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寺的天台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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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嘉南渡之际,智*(左岂右页)高祖陈氏一家避乱南迁,寓居荆州华容,故荆州成为智*(左岂右页)的出生之地。在智*(左岂右页)出家后,他始终不忘欲报生地之恩。玉泉寺的建立,是他“答生地恩”的重要环节。

    隋王朝建立后,文帝亲自下诏,要求智*(左岂右页)与新政权合作。开皇十一年(591),晋王杨广在扬州致书累请,遣使召引,智*(左岂右页)不得已而为之授菩萨戒。授戒法会结束后,智*(左岂右页)便提出返回庐山的要求。翌年(592),他先重返庐山,后又去潭州(今湖南湘潭)、南岳,最后来到故乡荆州。

    开皇十三年(593)为实现“答生地恩”的宿愿,智*(左岂右页)在家乡当阳县玉泉山建立寺院,并重修十住寺。隋文帝闻知,即为新建寺敕赐寺额,先赐号“一音”,后改赐“玉泉”。这玉泉寺便成为智*(左岂右页)在荆州大开讲席的基地。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智*(左岂右页)于玉泉寺完成《法华玄义》和《摩诃止观》的讲述,它们与此前在金陵光宅寺完成的《法华文句》一起,构成“天台三大部”的学说规模,宣告天台宗宗教哲学理论体系的完善。

    智*(左岂右页)在荆州的弘法活动,对天台宗而言意义重大;尤其是玉泉寺的建立,使天台宗除了天台山之外,从此又有了一个新的立足点。据智*(左岂右页) 自述:“荆州法集,听众一千余僧,学禅三百。”(《国清百录》卷三)他在这一地区的声望和影响可以由此想见。据道宣《智*(左岂右页)传》载,当智*(左岂右页)回到荆州时,“道俗延颈,老幼相携;戒场讲坐,众将及万”。这表明,他的学问道德早已为当地道俗所知,这成为他弘扬天台佛法的良好社会基础。

    玉泉寺是在原梁代“覆船山寺”(或名覆舟山寺)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智*(左岂右页) 去世后,杨广答应对玉泉寺加以保护,《王答遗旨文》曰:“荆州玉泉寺既是为造,理当异余道场。其潭州大明寺,荆州十住、上明寺等,先以敬许为檀越,无容复乖。”(《国清百录》卷三)玉泉寺因有晋王作檀越(施主),有了可靠的物质保证。该寺当时规模已相当可观,传说与栖霞、灵岩、国清并称为天下丛林“四绝”。

    玉泉寺的首任住持是灌顶。灌顶于开皇十三年夏在玉泉寺听智*(左岂右页)讲《法华玄义》,又于开皇十四年夏再听讲《摩诃止观》,均予以书记并整理。开皇十七年(597),灌顶接掌荆州玉泉寺。据《玉泉山志》记载,与灌顶同时、并出于智*(左岂右页) 门下的玉泉寺天台宗禅师,尚有普明、道悦、行简、德抱、道势、法论、法偃、法盛等。

    普明于陈太建十四年(582)依智*(左岂右页) 出家,“初谒智者时,智者笑曰:宿世愿力,今复相随。遂勤服左右,专习禅观。后随智者止庐山。正行道时,感异僧指示,于是神通朗发,智辩悬河”(《玉泉山志》卷二,见杜洁祥主编《中国佛寺志》,台北丹青图书公司印行)。开皇十三年(593),普明侍智*(左岂右页)至玉泉寺,智*(左岂右页)令造大钟,声闻七十余里。智*(左岂右页)去世后,与灌顶奉遗书进谒晋王。道悦早年依智*(左岂右页)出家,有非同寻常的禅定功夫,身常衣麻,日止一食,常分其半,以资飞走。行简亦依智*(左岂右页)禀受禅要,常坐不卧,且有神异。道势“幼负材器,遍参知识,凡所入室,莫投其机。及见智者于玉泉,开说《止观》,顿获妙悟”(《佛祖统纪》卷九)。法偃受业于智*(左岂右页),深有证入,“智者灭后,师于江都造智者影像,还至寺,像身汗流若雨,拭已更出,道俗珍重不已”(《玉泉寺志》卷二)。法盛“初于玉泉见智者,禀受法要,旦夜不离禅定。后亲受《观心论》,深悟玄旨。智者既往,乃于玉泉大敷教化。唐初入京师,每说法,口出光明,四众戴仰,同于真佛。朝廷尊其道,赐号悟真禅师”(《佛祖统纪》卷九)。资料表明,上述禅师都在不同程度上对玉泉寺的建设和发展作出过贡献。

    灌顶之后玉泉寺天台佛教的代表性人物,唐代有弘景、惠真等禅师。在弘景、惠真时代,玉泉寺的天台佛学逐渐形成自己的传统,显示出与天台山国清寺系统不同的风格特色,并在事实上作为天台佛教的支派长期传承下来。

    弘景(634—712),又作宏景、恒景。据《宋高僧传》卷五《恒景传》等记载,弘景(恒景)俗姓文,湖北当阳人。贞观二十二年(648)敕度,听习三藏,一闻能诵,如说而行。“初就文纲律师隶业毗尼,后入覆舟山玉泉寺,追智者禅师,习止观门”(《恒景传》)。并于玉泉寺之南十里别立精舍,命名“龙兴精舍”。他在武后、中宗朝曾三度被诏,入内殿供养,为受戒师。景龙三年(709)奏乞归山,敕允其请。诏中书、门下及学士,于林光宫观内道场设斋。此前,中宗曾召集天下高僧兼有义行者二十令人,常于内殿修福,“至是散斋,仍送景并道俊、玄奘、各还故乡”(《恒景传》)。其时中宗亲自赋诗,中书令李峤、中书舍人李乂等数人应和。弘景等高僧则捧诗振锡而行,颇为天下人所羡慕。弘景撰有《顺了义论》二卷、《摄正法论》七卷、《佛性论》二卷。

    按照赞宁所说,弘景早年曾就文纲律师研习律学,此后入玉泉寺,追随智*(左岂右页)禅师后裔,修习天台止观法门(若按《律宗纲要》等所说,弘景先受天台止观戒,后受律宗戒)。这也就意味着,弘景的佛学,兼有律学和天台止观两方面的因素。由于弘景深得当时上层社会的欢心,在佛教界的地位很高,所以他对律学的重视,客观上造成了玉泉寺系统天台佛学的特殊性。学者们有理由认为,“在唐朝时期,天台诸师的学风已发生若干变化,且在第五祖左溪玄朗时期,天台山系的左溪天台已与玉泉寺系统的天台,其间的学风则有差异,如前者以止观为本作为传统,与南宗禅多少有些关连;而后者以戒律为本作为传统,似有多少接近北宗禅的倾向”①。

    但就具体史实而言,弘景是否直接受学于文纲,颇存疑问。据日僧凝然《律宗纲要》卷下所说,弘景当是南山律宗创始人道宣的重受具弟子,同时还是鉴真大师的受戒和尚,他“作律钞记,讲律百遍”(《大正藏》卷七四)。对此,道宣也曾在所著《关中创立戒坛图经》中明确指出,他的弟子中有玉泉寺弘景律师,云:

    余以乾封二年二月八日及以夏初,既立戒坛,仍依法载受具戒。于时,前后预受者二十七人,并多是诸方,谓雍州、洛州、虢州、蒲州、晋州、贝州、丹州、坊州、陇州、澧州、荆州、台州、并州,如是等州,依坛受具。故引大略,知非谬缘。诸有同法之俦、游方之士,闻余创建,兴心向赴者,略列名位,取信于后:终南山云居寺大德僧伽禅师……荆州覆船山玉泉寺弘景律师……京师弘济寺怀素律师。自外不备列名。至如终南山大翠微寺等诸沙门,及岩隐野居、追朋问道之宾,翕习容裔,整带而赴,高坛观行,礼度折旋,而鉴其敬仰者,或在空外界中送心随喜,伫立合掌而欣其威仪者,将有百计。(《大正藏》卷四五)

    在道宣所开列的受具戒名单中,弘景位列第十四。这表明,弘景是道宣所首肯的受戒弟子,也就是说,弘景曾接受过南山律学的熏陶。

    但在唐代僧详所著的《法华传记》卷三中,又有不同的说法。文曰:“唐当阳玉泉寺弘景十三。释弘景,是道素门人,诵《法华经》,普贤乘象而来,授句逗,天童潜来侍。具如本传说。”(《大正藏》卷五一)这就是说,弘景在受道宣律学之外,他的天台佛学则出自道素的传授,即弘景又是道素的弟子。僧详著《法华传记》在唐代,与弘景之世相去不远,应该比较可靠。

    道素其人面貌不很清楚,仅见于《佛祖统纪》卷一○“章安旁出世家”所列的名目下,曰“玉泉道素禅师”。但按内容所述,正文所载录的“禅师大慧”与名目所列“玉泉道素禅师”对应,故此大慧即指道素。文曰:“禅师大慧,唐太宗赐号,而忘其名。初闻章安说止观,即得妙悟,隐居南岳,专事修禅。鸟兽训于坐隅,人服慈化。”准此说,则道素从灌顶受学止观,其特点在于专事坐禅。

    但《佛祖统纪》在载录“玉泉道素禅师”的同时,又将“龙兴弘景禅师”也列入“章安旁出世家”,这就把两人的关系弄复杂了。志磐对弘景的记载是这样的:

    禅师弘景,富阳文氏,贞观二十二年,于玉泉奉敕得度,依章安禀受《止观》,常诵《法华》,蒙普贤示身证明,天童奉侍左右。后于寺南十里别立精舍,曰‘龙兴’。天后证圣元年,诏同实叉难陀等译《华严》。自天后至中宗,凡三诏,入宫供养,为受戒师。后乞还山。帝敕于林光宫,同天下名僧二十一人,修福置斋,帝亲赋诗,中书令李峤等应和以为赠。师捧诗长揖,振锡而行,天下荣之。(《佛祖统纪》卷一○)

    这段记载,大部分与《宋高僧传》一致,但有明显失误。贞观二十二年(648),其时灌顶已经去世十六年,若说“于玉泉奉敕得度”可以,若说“依章安受《止观》”则绝无可能。这也就意味着,弘景在玉泉寺就学的应是灌顶弟子道素。

    古文学家、天台学者李华在安史之乱后“屏居江南,客隐山阳,称疾不拜”(《新唐书》卷二○三《李华传》)。他“晚事浮图法,不甚著书,唯士大夫家传墓版、州县碑颂,时时赍金帛往请。乃强为应。尝从荆溪受《止观》,为述大意一篇”(《佛祖统纪》卷一○)。“尝从荆溪学止观,荆溪为述《止观大意》一篇,包括大部,若指诸掌。时士大夫同学者,散骑常侍崔恭、谏议大夫田敦,皆学止观于荆溪”(《佛祖统纪》卷四一)。李华对天台佛教相当熟悉,他曾撰《故左溪大师碑》,述天台传承云:

    至梁、陈间,有慧文禅师,学龙树法,授惠思大师,南岳祖师是也。思传智者大师,天台法门是也。智者传灌顶大师,灌顶传缙云威大师,缙云传东阳威大师,左溪是也。又宏景禅师得天台法,居荆州当阳,传真禅师,俗谓兰若和尚是也。(《全唐文》卷三二○)

    左溪大师即慧威弟子玄朗,故原文“左溪是也”前脱漏“东阳威大师弟子”等字。自天台智*(左岂右页)至左溪玄朗,所传为天台国清寺系统;而宏景于玉泉寺传真禅师,则所传为玉泉寺系统。这里的“真禅师”即惠真,俗称“兰若和尚”。在李华所撰的《荆州南泉大云寺故兰若和尚碑》中,对天台宗玉泉系统的传承有如下记载:“昔智者大师,受法于衡岳祖师,至和尚六叶,福种荆土,龙象相承。”(《全唐文》卷三一九)这里所谓至和尚(惠真)六叶相承,当指以衡岳慧思为第一,天台智*(左岂右页)为第二,章安灌顶为第三,玉泉道素为第四,龙兴弘景为第五,南泉惠真为第六。这一传承法系大体上是可信的。

    据徐文明博士考证,后人将灌顶与弘景的隔代相传误会为直接传承,主要是由于李华的《兰若和尚碑》传至宋代而出现异说,据《文苑英华》本,其铭文“灌顶尊记,乃吾师也焉”中的“乃吾师焉”,一作“吾师受焉”,而其实“吾师受焉”才是原本②。铭文所谓“荆南正法,大士相传,灌顶尊记,吾师受焉”,意为由灌顶所记录的智*(左岂右页)天台止观学说,作为天台一家正法,由“吾”(李华)之“师”(惠真)所禀受。而所谓“荆南正法”,当指天台宗玉泉寺系统。

    如上所述,玉泉寺系统的天台佛教,在智*(左岂右页)去世后,由灌顶而道素、弘景、惠真,世代相继不绝。

    道素以寺名为号,可见他作为灌顶与弘景间的过渡性人物是可信的,并在当时玉泉寺系统也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可惜他的生平事迹及其天台佛教思想,因史料所限,不甚明了。但其弟子弘景的事实比较清楚。

    按《宋高僧传》本传所述,弘景“至先天元年九月二十五日卒于所在寺,春秋七十九,弟子奉葬于所知西原”,可知他生于贞观八年(634),卒于先天元年(712)。综合《宋高僧传》和《佛祖统纪》所述,弘景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在玉泉寺奉敕得度,依灌顶弟子道素修习天台止观。不久即于寺南别立龙兴精舍。弘景得度于玉泉寺,时年仅十五,征诸凝然《律宗纲要》所说,弘景“是南山重受具和尚”,可知他于道宣处受律学当在此后,而不应在此之前。

    至于弘景的天台佛学,大约包含止观和戒律两个方面的内容。他早年在玉泉寺奉敕得度后,从常理说必然首先修习止观。故按《法华传记》所说,他受道素指导,悉心诵《法华经》,修止观,乃至感得普贤乘象而来,示身证明,又感天童奉侍左右。道素以禅定见长,弘景当然也在这方面有重要成就,此后弘景又重受道宣律学,在律学方面也有相当成就。这些因素决定了他为唐帝室真诚欢迎。《佛祖统纪》所载弘景在则天武后和中宗时期,曾三度被诏入宫接受供养,及为受戒师等,与事实不应有太大出入。李华的《兰若和尚碑》也说,“当阳宏景禅师,国都教宗,帝室尊奉”,说明弘景在当时确实已是令人注目的高僧。而弘景的止观和戒律并重,则为尔后玉泉寺系统的天台佛教传统奠定了基础,它的律学传统始终体现出这一系统的特色。

    此外,玉泉寺系统在与朝廷的关系方面,似乎也与天台山国清寺系统有明显差别。不仅弘景曾深受朝廷的礼遇,而且其他玉泉寺天台宗人也能与朝廷保持密切关系。如智*(左岂右页)晚年亲受其《观心论》,并在智*(左岂右页)去世后于玉泉寺“大敷教化”的法盛禅师,早在唐初便已入京,为帝室所重视,“朝廷尊其道,赐号悟真禅师”。很显然,玉泉寺系统天台佛教在京师社会上层的广泛影响,为天台宗地位的巩固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由于它比湛然“中兴”天台的努力在时间上要早,所以实际上又为湛然的“中兴”活动作了有力的铺垫。弘景时代,佛教各宗派多数已经成立,京师长安和洛阳聚集了各宗派的领袖人物,作为天台宗的一支玉泉寺系统也能在京师占有一席之地,并同样受到朝廷的特殊礼遇,使天台宗具备了与其他各宗抗衡的力量,这为湛然尔后进一步展开理论批判无疑十分有益。

    弘景的弟子有惠真、鉴真等多人。据《宋高僧传》卷一四《鉴真传》记载,鉴真出家后,于中宗景龙二年(708),在长安实际寺依弘景律师受戒。“虽新发意,有老成风;观光两京,名师陶诱。三藏教法,数稔该通;动必研几,曾无衿伐。言旋淮海,以戒律化诱,郁为一方宗首。”他的律学成就与弘景的传授有密切关系。此外,弘景还是禅宗大师怀让的剃度师。《宋高僧传》卷九《怀让传》云,南岳怀让“弱冠,诣荆南玉泉寺,事恒景律师,便剃发受具。叹曰:夫出家者为无为法,天上人间无有胜者,经之所谓出四衢道露地而坐也”。无论如何,弘景是天台宗历史上不可忽视的人物。

    惠真(673—751),号兰若和尚,俗姓张,南阳人,坊州刺史张大礼之子。据李华《荆州南泉大云寺故兰若和尚碑》(见《全唐文》卷三一九)记载,惠真幼而向道,“每啼,闻诵经则止,而听之”。六岁发言,则谐经义;七岁诵书,日记万言。诵及《法华经·安乐行品》,乃舍儒学而专精大乘。年十三剃度,隶西京开业寺,事高僧满意。年十六受十戒,“持护峻整,名重京师;进举经旨,遍览毗尼”。因于律学不甚满足,乃前往天竺求取梵本,至海上,巧遇义净三藏,义净劝之同归,并授所赍律藏。惠真于义净所授之律藏,“才二年间,罔不悬解”,并著《毗尼孤济蕴》,以阐明对律学的理解。后又从长安梵僧尚多修学,尚多密付心要。可见,在惠真师事弘景前,其佛学功底主要是律学和禅学。

    在京师期间,惠真已颇具名声,故深得弘景时青睐。《兰若和尚碑》记载说:“当阳弘景禅师,国都教宗,帝室尊奉,欲以上法灵镜,归之和尚。表请京辅大德一十四人,同住南泉,以和尚为首。昔智者大师受法于衡岳祖师,至和尚六叶,福种荆土,龙象相承。”此后,惠真便追随弘景修学,成为弘景天台宗玉泉系的嫡传弟子。

    惠真步至南泉,于景色幽静之处立兰若而居,悉心修学。所谓“地与心寂,同吾定力;室与空明,同吾惠照。躬行勤俭,以率门人;人所不堪,我将禅说。至于舍寝息、齐寒暑,食止一味,茶不非时”,严格按律制行事。时中宗闻其名,欲以礼召之,弘景启禀曰:“此人遥敬则可,愿陛下不之强也。”(《兰若和尚碑》)表明惠真的道德人格已为教界所公认。

    惠真著作除《毗尼孤济蕴》外,尚有《菩提心记》。前者系戒律学方面的著述,主要阐述惠真对律学的认识,惜因亡佚而内容不详;后者侧重天台止观的心性研究,是在师从弘景后所著,可以反映该系统天台教门的思想。《菩提心记》虽然也已亡佚,但通过《兰若和尚碑》所作的简单介绍,可略知一二:

    示心初因,开佛知见。升堂入室者,则必亲授,此外秘之。立教之宗,以律断身嫌,戒降心过。应舍而常在,无行而不息。离心色则净,皆净则离,离则无生。内外中间,无非实际。要因四摄,成就五身。始以上观悟入,终入莲花正受。平等法门,究竟于此。 

    这段文字,表达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关于天台止观的修习,所谓“始以上观悟入,终入莲花正受”,并揭示《法华经》“开佛知见”的意义;二是关于以戒律保证修行,强调戒律对修行的重要性,所谓“立教之宗,以律断身嫌,戒降心过”;三是关于渐修心性得悟的思想,所谓“离心色则净,皆净则离,离则无生”,这很可能接受了北宗禅的影响。在惠真看来,在《法华经》“开佛知见”精神的指导下,天台宗的止观修习与北宗禅的渐修顿悟是可以统一的;而之所以要重视戒律,也就是为了“降心过”、“离心色”,保证修行质量。

    从《菩提心记》的内容可以看出,惠真的天台思想与北宗禅比较接近,从而较大地改变了天台宗传统的止观学说体系。李华铭文总结惠真的思想学说,云:“备修众善,不染群缘。法华三昧,惠照无边。菩萨普门,我愿亦然。烦恼牙折,菩提镜悬。戒比秋月,法若春泉。不动南楚,仁周大千。本来常净,自性无迁。渐则生顿,光依魄圆。”这大致是符合惠真思想实际的。事实上,惠真的天台思想确实并不纯粹,这里既有地理环境方面的原因,也有他自身佛学背景的因素。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玉泉寺系统与国清寺系统的差别。

    或许正是由于惠真天台思想学说的变化,使他心中不存门户之见,对当时佛教各家各派采取宽容的态度。“或问:南北教门,岂无差别?对曰:家家门外有长安道。又问曰:修行功用,远近当殊?答曰:滴水下岩,则知朝海。”(《兰若和尚碑》)这里所谓“南北教门”,虽然语意不甚明确(或指禅宗南北两家教法,或指天台与神宗两宗学说),但是对于惠真而言,不存在矛盾对立,可以并行而不悖,殊途而同归。故笔者以为,惠真因其深厚的律学背景,在禅法上(就时代特征而言)相对比较保守,但在宗派佛教的认识上,却坚持了开放、进步的立场。就此而言,他仍是一位个性突出的高僧③。

    又据《兰若和尚碑》所说,惠真在世时,他的大名已经远播海外。“师子国目加三藏来谒,叹曰:印度闻仁者名,以为古人,不知在世。本国奉持《心记》久矣。其尊称微言,冥究佛心,而神扃遐域。”所谓“其尊称微言,冥究佛心,而神扃遐域”,即指《心记》的基本精神。

    惠真嫡传弟子有正知、法璨、承远等,前者持禅家心印,后者传天台教学。他们对玉泉寺系统的天台佛教传承起过重要作用。“正知、法璨二师,皆受业于惠真法师,行解兼优,名称普闻。正知法师专演禅法,法璨法师兼弘解仪。玉泉禅、教两宗并行于世,皆二师之力。”(《玉泉山志》卷二)

    此外,原属北宗禅系普寂门下的一行禅师也曾从惠真修习律学。据《宋高僧传》卷五记载,一行在“礼寂为师,出家剃染”后,得师许可,四处求学,“因往当阳,值僧真,纂成《律藏序》,深答毗尼”。这里的“僧真”,当指惠真。他后来又为详究阴阳谶纬、算术,入天台国清寺。也有资料认为,一行先去国清寺,尔后才去当阳玉泉寺。又据《兰若和尚碑》说,在玉泉寺向惠真问学期间,“一行禅师服勤规训,聪明辨达,首出当时。既奉诏征,泣辞和尚,而自咎曰:弟子于和尚法中痛无少分”。一行“后与无畏译《毗卢经》,义有不安,日以求正,决于一言,闻者洗心。每谓以法授人,不宜容易,从人受法,鲜克有终”。这些方面,可能是受了惠真风格的影响。

    据《宋高僧传》卷一四《守直传》,律师守直也曾依惠真受学三年之久。“后抵江陵,依真公。三年练行。寻礼天下二百余郡,圣迹所至,无不至焉。”守直在世时,临坛度人颇多,其中著名的有诗僧皎然等(见《宋高僧传》卷二九)。

    惠真弟子辈中,对此后天台佛教影响最为深远的,当是承远。

    承远(712—802),俗姓谢,江州(今四川广汉)人。据柳宗元《南岳弥陀和尚碑》(《柳宗元集》卷六)记载,承远出家后,“始学成都唐公,次资州诜公,诜公学于东山忍公,皆有道”。唐公即处寂(唐和尚),诜公即智诜,忍公即弘忍,其中智诜、处寂均出禅宗保唐寺系统。承远后至荆州,受学于玉泉寺惠真法师。惠真“授公以衡山,俾为教魁,人从而化者以万计”。在南岳衡山,承远建立般舟道场,专念弥陀,故世称“弥陀和尚”。《南岳弥陀和尚碑》借承远弟子法照之口,称他有“异德”,“天子南向而礼”。

    承远的佛教风格,一为苦行,二为专念弥陀。《南岳弥陀和尚碑》写道:

    公始居山西南岩石之下,人遗之食则食,不遗则食土泥,茹草木。其取衣类是。南极海裔,北自幽都,来求其道。或值之崖谷,羸形垢面,躬负薪槱,以为仆役而媟之,乃公也。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权,俾得以疾至。故示专念,书涂巷,刻谿谷,丕勤诱掖,以援于下。不求而道备,不言而物成。人皆负布帛,斩木石,委之岩户,不拒不营。

    表面看来,他的苦行修道与天台止观传统不相矛盾,也与天台历代祖师的道德风尚有一致之处,但实际上因缺乏止观的理论指导,失去中道实相的空观背景,与智*(左岂右页)时代的天台修行已相去遥远。弥陀念佛可以上溯到智*(左岂右页)依《般舟三昧经》而立的常行三昧,但也决不可与智*(左岂右页)之说等而视之。首先,智*(左岂右页)天台止观的核心,是在中道实相理论基础上的“一念三千”学说,念佛只是十分次要的方面;而在承远,因以苦行修道为根本,将念佛置于极其重要地位,从而造成天台思想的根本性转变。其次,智*(左岂右页)所处的时代,净土宗的念佛仅处于早期实验性阶段,尚未形成规模;而在承远时代,净土念佛已经蔚为大宗,承远染时代之风,据说又曾接受慧日的净土法门,故他的弥陀念佛完全可纳入净土宗的修行法门。承远为使信徒“疾至”佛道,故而“示专念”弥陀,代宗名其居“般舟道场”,德宗另赐名“弥陀寺”,均意在褒彰他的净土佛教。

    也正因为如此,承远便在净土宗历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佛教史上有所谓净土七祖、九祖之说,并非根据师徒相承、衣钵相传的原则,而是后人将历史上倡导净土信仰而有较大影响的人物编排而成的。如南宋释宗晓立慧远、善导、法照、少康、省常、宗赜等为净土传承,志磐则改立慧远、善导、承远、法照、少康、延寿、省常为净土传承。在志磐所著的《佛祖统纪》中,承远被列为净土三祖。

    承远以净土念佛教化信徒,“前后受法弟子百余人,而全得戒珠、密传心印者,盖亦无几。比丘惠诠、知明、道侦、超然等,皆奥室之秀者”(吕温《南岳弥陀寺承远和尚碑》,《全唐文》卷六三○)承远弟子中,实以法照最为著名,其在佛教界影响最大。

    法照,生卒年、籍贯均不详。唐代宗永泰(765—766)中,尝游东吴,因慕慧远之高风而入庐山,并于庐山结西方道场,修习念佛三昧。一日于禅定中蒙佛开示,往南岳师事承远④。大历二年(767),栖上衡州云峰寺,勤修不懈。尝于僧堂粥钵内睹五彩祥云,云中显示梵刹(大圣竹林寺);又曾于钵中感见五台山诸寺及净土胜相。四年(769)夏,法照于衡州湖东寺内之高楼台开启“五会念佛道场”。一日,“遥见祥云弥覆台寺,云中有诸楼阁,阁中有数梵僧,各长丈许,执锡行道。衡州举郭咸见弥陀佛与文殊、普贤一万菩萨,俱在此会”(《宋高僧传》卷二一《法照传》)。后至五台山佛光寺,尽见钵中所现景物,文殊、普贤亲为教授念佛法门。文殊告曰:“诸修行门,无过念佛,供养三宝,福慧双修。此之二门,最为径要。”又告曰:“此世界西有阿弥陀佛,彼佛愿力不可思议,汝当继念,令无间断,命终之后,决定往生,永不退转。”(《法照传》)法照乃于华严寺华严院入念佛道场,绝粒要期,誓生净土。

    此后,法照长期往来于五台、并州、长安之间,化人念佛。据传,“师于并州行五会教化人念佛。代宗于长安宫中常闻东北方有念佛声,遣使寻之,至于太原,果见师劝化之盛。遂迎入禁中,教宫人念佛,亦及五会”⑤。所谓“五会念佛法”,即法照依据《无量寿经》经文,所创的以五日为一会的念佛诵经,以此弘扬念佛净土。

    法照因其劝导净土念佛方面的成就,曾被代宗尊为国师,卒谥“大悟和尚”。他曾著有《净土五会念佛略法事仪赞》一卷、《净土五会念佛诵经观行仪》三卷。因他曾住庐山,后来又成为净土宗的重要人物,所以在他去世后,有关庐山莲社的传说日益增多。志磐将他列为净土宗四祖,当然也是从他对净土念佛法门的贡献而言。

    玉泉寺系统的天台佛教,自承远起逐渐向净土念佛转移,不断远离天台止观的教学和实践。由此而造成的局面是:一方面,玉泉寺系统的天台宗因一批重要人物的出现(如法照曾为代宗时代的“国师”),使其在佛教界的影响不断扩大;与此同时,由于该系统过于强调净土念佛实修,抛弃天台佛教的原有风格,也就使它主动脱离天台正统。时至南宋,无论宗晓或志磐,都已将法照列为净土宗的祖师,这就清楚不过地表明,玉泉寺佛教的主流已经不再是天台佛教。

    唐以后的玉泉寺传承,逐渐为禅宗所取代。宋代重修玉泉寺,并改名为“景德禅寺”,知其已失去天台传承。《玉泉寺志》卷二在记载法照之后,另外还传达了唐代中孚禅师、法常禅师。两人虽与玉泉寺有缘,但均属于典型的禅宗僧侣。

    玉泉寺系统的佛教,虽然没有承绪智*(左岂右页)所开创的教观体系,但它在天台佛教史上仍有重要地位。

    国清寺的天台佛教,在灌顶去世后,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沉默时期(7世纪中叶至8世纪中叶,由智威传慧威,慧威传玄朗,均无大的建树),门庭渐窄,教观不彰,直至湛然出世,才改变这种十分被动的局面。而这一时期,玉泉寺系统则由道素传弘景,弘景传承远,门庭壮大,风格渐明,影响不断远播。这可以说是天台佛教内部两个系统彼此消长的历史时期,而这一明暗对比的客观形势,既保证了天台宗在诸宗崛起的局面下的顽强存在,又促成了湛然革新天台教义的决心。也就是说,若无玉泉寺系统的存在和展开,为天台宗在宗派佛教中占据一席之地,那么天台宗在诸宗夹击之下将更加势单力薄。

    就玉泉寺系统的佛教思想而言,除了已经述及的律学和净土念佛两项,尚须注意者,是它与北宗禅的联系。

    唐中叶以后,禅宗内部派系斗争日趋激烈,著名古文学家独孤及在其所作《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中,曾着意宣扬他所看重的神秀、普寂系统的北宗禅。其序文认为,达摩禅经慧可而传僧璨,僧璨卒后荼毗于山谷寺,天宝(742—755)年间即有居士于此建塔。至大历五年(770),独孤及任舒州刺史,“登禅师遗居”,见“长老比丘释湛然,诵经于灵塔之下,与涧松俱老”,颇为感慨。湛然会同澄俊、惠融、开悟等高僧,决心“纂我七叶之遗训”,乃通过独孤及,请扬州牧、御史大夫张延赏出面,奏请朝廷褒彰僧璨。七年,代宗下诏,谥僧璨“镜智”号,赐塔名“觉寂”。是时,“众庶踊跃,谓大乘中兴”,倡议立石于塔之东南,以记“心法兴废之所以然”。于是,独孤及叙“七叶之遗训”,即由达摩传惠可,惠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信公以教传宏忍;宏忍传惠能、神秀;能公退老曹溪,其嗣无闻焉。秀公传普寂;及公之门徒万,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宏正之廊庑龙像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自是心教之被于世也,与六籍侔盛”(《毗陵集》卷九)。禅宗七叶相承,北宗因僧璨受谥号而得发扬光大。

    碑铭之序提及湛然“诵经于灵塔之下”,“痛先师名氏未经邦国”,此湛然即天台中兴之主。湛然因见法相唯识、华严、禅宗兴起,天台趋于衰退,乃力主中兴天台。但天台与禅宗的斗争,主要指向南宗。天台活动地区在南方,它与南宗存在着教义和布教地域方面的矛盾冲突。智*(左岂右页) 所传天台学说主张止观并重、定慧双修,与神秀系统的禅学有共同之处,而与惠能系统强调定慧等一、取消禅定的禅学不甚相合。由于南宗禅活动于天台佛教发达地区,容易造成对天台佛教扩展的障碍,所以湛然有可能支持北宗禅。但独孤及突出天台中兴之主对神秀、普寂的支持,并宣称“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则不尽符合实际。

    玉泉寺系统与北宗禅的关系比较密切。北宗禅的开创者神秀(约606—706)早年曾住玉泉寺,在玉泉寺传播渐修顿悟之旨。据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载,神秀在辞别弘忍后,“退藏于密”,隐居玉泉寺,没有开法的设想。《传法宝记》记载神秀生平云:

    释神秀,大梁人,姓李氏。……学究精博,采《易》道,味黄老及诸经传,自三古赜,靡不洞习。二十受具戒,而锐志律仪,渐修定惠。至年四十六,往东山归忍禅师。一见重之,开指累年。道入真境,自所证莫有知者。后随迁适,潜为白衣。或在荆州天居寺,十所年,时人不能测。仪凤中,荆楚大德数十人,共举度住当阳玉泉寺。及忍禅师临迁化,又曰先有付嘱。然十余年间,尚未传法。自如禅师灭后,学徒不远万里,归我法坛。遂开善诱,随机弘济。天下志学,莫不望会。久视中,则天发中使,奉迎洛阳。

    根据这一记载,我们可以得知,神秀曾住荆州天居寺,后又住当阳玉泉寺。他所创立的北宗禅以“渐修定惠”为根本,对道俗信徒影响极其广泛。毫无疑问,他在玉泉寺期间也以渐修法门诱导弟子。这也就是说,玉泉寺佛教在很长时间内与禅宗渐修法门相联系。天台宗玉泉寺系统禅律并修风格的形成,显然受到该地区上述佛学环境的影响。而弘景等人背离智*(左岂右页)不与朝廷接纳的天台传统,深受“帝室尊奉”,成为“国都教宗”,这也与神秀系统的北宗禅十分相似⑥。

    此后玉泉寺系统的天台佛教又进一步向净土念佛方面发展,这也与北方净土宗的兴起相关。可以说,玉泉寺天台佛教在灌顶以后,逐渐走向与北方佛教一致的道路。而在同时代的国清寺天台佛教,则坚持了止观并修的基本原则,虽然受南宗禅的某些影响,但其风格仍无大的变化。这涉及到左溪玄朗与永嘉玄觉的学术关系问题。

    ①安藤俊雄《天台学——根本思想及其开展》,台北慧炬出版社1998年版,第353页。

    ②参见徐文明著《天台宗玉泉寺一派的传承》,见《佛学研究》1998年。

    ③慧真的突出个性,还表现在对佛教事业的极度认真负责的态度方面。李华《兰若和尚碑》记载说:“和尚严而简重,慈而有威”,“善来众生,悉蒙慈覆,至于悟戒承法,千无一焉。”
 
    ④据柳宗元《南岳弥陀和尚碑》说:“初,法照居庐山,正定趋安乐国,见蒙恶衣侍佛者。佛告曰:此衡山承远也。山而求之,肖焉,乃从而学。”

    ⑤此据《佛祖统纪》。据《乐邦文类》卷三所说,当为德宗时代,曰:德宗曾于长安宫中“闻东北方有念佛之声。遣使寻觅,至于大康,果见照师劝化之盛。遂敕迎入内,教宫人念佛,亦及五会”。

    ⑥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神会在投奔惠能之前,虽也曾于玉泉寺奉事神秀三年,但后来因见“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宗密《圆觉经略疏钞》卷四),乃决意北上,与神秀门下一争高低。其结果,造成所谓“顿、渐门下,相见如仇雠;南北宗中,相敌如楚汉”(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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