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周统一北朝(578)三年,为隋所代(581),又八年,隋灭南朝陈而统一全国(589),到隋大业六年(610),约二十多年的时间,国家相对稳定,人民比较安康。但继之而来的炀帝的暴政和隋末遍地的战火,使全国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唐王朝南征北战,直到武德七年(624)和贞观二年(628)先后平定江南和朔方,封建国家才逐步繁荣昌盛起来。在这半个世纪中,政权归属屡屡更迭,大规模的内外战争频频发生,人民的大量逃亡和阶级结构的急剧变化,都给佛教的发展以新的刺激,其中尤以禅僧的发展速度最快。此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社会原因对佛教的影响也很大。
一、北朝和隋唐的佛教政策与禅僧队伍的变化
北朝统治集团的宗教政策是很不一贯的。从总体上说,自魏太武帝灭佛(444)失败以后,历代王朝不管还有多少检括、沙汰的限制,对佛教大都采取扶植利用的态度,所以僧尼寺院的数量始终持续上升,居高不下。到北周武帝晚年(577)攻占齐北方佛教重镇邺都,下令全境灭佛,拆毁寺院和佛像,焚烧经书,勒令还归编户的僧尼近三百万人,其中得到满意安排的大约为数极少,绝大多数是四散奔逃,一部分隐匿山林村落,一部分南下谋生,本是相对合法的释子,如今变成了无籍的野人;原本对矛盾重重的社会起着某种协调作用的因素,一下子变成了加剧动荡的力量;曾经在民间流行数百年的信仰,一旦被禁,其带来的不安也是意料中事。因此,杨坚取得政权以后,立即大力恢复和重建佛教,这一举措有着非常现实的社会政治意义。从开皇元年(581)二月开始,隋文帝不断诏令修寺建塔,目的主要是招徕游僧入寺安居。开皇十年,隋文帝接受昙迁的建议,敕准此前所有僧尼私度者,并听出家,“率土蒙度数十万人”①,其中以流亡的禅众居多。
道宣指出“隋高造寺,偏重禅门”,也反映了隋王朝扶植佛教的用心主要在安抚禅众,但效果并不理想。据《历代三宝记》统计,截至开皇十七年(597),“见即僧尼将二十万,支提寺宇向出四千”,全国的寺庙和僧尼数都不到北周一隅的十分之一。唐初傅奕排佛,声称当时僧尼20万,道宣谓,佛、道二众其实不满7万。又经过200多年,到唐武宗时(841—846),舆论认为僧尼已多到国家承受不了的程度,但可以统计到的,也只有26万人,寺庙增加到44600所(其中官寺4600所),平均每寺不足6人。佛寺数量比北周多出三分之一,说明有唐一代为安置僧侣是很下本钱的。但僧尼总数依然不到北周的十分之一,说明即使在寺的僧尼也在逃避国家统计;或者有些寺院属于私建,本来就不在统计之内。
此外,唐代严格控制出家人数,屡屡搜括私度,而效果极微。《续高僧传·志超传》谓,唐初严敕私度,而禅师志超“曾无介怀,亲度出家者四人”。道宣是用赞赏的口气来写这种现象的,而僧侣们也以违禁私度为荣。在《静琳传》中,道宣说:“度杂公私,宪章有叙;故使外虽禁固,内实流通。”就是打着“宪章”(指僧众内部的章法)的旗号私度,故“内实流通”显然是普遍存在的事实。开元十八年(730)以后,国家强化了度牒制度,不经官方承认,不入官寺籍簿,即是非法。由于国家的统一控制,一个剃度者想按正规手续得到僧籍,往往得经数十年的努力。事实上,中央既无办法解决流民问题,地方官吏也就没有办法制止私度,甚至出现纵容和保护私度的现象,所以度牒的施行,不但没有制止劳动力继续向释门流动,反而使更多的僧侣流散在国家的监管之外,致使禅众的来源总是连绵不断。安史之乱,开鬻牒一途,贫困的逃亡者更难得到合法身份,从而加重了禅众的失控。
促进禅宗形成的诸多条件中,还有另外一个因素也不容忽视,那就是禅众中文化结构的变化和领袖人物素质的提高。北周灭佛,首当其冲的是义学僧侣,也就是佛教中文化层次最高的,一般都是高踞官寺、享有权势的那部分官僧。他们被迫南下,除少数上升为新朝的新贵外,多数流入禅众之中。南方变动也很大,自梁末到陈隋,把持建业佛教、统帅江南僧侣的主要是三论宗人,受到打击最重。唐代建国,李世民支持强调后天教化、重视修持的玄奘系统,极端冷落口谈虚无、行为不羁的原来那批贵族僧侣,致使三论宗系实际解体,不得不流落到底层中,于江南游动。他们中的不少人学识广博,文化水平很高。此外,由于政权更替频繁,隐匿到僧侣中的皇亲贵戚、官僚军士明显增多,更直接地带进了传统的儒道思想,增强了组织群体生活的能力。一般来说,禅僧众的文化水平是极低的,但他们的领袖人物则恰恰相反,绝不低于同时代的任何知识僧侣,仅仅是因为他们大都不愿公开身世遭遇,世人难得其详罢了。从后来参与隋王朝佛教决策的昙迁那里,大体可以了解隋唐禅众领袖人物的一般经历。
昙迁,博陵饶阳人,自幼受北齐中散大夫国子监祭酒博士的舅父传授《周易》,以及《礼》、《诗》、《书》、《庄子》、《老子》等书,以为“李、庄论大道,《周易》辨阴阳;可以悟幽微,可以怡情性”。由此“留心《庄》、《易》,归意佛经”。遂投师出家,被誉为“当类弥天”(指东晋道安)。初学《胜鬘》,再历邺下讲肆,继窜形林虑山(在河南林县),精研《华严》、《十地》、《维摩》、《楞伽》、《地持》、《起信》等。逮至周武毁法,逃迹金陵,栖道场寺,得习旧译《摄大乘论》,兼为国子博士,讲论《庄》、《易》。陈亡之际,转移彭城(江苏徐州),创北土摄论学,弘扬《楞伽》、《起信》,受到地方长官和尚柱国贺若弼的支持,为隋皇所征(587),特别承担招收逃僧、建造禅寺、绥缉法侣的任务。②
像昙迁这样最终腾达的禅师为数极少,但有他这样的经历而终生处于下层的禅师,在周、陈、隋、唐四朝却相当普遍。他们随着形势的变化而游动,不再像南北朝时那样依附于某个域外僧侣诵经修禅,而是独立自主,融会儒道,特别是《易》、《庄》等杂说,糅合北方地论学和楞伽学、南方摄论学和三论学,创制出适应社会生存条件和个人机遇体验的思想观念,用讲说或注疏的方式表达出来。昙迁所讲说的《大乘起信论》,可以说是集中总结和概括了这类禅师的宗教哲学的成果。
二、《起信论》与禅的理论模式
《大乘起信论》题马鸣作,真谛译,大约出现在周隋之际。关于它的真正作者,至今尚有争议。它的最早注疏者是昙延和净影慧远。慧远是法上的弟子,著名的地论学者;昙延亦习《十地经论》,自称梦中马鸣曾授以经义。所以在隋唐两代就有人怀疑《大乘起信论》为伪托之作,或即地论师撰。应该补充的是,即使是出自地论师,那也是已经败落的地论学,是蕴涵有儒释道多重因素的产物。
《起信论》对于禅宗形成的思想影响是巨大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起信论》将世间和出世间一切现象的最高本体和最后本源,统统归结为“一心”。“一心”是“智”,是“理”,是“觉”,是“佛”,或叫作“佛性”、“真如”、“如来藏”,表示一切佛教净法均在“一心”中,具足圆满。由于此心一切众生皆有,与普通人并不疏远,故又名“众生心”。据此,对佛教的信仰,说到底是“自信己性”;所有佛教的修行,就变成了唯一的修心。从楞伽师提倡以“诸佛语心”行禅,到这里给“心”以概括而明确的佛教本体论的意义,使禅僧不时发出的那种摆脱外力崇拜、唾弃偶像权威的言行,得到一种新的自觉。
第二,《起信论》主张心性无染,心性本净,但“净”不是“空”,也不是“有”,而是“不动”,所谓“心性无动”。因此,“净”即是“静”,而“静”既是“理”,也是“觉”。所以,只要一心“不动”,那就是契合真理,达到觉悟,也就是佛。“静”的含义是“无念”,“无念”的根本标志是无分别;从消除善恶是非、爱憎苦乐,到泯灭主客观的界限,令修行者完全处于一种物我两忘的无差别境界。《起信论》把一心由“静”到“动”,解释为世俗世界得以发生的原因;而由“动”到“静”,则是众生成佛之道。这样,大大简化了传统佛教烦琐的心理分析,和从恶向善、由染转净的艰难修持。
第三,《起信论》提出:“若行若住,若卧若起,皆应止观俱行”。禅不排除坐,但不限于坐,最重要的是要贯彻到日常生活中。这些思想原则,为禅宗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导。禅宗在此后的发展中,虽然说法纷纭,行为各异,而基础理论始终没有超出《起信论》的模式。
由于禅众的增加和失控,加上新兴的佛教心学对于寺塔经像和义学戒律的冲击,使佛教的面貌为之一变。
三、初唐定学诸相和禅僧南流
道宣讲到唐初城邑佛教的情况时说:
世有定学,妄传风教,同缠俗染,混轻仪迹。即色明空,既谈之于心口;体乱为静,固形之有累。神用没于词令,定相腐于唇吻。排小舍大,独建一家;摄济住持,居然乖僻……顷世以来,宗斯者众,岂不以力劣兼忘之道,神顿绝虑之乡乎?
又说:
褊浅之识,隳惰之流,朝入禅门,夕弘其术,相与传说,谓各穷源。
顷世定士,多削义门,随闻道听,即而依学,未曾思择,扈背了经。每缘极旨,多亏声望,吐言来诮,往往繁焉。或复耽着世定,谓习真空;诵念西方,志图灭惑。肩颈挂珠,乱掐而称禅数;纳衣乞食,综计以为心道。③
某些禅僧游身愦闹,混同尘嚣,其事由来已久,而于隋唐为烈。不以静心为务,反以词令争胜,也是都邑禅僧的通病。从律师的身份看,这比楞伽师还糟,当然是不足取的。但从中国佛教的整体历史看,禅僧的这种为正宗佛教所不能容忍的地方,正是促进它自我丰富和自我发展的因素。进入山林的禅众,在表现形式上又有不同,但其悖逆佛教传统决不比都邑禅僧逊色。道宣言中尤可注意的是,“朝入禅门,夕弘其术”,说明“禅师”已可速成;“排小舍大,独建一家”,表明禅众极乐于拉帮立宗,这一特点在山林僧众中更为突出。
从全国大局来看,经过北周灭佛和隋唐之际的战乱,以长安、洛阳、邺都为中心的中原地带发生过两次大规模的僧众流动。流动的方向,东西南北都有:东向辽东,西向西蜀,而主流则是一北一南。往北进入今山西、河北境内诸山,直达雁门关。在周隋和隋唐之间,他们有很大的势力,初唐以后逐渐销声匿迹,罕为人知。向南则广布淮南江表诸郡和荆襄地区,日益发达,最终成为禅宗的真正发祥地。
在东晋时,南方即有少数禅师出没,其所行处,亦有虎避蛇走、山神归依等传说,但聚徒者少,独来独往者多,近似隐遁的名士处士。像支遁的“宴坐山门,游心禅苑,木食涧饮,浪志无生”④之类,是颇有代表性的。其他像竺昙猷,有弟子十余人,是又一种类型,为数不多。他们的游止地区,多在浙江诸山,特别是会稽、剡县(嵊县)、始丰、余姚,以及天台、瀑布、灵溪、四明等山水秀美地带。及至刘宋,觉贤、慧观等在建业建立译场,同时传习禅法,而专业的禅僧仍未形成一种有影响的力量。“逮于梁祖,广辟定门,搜扬寓内有心学者,总集扬都”。“又于钟阳上下,双建定林,使夫息心之侣,栖闲综业。于时佛说虽隆,多游辩慧,词锋所指,波涌相凌,至于征引,盖无所算。可谓徒有扬举之名,终亏直心之实。”⑤
从表面上看,梁武帝推崇禅学,但在他治内搜集“心学”之士集中于建业城内,或安置在钟山的上下定林寺,目的实出于羁縻——或使禅师们游于“辩慧”,或不断“征引”,总在于使禅僧领袖远离民众。尤其避免他们妖异惑众。因此,南朝的禅僧同北朝相比,不论在规模上和性质上都有很大差别。
然而,随着北周以来北禅持续南下,流民大量向江淮涌入,禅学的重心也在向南迁移,其标志就是初唐道信和法融两支禅系的崛起。
①《续高僧传·昙迁传》。
②参见《续高僧传·昙迁传》。
③《续高僧传·禅论》。
④《高僧传·支遁传》。
⑤《续高僧传·禅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