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度论》在天台宗思想体系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它是天台宗得以成立的另一思想资源。
《大智度论》一百卷,龙树著,是用以解释《大品般若经》(即《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的。该论于姚秦弘始四年(402)至七年(405),由鸠摩罗什在长安逍遥园西明阁译出,是罗什最具代表性的译著。由于它是对《大品般若经》的注释,所以全部论述以经的内容顺序展开,这样也就与《中论》所具备的严密逻辑体系有一定距离,但因其规模庞大,内容丰富,所涉范围广泛,所以又有独特的价值。
罗什所译的中观学派的“四论”,可以构成一个完整般若学说体系,各论之间相互存在内在联系,由实相空观加以统领。罗什弟子僧叡在《中论序》中说:
法师皆裁而裨之,于经通之理尽矣。……《百论》治外以闲邪,斯文(指《中论》)祛内以流滞,《大智释论》之渊博,《十二门观》之精诣。寻斯四者,真若日月入怀,无不朗然鉴彻矣!(《出三藏记集》卷一一)
意思是说,《百论》用以折服佛家以外各派学说,排斥邪见;《中论》用以对治佛家内部各派学说,沟通歧异;《大智度论》具有内容渊博的特点;《十二门论》具有精诣的观法。研究这“四论”,便可透彻全部佛法。在《大智释论序》中,僧叡更标明罗什对该论的重视,说他“常仗兹论为渊镜,凭高致以明宗”(《出三藏记集》卷一○)。
《大智度论》的核心内容,是在举出对法相的各种不同解释的基础上,将诸法归结为无相、实相。所谓“佛说诸法,皆先分别,后出实相”(《大智度论》卷二四,见《大正藏》卷二五)。因为《大智度论》是龙树依佛经而作,其解释不能完全穷尽中观学派义理,于是由《中论》、《十二门论》等以“折中”(中道原理)的思想进一步阐述。《大智度论》的根本思想,可以归结为实相论;在实相论的基础上,进而确立实相涅槃学说。《大智度论》虽然也说中道实相,但与《中论》相比,消极否定的成分要少些,而积极肯定的东西要多些,这特别表现在实相涅槃的思想上。
小乘佛教以四谛、十二因缘等为实相,以灭身灭智为涅槃。大乘佛教一开始就反对这种看法,而把般若之智的发掘和运用视为根本。罗什译著中观学派基本理论著作,继承和发展大乘般若思想,对诸法性空原理作了系统解释和论证,完成大乘佛教的实相理论,并用以统一涅槃学说。
实相,相当于后来一般组织大乘学说为境、行、果三类之中的境类。境是行、果的所依,是行、果的理论基础。中观学派认为,一切现象都只是虚幻不实的存在,它们的本质是空。而在现象界之外,则有一个称为“实相”的客体存在,它可以用般若之智予以证得。《大智度论》说:“实相者,于各各相中分别求,实不可得。”(卷三二)实相是与个别事物的自相不同的概念,它是在自相上显示的共性,即空相。一切事物无实体可言,无须分析,当体即空。实相的内涵就是空,这种空可名之为性空、自性空、毕竟空。但它不是虚无,不是没有,不是不存在,而只是对独立实在性的否定,即无自性。自性,即指自己作、自己成、自已有,不从缘起(独立的)、无变化(永恒的);无自性,即无质的规定性,无独立、永恒的实体。《大智度论》卷七○把实相与“虚空、如、法性、实际、涅槃”等概念并提,指出它并非客观的实体。
正因为诸法实相并非实体,所以它远离语言文字,超越正常思维活动。《大智度论》说,“诸法实相虽不可说”(卷七四),“无字即是诸法实相义”(卷八九),“一切法实性,皆过心、心所法,出名字语言道”(卷一○○),都是这一意思。既然实相决非世俗认识、正常思维所能证得,也就只有借助于般若智慧。证得实相的智慧,被称为“一切智”,它经由“慧眼”完成,《大智度论》所谓“慧眼知诸法实相”(卷七),即具此义。
般若学说形成之后,般若被大乘佛教视为“诸佛之母”。但中期般若的重点,在于探讨如何获得空观的智慧;至罗什译《大智度论》等中观派代表著作后,重点转向智慧的对象问题,即如何把握诸法实相。《大智度论》说,“三世诸佛,皆以诸法实相为师”(卷一○),“得诸法实相,故名为佛”(卷八五)。众生修学的最终目的是成佛,而成佛的标准是获取诸法实相。因此,如何证得实相,成为众生成就佛道的根本问题。
据说,天台宗自其先驱者慧文起,已与《大智度论》结下不解之缘。前引《摩诃止观》灌顶所作缘起云:“文师用心,一依《释论》。论是龙树所说,《付法藏》中第十三师。智者《观心论》云‘归命龙树师’,验知龙树是高祖师也。”天台宗人之所以立龙树为初祖,其主要原因就是自慧文起已接受《大智度论》(即《释论》)的影响。其后,慧思也十分重视《大智度论》的实相说,他通过对“心”的观察思维,悟得“业由心起,本无外境”;“反见心源,业非可得”。虽然慧思最终证得的是《法华经》诸法实相原理,但不能无视他早年对《大智度论》实相说的重视。
智*(左岂右页)在突出以《法华经》为所依经典的同时,并未放弃对《大智度论》的重视。他“停瓦官八载,讲《大智度论》”;“立禅众于灵耀,开《释论》于太极”(《别传》)。智*(左岂右页)所完成的诸法实相理论,既受到《法华经》的影响,又得了《大智度论》的启发。智*(左岂右页)所创立的“一念三千”学说,也与《大智度论》实相说有内在联系;“一念”之所以具足“三千大千世间”,是因为这一念心和三千世间都归结于实相。在智*(左岂右页)看来,所谓成佛,就是证悟实相,这与《大智度论》思想原则相一致。
涅槃,是大、小乘佛教修习要达到的最终目标。小乘以灭烦恼、灭生死、离众相、大寂静为涅槃。大乘中观学派则以实相为涅槃,名“实相涅槃”,就是以认识诸法实相为涅槃的内容。《中论》中已表述过这一思想,《大智度论》更重点予以说明,如说:
问曰:云何是诸法实相?答曰:众人各各说诸法实相,自以为是。此中实相者,不可破坏,常住不移,无能作者。……是义舍一切观,灭一切言语,离诸心行,从本以来无生无灭,如涅槃相。一切诸法相亦如是,是名诸法实相。(卷一八)
这一说法与《中论》相似,但他把实相与涅架联系在一起,看做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它要说明的是,一切诸法当体即是实相,实相不可言说,不可分别,远离戏论,远离执著。当人们体悟到一切事物的实相时,也就已进入涅槃的境界。《大智度论》又说:
法性者,法名涅槃,不可坏,不可戏论。法性名为本分种,如黄石中有金性,白石中有银性。如是,一切世间法中皆有涅槃性。(卷三二)
诸法中皆有涅槃性,是名法性。(卷三二)
断诸忆想分别,灭诸缘,以无缘智不堕生数中,则得安稳,常住涅槃。(卷三○)
法性,这里相等于实相;无缘智,即无分别智;生数,即世俗流转世界。意思是说,涅槃就存在于一切世间法之中,只要达到对一切世间法的实相本质的认识,就是进入涅槃精神境界。
在大乘般若学中,尤其是罗什传译的中观派学说中,对于小乘无余涅槃思想曾作不遗余力的攻击,对大乘的涅槃类经典,也没有太大兴趣。罗什本人没有翻译过一本有关涅槃的专门经论。但是,对于涅槃问题又是谁也无法回避的,因为佛教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学佛者证得涅槃。通过《大智度论》的翻译,罗什表达了中观派般若学的实相涅槃思想。《大智度论》的实相涅槃学说,事实上将佛教传统所追求的、现实世间之外的另一彼岸世界否定了①。
这一“实相涅槃”说的意义在于,它调和了世间与涅槃的矛盾,撤除了此岸与彼岸的樊篱,为大乘佛教深入世俗社会、推动民间的佛教活动提供了理论依据。这种经过改造以后的涅槃观指出,世间与涅槃并无矛盾,只要认识世间一切现象毕竟空,就不必离开世间而另求涅槃;世间即是涅槃,涅槃即是世间。从而,涅槃也就成了哲学世界观问题。智*(左岂右页)所创的天台宗,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宗教哲学体系,理论思维上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大智度论》的有关思想。天台宗的许多学说和命题,都与上述实相涅槃观有内在联系,并根据这一涅槃观,对现实世界和社会人生作出解释,进行干预。
天台智*(左岂右页)等人以《大智度论》为重要理论依据,受其“渊博”广大的体系的启发,建立庞大而严密的天台哲学体系。其后吉藏所创三论宗,集中阐述关河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思想,而不把《大智度论》列入,从而使该宗体系缺乏天台那样的宏大气势。另一方面,智*(左岂右页)等天台学者在对《大智度论》进行讲解演说的过程中,却并未忽视《中论》等其他三论的学说。这种哲学理论上的圆融和佛教经典上的会通,使该宗具有更强的适应能力。
实相涅槃说的建立,是大乘中观派的一大理论成就。它是以般若智慧为基础的。所以,《大智度论》在论及实相涅槃时,始终与般若智慧联系在一起。它说:“以般若波罗蜜利智慧力故,能破五众,通达令空,即是涅槃寂灭相。”(卷八三)《大智度论》认为,般若智慧有三种之分,它们是:一切智、道种智、一切种智,合称“三智”。它们的关系,大致是:“一切智是声闻、辟支佛事,道智是诸菩萨事,一切种智是佛事。”(卷二七)它指出,这三智虽可为“一心”于一时所得,但仍有先、中、后次第,即由道种智生一切智,由一切智生一切种智,由一切种智而灭一切“烦恼习”。一切智的任务,是达到对事物无分别的认识,即把握现象的空性本质。但是,就般若智慧而言,它的最终目的,是要用一切智所把握的有关现象空性本质的智慧,重新观察“世间诸法”,这是一切种智的任务。《大智度论》说:“今以一切智慧门,入一切种,观一切法,是名一切种。”(卷一一)意思是说,般若智慧不能停留在一切智对事物本质空的认识,而应该更有所深入,所以说:“从寂灭出,住六情中,还念寂灭相,知世间诸法,皆是空,虚诳不坚实,是名般若。”(卷八三)这就意味着,般若的认识最终要将世间和出世间加以统一,而统一的基础,便是诸法实相。因此,般若智慧与二谛说、中道实相说完全可以构成完整的哲学体系,建立别具一格的中观学派的佛教认识论。这对天台宗学说体系的建立,无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天台学者十分重视《大智度论》的三智说。从慧文起,他们对三智开始作各种不同的解释,通过方便解经,使《大智度论》的般若思想为己所用,以完成自己的宗教哲学。慧文曾经据该论关于三智“一心中得”的说法,配合假、空、中三谛,提出“一心三智”之说,认为三智都是佛智一心的表现,只是观照现象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慧思和智*(左岂右页)在此基础上,结合《法华经》十如实相说,继续予以推广、发展,至智*(左岂右页)之时,终于完成了“圆融三谛”之说。
《大智度论》为天台学者所推崇的另一理由是,它不仅提出了实相涅槃说、般若三智论,而且还指出了佛教修行的基本方法,这就是禅定实践。《大智度论》第十七卷全部用以解释《大品般若经》初品中的“禅波罗蜜”,对禅定修习的意义给予充分评价。它说:
菩萨身虽远离众生,心常不舍。静处求定,获得实智慧,以度一切。譬如服药,将身权息众务,气力平健,则修业如故。菩萨宴寂亦复如是,以禅定力故,服智慧药,得神通力。
菩萨因此发大悲心,欲以常乐涅槃利益众生。此常乐涅槃从实智慧生,实智慧从一心禅定生。譬如燃灯,灯虽能照,在大风中不能为用,若置之密宇,其用乃全。散心中智慧亦如是,若无禅定,静室虽有,智慧其用不全。得禅定则实智慧生。以是故,菩萨虽离众生,远在静处,求得禅定,以禅定清净故,智慧亦净。譬如油炷净故,其明亦净。以是故,欲得净智慧者,行此禅定。
这就是说,般若智慧的获得,必须通过禅定修习;唯有禅定,才能产生般若智慧。所谓“此常乐涅槃从实智慧生,实智慧从一心禅定生”,反映的是《大智度论》的基本思路和理论原则。根据这一思路和原则,如实修行,便可达到理想目的。禅定是获得智慧的先决条件,而智慧又是实现涅槃的关键,这样就构成了由禅定而般若智慧,再而实相涅槃这一完整的体系。这一体系既有强烈的理论色彩,又有明确的实践要求。
《大智度论》虽然以阐述般若空观、中道实相为重点,但它与一切佛教经论一样,最终要指出众生成佛(涅槃)的道路、方法。罗什既弘扬中道实相论,又有意识地将诸法实相与涅槃学的涅槃说统一起来,视诸法实相就是究竟涅槃,构成实相涅槃的理论特色。上述特点,也就相当于后来智*(左岂右页)等天台学者所提倡的止观双修、定慧兼运。天台学者之所以在以《法华经》为根本所依的同时,未曾放弃《大智度论》乃至《中论》等般若经论,这恐怕是重要原因。
《中论》取彻底否定语言文字作用的态度,与此相比,《大智度论》则对语言文字的功能作了部分保留。如它一方面从般若的一般意义上说“无分别”,即反对名词、概念、语言的“分别”,认为这些分别将带来各种虚妄认识,不能达到对实相的体悟。另一方面,它又承认语言文字的“分别”功能,即认为通过语言文字的方便权宜,引导人们悟入实相。《大智度论》卷八六说:
世尊,何等是菩萨道种智?佛答:菩萨住无生忍法,得诸法实相,从实相起,取诸法名相语言,既自善解,为众生说,令得开悟。菩萨福德因缘故,解一切众生音声语言。
这就是说,诸法实相虽说是无所分别,但为使众生悟入,菩萨仍须采取语言文字予以诱导。佛当初为众生的说法,就是使用了语言文字。这与初期般若思想极端的否定态度(包括对语言文字、涅槃观念、佛菩萨圣者等)确有某种差别。《大智度论》卷七九又说:
是般若波罗蜜因语言文字章句可得其义,是故佛以般若经卷殷勤嘱累阿难。……阿难!是行深般若波罗蜜者,能入一切文字陀罗尼,因一字即入毕竟空。……诸法实相是般若,能种种利益众生爱念故,作种种名,如佛有十号等名字。
语言文字对于化导世俗来说,是一种方便善巧,诸法实相可因文字语言而得悟入,故文字语言不可全然否定。在《大智度论》卷二五中,对语言的作用更有清楚的表述:
知是义名字,坚相名为地,如是等一切名字分别中无滞,是名为法无碍智。所以者何?离名字义不可得。……古人假为立名,以名诸法,后人因是名字识是事,如是各各有名字,是为法。是名字及义,云何令众生得解?当以言辞分别庄严,能令人解,通达无滞。……义、名字、语言,不别异。前、后、中亦如是,是名义。不应离名字语言,别有义。
言语皆入诸法实相中,是名辞无碍智。乐说无碍智者,菩萨于一字中能说一切字,一语中能说一切语,一法中能说一切法。于是中所说皆是法,皆是实,皆是真,皆随可度者,而有所益。
语言与它所表达的意义、意思有紧密的联系,若佛无言语传授,则众生不明真理,无法求取涅槃。从这个意义上说,佛教真理(包括实相、涅槃)有赖于语言文字的传授。当然,也不能把语言文字看作能直接获取真理,语言文字只是以指指月的指,而不是月本身。若因见指而不见月,反而不得其所,语言就成为戏论。
在《般若经》中,虽然也有若干关于方便权宜之说,但总的来说还是偏于说空,在某些方面甚至接近方广部“恶取空”的理论。《大智度论》有鉴于此,为与方广部的“恶取空”相区别,特别注意强调不偏两边的“中道”。上述对语言文字的积极的、肯定性论述,可以看作是一个方面。而正是受《大智度论》对语言文字肯定的启发,使天台宗建立起佛教教学体系和判教原理。也正是由于《大智度论》所表达的实相涅槃思想,使天台宗的学说处处注意到世间与出世间的统一,其圆融色彩极其浓厚。
①参考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二卷,第3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