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肃、李翱的天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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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中叶起,随着三教关系的逐步深化,儒、释间的相互了解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除了佛教高僧如神清、宗密等提倡与儒家一致的心性本具忠孝义理的思想,儒家学者也注意吸收佛教的心性学说,形成系统的儒释心性会通理论,著名学者梁肃、李翱、柳宗元、刘禹锡等是这方面的代表。其中,刘禹锡偏爱禅宗,对禅学兴趣盎然;李翱兼学禅和天台,于天台教义有一定造诣;梁肃专修天台教义,系天台宗的著名俗弟子,对天台教义的弘扬作出过重要贡献;柳宗元兼学天台和禅,而于天台义理有所偏爰。唐中叶天台佛教的中兴也与这些儒家学者的护法活动有关;正是在这些佛教居士们的支持和声援下,唐代天台宗在湛然之后的一段时期内,仍然保持着较高的学术地位,具有较广泛的社会影响。

    梁肃(753—793),字敬之,一字宽中,安定(今甘肃泾川)人。以儒学著称。大历(766—779)、贞元(785—805)时期的复兴古文运动,以梁肃最称渊奥。他曾任校书郎、监察御史、右补阙、太子侍读、翰林学士等职。善奖引后进,曾先后荐举韩愈、欧阳詹等人登第。其古文得李华、独孤及的传授,其思想则颇受天台教义影响。

    梁肃的佛教思想,直接来自天台荆溪湛然。据梁肃所撰《常州建安寺止观院记》所述,沙门法禺立止观院于建安寺西北,“与比丘众劝请天台湛然大师,转法轮于其间,尊天台之道,以导后学”。并说:“小子忝游师门,故不敢不志。”(《全唐文》卷五一九)此后,又撰《维摩经略疏序》,序中写道:“肃尝受经于公门,游道于义学,虽钻仰莫能,而嗟叹不足,故序其述作之所以然。”(《全唐文》卷五一八)这表明,梁肃系湛然的俗弟子,并受到湛然的器重。建中二年(781),梁肃尊师命,撰《修禅道场碑铭》,其中云:“左溪门人之上首,今湛然大师,道高识远,超悟辩达,凡祖师所施之教,形于章句者,必引而申之。后来资之以崇德辩惑者,不可悉数。盖尝谓肃曰:是山之佛陇,亦邹鲁之洙泗。妙法之耿光,先师之遗尘,爰集于兹……汝,吾徒也,盍纪于文言,刻诸金石,俾千载之下,知吾道之所以然!小子稽首受命,故大师之本迹,教门之继明,后裔之住持,皆见乎辞。”(《全唐文》卷五二○)这表明,湛然对梁肃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通过“纪于文言,刻诸金石”,使天台佛教事业世代相传。赞宁在《湛然传》中曾说:“其朝达得其(湛然)道者,唯梁肃学士。”这是对梁肃的高度评价。

    事实上,梁肃确实很好地担负起了天台传人的护法使命,赞宁说他为天台宗“摛鸿笔成绝妙之辞”,其论“拟议偕齐。非此人何以动鸿儒,非此笔何以铭哲匠!”(《宋高僧传》卷六《湛然传》)梁肃为感谢知遇之恩,以弘传天台道统和天台教义为己任,他的佛教文字,有不少是表彰湛然中兴天台之功的。毫无疑问,梁肃对天台宗作出过重要贡献。

    梁肃有关天台佛教的著述很多。《佛祖统纪》卷一○说:“(梁肃)以《止观》文义弘博,览者费日,乃删定为六卷。又述《统例》,以系于后。谓《止观》是救世明道之书。又为大师传论,备叙传教之大统。世谓论其文则雄深雅健,语其理则明白洞达。”

    这里所说的《止观》,是指智*(左岂右页)所著《摩诃止观》,它在经梁肃删定后名为《删定止观》,六卷。宋代天台宗僧侣慈云遵式曾评述该书“文虽简要,但修相缺略”,似乎指偏重于天台哲学原理的“观”,而忽视了天台修禅实践的“止”。这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既然是“删定”,也就相当于改编,自然带有主观意见,不可能完全简单抄编。其实这反映了唐代佛学的风尚,也体现了上层居士佛学的特色。而事实上,梁肃也并非对智*(左岂右页)的止观学说缺乏认识,他在《常州建安寺止观院记》中就曾指出:“止观法门大旨:止谓之定,观谓之慧。演是二德,摄持万行。自凡夫妄想,讫诸佛智地,以契经微言,括其源流,正其所归。圆解然后能圆修,圆修然后能圆证。此其略也。”梁肃对《摩诃止观》所做的“删定”,其要点是“整其宏纲,撮其机要。其理之所存,教之所急,或易置之,或引伸之。其义之迂,其词之鄙,或薙除之,或润色之”(《天台止观统例》)。

    《统例》指《天台止观统例》,该文基本上反映了梁肃删定《摩诃止观》的结论性意见,并重点阐述了儒、释之间的心性会通。所谓“为大师传论”,指撰写《智者大师传论》(又名《天台法门议》),叙天台传教大统。作为湛然的在家弟子,他还撰有《荆溪大师碑》①。其同门、御史崔恭《梁肃文集序》称赞梁肃护法功德云:“归根复命,一以贯之,作《心印铭》。住一乘,明法体,作《三如来画赞》。知法要、识权实,作《天台禅林寺碑》。达教源、用境智,作《荆溪大师碑》。大教之所由,佛日之未忘,盖尽于此矣。”(《唐文粹》卷九二)此外,梁肃又有《台州隋故智者大师修禅道场碑铭》、《心印铭》、《涅槃经疏释文》等佛教文字数十篇。

    梁肃因长期受天台佛学的影响,在对心性问题的认识上,虽也主张“圣人极深研几、穷理尽性之说”,但侧重提倡建立于止观基础上的复性明静思想。《天台止观统例》说:

    夫止观何为也?导万法之理而复于实际者也。实际者何也?性之本也。物之所以不能复者,昏与动使之然也。照昏者谓之明,驻动者谓之静。明与静,止观之体也。在因谓之止观,在果谓之智定。……圣人有以见惑足以丧志,动足以失方,于是乎止而观之,静而明之,使其动而能静,静而能明。

    这段话所表述的,是儒家《中庸》与天台止观结合的思想。《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意思是说,人性的本原出于天命,率性而行就是道,不能率性而行则通过教化使之修道。“率性而行”又称“自诚明”,而“修道而教”又称“自明诚”,这是圣人与凡人的区别。又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所谓“诚”,就是通过保持主观内在的高度自觉,戒慎恐惧、诚心诚意地履行道德规范。圣人生而知之,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故“率性而行”便可合内外之道。凡人则需要通过“择善而固执之”的功夫,进行“诚之”和“修道”的主观努力。梁肃所说“复于实际”,含有通过“自明诚”和“诚之”的努力而达到天命之性的儒家精神。但他又从“照昏”、“驻动”的止观修习角度,指出通过止观修习而复于明静本性,这显然具有智*(左岂右页)“一念无明法性心”的天台佛学背景。而梁肃的复性明静之说后来也就成为李翱“复性”说的重要思想资料来源。

    《统例》又认为,所有人都能通过止观修习而达到圣人境界。梁肃写道:

    昧者使明,塞者使通。通则悟,悟则至,至则常,常则尽矣;明则照,照则化,化则成,成则一矣。圣人有以弥纶万法而不差,磅礴万劫而不遗,焘载恒沙而不有,复归无物而不无。寓名之曰佛,强号之曰觉。穷其旨,其解脱自在、莫大极妙之德乎!

    他说,这种境界好比儒家“极深研几、穷理尽性”的圣人境界,都是复性明静的结果。 

    为了更好融合儒释两家的心性学说,梁肃引入《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的观念。《统例》说:

    是唯一性而已。得之谓悟,失之谓迷,一理而已。迷而为凡,悟而为圣。迷者自隔,理不隔也。失者自失,性不失也,止观之作,所以辨异同而究圣神,使群生正性而顺理者也。正性顺理,所以行觉路而至妙境也。

    理谓之本,迹谓之末。本也者,圣人所至之地也;末也者,圣人所示之教也。由本以垂迹,则为小为大,为通为别,为顿为渐,为显为秘,为权为实,为定为不定。循迹以返本,则为一为大,为圆为实,为无住,为中为妙,为第一义。

    悟与迷、圣与凡、理与迹、本与末,都出自“一性”,这“一性”即相当于《起信论》的“一心”。一心具真如门和生灭门,故能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真如门从宇宙万有的本体方面说,故为理、为本;生灭门从宇宙万有的现象方面说,故为迹、为末。迷悟和凡圣是从认识和修行角度说的,根据“一心二门”原理,复性明静的关键在于思想观念的转变。把认识和修行合而为一,并将成圣成佛的重心置于个人思想观念的转变上,这既是中国佛学发展的总趋势,也是中国传统哲学演变的基本方向,反映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强大影响和知识阶层在其中的历史作用。

    赞宁指出,梁肃长期受天台佛学的影响,其思想有明显的天台心性之学成分:“盖洞入门室,见宗庙之富,故以是研论矣。……《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梁公深入佛之理窟之谓欤!”(《宋高僧传》卷六《湛然传》)鹊巢鸠居,说明儒家学者对佛教认识在不断深化,调和融合也在深入发展。

    梁肃复性明静的心性会通论,直接源自佛门导师荆溪湛然。湛然的《始终心要》已有如下看法:“夫三谛者,天然之性德也。……秘藏不显,盖三惑之所覆也。故无明翳乎法性,尘沙障乎化导,见思阻乎空寂。然兹三惑,乃体上之虚妄也。于是大觉慈尊喟然叹曰:真如界内,绝生佛之假名;平等慧中,无自他之形相;但以众生妄想,不自证得,莫之能返也。由是立乎三观,破乎三惑,证乎三智,成乎三德。”意思是说,三谛(中、真、俗)为含生本具,属“天然之性德”,但众生为三惑(无明、尘沙、见思)所蔽,故不能显现。如果能破除无明、沙尘以及见思(情)之惑,就能返归(复)天然之性德,证悟佛教最高真理。

    据赞宁《湛然传》记载,湛然“家本儒、墨”,曾以居士身份传播佛道,“学者悦随,如群流之趣于大川”。其时,宗派佛教迭兴,各宗“侈大其学”,使天台宗严重受挫。湛然乃感叹道:“道之难行也,我知之矣。古之圣人,静以观其本,动以应乎物;二俱不住,乃蹈乎大方。”于是发扬天台心性之学的优势,“即文字以达观,导语默以还源”。可见,湛然的心性学说已综合了儒、释、道三家之说。因为儒家著作中《中庸》说性,《周易》说动静;而静观其本、动应乎物是道家《老子》的思想(守静、复初)。

    天台宗是佛教各宗中最善于融合和吸收的宗派,但它也有自己的特点。作为“教”,它与禅宗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有别,主张即文字达观、守语默还源,“即身心而指定慧,即言说而诠解脱”(梁肃《天台禅林寺碑》,《佛祖统纪》卷四九)。这一特点对于天台佛学向儒学的渗透,以为“动鸿儒”、“铭哲匠”,确实是十分有利的②。

    梁肃对天台宗的贡献,还表现在宣传天台止观学说和抨击他宗教义等方面。

    《天台法门议》由湛然口述,梁肃撰文,文章概述了天台宗产生的背景,分析了智*(左岂右页)创立天台宗的意义。梁肃认为,天台宗建立之前,佛教内部论争纷起,矛盾丛出,信众不明佛陀一音说法的原委。他写道:

    斯道也,始于发心,成于妙觉,经纬于三乘,导达于万行,而能事备矣。昔法王出世,由一道清净,用一音演法,机感不同,所闻益异,故五时、五味、半满、权实、偏圆、大小之义,播于诸部,灿然殊流。要其所归,无越一实。

    接着又写道:

    洎鹤林灭而法网散,神足隐而宗途异,各权所得,互为矛盾,更作其中。或三昧示生,四依出现,应机不等,持论亦别。故摄论、地持、成实、唯识之类,分路并作;非有非空之谈,莫能一贯。既而去圣滋远,其风东扇,说法者桎梏于文字,莫知自解;习禅者虚无其性相,不可牵复。是此者非彼,未证者谓证。慧解之道,流以忘返;身口之事,荡而无章。于是法门之前统,或几乎息矣。

    这也就是说,智*(左岂右页)创立天台宗的首要意义,在于重新回到佛陀立教的本意,结束长期以来佛教内部的教义之争。因此,天台宗作为最早成立的佛教宗派,自然就担负起了统一佛教教义的重任,成为最具权威性的佛教宗派。

    《天台法门议》又概括了天台宗早期传承法系以及天台佛教的基本教义。梁肃写道:

    既而教不终否,至人利见,慧文、慧思或跃相继。法雷之振未普,故木铎重授于天台大师。大师像身子善现之超悟,备帝尧后舜之休相,赞龙树之遗论,从南岳之妙解,然后用三种止观,成一大事因缘。括万法于一心,开十乘于八教,戒、定、慧之说,空、假、中之观,坦然明白,可举而行是。故教无遗法,法无弃人;人无废心,心无释行;行有所证,证有其宗。大师教门所以为盛。

    这里所阐述的天台教义,与《修禅道场碑铭》是一致的。《修禅道场碑铭》有如下的记述:

    微言东流,我慧文禅师,得之于文字中,入不二法门,以授南岳思大师。当时教尚简密,不能广被,而空、有诸宗,扇惑方夏。及大师受之,于是开止观法门。其教大略:即身心而指定慧,即言说而诠解脱;演善权以鹿苑为初,明一实用《法华》为宗;合十如十界之妙,趣三观三智之极。自发心至于上圣,行位昭明,无相夺伦,然后诞敷契经,而会同之。灿然冰释,心路不惑。窥其教者,藏焉,修焉,盖无入而不自得焉。

    可以认为,梁肃对天台学说的把握还是比较准确的。通过有关著作,梁肃以士大夫居士的身份,在以知识阶层为主的上层社会内部,将天台宗的教义作了广泛传播,极其有效地弘扬了天台佛教,对于天台佛教的中兴起到了积极作用。作为湛然的入门弟子,梁肃还有意突出其师在天台宗历史上的地位,使上层居士的“外护”意义更为明显。《天台法门议》在叙述了天台宗传承的历史事实后,强调了湛然作为“中兴”天台的大师地位,说:“自智者传法,五世至今,天台湛然大师中兴其道。”在《修禅道场碑铭》中,梁肃有相似的阐述,即同样突出湛然在“中兴”天台宗过程中的意义。他写道:“自缙云(慧威)至左溪(玄朗),玄珠相付,向晦宴息而已。”意即天台宗在灌顶以后的三代传承中并无进展。与此相反,“左溪门人之上首,今湛然大师,道高识远,超悟辩达,凡祖师所施之教,形于章句者,必引而申之。后来资之以崇德辩惑者,不可悉数”。这就意味着,天台宗在唐代的中兴,完全得力于湛然。

    事实上,湛然的中兴天台,同样得力于如梁肃这样的高层士大夫居士。从中国佛教史的角度看,佛教高僧与上层士大夫居士始终有着相互依赖的关系,佛教宗派地位的确立和巩固离不开士大夫居士的鼎力相助。

    天台宗在灌顶以后的“向晦宴息”,按多数天台宗人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佛教其他各宗的兴起,尤其是法相(唯识)、华严和禅宗的发展。梁肃遵循湛然的意思,同样站在天台宗的立场上,对其他各宗展开猛烈的抨击。《天台法门议》写道:

    今之人正信者鲜,启禅关者或以无佛无法、何罪何善之化化之,中人以下。驰骋爱欲之徒,出入衣冠之类,以为斯言至矣,且不逆耳,私欲不废,故从其门者,若飞蛾之赴明烛,破块之落空谷。殊不知坐致焦烂,而莫能自出,虽欲益之,而实损之,与夫众魔外道为害一揆。由是观之,此宗之大训,此教之旁济,其于天下为不侔矣。

    《天台止观统例》又写道:

    去圣久远,贤人不出,庸昏之徒,含识而已。致使魔邪诡惑,诸党并炽;空、有云云,为坑为阱。有胶于文句不敢动者,有流于漭浪不能住者;有太远而甘心不至者,有太近而我身即是者;有枯木而称定者,有窍号而称慧者;有奔走非道而言权者,有假于鬼神而言通者;有放心而为广者,有罕言而为密者,有齿舌潜传为口诀者:凡此之类,自立为祖,继祖为家,反经非圣,昧者不觉。

    梁肃认为,当时佛教诸宗之中,天台宗之“大训”、或“旁济”功德是其他各宗所无法比拟的,故理所当然成为各宗之首。他所抨击的对象范围很广,但主要集中在禅宗和华严宗方面,其中尤对禅宗各派系的说空道有、“无佛无法”行径深表愤慨。无疑,梁肃的上述思想配合了湛然等人的有关言论,目的在使天台宗真正获得“中兴”。由此也可以从侧面证实,梁肃时代,禅宗在佛教各宗派中的地位正呈现不断上升之势,其社会影响也正在日益扩大之中。

    概而言之,天台宗在唐代中叶的“中兴”,不仅有湛然等天台高僧的功绩,而且也有梁肃等士大夫居士的贡献。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正是梁肃在上层社会的特殊身份和文坛上的领袖地位,帮助天台宗走出历史的困境,并使之在唐代中叶获得中兴。而基于这一中兴,使天台宗在其他各宗纷纷衰落的宋代仍能保持一宗独立地位。

    李翱(772—841),字习之,陇西(今甘肃渭源)人。曾从韩愈学古文,其心性学说既受韩愈影响,又对佛教思想作了重要吸收和改造。

    韩愈的人性论(性三品说)提出了性与情的关系,但对善恶的起源等问题还未能深入展开。李翱则在他的《复性书》中,详细论述了“性善情恶”说③。《复性书》说: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

    每个人的性,都先天地符合道德标准,性是成为圣人的基础。但因七情干扰,善性不能扩充,故而并非人人都成圣人。他认为,“情有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焉”,而且“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这是与韩愈三品说的不同之处。

    但在性与情的关系上,李翱表述了与韩愈一致的看法。他说:“性与情不相无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这是说,性是根本的,情是由性派生的,但性还得通过情而显露。从逻辑上说,既然“人之性皆善”,“情由性而生”,情也应是善的,这与“情有善有不善”相矛盾。但是,如果没有情恶,便无法区分“圣人”与“凡人”,“复性”之说也无法建立。《复性书》又说:

    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圣人者岂其无情邪?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者邪?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

    从性上说,百姓与圣人没有差别,问题出在情上。圣人虽有情,但又“未尝有情”,因为他们是“人之先觉者”,能达到“寂然不动”的“至诚”境界。而凡人则溺于情,为情所昏惑,“情者,妄也,邪也”,以致终身不能发现固有之性。李翱提倡“复性”,即恢复为昏惑之情所障蔽的明净善性。

    怎样“复性”?他提出的基本方法是“弗虑弗思”、“动静皆离”。《复性书》说:“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在至诚的境地,“惟性明照”,邪恶之情欲不再萌生。他说:“循其源而反其性者,道也。道也者,至诚也。”所以,复性的根本途径是息灭妄情。

    欧阳修曾认为,《复性书》是《中庸》的义疏(见《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二三《读李翱文》)。朱熹则以为,李翱的复性学说“灭情以复性者”,是“杂佛老而言之”(《朱子文集·中庸集解序》)。他们都只说对了部分。《复性书》的思想,既继承了儒家的,也包含了佛、道两家的(尤其是佛家的)。

    “性善情恶”说与佛教如来藏佛性思想十分相似。李翱认为,性是纯粹的善,而情则善恶交混;圣人的性与凡人相等,只是圣人善保其性,不动于情,而凡人相反。佛教如来藏思想提出,真如在烦恼中,称为如来藏;真如出烦恼,谓为法身。《胜鬘经》说,一切众生皆有自性清净之心,但为烦恼所障,不能觉察,即“心性本净,客尘所染”。若经修习,去除客尘,出烦恼所障,便显现自性清净之心。李翱所说的“性”相当于自性清净之心、真如佛性;“情”则相当于客尘、烦恼。如来藏佛性思想肯定人人成佛的可能性,但需经过修习,以去染复净,回归本体;李翱的“复性”说肯定人性的善,都有成为圣人的机会,但要经过长期修养,以去情恶,回归纯善。

    李翱提倡的复性方法,与佛教天台宗、禅宗的止观修习和明心见性也有相似之处。所谓通过“弗虑弗思”等修养以恢复明净善性,相当于天台止观的思想方法,即通过止观修习而获得宇宙人生本质(中道实相)的体验。禅宗特别重视体验成佛境界,进入主体精神与宇宙本体圆融统一的至极状态。达摩禅的基本原理是:“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续高僧传》卷一六《菩提达摩传》)神秀禅的基本原则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独孤沛《南宗定是非论》)禅宗的证悟有顿、渐之分,《复性书》提倡类似渐悟的“渐至”说,以为对传统道德的践履必须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必然是一个长期的、渐至的过程。李翱说:“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止而不息必诚,诚而不息必明,明与诚终岁不违,则能终身矣”。一日之修养决不能至于圣人,只有长期修习才能达到圣人境界。

    事实上,李翱吸收佛教思想,完成他的复性学说,与他直接受天台宗、禅宗的思想影响有关。《佛法金汤编》、《居士分灯录》等也因此都视他为重要的护法士大夫。

    据李翱自陈,贞元九年(793)九月,他就府州贡举,曾“执文章一通”谒见梁肃,深得赞赏,“遂于翱有相知之道焉,谓翱得古人之遗风”(《李文公集》卷一《感知己赋》)。前已述及,梁肃系天台宗荆溪湛然的在家弟子,受天台佛学影响而确立复性明静之说,李翱强化“复性”原理,把它组织成完整体系,无疑受到梁肃《天台止观统例》的启发。两人在对复性原理和复性方法的认识上都十分接近。

    但是,梁、李二人在对待佛教宗派的态度上有重要区别。梁肃宗天台而抨击禅,李翱则无此门户,对天台止观和禅学都有很高的兴趣。梁肃在《天台止观统例》中抨击的对象,大多为各类禅僧。从行文可见,梁肃的佛学,继承了天台风格,保持了严谨的学风。从天台止观角度看禅宗僧侣,他们“自立为祖,继祖为家,反经非圣”,严重违背佛教宗旨。在《天台法门议》中,梁肃再次指责“游禅观者或以无佛、无法,何罪、何善之化化”,缺乏对佛教的正信。所以,梁肃坚定地维护天台的利益,对佛教的信仰相当虔诚。

    李翱则在受天台止观影响的同时,与禅僧也保持着密切联系,据载,李翱在任朗州刺史时,曾谒见禅僧惟俨,由此而得悟。后来又遇到紫玉禅师,从他那里“增明道趣”(即对禅有进一步的领悟)。《景德传灯录》卷四详述李翱参见药山惟俨禅师的经过,云:

    朗州刺史李翱向师玄化,屡请不起,乃躬入山谒之。师执经不顾。侍者白曰:太守在此。翱性偏急,乃言曰:见面不如闻名。师呼:太守!翱应诺。师曰:何得贵耳贱目?翱拱手谢之。问曰: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曰:不会。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乃欣惬,作礼而述一偈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通过参禅问道,领悟到禅的本质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意为云在青天飘浮,水在瓶中静止,一动一静,天真自然,不用着心。同卷又载两人问答云:

    翱又问:如何是戒定慧?师曰: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翱莫测玄旨。师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须向高高山顶、深深海底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李翱再赠诗曰: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笑一声,

    这段对话涉及禅的修行,惟俨勉励李翱抛弃世俗之恋,坚定学佛意志,而李翱的赠诗表明,他已认可禅学,并对禅僧的幽居生活有所向往。

    据《旧唐书》本传记载,李翱出任朗州刺史,当在元和末(820)。此外据说李翱还曾于贞元年间(785—805)问道于西堂智藏禅师(见《景德传灯录》卷七),于元和初(806)问道于鹅湖大义禅师(见《历代佛祖通载》卷一五)。

    由于禅学中包含丰富的心性论和修养论,李翱通过参禅,受禅学心性论影响也不容置疑。所以赞宁认为,《复性书》的内容“大抵谓本性明白,为六情玷污,迷而不返。今牵复之,犹地雷之复见天地心矣。即内教之返本还源也”。意思是说,复性学说是儒家性善论与禅宗“本心清净”佛性论相结合的产物。因此,李氏之书“明佛理不引佛书,援证而征,取《易》、《礼》而止。可谓外柔顺而内刚逆也”。《复性书》虽然没有公开引用佛教经论,以示自己仍坚持儒家立场,但实际宣传的是“从真舍妄”、“彰显自心”的佛教思想。韩愈、柳宗元看完《复性书》,也有“吾道萎迟,翱且逃矣”的感叹(上引均见《宋高僧传》卷一七《惟俨传》)。在僧侣看来,李翱的思想和行为对佛教都有贡献。

    但李翱并未因参禅问道而脱离他儒家基本立场。在《复性书》中,李翱曾说:“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这“性命之书”指什么?就是儒家《中庸》。他要通过《中庸》的阐述,“开诚明之源,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他认为,《中庸》所传乃儒家“性命之源”,儒家有自己的“穷性命之道”。

    李翱这一思想有三层意义。一是重新发现儒家经典的现实意义。韩愈提倡《大学》,李翱重视《中庸》,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二是指出人与万物的区别。李翱认为,人也是天地之间一物,但它因有“道德之性”,故相异于“禽兽虫鱼”。人既为万物至尊,就应实践道德之性,进入“与天地参”的境界。三是突出人的社会意义和历史使命。通过心性的修养而完成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任。这些,都是佛教心性学说所不具备的。

    李翱《复性书》又指出,《中庸》不仅说到了天赋人性,而且认为儒家圣人能够尽性,所以可以替代佛教心性说和修养论。在述及如何复性、尽性时,李翱除了主张以儒家“礼”、“乐”来制止“情欲”,复归“性命之道”外,还特别重视《中庸》中的“诚”和“至诚”概念。在《中庸》里,诚是贯通天人,使人性符合天道的手段,同时还是道德实践者的心理状态和精神境界。但当李翱在阐述这一概念时,未能摆脱佛性论影响。《复性书》说:“诚者,定也,不动也。”又说:“是故诚也,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这与天台止观或禅宗别派的禅定修习似很难区分。

    我们既不能断言李翱思想以排佛为主旨,也不可妄言他是杰出的护法居士。李翱具有复兴儒学的意图,但他同样接受了天台教义和禅宗思想。《复性书》表现为以儒家为主,在心性论方面吸收和融合佛、道两教的重要尝试。朱熹批评李翱“只是从佛中来”,似有所偏颇;但又说他“至说道理,又类佛”(《朱子语类》卷一三七),则比较公允。李翱的复性说,因属三教调和的产物,所以后来也就成为宋儒心性理论的重要借鉴。李翱深入佛家理窟的方法,也为宋儒的纷纷学佛提供了依据。

    魏晋玄学把中国哲学从元气自然论推进到本体论阶段,至南北朝时期,中国哲学已由本体论发展到心性论。隋唐哲学的突出贡献,在于把心性论研究推向新的水平,它主要是由佛教完成的。唐代佛教进入全面繁荣时期,佛教各宗派已经形成完整的心性理论体系,将中国哲学推到一个新的高峰。由于佛教心性学说(佛性论)的广泛流传,使儒家之学遭遇前所未有的压力,若继续停留在原有的朴素理论的水平上,势将难以应付挑战。李翱同时代的刘禹锡即指出,儒家长期以来“以中道御群生,罕言性命”,难以摄服人心,因而“世衰而寝息”(《刘禹锡集·袁州萍乡县杨岐山故广禅师碑》)。儒家如何吸取佛教思想的长处,以充实自己的体系,在当时属于顺应潮流的措施。不仅李翱这样做了,而且柳宗元、刘禹锡等儒家学者也这样做了。这就是说,儒学吸收和融合比较成熟的佛教心性论,以提高自己的哲学思辨水平,并进而发掘《中庸》、《周易》、《孟子》等儒家经典中的人性思想,这种做法有利于中国哲学的发展。随着唐代心性学说的日益成熟,促进了中国汉唐哲学向宋明理学形态的过渡,这其中也包含着佛教中国化的进一步深入。正如宋代著名禅僧明教契嵩所说,李翱的复性说,虽“若得于佛经”,但“佛亦稍资诸君之发明乎”!(《辅教编》上,《镡津文集》卷一)认为儒、释的吸收融合是双向互动性的,佛教也有对儒家的吸收(包括人性论)。正是这种文化思想的相互作用,佛教才逐渐成为我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

    李翱在吸收佛教心性学说时,没有放弃儒家的人文精神,这是值得注意的。佛教谈佛性,多指向“众生”,而儒家只论人性,因为人是万物之至尊。李翱《复性书》明确指出:“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于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于禽兽虫鱼者,岂非道德之性乎哉?”人与万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人有道德属性而万物没有。人的道德属性,意味着每个人必须承担社会责任和义务;只有将个人生命与社会意义联系起来,人生才有真正意义。这大约是儒家所体验到的终极关怀。李翱所表述的这种人文精神,是对佛教心性论的有力批评。契嵩所谓“佛亦稍资诸君之发明”,包含了对儒家人文精神的重视,所以他也推崇《中庸》,并亲作《中庸解》,宣扬与儒家一致的伦理观念。与他同时代的高僧智圆更自称“中庸子”,并亲作《中庸子传》(《闲居编》卷一九)。

    上述分析表明,官僚士大夫的参禅学佛,既有被佛学同化的可能,也有改造佛学的可能。由于他们固有的儒学背景,延续并发扬了传统人文精神;即使在佛教最繁荣的唐代,传统人文精神也仍然闪耀光芒。这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根本特点,也是我们祖先遗留下来的最宝贵精神财富。

    ①此《荆溪大师碑》已佚失,仅在《宋高僧传·湛然传》中保存片段,云:“尝试论之,圣人不兴,其间必有命世者出焉。自智者以法传灌顶,顶再世至于左溪,明道若昧,待公而发。乘此宝乘,焕然中兴。盖受业身通者三十有九僧,缙绅先生高位崇名屈体承教者又数十人。师严道尊,遐尔归仁,向非命世而生,则何以臻此?”赞宁在引述上文后评论道:“观夫梁学士之论,拟议偕齐。非此人何以动鸿儒,非此笔何以铭哲匠!盖洞入门室,见宗庙之富,故以是研论矣。吁!吾徒往往有不知然之道。《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梁公深入佛之理窟之谓欤?”

    ②当时就学于荆溪湛然的,还有古文学家、临察御史李华等多人。李华(715—766),字遐叔,赵郡赞皇(今河北元氏)人。开元进士,官监察御史、右补阙。安禄山陷长安时,因扈从不及,为叛军所得,接受伪职,乱平后被贬官。后起官至检校吏部员外郎。但他因“自伤践危乱,不能完节,又不能安亲”,故屏居江南,客隐山阳,称疾不拜。又“勒子弟力农,安于穷槁”(《新唐书》卷二○三《李华传》)。因有这一政治背景,李华“晚事浮图法,不甚著书,唯士大夫家传墓版,州县碑颂,时时赍金帛往请。乃强为应。尝从荆溪受《止观》,为述大意一篇”(《佛祖统纪》卷一○)。又,“尝从刑溪学止观,荆溪为述《止观大意》一篇,包括大部,若指诸掌。时士大夫同学者,散骑常侍崔恭、谏议大夫田敦,皆学止观于荆溪”(《佛祖统纪》卷四一)。湛然受道俗支持,中兴天台,“受业身通者有三十有九僧,缙绅先生高位崇名、屈体承教者又数十人”(《宋高僧传》卷六《湛然传》)。

    ③李翱之前,西魏儒家学者苏绰已提出过“性善情恶”说,所谓“性则为善,情则为恶”。其为宇文泰所作六条诏书中,将“修心”置于首要位置,以为“心者一身之主,百行之本。心不清静则思虑妄生;思虑妄生,则见理不明”。提出要以“心和志静”和“洗心革意”来对待情欲之恶。但他的这一思想纯然基于儒家的立场,所谓“人受阴阳之气以生,有情有性”;其目的则在实现王道政治,以“至公之理”应对天下百姓(《北史》卷六三《苏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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