《续灯正统》四十二卷,净符的《祖灯大统》十八卷,通问的《续灯存稿》十二卷,道忞的《禅灯世谱》九卷,纪荫的《宗统编年》三十二卷。另外,通醉的《锦江禅灯》二十卷、如纯的《黔南会灯录》八卷属于禅宗的地区史传,价值较高。

    清代前期,不少有重大影响的士大夫纷纷皈依佛教,如宋文森(?—1702)、毕奇(?—1708)、方以智(1611—1671)、黄宗羲(1610—1695)、周梦颜(1656—1739)、彭绍升(1740—1796)、罗有高(1734—1779)、汪缙(1725—1792)等。他们研习的佛教经典(包括禅宗语录),编撰和注释的著作,既有弘扬禅宗的,也有弘扬其他宗派的。他们接受的佛教,有禅,也有净土。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禅学在士大夫阶层中的影响和地位已经下降。

    ①《癸巳存稿》卷一三。

    ②《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三。

    ③《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六。

    ④冯博:《明觉聪禅师塔铭并序》。

    ⑤见《明觉聪禅师语录》卷首。

    ⑥见《明觉聪禅师语录》卷一四。

    ⑦《玉林禅师语录》卷首。

    ⑧《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三。

    ⑨《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二。

    ⑩《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三。

    (11)上引均见《御选语录》卷一八。

    (12)十四人是:僧肇、永嘉玄觉、私圣寒山、合圣拾得、沩山灵祐、仰山慧寂、赵州从谂、永明延寿、云门文偃、雪窦重显、密云圆悟、玉林通琇、紫阳真人张平叔、茆溪行森。

    (13)《御选语录·御制总序》。

    (14)《御选语录》卷一《御制序》。此中提到的《形山密宝》当指《宝藏论》,为后人伪托僧肇的著作。

    (15)《御选语录》卷八。

    (16)《御选语录》卷三。

    (17)《御选语录·御制总序》。

    (18)《御选语录》卷一四。

    (19)《御选语录》卷一八。

    (20)上均引自《御选语录》卷一九。这八个王公大臣是:皇十六弟庄亲王爱月居士,皇十七弟果亲王自得居士,皇四子和硕宝亲王长春居士,皇五子和硕和亲王旭日居士,多罗平郡王福彭如心居士,大学士伯鄂尔泰坦然居士,大学上张廷玉澄怀居士,左都御史张照得天居士。

    (21)《御选语录》卷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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