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宋代临济宗的振兴
——省念弟子的活跃
首山省念先后在汝州首山、广教寺、宝应寺担任住持和传法,门下培养出不少弟子,其中著名的有汾阳善昭、叶县归省、谷隐蕴聪、广慧元琏、三交智嵩等人。他们属于临济下五世,主要活动在宋真宗和仁宗初期。当时社会相对稳定,经济文化日趋繁荣,佛教在中央朝廷和各州县政府的支持下比较盛行。由于皇室和士大夫的有意提倡,禅宗发展迅速,其中以云门宗、临济宗最有影响。省念的主要弟子多数在北方地区积极传法,将临济宗推向振兴和迅速发展之路,正如信奉禅宗的驸马都尉李遵勖所说的那样:“南宗之旨,北土大兴。”(《古尊宿语录》卷十〈智嵩语录〉)然而到他们的弟子的时候,即临济下六世时,已有很多禅师到南方传法,将临济宗传播范围迅速扩大到全国。
在省念的弟子中,汾阳善昭的影响最大,在中国禅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门胤隆盛,后世临济宗的门流几乎全出自他的法系,本书将设专节详加介绍。这里仅概要介绍省念的其他几位弟子。
一 叶县归省
归省,冀州(治今河北冀州市)人,俗姓董,年二十在易州(治今河北易县)保寿院出家,受具足戒后到各地游方,到汝州首山参谒省念。
省念见他来,举起手中的竹篦子说:“不得唤作竹篦子,映作竹篦子即触,不唤作竹篦子即背,唤作什么?”这里的“触”大概意为“触误”、“触犯”,违犯事先定的不许称竹篦之规约;“背”是违背常理。那么,离此两种情况,应当如何称竹篦呢?归省拿起竹篦就扔在地上,反问:“是甚么?”省念大声喊道:“瞎!”据载,归省一听,“豁然顿悟”。他到底顿悟的什么?用禅宗常用的一句话,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是无从知晓的。归省在省念左右数年,后离开到同属汝州的叶县(在今河南省)广教寺传法。(《天圣广灯录》卷十六〈归省章〉)
南宋赜藏主《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三所载智亲重录的〈汝州叶县广教省禅师语录〉(下简称《归省录》),记述了归省在叶县广教寺传法的语录、行录和偈颂。此外,宋李遵勖《天圣广灯录》卷十六、晦翁悟明《联灯会要》卷十二、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一等的〈归省章〉对归省传法的情况也有简略记载。
在现存宋代禅僧语录中,最早较详记述禅师到一个新寺院开堂说法时拈香(或作“捻香”)为皇帝、大臣百官(有时包括地方官)祝福的就是归省和洪諲的语录。归省应请到广教寺,在最初开堂说法之日,有地方僧俗信众和政府官员到场。归省首先拈香祝福示众。他说:
此一瓣香不从他方得,即汝州水土。然愿皇帝万岁,重臣千秋,文武百僚常居禄位。但某道薄人微,触事荒琐。谢郎中、巡检、司徒、诸官员等,光扬佛日。……两院主首、街市檀越、堂内僧众,请某开堂。说个什么即得?若说三乘(按:声闻、缘觉、菩萨三种教说)、五性(按:唯识学派主张的不定性、无种性、声闻性、缘觉性、菩萨性)来,又有经律论座主宣扬;若说仁义礼智信,又有夫子。夫子是儒童菩萨,入廛化俗。若是阐扬宗旨,又有诸方宿德和尚穿凿了也。(《归省录》)
归省拈香只为皇帝、大臣官员等祝福,而到洪諲及其他禅僧还为自己嗣法师祝福以报“法乳之恩”。这种做法在宋代逐渐成为禅林的定制。他谦恭地表示,自己既不说传统的佛教教理,也不说儒家的纲常名教,甚至也不说禅宗的旨义,据称都有人说了。他还依据佛教的伪经《清净法行经》说孔子是佛派往中国传法的“儒童菩萨”。然而,实际上他此后的答问都属于说法。其他禅僧开堂说法,也有这种情况。从这段引文也可窥测到当时寺院开堂仪式的隆盛。
归省的禅法语录虽与其他禅师一样包括很多语义多歧、答非所问的语句,然而也有几段正面说法。他曾上堂示众说:
夫行脚禅流,直须著忖:参学须具参学眼,见地须得见地句,方始有相亲分,始得不被诸境惑,亦不落于恶道。毕竟如何委悉?有时句到意不到,妄缘前尘,分别影事;有时意到句不到,如盲摸象,各说异端;有时意句俱到,打破乾坤界,光明照十方;有时意句俱不到,无目之人纵横走,忽然不觉落深坑。(《归省录》)
是告诉门下弟子,行脚访师参禅,必须了解:参禅应具备参学的见解,有了见解还必须选择能够确切表达这种见解的语句,这样才能从参禅中得到收益,并且不被面临的各种境象迷惑,避免被“恶道”(按:错误见解或“外道”)俘虏。如何详知参禅的各种境况?不外如下四种情况:有时虽有佳句,但却没有可以表述的意境,只是胡乱应付眼前的场面,分辨现象;有时虽然有了高妙意境,然而却一时找不到相应的语句表达,不得已如瞎子摸象,想到什么语句就用什么语句;有时既有意境又有佳句,便立即取得非凡效应,如同打破乾坤,光明四射;有时意句皆无,那真像瞎子随意走,难免陷落深坑之中。看来归省十分重视语句与禅悟意境的搭配,对其中第三种“意句俱到”情况予以高度赞扬。
那么,归省心目中的禅悟意境是什么呢?据《天圣广灯录·归省章》,他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达磨西来,法传东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独标万德,物外宣扬。悟之者,纤毫不隔;迷之者,背觉合尘。中下之机,也须仔细,莫虚过时光,各各有之。况以西来的意,教外别传。道契一言,纵横自在,打破髑髅,揭却脑盖,岂不快哉!
唐末以来丛林间对问“何为祖师西来意”,一般是不作正面解释或回答的,像归省这样作解释是十分罕见的。他说,菩提达磨来到中国,就是为了弘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独特宗旨。能达到觉悟者,与所悟的佛性契合一如;迷误者,则背离觉悟而迎合于尘世。其有中下素质的人,应当珍惜时光,在领悟自性上下功夫。如果能够体悟“教外别传”的要义,便可超脱烦恼,获得自由解脱。由此可见,前面引文中的“参学眼”、“见地”和所谓“意”,即禅悟意境,不外是对自性(真如、佛性)以及与它相应的诸如“无念”、“无相”、非语言可表等的认识。
归省在说法中也常讲一些骇人听闻的语句,绝非局外人可以理解。《归省录》记载,有弟予问;“如何是和尚四无量心?”所问的“无量心”,是佛教禅法之一,包括观想慈、悲、喜、舍四个方面。是对治嗔恚等烦恼的。归省对于此问,竟从反面回答:“放火杀人。”弟子立即质疑:“慈悲何在?”他答:“遇明眼人举似。”意为今后碰到高明者可以提出此话来请教。某日上堂,他说:“宗师血脉,或凡或圣。龙树、马鸣、天堂、地狱、镬汤、炉炭、牛头、狱卒,森罗万象,日月星辰,他方此土,有情无情。”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说:
俱入此宗。此宗亦能杀人,亦能活人。杀人须得杀人刀,活人须得活人句。作么生是杀人刀①、活人句?道得底(的)出来对众道看。若是道不得,即辜负平生。
他是说,在传承佛心的宗师中有凡也有圣,一切有情识的众生和无情的自然界的万物,皆可归属于“此宗”(佛心宗、禅宗)之中;此宗既能“杀人”,亦能“活人”,然而“杀人”须有“杀人刀”,“活人”需有“活人句”。他让门下弟子出来回答何为“杀人刀”,何为“活人句”,并解释其中的道理。然而当时无人出来回答。
那么,归省讲的所谓“杀人”、“活人”及“杀人刀”、“活人句”是什么意思呢?早在唐末五代,丛林已有“杀人刀”、“活人剑”(原不作“活人句”)的说法。②虽然从来没人对此进行具体解释,然而从相关语录内容分析,它们皆是对参禅过程中禅师启示学人巧妙运用语句的比喻,归省将“活人剑”改为“活人句”是有道理的。所谓“杀人”,也许是禅师制止或打断参禅学人的提问或解释,用以中断他原来的被认为没有摆脱“妄念”、“邪见”的思路,而这时禅师所使用的语句就是“杀人刀”;所谓“活人”,是禅师选择适当的时机,按照参禅学人的解悟情况给予方便提示、引导,促使他体悟自性,这种场合所用的语句就是“活人剑”或“活人句”。
归省还曾说:“广教有验人关、截人机、活人句。”(《归省录》)对此也没有解释。恐怕“验人关”是指他本人面对参禅者如同关口一样,可以检验参禅学人的机锋高低和悟境;“截人机”意同“杀人刃”,意谓能截断学人的世俗妄念;“活人句”意同“活人剑”,皆比喻自己禅风的峻烈。
归省的弟子有舒州(治今安徽潜山县)浮山的法远、汝州宝应寺的法昭、唐州(治今河南泌阳)大乘寺的慧果等人。法远后来从曹洞宗的大阳警玄(943—1027)受法,曾代传曹洞宗的禅法,使曹洞宗得以传承下去。(详后)
二 谷隐蕴聪与弟子金山昙颖
(一)蕴聪在襄州石门山、谷隐山传法
关于蕴聪的生平,因为《天圣广灯录》作者、驸马都尉李遵勖曾礼他为师,学习禅法,故其书卷十七〈蕴聪章〉对他的事迹记载较详,也较可信。现先主要根据此书对他事迹作简略介绍。
蕴聪(965—1032),号慈照,南海(今广州)人,俗姓清河,出家后于学法修道之余,爱好行书。初到洪州新吴百丈山(在今江西奉新县)参谒法眼宗创始人文益的弟子道恒(?—991)。在结夏(夏安居结束)仪式上,道恒上堂说法,说:“正觉(按:佛)无名相,随缘即道场。”蕴聪站出来问:“如何是正觉无名相?”道恒没有回答,反问:“汝还见露柱么?”他接过原话反问了一句,道恒答:“今日结夏。”他在此没有契悟,于是离开百丈山,到汝州首山参谒省念。③
蕴聪在省念门下时,曾参问:“学人亲到宝山,空手回时如何?”省念答:“家家门前火把子。”这句话到底蕴含什么奥义?难道是说家家都准备好了火把要去宝山寻宝,还是家家都有祖上秘藏的珍宝须自己持亮仔细搜找?不得而知。据载,蕴聪一听,立即“大悟”,并且写偈颂表达自己的悟境,曰:“我今二十七,访道曾寻觅,今朝喜得逢,要且不相识。”从此颂看,他所理解的意思也许是后者,意为自己过去到处行脚访解脱之“道”,今日方知“道”在自心,只是还不相识而已,然而当他将此偈颂上呈省念看时,不但没受到称赞,反而遭到呵叱,竟在三五天之间不正面看他。尽管如此,他仍每天在省念身边服侍,直到几年后省念去世(按:公元994年),才南行游方,寻师参禅。
蕴聪先到襄州(治今湖北襄樊市)参谒云门宗洞山守初。守初(910—990)是云门文偃弟子,五代末至宋初在襄州的洞山寺传法。蕴聪一见守初,便以临济宗的“三玄三要”向他提问,说:“三玄有句,事上难分,不落是非,请师便道。”既要他说明“三玄”,又要做到不涉事相和是非,实际上是要他不用语言表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守初对此是清楚的,于是回答:“待汝哑得洞山口,即向汝道。”意谓等到你把我弄哑了,我再向你说,正是有意绕开回答。蕴聪接着说:“恁么即解‘行崄巇路,不在系行缠’?”守初答:“砖堆里倒地。”所谓“行缠”即缠腿的布,俗称裹腿。蕴聪说,听您讲的意思,也就容易理解走危险的路不一定非缠上裹腿不可的。然而守初连这句解释也避开,竟说在砖堆里倒在地上。
蕴聪接着到郢州(治今湖北钟祥市)大阳山参谒曹洞宗的警延。警延(943—1027),原名警玄,宋真宗大中祥符(1008—1016)年间因避所谓赵氏始祖“玄朗”的名讳改警延,是洞山下五世。警延见蕴聪前来,问:“近离甚么处?”答:“近离襄州。”又问:“作么生(按:怎样、如何)是不隔底(的)句?”他避开所问,反问:“和尚住持不易。”警延便说:“且坐吃茶。”警延的侍者不解蕴聪所说“住持不易”所蕴含的“意旨”,在请示其师后向蕴聪请教,蕴聪告诉他:“真鍮不博金。”意为不可能用天然的黄铜换取黄金,实际也没有针对问话作出回答。
蕴聪又到随州(治今湖北随州)参谒智门山的戒禅师,戒禅师问:“承闻老兄亲见作家(按:意为卓越的禅师、大家),是否?”他不回答,竟大喝一声。戒禅师说:“棒上成龙梭(按:原作‘浚’字)④。”便先抄起棒子打,后又请他吃茶。蕴聪解释说,不要怪他刚才轻易地应对和尚之问。戒禅师却说:“不然,却是老僧造次。”
蕴聪所行脚的范围没有出今天的湖北省,从他参访几位禅师的过程,可以大体了解当时丛林参禅情况的一斑。从入寺院参拜禅师,到彼此问答,几乎没有多少切题的话语。在这一过程中主宾两方的动作与语句虽被认为蕴含某些禅机妙义,然而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此后蕴聪回到襄州。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知州查道请他任石门寺住持。查道,《天圣广灯录·蕴聪章》作“杳道”,参考明代如卺续补《缁门警训》卷六所载〈慈照聪禅师住襄州石门请查待制为撰僧堂记〉,应为查道。查道(955—1018),《宋史》卷二百九十六有传,年轻时以孝闻名,曾刺血写佛经祈母病愈,游五台山时想落发为僧,后举进士高第为官,真宗咸平六年(1003)拜工部员外郎、充支度副使,参考《续资治通鉴》卷二十四,在景德元年(1005)罢职,出知襄州。据前面提到他撰的《僧堂记》,当时的寺名应为乾明寺,“石门”是旧称,距州城百里,在蕴聪之前的住持名守荣,自宋太宗雍熙五年(988)参访至此,发愿重建僧堂,至景德三年始告竣工,凡五间十一架。然而查道就是在这一年离开襄州回到京城的。大概就在查道回京前不久,或许是因守荣去世,或许是因其年老,他聘请蕴聪担任乾明寺住持。查道《僧堂记》,是大中祥符二年(1009)蕴聪派人到京城请他撰写的,其中还简单记述了蕴聪的前任守荣的事迹。⑤
宋代大慧宗杲《宗门武库》谓咸平(998—1003)年间蕴聪“住襄州石门,一日太守(按:应是知州)以私意笞辱之,暨归,众僧迎于道左……”⑥根据上述蕴聪到石门寺时间来看,此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也是发生在其他时间。
蕴聪在石门寺传法近14年,天禧四年(1020)夏竦任知州、请他到襄阳东南传说是晋习凿齿隐居之地⑦的谷隐山太平兴国禅院任住持。夏竦(985—1051),通晓经史、百家并佛老之书,景德四年(1007)举贤良方正科,擢光禄寺丞,通判台州,召直集贤院,为国史编修官、礼部郎中。因贬官先后到黄州、邓州及襄州为知州。仁宗即位(1023),回京迁户部郎中,官至枢密使,封英国公、郑国公。死谥文庄,有文集百卷。(《宋史》卷二百八十三〈夏竦传〉)据现存《景祐新修法宝录》,夏竦自仁宗天圣四年(1026)至明道元军(1032)任译经润文官。他知襄州约3年期间,大概与蕴聪有较密切交往,《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二、《五灯会元》卷十二皆把他作为蕴聪的嗣法居士,说他“契机于石门慈照蕴聪禅师”。
蕴聪在谷隐山太平寺居住传法约7年,天圣四年(1026)从方丈席上退位。驸马李遵勖尊崇禅宗,慕其高名,派人把他接进位于开封东边神冈的资圣寺。天圣十年(1032)蕴聪在此寺去世,年六十八。死前作偈曰:“故疾发动不多时,寅夜宾主且相依,六十八岁看云水,云散青天月满池。”
蕴聪的主要弟子有润州(治今江苏镇江)金山寺的昙颖、苏州洞庭翠峰寺的慧月、明州(治今浙江宁波)仗锡山的修己、唐州大乘山的德遵、安吉州(治今浙江安吉北)景清院的居素等人。
(二)蕴聪的禅法
蕴聪在石门山(乾明寺)、谷隐山太平寺传授禅法的情况,从《古尊宿语录》卷九所载的《石门山慈照禅师凤岩集》、《次住谷隐山太平寺语》,可以得到大体的了解。
(1)开堂表明法嗣,祝国泰民安。宋代禅僧被地方官聘请入住一个大的寺院,要举行庄严的开堂仪式。在这个仪式上,在一般情况下他要以明确的语言或以暗示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法嗣,还要拈香祝愿国泰民安。《古尊宿语录》中的蕴聪语录虽然比较简要,但也有这个内容。他在石门寺(乾明寺)的开堂仪式上,拈香说:“西天二十八祖,唐土六祖,过去圣人尽得传衣付法。至唐代六祖之后,得道者如稻麻竹苇,不传其衣,只传其法,皆以香为信。今日一瓣香为什么人通信?某甲虽不言,大众已委悉爇此一炷香也。”意为自六祖慧能以后,传法于弟子不再以传袈裟作为凭信了,而是以一切弟子为嗣法者。弟子出世,以拈香报师恩,表明自己嗣法于何人。他的授法师是汝州首山省念。他认为众人早已知道,于是说他为谁烧香,大众是会想到的。接着有僧出僧列问:“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要他回答传承何宗、嗣谁的法?他以“山连嵩岭,地近洛川”作答,暗示自己远承菩提达磨,近承濒临洛水而在汝州的首山省念。又有人问他,“先将何法报君恩?”他答:“撑天拄地。”口气不谓不大,反映了对自己传法将有利于社会的信心。
(2)主张对于初学禅法的人,“须藉言语显道”。蕴聪虽曾对门下表示:
拟心即差,动念即乖。不拟不动,正在死水里作活计。作么生是衲僧转身处?只如古人与么道:还有为人处也无?若言为人,依言缚杀你。若言不为人,意在什么处?所以道:涅槃心易晓,差别智难明。
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若向这里明得去,未具衲僧眼,直须仔细。
“拟心即差,动念即乖”是唐宋丛林间十分流行的话,与“无念”相对,意为产生任何分辨的念头,有任何想法都是错的,都有碍于达到觉悟解脱。然而蕴聪虽也举这句话,却又反对“不拟不动”,认为那如同生活在死水里。那么出家人应当秉承怎样的做人宗旨呢?他说如果有文字条规,肯定束缚人;如果没有,又当如何呢?他说“涅槃心”(可理解为解脱之道)本来是容易理解的,然而人为的“差别之智”(分辨有无、是非、凡圣等差别观念)却是难明的。这种“差别之智”也就相当后面讲的“知见”,认为此为“无明”(“愚痴”)之本。那么,到底应当如何做才好呢?他说,如果能够以自然的态度,把“知见”作为“无见”,就达到了涅槃解脱。他这里讲的与慧能的“无念”——“于念而不念”是一致的,也可以理解为就是马祖的“平常心是道”。
然而,在有一次的上堂说法中,他明确地讲:
朝朝击鼓,夜夜钟声,聚集禅流,复有何事?若言无事,屈延诸德;若言有事,埋没从上宗乘。开口动舌,总没交涉。虽然如是,初机后学,须藉言显道。作么生是显道底(按:的)?
待了一会,他自己答:“林中百鸟鸣,柴门闲不扃。”
从上面引文,可见禅宗寺院每天要早击鼓,晚鸣钟,在禅僧聚集之后,方丈上堂说法。面对这一天天重复的事实,难道能说每天无事吗?如果硬要说无事,岂不是有屈前来参禅的学人?如果说有事,那又意味着背离以“无念、无相、无住”为宗旨,倡导“无事”⑧的禅宗——祖传的“宗乘”。据认为,解脱之道从根本上来说是与言语没有必然关系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对刚刚出来参禅学道的人来说,除了借助语言向他们表述觉悟解脱的道理之外是没有其他办法的。在他的提问何为“显道”之后,自己用偈句作答,其中蕴含着“自然,无事”的意境,示意即使借助语言“显道”也应自然而然地进行。
(3)对临济门庭中的“四照用”、“四料简”等的运用和不着边际的解释。当年义玄用“四照用”来引导弟子破除对“人我”(执著有主体之我、人执)、“法我”(执著构成主体和环境的物质的、精神的因素,法执)。有四种对待方法:①“先照后用”,即先打量观察一下他的知解情况,然后再用语言或动作予以引导、启示,常用来接引“人执”重的人;②“先用后照”,即先向对方提出问题,或向他作出某种动作,看他有什么反应,然后对他作出判断,适当地加以指导、教诲,多用于“法执”重的人;③“照用同时”,即一边用语句或动作进行试探,一边予以相应的引导、教诲,用于二执皆重的人;④“照用不同时”,即根据学人的情况和参禅的时间、场所,或是“先照后用”,或是“先用后照”。所谓“四料简”也是为了对治具有我、法二见的学人的方法,义玄曾说:“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并且用偈句进行解释,虽也有艰涩难懂的地方,但蕴含的意思毕竟是清楚的。⑨蕴聪虽也套用“四照用”、“四料简”的形式,然而所作解释可以说是不着边际,不知所云。请看他对“四照用”的解释:
问:如何是先照后用?师云:外头月明屋里黑。云:如何是先用后照?师云:屋里月明外头黑。云:如何是照用同时?师云:今日好寒。云:如何是照用不同时?师云:吃棒了呈款。
他对“四料简”的解释:
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师云:岘山亭边好用功。云:如何是夺境不夺人?师云:雪消流水涌。云:如何是人境俱夺?师云:霜结满亭寒。云:如何是人境俱不夺?师云:放你一线道。
对此,虽也可以勉强加以猜测一番,但怎样解释才符合他的意愿呢?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按照丛林参禅惯例,对此只能心会而不可言传。对我们来说,这反映了宋代一些禅僧为了避免“死句”而故弄玄虚的现象。
(4)作惊人之语,所谓“杀人放火”、“杀却父母”之类。蕴聪在石门寺时,有位弟子请他指条如何修行的道路,他竟答:“杀人放火。”这位弟子十分惊奇,立即问大家都在修行,为什么却如此说?他答:“果然不修行。”可以说是对这位弟子前面询问的否定。
又有一次,他上堂郑重其事地说:
诸上座,休向途中,直须归家。若得归家,直得亲于父母,不得教生其恩爱,直须杀却父母。既杀却父母,便须出家。既然出家,便能亲于佛祖。虽然如是,须去却佛祖始得。既杀却父母,去却佛祖,方可有纤粟衲僧见解,犹未得衲僧全体作用。
这里讲的“杀人放火”、“杀却父母”自然不是真的叫人去杀人放火,杀死自己的父母,都是具有特殊的象征意蕴的:前种场合讲的“杀人放火”,当是用极端出格的话启示问者不要执著自己的修行;后者的“杀却父母”,是要门下弟子(尊称“诸上座”)在感情上隔断与父母的联系。至于所说的“去却佛祖”,大概是要禅僧不要一味地追求外在的佛祖,而应直探心源,领悟自性。应当指出,早在临济义玄时已有这种呵佛骂祖、杀父杀母的说法,蕴聪这样做也许是受到义玄的影响。公正而论,这种做法也许在特定场合可以起到某种启发作用,然而它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不小的。
(5)所谓“石门家风”。禅寺有自己的组织机构、寺规、修行和生活制度,还有在方丈直接指导下所奉行的禅法。这些统合起来便自然形成自己的风格,即所谓“家风”。向方丈(堂头和尚)询问家风,也是丛林参禅过程中常见的现象。对于这个问题,一般很少有明明白白地回答的。然而蕴聪在一次上堂说法中,却公开向门下宣示:“石门家风,朝朝举唱。问答宾主,甚是分明。棒喝临机,谁人同道?若是同道者,对众证据。”待会自语:“霜天冷彻骨,雪路少人行。”有人出来问:“如何是石门境?”他答:“一任众人看。”……这里说得还比较清楚:每天早晨集会参禅,有问有答,临机(适应不同素质)说法,或棒或喝。他的偈句,描写的是一幅霜雪天冷,路少人行的清寂景色,也蕴含“自然”的韵致。
在首山省念的弟子中,蕴聪的影响仅次于汾阳善昭。
(三)金山昙颖与外戚李端懿、李端愿
昙颖(989—1060),号达观,钱塘人,俗姓丘,是谷隐蕴聪的弟子,因长期在润州(治今江苏镇江)金山传法,被称为金山昙颖。
昙颖的传录。在《建中靖国续灯录》卷四、《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七有载,《联灯会要》卷十三的记载略有不同,可以互作补充;《五灯会元》卷十二〈昙颖章〉是综合各书内容,但稍微简略—些。这里着重介绍昙颖生平和禅法语录中比较富于个性的部分。
昙颖出家后除广读佛典外,还博涉儒家经典,先后到郢州大阳山参谒曹洞宗的警延(警玄),未能契悟,改而到襄州石门山参谒蕴聪,在蕴聪的启导下得悟。此后30年间曾先后在润州因圣寺、太平州(治今安徽当涂县)隐静寺、明州雪窦寺、金山龙游寺五所大寺担任住持,名闻远近,与士大夫也保持密切交往,其中有在仁宗时官至宰相的王曙、枢密使的夏竦;他特别受到显贵外戚驸马都尉李遵勖之子李端懿、李端愿的信敬。昙颖与他们经常有禅语答问,当时有人将此编录为《登门集》。昙颖还自著《五家宗派》(今皆不存)。⑩
在一个开堂日,有僧站出来刚要发问,他大喝一声说:“汝拟夺我法席那?”此僧想申辩,他喊:“出去!”在这一反常的动作里,大概也蕴含着什么禅机。又有僧出来问:“塞却咽喉唇吻,请师道。”这位禅僧是套用唐代马祖弟子怀海的话(11),似乎是在给昙颖出难题:既然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菩提之道或禅趣,那么,请禅师堵塞咽喉闭上嘴唇说话?对此,昙颖不作正面应对,却说:“是我咽喉唇吻,汝作么生塞得?”此僧立即认错,说:“恁么则学人罪过。”他还不饶,大声说:“若不是藏院和尚在此,烂(按:当作‘乱’字)槌一顿!”
某日上堂,对弟子说:“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并是死门,故非活路;直饶透脱,犹在沉沦。莫教辜负平生,虚度此世。要得不辜负平生么?”拿起竹拄杖戳地一下,说:“须是莫被控杖谩始得。看看拄杖子,穿过汝诸人髑髅,踣跳入鼻孔里去也。”又用拄杖戳地一下。他所说的大意是,凡是用嘴说出来的(话语),便已经具有特定意思,属于“死门”(所谓“死句”),堵塞了禅悟之路;即使表达得透脱,也终究摆脱不了死后的轮回。他教导门下的人要珍惜此生,不要虚度。那么,怎样才能不辜负平生呢?他没有直接讲,只是用拄杖戳地,说些与此无关的话而已。如果严格地按照他所说的去做,只有每天沉默不语。前面弟子的提问:“塞却咽喉唇吻,请师道。”可以说是套用其说将了他一军。
昙颖一日上堂说,自己平生喜好相扑(摔跤),只是没有对手,今日要与首座搭对。说着,就卷起袈裟下座邀首座相扑。首座刚站出,他便说:“平地上吃跤。”回归方丈。这真是一场奇特的上堂说法场面。
昙颖有时也骂佛并贬斥经典。他曾说:“三世诸佛是奴婢,一大藏教是涕唾。”待了一会儿又自问说:“且道三世诸佛是谁奴婢?”乃将手持的拂子画了一画说:“三世诸佛过遮(按:这)边,且道一大藏教是谁涕唾?”接着自己唾一唾。意为三世诸佛是自己的奴婢,大藏经是自己的涕唾。有人问他:“和尚还曾念佛也无?”他答:“不曾念佛。”当问为什么不念时,他竟答:“怕污人口。”大概他与禅宗的很多禅师一样,认为真正的佛、经教皆在自己心中,其他所谓的佛、经教,是外在虚假的偶像,顶多是符号,因此采取这种看似亵渎佛教的说法来破除人们对佛、经教的执著,引导他们直探心源,体悟自性。(以上引文据《建中靖国续灯录·昙颖章》)
昙颖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去世,享年七十二岁。主要弟子多在南方传法,有润州普慈院的崇珍、金山寺怀贤、太平州瑞竹寺的仲和、越州(治今浙江绍兴)石佛寺的怀贤、杭州净住院的居说及在湖州(南宋改称安吉州,治今浙江安吉北)西余山传法的拱辰等人。拱辰著有《祖源通要》三十卷。(《五灯会元》卷十二)
李端懿,驸马都尉李遵勖的长子,喜好学问,颇通阴阳、医术、星象、地理之学,曾任蔡州、华州观察使、镇国军节度观察留后,官至宁远军节度使,知澶州。(《宋史》卷四百六十四〈李端懿传〉)他在与昙颖交游中,曾提了一个当时佛教信徒经常关心的问题:“西方净土,如何得到?”昙颖答:“即今坐却雕梁画栋,却要生西方净土,是好假,不好真。”意为你现在住豪华邸宅,过着富贵生活,竟也相信虚假的西方净土,岂不是好假而不好真吗?李端懿感到奇怪,因为西方阿弥陀佛净土教说是出自佛经的,于是立即问:“佛岂是妄也?”他解释,佛不妄,而是“太尉妄”。为什么呢?他解释说:”大凡净土者,是清净之性。西方者,日落之处,令人作归投处耳。知归投处,即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是说,佛经上讲的净土不在身外,而在自性;所谓“西方”只是日落之处,启示人找未来的归宿之处。如果你知道了归宿之处(当指体悟自性),也就找到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昙颖所讲的是祖宗主张的佛在自性,“唯心净土”的观点。(《联灯会要》卷十三〈李端懿章〉)
李端愿(?—1091),是李遵勖的次子,历任邢州观察使、镇东军留后,官至武康军节度使、知相州,神宗时以太子少保致仕。(《求史》卷四百六十四〈李端愿传〉)他在童年时常阅读禅书,长大后为官,仍倾心禅宗。在自己的后园筑一个类似兰若之室,请昙颖禅师入住并师事之,早晚前来参谒,谈到投机,时竟废寝忘食。
一日李端愿问昙颖:“天堂地狱毕竟是有是无?请师明说。”他答:“诸佛向无中说有,眼见空华。太尉就有里寻无,手摅水月。堪笑眼前见牢狱不避,心外闻天堂欲生。殊不知忻怖在心,善恶成境。太尉但了自心,自然无惑。”昙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意思还是清楚的:诸佛虽说天堂与地狱,但所说的是假有;你是向虚假影像处寻有寻无,如同水中捞月。可笑对于自己的生死大事还不明白,面临死后入地狱的危险不避,却听信有天堂而想往生。他认为,欣喜与恐怖在于自心,天堂地狱实由善、恶显现,并不在心外。他要李端愿在了悟自心上下功夫,便可解除疑惑。李端愿听后立即问:“心如何了?”他用当年六祖慧能答中使薛简的话(12)回答:“善恶都莫思量。”李端愿接着问:“不思量后,心归何所?”他转话题,说:“且请太尉归宅。”然而李端愿紧追不舍,问:“只如人死后,心归何所?”他用《论语》中孔子的话作答:“未知生,焉知死。”李端愿讲自己已经知道生。他反问:“生从何来?”李端愿一时回答不出。于是昙颖便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拍一下他的胸脯说:“只在这里,更拟思量个甚么?”意为生从心来,是心决定自己的生,不必再怀疑了。据载,李端愿立刻表示自己晓悟了。他说自己过去是“只知贪程,不觉蹉路”。承认自己走错路了。他写偈表达自己的悟境,曰:“三十八岁,懵然无知,及其有知,何异无知。滔滔汴水,隐隐隋堤。即其归矣,箭浪东驰。”(13)
三 广慧元琏
元琏(951—1036),泉州晋江(在今福建)人,俗姓陈。年十五出家为僧,师事泉州招庆寺真觉禅师,开始担当烧饭杂务,经常抓时间读经。有一天读经时被真觉看见,问他读何经,他答读《维摩诘经》。真觉立即问:“经在这里,维摩在甚么处?”他茫然无对,不觉流下眼泪,感到十分惭愧。自此先后参访闽中丛林的五十几位禅师,但仍未契悟。(14)
后来,他北上汝州首山参谒省念禅师,问:“学人亲到宝山,空手回时如何?”看来对自己能否契悟仍没有信心。首念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家家门前火把子。”前述首念接引蕴聪也用此语,似乎也是暗示放弃向外追求,应在觉悟自性上下功夫。据载元琏当即“大悟”,被任为寺的首座。在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他应请到汝州的广慧寺担任住持。
《联灯会要》卷十二〈元琏章〉记载,元琏上堂示众说:
佛法本来无事,从上诸圣,尽是捏怪(按: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捏造”),强生节目,压良为贱,埋没儿孙。更有云门、洞山、临济,死不惺惺,一生受屈。老僧这里则不然。便是释迦老子出来,也贬向他方世界,教伊绝迹去。何故如此,免虑丧我儿孙。老僧恁么道,汝等诸人作么生会?若向这里会得去,岂不庆快,教伊脱却毛衫,作个洒洒落落地衲僧去。更若不会,来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未休。
从他说的字面意思看,是以“本来无事”为禅法最高宗旨为前提,因此将以往祖师的说法、参禅规则以及门庭施设等都说成是故意“捏怪”,强生枝节;认为这些有屈禅僧的自然本性,会“埋没儿孙”。他还惋惜唐五代以来的云门文偃、洞山良价、临济义玄等禅师至死对此也不醒悟,受束缚一生。他甚至发誓,即使释迦佛出来,他也要将他排斥绝迹。难道这是他的真意吗?他刚说完就下座,就有僧出来问:“和尚适来道:便是释迦老子出来,也须贬向他方世界……”他还没有说完,元琏便打断他的话说:“汝若恁么会,入地狱如箭射。”此僧是按字面本来意思理解后并得出发问的,然而,元琏却说这样理解就会很快下地狱。此僧立即问:应当如何理解呢?元琏不答,动手就打,同时问他:“会么?”此僧仍不理解,他于是说:“山僧今日不避诸方检责,为汝注破: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15)他以引述《楞严经》中的两句偈颂作出解释(“注破”、点破)。此经卷三记载,阿难等人听佛说如来藏“觉明真识”的道理,认识到“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圆,含裹十方”,于是作偈赞佛,其中的两句是“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意思是将自己的全心敬奉无数世间的众生,以此报答佛恩。可见,元琏没有针对此僧之问作答,而是将问题引向另一方面,引导他领悟自性,全心投入到慈济解脱众生的事业之中。元琏暗示,如果对此不晓悟,今后还会有条条框框产生,使人恼乱不已。
元琏于宋景德三年(1006)去世,享年八十六岁。主要弟子有东京(开封)华严寺道隆、临江军(治今江西临江县西南)慧力寺慧南等人。
元琏生前与士大夫王曙、许式、丁谓以及杨亿曾有往来。宋代晓莹《罗湖野录》卷上〈广慧琏章〉对此有所介绍。
王曙(?—1034),以给事中兼郡牧使,其妻是宰相寇准女,在真宗景德三年(1006)二月因寇准罢相,他亦遭贬知汝州。王曙“喜浮屠法”,平时吃素。仁宗时,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宋史》卷二百八十六〈王曙传〉)王曙在知汝州时与元琏交往密切。一日,元琏入州府,见王曙正在办公务,便问:“作么生是郡主一管笔?”王曙答:“来者便判。”意为有事即办。他又问:“忽然总不恁么来时,如何?”王曙做出掷笔的姿势。这一问一答并且加比划的阵势,大概也蕴含着某种禅机。
丁谓(966—1037),是宋真宗时权臣之一,在寇准罢官之后从枢密使升任宰相,封晋国公。(《宋史》卷二百八十三〈丁谓传〉)他什么时候与元琏结识不得而知。丁谓曾派人赠送给他来自皇帝赏赐的“红绡封龙字茶”,并送偈曰:“密缄笼焙火前春,翠字红绡慰眼新,品字至高谁合得?只林树下上乘人。”
郎中许式,《宋史》无传,《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二〈许式章〉说他知隆兴(这是用南宋的地名,治今江西南昌)时嗣法于云门宗洞山晓聪。在他担当“漕西蜀”(当为成都府转运使)时途经汝州,特地到广慧寺参谒元琏。许式进入佛殿便问:“先拜佛,先拜长老?”元琏以禅语答:“蛤蟆吞大虫。”许式按照自己的理解立即问:“恁么总不拜去也。”元琏却说:“运使话堕!”意为他理会错了,应当负输。许式表示认输,以衣补袖便拜。“蛤蟆吞大虫”到底含有怎样的奥妙?连许式也猜不透,笔者这里也只好阙疑。
宋代晓莹《罗湖野录》卷上〈广慧琏章〉在介绍了元琏与王曙等三人交游的情况后,评论说:“景德间,宗师为高明士大夫歆艳者,广慧而已。”意为在宋真宗景德(1004—1007)年间,元琏最受士大夫的钦敬,与他们保持最密切的关系。
同时,元琏也有如同翰林杨亿那样的在家嗣法弟子。笔者拟在后面设专节介绍。
四 神鼎洪諲和三交智嵩
在省念弟子中,潭州神鼎寺的洪諲和并州三交寺的智嵩也比较有名。
洪諲,襄水人,俗姓扈。他在访师参禅到达汝州首山参谒省念,成为他的嗣法弟子。后南下至南岳衡山,隐于三山藏,有位潭州(治今湖南长沙)的富人来游,看到他的“气貌闲静”,居室仅有一钵挂壁,顿时产生敬仰之心,当下邀请他到自己的故乡潭州的神鼎山居住传法。洪諲笑而答应。他到神鼎山之后,经过约十年的经营,建成具有相当规模的禅寺。
关于洪諲在神鼎山传法的情况,《古尊宿语录》卷二十四载有《潭州神鼎山第一代諲禅师语录》(下简称《洪諲录》)及《联灯会要》卷十二、《五灯会元》卷十一的〈洪諲章〉等。
洪諲在神鼎寺的开堂法会上,升座后首先拈香为皇帝、州府官员及嗣法师首山省念祝福。他说:“此一炷香,奉为今上皇帝圣寿无疆。第二炷香,为府主学士、合郡尊官,伏愿长光佛日,永佐明君。第三炷香,此香不是戒定慧香,亦非旃檀沉水,只是汝州土宜。”接着将香点着,祝说:“供养首山和尚,以酬法乳。”这种开堂升座程式的形成,应当说是禅宗适应和迎合中国封建社会的以皇帝为首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的表现。
他上堂曾向弟子述说自己行脚参禅的经历。他说,当年出门行脚参访,也没有打定主意要“参禅学道”,只是想到东京(开封)听人讲一两本经论,“以资平生”,后来偶尔来到汝州的首山,在参谒首山老和尚(省念)时,“被他劈头一锥,直得浃背汗流,不觉礼他三拜”。他到底从省念那里听到什么,不得而知,然而可以想象他当时是从省念的禅语或动作中得到启悟,并拜他为师。然后他接着用禅宗特有的表达方式宣称:“而今悔之不及。大众,且道悔个甚么?悔不拽下绳床,痛与一顿。虽然如是,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所悔者是当时没有将省念拉下禅床,痛打一顿。大概是想以此表示自己已经契悟,如同当年义玄得悟后在大愚禅师胸下打三拳,又回到黄檗用掌打希运禅师一样。“官不容针,私通车马”原出《临济录》所载仰山慧寂之语,原意是在公开场合严格得连针一样的回旋余地也不给,然而在私下却无不通融。在这里似乎是说:话虽这么说,现在想起也只好罢了。
洪諲还对弟子说过这样一段有趣的经历:他曾与几位上了岁数的禅僧结伴游衡山(《洪諲录》作“游襄沔间”),其中有一僧对禅宗旨趣的理解十分“敏捷”,在山野的饭店准备吃饭时仍夸夸其谈。洪諲问:“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是甚么人说?”此僧立即答是法眼(文益)的话。洪諲又问他:“其义如何?”僧答:“唯心,故根、境不相到;唯识,故声、色纵然。”意思是说,三界既然是“唯心”所造,那么人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觉或认识的精神功能)便与六境(与六根相对应的色声音味解法)不相接触作用;然而因为一切是“唯识”所现,故不妨包括声、色在内的虚假万象存在。洪諲对这种好谈名相的做法表示不满,问他:“舌、味是根、境否?”对方答:“是。”他即用筷子夹起菜放到嘴里,一边大嚼,一边问:“可谓相入耶?”意为舌在尝菜味,岂能说根与境不相交涉?听了此话,满座惊奇。洪諲说:“路途之学,终不到家,见解入微,不名见道。参须实参,悟须实悟。阎罗大王,不怕多语。”是对那位爱谈名相之僧的批评。据他的这番话,他是反对脱离常识而套用佛教理论的,表现出他作为一个禅僧所具有灵活机辩。(《联灯会要·洪諲章》并参考《洪諲录》)
智嵩,明圆极居顶的《续传灯录》卷一载为范阳人,俗姓各灯录皆无载。长期在并州承天院传法,禅史多称之为“三交嵩”,也有的场合称“唐明嵩”。按照唐代丛林的惯例,“三交”、“唐明”也可能是寺、庵名,借以为号。《联灯会要》卷十二、《五灯会元》卷十一有他的传录,《古尊宿语录》卷十载有〈并州承天嵩禅师语录〉(以下简称《智嵩录》)。
智嵩参谒首山省念时问:“如何是佛法的的(按:明明白白的,真正的)大意?”省念答:“楚王城畔,汝水东流。”楚王城也称楚城,一般认为在今河南信阳县长台关西北,战国时楚襄王曾定都于此,汉为成阳县治所,隋以后废。然而此地无汝水,城外有浉水。省念所说的楚王城不会是此地,当是指汝州的襄城,为旧汝州城,楚襄王因避难曾居此城,可能因此称楚王城。城外一里有汝水东流。(16)省念说的楚王城边有汝水东流的答语看起来与佛法无关,然而描述却是个事实,蕴含着“本来如此”的意味。言外之意是:佛法不就是这样吗?智嵩“言下大悟”,并且作偈三首表达自己的悟境。
其一:“得用直须用,心意莫定动,三岁师子吼,十方绝狐种。”
其二:“我有真如性,如同幕里隐,打破六门关,显出毗卢印。”
其三:“真骨金刚体可夸,六尘一拂永无遮,廓落世界空为体,体上无为真到家。”
三首偈围绕禅宗所强调的心性的体、用和觉悟解脱问题。第一偈是讲心性的功能无穷,随时作用显现,然而却应保持“无念”、“平常心”;做到如此,自然增长心智神威(“三岁狮子”正是健猛之时),断绝一切烦恼邪见。第二偈讲自己本有真如佛性,然而被“无明”烦恼遮蔽(“幕里隐”),待到体悟自性,突破“六识”局限,便可使自己的佛性(毗卢,即毗卢遮那,是法身佛)显现。第三偈是描述自己设想的至高觉悟境界:如同“金刚”的自性,一旦超脱“六尘”(对应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境)的掩蔽,便可契悟空廓无限的法身,达到至高的清净无为的精神境界。据载,省念听完这三偈后,请他吃茶,实际是表示印可。(17)
智嵩向弟子传法时经常提示人人具有佛性,并且以各种方式提倡自然无为。他说:
全众生之佛性,寂寂涅槃,便得心心寂照,法法虚融,物物是道,佛佛密契,祖祖潜通,三世坦然,十方不泯。只为众生不了,迷己认他,便乃尘劳扰扰,妄想攀缘,即相离真,迷己逐物。都为一念不觉,便见空里花生,不觉眼中有翳。……诸上座,何不外遗于法界,内脱于身心。心不系身,身如虚空;身不系心,心同法界。且道唤作虚空即是,唤作法界即是?若唤作虚空,又不与诸人说话;若唤作法界,三界无法,何处求心?衲僧分土怎生得?若于本分,犹是葛藤。(《智嵩录》)
“涅槃”的本意是“寂灭”、“灭度”。是佛教所追求的渐除烦恼,永不轮回生死的精神境界,大乘佛教又将它赋予与真如实相、佛性、法身等同的意义。“葛藤”是禅宗用来借喻语言文字的用语。智嵩说,一切众生所具有的佛性,虽然空寂无相,却体现在世界种种现象之中;佛佛祖祖、无有不与佛性相契融通的;佛性历经“三世”、“十方”永不断灭。然而,众生对此不晓悟,将自己本有佛性认作他物,到处求佛求法,从而离开真谛更远,产生种种幻觉。他以般若空义教导弟子,要他们既不追逐外境,也不受自心束缚,使身与心皆自由解脱。同时又告诫弟子不要执意分别与试图表述这些,否则就是没有意义的文字游戏。
有弟子问:“如何是学人的的用心处?”他答:“着衣吃饭自家事。”有时对这同一问题,他也答:“光剃头,净洗钵。”皆暗示修行不离生活日用。又有僧问:“十二时中如何用心?”他答:“鸡寒上树,鸭寒下水。”天冷了鸡爱向树上飞,鸭子跳下水,答语含有自然而然的意思。问:“如何是学人行履处?”答:“僧堂前,佛殿后。”意为修行实践就在日常居住活动的场所。有僧问:“如何是承天(按:承天寺)家风?”他答:“胡饼日日新鲜,佛法年年依旧。”是说在他的寺院佛法年年依旧,没有更新。(18)
智嵩与翰林杨亿、驸马都尉李遵勖也有交往,《古尊宿语录·智嵩录》记载了他们与智嵩之间的禅语问答。这里仅择取一小段。
问:风穴提印,南院传衣。昭公演化于西河,嵩师领徒于并垒。南宗之旨,北土大兴。且道二师承谁恩力?师云:不入莲池浴,懒向雪山游。杨云:清凉山里万菩萨。师云:维摩会中诸圣集。李云:背负乾薪遭野火。师云:口是祸门。(19)
从这段文字的前后可以得知,问者应是李遵勖。他的问话向我们提供了在宋真宗至仁宗初期(11世纪前期)临济宗在北方振兴,在相当现在的河南、湖北和山西一带流行的情况:由于汝州的风穴寺延沼的提倡,经其弟子后南院(宝应寺)省念的大力传法,对临济宗的复兴推动极大,出现善昭在西河(此特指汾州)传法,智嵩在并州培养弟子,从而使南宗禅法在北方大兴的局面。对于“二师(善昭、智嵩)承谁恩力”之问,三人的回答联句,皆与所问不贴边。智嵩的“口是祸门”,是表示语言不仅有碍解脱,也可能招致烦恼。
省念的弟子中还有一位叫智嵩的禅师,因为在忻州(在今山西)铁佛院传法,便以“铁佛”为号,称“铁佛智嵩”。
综上所述,属于临济下五世——首山省念法系的弟子,包括汾阳善昭(后面专节介绍)在内,主要在北方传法,而到他们的弟子——临济下六世时,不少禅师到南方传法,他们相继培养弟子,并且善于与儒者士大夫广交朋友,努力扩大社会影响,从而迅速地将临济宗推向振兴和迅速发展之路。
① 《续藏经》本《天圣广灯录》缺“杀人刀”,据南宋正受《联灯会要·归省章》补。
② 据《景德传灯录》卷十六〈岩头全豁章〉载,石头下三世夹山善会(805—881)曾说:“石霜(按:石头下三世石霜庆诸)虽有杀人刀,且无活人剑。”卷十九载雪峰弟子安国弘瑫语录,记有人问他“如何是活人之剑”、“杀人之刀”。《联灯会要》卷二十三载罗山道闲(德山下二世,嗣岩头全豁)语录,道闲曾说:“大凡唱教,须会目前生死,意句杀活,方可褒扬,杀人刀,活人剑,上古之机锋,亦是今时之枢要,摧魔破执,不得不无,直露真诠……”宋克勤《碧岩录》第十二则引用了其中的语句。然而皆没有正面解释。
③ 北宋惟白《天圣广灯录》卷十七〈蕴聪章〉。“道恒”中的“恒”,原作“常”,当是避宋太祖之父赵弘殷之讳而改,《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道常章〉之道常即道恒。“正觉无名相”中的“无”,原作“死”字,据南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一〈蕴聪章〉语句改。
④ “龙梭”即织布用的梭,传说晋陶侃少时从雷泽钓鱼时得梭挂于壁上,后变龙而乘空飞去,后称梭为龙梭。见《晋书》卷六六本传。
⑤ 《缁门警训》载《大正藏》卷48,有关记述见第1072页中。
⑥ 《大正藏》卷47,第945页上。
⑦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八十二〈京西南路〉。
⑧ 临济义玄曾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提倡“休歇无事”。载《临济录》,《大正藏》卷47,第498页上、第500页下。
⑨ 详见拙著《唐五代禅宗史》第八章第一节有关部分。
⑩ 《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七〈昙颖传〉、《联灯会要》卷十三〈昙颖章〉,《建中靖国续灯录》卷四〈昙颖章〉,关于昙颖撰《五家宗派》,请参考惠洪《林间录》卷上。
(11) 《景德传灯录》卷六〈怀海章〉,原语:“并却咽喉唇吻,速将道来!”载《大正藏》卷51,第249页下。
(12) 慧能原话:“一切善恶都莫思量,心体湛寂,应用自在。”见《曹溪大师传》,载杨曾文校编,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新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一,第126页。
(13) 主要依据《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二〈李端愿章〉,并参考《禅林僧宝传·昙颖传》。
(14) 载南宋晓莹《罗湖野录》卷下〈慧琏传〉。此传实为补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六〈广慧琏禅师传〉之缺而作,对研究元琏很有参考价值。
(15) “将此深心奉尘刹”中的“深”,《续藏经》本《联灯会要·元琏章》原作“身”字,现据所引《楞严经》卷三偈颂改。
(16) 参考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卷六〈河南道二·汝州〉及谭其骧主编,地图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京西北路〉。
(17) 主要据《联灯会要》卷十二〈智嵩章〉,并参考《古尊宿语录》卷十〈智嵩录〉。
(18) 本段的引文皆见《智嵩录》。
(19) 李遵勖、杨亿与智嵩的问答亦载《联灯会要·杨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