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文的禅法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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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台宗的建立有一个过程,在它的实际创始人智*(左岂右页)之前,尚有先驱者慧文和慧思两位禅师。慧文和慧思早年在北方传授禅法,是众多的禅法派系之一,但他们的禅法及其境遇都与早期楞伽师相似,这是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这种相似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基本方面。

    第一,早期楞伽师禅在北方地区受到以僧稠系统为代表的传统禅法的排斥,达摩及其弟子都在不同程度上遭到迫害。与此同时,天台宗的先驱者如慧文、慧思,也都传法于北方,他们的禅法传授也都未能在北方地区获得成功,而且还受到了与早期楞伽师禅类似的迫害。这一现象至少说明,他们两家的禅法与当时在北方地区流行的传统禅法有不一样的地方,无法与传统禅法沟通并取得同等地位。

    由于相同的环境遭遇,楞伽师和天台先驱都对“末法”有切身的体验,有着浓厚的“末法”意识。只不过是,由楞伽师禅发展起来的禅宗后来逐渐将它摆脱了,而天台宗的历代宗师则始终未能摆脱这种“末法”观念,并随着社会历史的进程和佛教在宋以后的衰落,有不断加深的趋势。

    第二,所谓在禅法上与楞伽师禅的相似,主要表现在重智轻悲方面。楞伽师禅从达摩开始,就强调“理入”,实践观心、安心,提倡“藉教悟宗”、智慧解脱。天台宗的先驱者慧文、慧思所实行的禅法,所依经典与楞伽师禅不尽相同,但同样重视智慧解脱,形成思想理论特色。达摩禅法传至道信、弘忍时,在以《楞伽经》为所依的基础上,加入了《般若经》。《楞伽经》说“如来藏”佛性,《般若经》论万物本质真空;如来藏之“有”与般若之“空”的结合,相当于“中道”观或“二谛”说。慧文所依为《大智度论》,慧思所依为《法华经》,至智*(左岂右页)而完成“三谛圆融”说。《大智度论》重点论述般若“性空”原理,《法华经》由开方便门而阐明“诸法实相”思想,“三谛圆融”说则是在二谛说基础上发展而成的。

    诚然,禅宗因过于重视个体对禅的意境的体验,后来没有能发展出哲学理论体系,而天台宗则在智*(左岂右页)那里就已形成庞大的理论体系,此后又有后继者们的不断继承和发挥。

    第三,为了谋求发展,楞伽师和天台早期禅师在传法地域上都有自北向南的转化趋势。楞伽师自僧璨(所谓禅宗“三祖”)起,长期隐居于皖公山(在今安徽潜山境内)、司空山(在今安徽岳西境内),并在独山(在今安徽六安西南)滞留过,据传他还南下广东罗浮山数年。其弟子道信则初住江西吉州,复上庐山,继而住湖北黄梅。道信弗子弘忍不仅受学于黄梅,而且传法于黄梅。道信和弘忍时代,完成了“山东法门”的建立。“东山法门”形成和弘传区域,属于古代楚文化发达区域,哲理的思维、自由的玄想成为这一区域文化的重要特征。东晋南朝、玄学本体论哲学十分繁荣发达,佛教般若学为配合玄学本体论,“空”与“无”之说相互印证发挥,使哲学本体论以及抽象的思维方式获得推广和发展,为时人和后人留下深刻久远的影响。这一地域上的转移,使达摩禅获得了生机,摆脱了被动局面。

    同样,慧思为了摆脱北方禅系的干扰,也曾不断南下。他初住光州大苏山,大苏山所处地理位置已是淮河以南,与皖公山、司空山大约同一纬度,这里可以较多地接受南方佛教思想。就是在这里,他开始了“教禅并重”、“定慧双开”的佛教活动。并很快受到各阶层人士的欢迎。慧思走的这条道路,也就相当于后来道信、弘忍所走的道路。他们把禅学的重点都落实在引发智慧方面,都循着“重智轻悲”的方向展开。《佛祖统纪》所说慧思“盛弘南方”,而在北方的慧文弟子们则“皆无闻焉”,原因就在这里①。

    根据佛教史书记载,天台宗后世学者开列本宗早期的传法世系为:

    龙树……慧文——慧思——智*(左岂右页)——灌顶——智威——慧威——玄朗——湛然……

    这就是所谓“天台九祖”。

    将印度佛教中观学派的创立者龙树菩萨列为天台初祖,自然显得勉强,不免带有“攀龙附凤”之嫌。但智*(左岂右页)之前的慧文、慧思以禅法传承,成为天台宗的先驱者,则是可以确认的。《摩诃止观》卷一之上有这样的记述:

    智者师事南岳。南岳德行不可思议,十年专诵,七载方等,九旬常坐,一时圆证,大小法门朗然洞发。南岳事慧文禅师,当齐高之世,独步河淮,法门非世所知,履地戴天,莫知高厚。文师用心,一依《释论》。论是龙树所说,《付法藏》中第十三师。智者《观心论》云“归命龙树师”,验知龙树是高祖师也。②

    因为慧文、慧思、智*(左岂右页)三代禅师都很重视龙树的《大智度论》和《中论》,慧文还以《大智度论》为所依,说明他们都曾受龙树中观学说影响,因此,“归命龙树师”,从学说体系角度又是不无道理的。但从直接师承上讲,智*(左岂右页)的天台学说源于慧文、慧思。

    慧文,有关他的生平情况的资料很少,在道宣的《续高僧传》中,没有为他立传。因此,他的籍贯、生卒年月等,均已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从道宣的《慧思传》以及智*(左岂右页)、灌顶等人的著作中,大致了解慧文的基本面貌。如,他的宗教活动时期大约在北朝魏、齐之际(535—557),他一生没有著作流传下来。故后来的天台宗史书《佛祖统纪》说,慧文是东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时的“行佛道者”,又说他“道化行于北齐受禅之后”。还说:

    二祖北齐尊者慧文,姓高氏。……在高齐之世,聚徒千百,专业大乘;独步河淮,时无竞化;所入法门,非世可知。学者仰之,以为履地戴天,莫知高厚。师以心观,口授南岳。岳盛弘南方,而师之门人在北者,皆无闻焉。(《佛祖统纪》卷六,见《大正藏》卷四九)

    这是志磐在综合当时存在的各种史料和传说的基础上写成的。而在此前形成的天台宗传纪著述如唐代慧祥的《弘赞法华传》、唐代僧详的《法华传记》等,都没有提到慧文。所以,最有价值的还是道宣《慧思传》中对慧文的追记,其中写道:“时禅师慧文,聚徒数百,众法清肃,道俗高尚,乃往归依,从受正法。”(《续高僧传》卷一七)从这一记载看,慧文是在北方地区聚徒坐禅且有一定影响的禅师。又由灌顶《摩诃止观》的缘起部分所说“文师用心,一依《释论》”,可证他主要依《大智度论》立说,并指导禅修。因此,慧文一方面奉行北方普遍遵行的禅法,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思想特点。

    《佛祖统纪》卷六根据《摩诃止观》“文师用心,一依《释论》”之说,还作了以下的发挥:

    文师既依《大论》,则知尔前非所承也。师夙禀圆乘,天真独悟,因阅《大智度论》引《大品》曰:欲以道智具足道种智,当学般若;欲以道种智具足一切智,当学般若;欲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种智,当学般若;欲以一切种智断烦恼及习,当学般若,论自问曰:一心中得一切智、道种智、一切种智,断一切烦恼及习,今云何言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种智,以一切种智断烦恼及习?答曰:实一切一时得,此中为令人信般若波罗蜜故,次第差别说。欲令众生得清净心,是故如是说。复此,虽一心中得,亦有初、中、后次第。……师依此文,以修心观,《论》中三智,实在一心中得,且果既一心而得,因岂前后而获?故此观成时,证一心三智,双亡双照,即入初住无生忍位。师又因读《中论》至“四谛品”偈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名中道义。恍然大悟,顿了诸法无非因缘所生,而此因缘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为中道。师既一依《释论》,是知远承龙树也。

    对这段文字的理解,姑且不论其是否完全出自慧文禅法思想原意,就其与慧思、智*(左岂右页)前后三代法系学说思想的一致性而言,应该说是顺理成章的。同时,从慧文重视《大智度论》,到慧思、智*(左岂右页)的依《法华经》、《大智度论》,并逐渐转向以《法华经》为立宗经典,确实有一个过程,这对理解天台宗的形成过程是有益的。

    据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第一之一(见《大正藏》卷四六)以及志磐《佛祖统纪》卷六的记载,说是在智*(左岂右页)之前,禅法相承共有八家,他们是:

    第一,明禅师,多用七方便,恐是小乘七方便;

    第二,最禅师,多用融心,性相相融,诸法无碍;

    第三,嵩禅师,多用本心,三世本无来去,真性不动;

    第四,就禅师,多用寂心;

    第五,鉴禅师,多用了心,能观一如;

    第六,慧禅师,多用踏心,内外中间心不可得,泯然清净,五处止心;

    第七,文禅师,多用觉心,重观三昧,灭尽三昧,无间三昧,于一切法心无分别;

    第八,思禅师,多用随自意三昧,安乐行。

    以上第七文禅师即慧文,第八思禅师即慧思。除了慧文、慧思与智*(左岂右页)三代前后相承,其余六师大约都是同时代人,曾互相参证,未必亲传。道宣的《慧思传》说,慧思在慧文处悟“法华三昧”,又往鉴师、最师等处述己所证,皆蒙随喜。他的《智*(左岂右页)传》又说,智*(左岂右页)受学于慧思,慧思从道于就师,就师受法于最师。

    上述八师的共同点是,在禅法上重视观心法门,即所谓“融心”、“本心”、“寂心”、“了心”、“踏心”、“觉心”等便是。这种禅法与僧稠系统小乘“四念处”法距离较大,但与达摩系统安心壁观大乘禅法比较接近。尤其是慧文“多用觉心”,更与达摩的“理入”说有相似之处。所谓“觉心”,指本觉妙心,即相当于佛性。因为一心之灵性,本来离却迷妄,本来觉悟,故而一切众生,本来是佛。多用觉心,就是要由定发慧,通过禅定修习,发现本觉之性。这一思想,相当于达摩禅通过凝视壁观而认识到凡圣等一、与道冥符。这也就是说,慧文的禅法同样具有宗教理论悟解与大乘禅学实践相结合的特点。只是,达摩依据的是四卷本《楞伽经》如来藏佛性思想,而慧文依据的是《大智度论》般若智慧学说。这两部经论虽然属于大乘佛学不同体系,但又是可以相通的。如来藏思想重视众生本具真如佛性,而般若学说强调智慧解脱;真如佛性是觉悟的根据,智慧解脱以觉悟为条件。

    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接着又说:“如此观之,虽云相承,法门改转。慧文以来,既依《大论》,则知是前,非所论也。”这表明,慧文的禅法因以《大智度论》为所依,所以又与其他诸师并不一致,有了自己的特色。由他所传授的观心法门,后来为智*(左岂右页)继承,并在临终前以《观心论》口授弟子。湛然后来评述道:“观心,乃是教行之枢机。”(《法华玄义释签》卷一三,见《大正藏》卷三三)从天台宗的立场看,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它标志着从慧文到智*(左岂右页)的一脉相承关系。后来,《佛祖统纪》将道宣《慧思传》所说“从受正法”,改写为“师以心观,口授南岳”(《佛祖统纪》卷六),即以“心观”口授替代“正法”之传,以突出天台宗“一心三观”的师承关系。虽然它没有多少史实依据,但从慧文“观心”法门角度看,也不能说毫无道理。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禅师辈出的北朝,慧文虽非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他因禅学上的不同凡响,预示着将有广阔的前景。他与达摩相似,不仅遵行禅法实践,而且重视智慧解脱。这两个系统的禅学,最终演化为中国最有影响的两个佛教宗派。但是,在北朝时期,他们的禅学影响却远在僧稠系统之下。

    道宣在他的《续高僧传》的《习禅篇·总论》中,对一般禅者单纯坐禅入定而不重智慧、忽视经典的现象,曾提出过如下批评意见:

    顷世定士,多削义门。随闻道听,即而依学。未曾思择,扈背了经。每缘极旨,多亏声望。吐言来诮,往往繁焉。或复耽著世定,谓习真空;诵念西方,志图灭惑。肩颈挂珠,乱掐而称禅数;衲衣乞食,综计以为心道。又有依托堂殿,绕旋竭诚;邪仰安形,苟在曲计。执以为是,余学并非。冰想铿然,我倒谁识。斯并戒见二取,正使现行,封附不除,用增愚鲁。向若才割世网,始预法门,博听论经,明闲慧戒。然后归神摄虑,凭准圣言。动则随戒策修,静则不忘前智,固当人法两境,真俗四依。达智未知,宁存妄识?如斯习定,非智不禅,则衡岭、台崖扇其风也。

    在道宣看来,隋唐时期禅僧的这类风气,渊源于北朝重禅定轻智慧的习惯。因此,纠正的方法应当是“归神摄虑,凭准圣言;动则随戒策修,静则不忘前智”。他指出,南岳慧思、天台智*(左岂右页)的定慧双修、止观并重,与北方地区普通僧侣的盲目坐禅不同,开了一代禅学新风。

    对此,汤用彤先生曾发表过以下精辟见解:“北朝末叶,衡岳慧思、天台智*(左岂右页)极言定慧之必双修,或亦意在纠正北朝一般禅僧之失欤!”③天台止观学说至智*(左岂右页)而成熟,但追溯其源头,确实应归之于慧文的禅学。

    ①但就天台宗的思想体系而言,仍与禅宗有根本性区别。禅宗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发扬和光大“重智轻悲”的传统,并将它推至极致,以至于发展到“呵佛骂祖”的极端。而天台宗自智*(左岂右页)大师起,开始确立既与北方禅系不同,又与后来禅宗有别的平衡体系。也就是说,天台宗的学说虽然极其重视智慧解脱,但也不排斥慈悲实践,未曾走向极端。在天台宗后来的发展过程中,也始终沿着“悲智双运”这样一条主线展开。

    ②这是《摩诃止观》的“缘起”部分,从语气上看,系灌顶所作。见《大正藏》卷四六。

    ③《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5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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