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宋代儒者士大夫和禅宗/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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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宋代儒者士大夫与禅宗

    宋代是中国古代封建文化高度发达的时代。在结束五代长达60多年的国家分裂局面之后,宋朝在政治、经挤上取得新的发展的基础是。在思想文化方面也有长足的进步,表现于哲学、文学、史学、艺术等方面都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从时代思潮来看,继续前代发展趋势的儒、释、道三教的会通和融合,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创新发展影响极大。在这个思潮氛围中,形成了以阐释“性与天道”哲学为主旨,广泛涉及伦理、政治、教育等文化领域的道学(理学),从而将中国思想文化推进一个新的时期。在佛教方面,宋初由皇帝倡导设置译经院(传法院)组织翻译佛经,命大臣乃至宰相直接参与翻译佛经并为新经润文,以及其他扶持佛教的政策,有力地推动了佛教在社会上的传播。

    禅宗在唐末五代迅速兴起,进入北宋之后逐渐发展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派,不仅对佛教本身带来极大的影响,即使对于中国思想文化、理学也有多方面的影响。禅宗在宋代的兴起与皇帝、士大夫的赏识和支持是有密切关系的。在皇帝中,真宗、仁宗、高宗、孝宗皆曾亲近禅僧;朝臣士大夫中存不少人亲近或信奉禅宗。

    本书除各章节提到的儒者士大夫外,这里集中介绍周敦颐、王安石、谢景温、徐禧、黄庭坚、张商英与禅宗僧人交游的事迹,然后设专节分别对杨亿、李遵勖和苏轼三人事迹进行介绍。

    一  周敦颐与云门宗了元禅师

    了元(1032—1098),俗姓林,字觉老,号佛印,嗣法于云门下三世善暹禅师,先后住持过江州承天寺、淮山斗方寺、庐山开先寺、归宗寺、丹阳的金山寺、焦山寺(皆在今镇江)、江西的大仰山寺,并且四次任南康军云居山真如寺(在今江西永修县)住持,声誉很高。①他与著名士大夫周敦颐和苏轼、苏辙兄弟、秦观等人都有密切交往。

    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道州营道(在今湖南道县西)人,历任南安军司理参军、桂阳和南昌知县、虔州通判、知郴州、广东转运判官、提点刑狱、知南康军等。著《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宋史》卷四二七<道学·周敦颐传>),是道学创始人,程颢、程颐兄弟从其受业,两宋理学家承继其说并发扬之。

    周敦颐大概在任南昌知县时因喜庐山风景优胜,环境幽静,在莲花峰下筑屋居家,将屋前之溪以故乡的濂溪之名称之,世人以此为其号。当时了元禅师正在庐山,地处鸾溪上游,二人往来密切,“相与讲道,为方外交”。周敦颐曾举《中庸》的语句问他:“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禅门何谓无心是道?”了元以“满目青山一任看”作答,其意是触目是道,处处是道。周敦颐从中受到启悟,一日见窗前草生,自语“与自家意思一般”,作偈呈了元。曰:

    昔本不迷今不悟,心融境会豁幽潜。

    草深窗外松当道,尽日令人看不厌。(明朱时恩辑《居士分灯录》卷下)

    前两句蕴含禅宗的迷悟不二、心境融通的思想。他慕东晋慧远在庐山东林寺结白莲社邀集僧俗信众念佛之事,让了元成立并主持青松社,作为谈禅说法之所。

    周敦颐在任虔州(今江西赣州)通判期间曾遭到谗告,然而,他处之泰然。了元闻知此事,特作诗从庐山派人送给他。诗曰:

    仕路风波尽可惊,唯君心地坦然平,

    未谈世利眉先皱,才顾云山眼便明。

    湖宅近分堤柳色,田斋新占石溪声,

    青松已约为禅社,莫遣归时白发生。

    诗称仕宦之途风险多,赞周敦颐心地坦然,不图名利,醉心山川景致,告诉他在庐山的旧居周围有青青堤柳,潺潺溪声,劝他早日归山,欢聚禅社。此后,了元又送诗给周敦颐劝他归山,其中有句:“仙家丹药谁能致,佛国乾坤自可休,况有天池莲社(按:此当指阿弥陀佛西方净土)约,何时携手话峰头?”认为佛教自有使人安乐长生的妙义,盼望与他再次相聚禅社,共话庐峰胜景。(《云卧纪谈》卷上)

    《居士分灯录》卷下还记载,周敦颐以前曾向临济宗黄龙派禅僧晦堂祖心(1025—1100)、东林常总(1025—1091)参问过“教外别传之旨”。祖心示意他“只消向你自家屋里打点”;常总劝他在契悟“实理”之“诚”上下功夫,并向他讲华严宗的理法界、事法界及“理事交彻”的道理。据称,这对他著《太极图说》有直接的影响。

    宋代理学本来是在旧有儒学的基础上吸收佛、道二教的思想而发展起来的,不少理学家具有与佛僧、道士交往的经历。周敦颐与禅僧祖心、常总及了元的交游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

    二  王安石与临济宗僧蒋山赞元、真净克文

    赞元(?—1080),字万宗,号觉海,俗姓傅,嗣法于临济宗石霜楚圆,后到蒋山投止于同学保心住持的寺院,在保心去世后继任寺院住持。赞元在此后的传法生涯中与王安石的结识和交往非同一般。②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人,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改革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他在宋仁宗晚年时举进士高第,从知鄞县、常州开始,逐渐知名天下,在任知制诰官位时,因母去世辞官服丧,服除后,于英宗朝(1064—1067年)累召为官不赴。神宗即位(1007年),除知江宁府,召为翰林学士,不久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受诏成立三司条例司,着手对政治、经济进行变法革新,熙宁三年(1070)拜礼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安石的变法虽对整顿弊政、富国强兵带来积极影响,然而同时也招致朝野强烈的反对。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避位知江宁府,第二年复为相,子雱死,悲伤不已,求解政务。九年(1076)罢为镇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翌年封舒国公。元丰二年(1079)复拜尚书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三年加授特进,改封荆国公,退居金陵。哲宗即位,封司空,翌年,即元祐元年(1086)去世,年六十六,赐谥曰文。(《宋史》卷三百二十七并王偁《东都事略》卷七十九<王安石传>)

    在王安石为母服丧期间,曾在蒋山读书,与赞元结识,彼此亲如兄弟。一天,王安石向赞元问禅宗的宗旨。赞元开始不予回答,然而在王安石的再三扣问的情况下,不得已答之。他说:“公般若有障三,有近道之质一,一两生来,恐纯熟。”意思是王安石对接受大乘佛教的智慧(般若,这里特指禅宗宗旨),存在三个障碍,然而却具备一个接近佛道的品质。如果经过一二次的转生,就能够达到纯熟了。对此,王安石不理解,请他加以解释。赞元出于对他的观察和了解,说出如下一番话:

    公受气刚大,世缘深。以刚大气,遭世深缘,必以身任天下之重。怀经济之志,用合不能必,则心未平。以未平之心,持经世之志,何能一念万年哉?又多怒而学问,尚理于道,为所知愚,此其三也。特视名利如脱发,甘淡泊如头陀,此为近道。且当以教乘滋茂之可也。(《禅林僧宝传,赞元传>)

    大意是说,王安石秉先天“刚大”之气而生,与世上的缘分很深,必然承受天下的重任。然而,第一,虽怀有济世治国的志向,但并非自己所要实行的要废止的都能如愿,这样必然使自己的心难以平静;第二,在心未平的情况下,就很难实现治理天下之志,如何能将自己的理念化为永久呢?第三,性格多怒,又好学问,崇尚理道,意谓他的天然的自性被这种世俗的知识迷惑。这就是前面赞元提到的“般若有障三”,认为他由此三点是不能接受禅宗的般若之智的。然而同时又指出,他不重名利,生活甘于淡泊,却是易于接近佛道的品质。赞元建议他先从“教乘”(指禅宗以外的佛教诸派)入手学习佛教。赞元的话可谓词意凝重,意味深长。据载,王安石再拜受教。

    在王安石受到神宗赏识重用,为参知政事及拜相之后,几乎每月都给赞元书信,然而赞元从未打开来看。王安石曾为赞元奏请章服和禅师号。

    赞元平时待人不讲客套,对周围事物充耳不闻,即使寺院起火,有僧被杀也漠然置之,任凭执事僧处理。王安石之弟王平甫,平时表现出豪纵之气,来拜见赞元,一再请问“佛法大意”。赞元不得已对他说:

    佛祖无所异于人。所以异者,能自护心念耳。岑楼之木必有本,本于毫末。滔天之水必有原,原于滥觞。心中无故动念,危乎岌哉,甚于岑楼;浩然横肆,甚于滔天。其可动耶?佛祖更相付授,必丁宁之曰:善自护持。

    是提醒王平甫行为应当善自检点,别逞意乱为,招致灾祸。王平甫听后不理解,问:“佛法止于此乎?”赞元告诉他:“至美不华,至言不烦”,关键在是否实行。(《禅林僧宝传·赞元传》)

    元丰之初(1078)王安石南归金陵,舟至石头,夜进山拜父母坟,前来拜谒的士大夫的车骑塞满山谷。王安石到达寺院时已经二鼓。赞元出迎,一揖之后立即回方丈入寝。王安石对他并不怪罪。此后,王安石在定林隐居,往来山中,与赞元交往密切。他写诗给赞元,曰:

    往来城府住山林,诸法翛然但一音。不与物违真道广,每随缘起自禅深。

    舌根已净谁能坏,足迹如空我得寻。岁晚北窗聊寄傲,蒲萄零落半床阴。

    (《王安石集》卷十七<北山三咏·觉海方丈>)

    其中既有对赞元无为随缘、六根清净的赞赏,也表达了自己离开都市退隐山林,能与赞元于林下交游的恬适心情。他还写了《白鹤吟示觉海元公》、《北山道人栽松》、《与北山道人》等诗。写的时间不好确定。③

    赞元于元丰三年(1080)去世,王安石于九月三日设馔祭祀,致词曰:“自我壮强,与公周旋,今皆老矣,公弃而先。逝孰云远,大方现前。馔陈告违,世礼则然。尚飨。”④王安石还为赞元的画像题词,曰:

    贤哉人也!行厉而容寂,知言而能默。誉荣弗喜,辱毁不戚。弗矜弗克,人自称德。有缁有白,自南自北,弗句弗逆,弗抗弗抑。弗观汝华,唯食己食。孰其嗣之,我有遗则。⑤

    寥寥数言,把一位严肃而和蔼,智慧而寡语,为人宽厚略带木讷,讲究实际的禅师的形象描绘于纸端。

    真净克文(1025—1102),陕府(陕州,治今河南陕县)阍乡人,俗姓郑,以居处泐潭、云庵为号,真净是经王安石奏请神宗所赐的号。嗣法于黄龙慧南,属楚圆下二世,先后住持筠州(治今高安县)大愚寺、圣寿寺、洞山普和禅院。元丰八年(1085)克文到金陵(今南京),往钟山定林庵拜谒王安石。⑥

    如前所述,王安石从熙宁七年(1074)以后在政治上逐渐失势,经常住在金陵,在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去世。王安石平生信奉佛教,对禅宗尤有兴趣,经常与禅僧往来。元丰七年(1084)王安石病,神宗派御医前来诊视。病愈之后,他上奏神宗,请求将他自己所居住的江宁府上元县的园屋改为寺院,“永远祝延圣寿”,并请皇帝赐名。神宗准其奏,赐名报宁寺。王安石为此寺置田庄、度僧。克文前来拜访他时,是他去世前一年,大概寺院刚建成不久。⑦

    王安石从禅林早已听说克文之名,对他到来十分欢迎。在谈话中,王安石问他:各经的开头皆标佛说法的时间、处所,为什么只有《圆觉经》没有标出时处呢?对此,克文回答:“顿乘所谈,直示众生日用现前,不属今古。只今老僧与相公同入大光明藏(按:一般解释为佛的法身所依持的国土,称常寂光土),游戏三昧,互为宾主,非关时处。”王安石是常读佛经的,他将自己发现的问题问克文。克文按照他的理解并结合当时的场合,回答王安石说:《圆觉经》所说属于顿教之法,通过一切众生的日用表现出来,超越于今古。好像我与您此时同入“大光明藏”(法身土,禅宗主张真俗不二,佛的三身不离自性,不离日用),游戏于禅的境界(禅宗主张禅无定相,“见本性不乱”为禅),互相是宾主,有什么时处可言?王安石对此回答十分满意,又问:《圆觉经》中有“一切众生,皆证圆觉”这句话,但圭峰宗密认为其中的“证”字是错译,主张改为“具”字,此义如何?克文以《维摩诘经》中的“亦不灭受而取证”为据,说:

    夫不灭受蕴而取证,与皆证圆觉之义同。盖众生现行无明,即是如来大智。圭峰之言非是。⑧

    认为《圆觉经》、《维摩诘经》两段经文意思一致,皆主张众生不灭无明烦恼而成佛,而不必如宗密理解的应是众生本具佛性,改“证”为“具”。王安石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决定请他担任报宁寺住持,为“开山第一祖”。

    王安石与其弟、担任尚书左丞的王安礼亲自写请疏,称赞克文“独受正传,历排戏论”,“凤悟真乘,久临清众”。⑨此后,王安石又奏请皇帝赐克文以紫袈裟及“真净大师”之号。鉴于王安石、安礼兄弟的权势和克文的名望,在克文任住持后,前来参禅、听法的僧俗信众、士大夫很多,以致寺院狭窄难以容下。克文感到难以承受其劳,不久便辞别王安石回到高安,在九峰山下建投老庵居住,前来参学者很多。

    《嘉泰普灯录》将王安石也作为真净克文的弟子。

    三  谢景温、徐禧与临济宗僧黄龙祖心

    黄龙祖心(1025—1100),嗣法于黄龙慧南,因继任黄龙山住持并晚年退住晦堂,故也以黄龙、晦堂为号。弟子中以灵源惟清(?—1117)、死心悟新(1043—1115)最有名。⑩黄龙祖心与儒者士大夫谢景温、徐禧有密切的交往。

    谢景温(1012—1088),字师直,中进士第,神宗初提点江西刑狱,历任京西、淮南转运使,其妹嫁王安石之弟王安礼,受到王安石重用,被擢入朝任侍御史知杂事,后任陕西都转运使、知邓襄澶三州、潭州,哲宗元祐初(1086)进宝文阁直学士、知开封府。(《宋史》卷二九五<谢景温传>)据《禅林僧宝传》有关传记,他喜好禅宗,在提点江西刑狱、知潭州(治今湖南长沙)时,与不少禅僧有密切交往,黄龙祖心是其中之一。

    谢景温仰慕祖心其人,特地空出大沩山寺住持的席位请他前来就位,然而祖心却再三推辞不往。谢景温请江西转运判官彭汝器(1047—1095)问他何以不往的原因。他回复说:

    愿见谢公,不愿领大沩也。马祖、百丈已前无住持事,道人相寻于空闲寂寞之滨而已。其后虽有住持,王臣尊礼为天人师。今则不然,挂名官府,如有户籍之民,直遣伍伯追呼之耳。此岂可复为也!(《禅林僧宝传·祖心传》)

    是说在唐代马祖及其弟子怀海创立禅寺(怀海撰《禅门规式》)之前,没有住持,此后才有住持,朝廷官府很尊重他们,而今天不是这样,住持好像有户籍的平民一样,挂名于官府,连行政最下层的官吏(伍伯、伍长)也可以传唤他们。这段话是很有史料价值的。

    谢景温对此表示理解,没有再强求他聘任住持,而是邀请他赴长沙向他问法。祖心到了长沙,向谢最温说,“三乘十二分教”(概指一切佛法)好像是用言语表述的食物,只是告诉人食品的味道,关键是要自己亲自吃,自己尝,然后才知道食物的真正味道。他接着就禅宗说道:

    达磨西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亦复如是。真性既因文字而显,要在自己亲见。若能亲见,便能了知目前是真是妄,是生是死。既能了知真妄、生死,返观一切语言文字,皆是表显之说,都无实义。如今不了病在甚处。病在见闻觉知,为不如实知真际所诣,认此见闻觉知为自所见。殊不知此见闻觉知皆因前尘而有分别;若无前尘境界,即此见闻觉知,还同龟毛兔角,并无所归。(《禅林僧宝传·祖心传》)

    大意是说,禅宗提倡的直指人心,见性是佛,是要人亲自体验参悟;做到这点,才能认识自己当前所处的境地和语言难以完全表述真实之义的局限。他表示,人们之所以受见闻觉知的困扰而不能超脱生死苦恼,是没有能够以空扫相,达到一切空寂的认识。在这里,他强调了亲自体悟自性和诸法空寂的思想。据载,谢景温对他的说法很感兴趣,好像“闻所未闻”。

    《禅林僧宝传》还记载,谢景温在南昌任职期间,曾请嗣法黄龙慧南的圆玑禅师到洪州西山翠岩寺任住持;在知潭州时,曾请上承石霜楚圆—翠岩可真法系的慕喆到岳麓寺任住持,请慧南弟子守智住持道吾山、云盖山;又将湘西原为律寺的道林寺改为禅寺,请慧南弟子元祐任住持。(11)可以说,他对楚圆—黄龙禅系在湘赣一带的迅速传播是起到推动作用的。

    徐禧(?—1082),字德占,洪州分宁人。自幼好博览周游,不事科举,在宋神宗启用王安石实行变法时,他上《治策》二十四篇,受到皇帝赏识,曾出任荆湖北路转运副使、知谏院,元丰二年(1079)为右正言,直龙图阁,发遣渭州计议措置边防事,但因丁母忧不行。元丰五年(1082)四月服除,召试知制诰兼御史中丞,不久奉诏以给事中至鄜延谋划御西夏事,九月面对蜂拥而至的西夏兵而死守新巩的永乐城,城破被西夏兵所杀。(12)

    在分宁县(今江西修水县)北有法昌寺,徐禧布衣时与这里的住持倚遇禅师常有往来。倚遇是云门下四世,嗣北禅智贤,对徐禧的学识才干十分赏识,彼此作林下之交,“法喜之游”。徐禧丁母忧回乡居丧的二年多的时间里,与黄龙山的祖心、惟清以及法昌寺的倚遇等人都有往来。倚遇临死前特地作偈送徐禧作别,偈曰:"今年七十七,出行须择日,昨夜问龟哥,报道明朝吉。”意为第二日逝去。徐禧看后大惊,立即约请惟清赶到法昌寺探望,在他身边看着他安详地入寂。(13)

    此外,现有徐禧在元丰五年二月写的《请黄龙晦堂和尚开堂疏》,以禅语表述今昔丛林说禅风格,说:

    法门中如此差殊,正见师岂易遭遇。昔人所以涉川游海,今者乃在我里我乡。得非千载一时,事当为众竭力。袒肩屈膝,愿唱诚于此会人天;挑屑拔钉,咸归命于晦堂和尚。(14)

    按记载,此时祖心早已退居黄龙山的晦堂,他应请开堂的是何寺已不可考。就在此后不久,徐禧回京叙任,九月死于西边疆场。

    徐禧之子徐俯(字师川)也信奉佛教,也经常与禅僧保持密切联系。

    四  黄庭坚与黄龙祖心及其弟子惟清、悟新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称山谷道人,洪州分宁县(今江西修水县)人。自幼聪敏,读书善记,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举进士,任汝州叶县(在今河南)尉。熙宁元年(1068)中试学官,任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东)国子监教授,曾受到文彦博的赏识,后知青州太和县。哲宗元祐元年(1086)起任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国史编修官,出知鄂州,翌年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治今四川彭水县)安置,又移戎州(治今四川宜宾市)。他对谪贬不以介意,泊然置之。徽宗即位后一度知太平州(治今安徽当涂县),崇宁二年(1103)再次遭贬除名,羁管永州(在今湖南),二年后去世,年六十一岁。

    黄庭坚善作诗文,诗宗杜甫,精于书法,早年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得知于苏轼,被称为“苏门四学士”,为江西诗派创始人。(15)后世有多种版本的文集行世(16),现有刘琳等人以清光绪本《宋黄文节公全集》为底本校点,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黄庭坚全集》,在原有<正集>、<外集>、<别集>、<续集>之外,又增<补遗>,收录齐全,最为适用。

    黄庭坚虔信佛教,“痛戒酒色与肉食,但朝粥午饭,如浮屠法(按:佛法)”(17)。黄龙山寺在县城之西。他大概在出仕之前就常到山参访,对此比较熟悉。黄龙祖心辞任住持之后,曾由其弟子灵源惟清短期担任住持,不久他以病辞任,由其师弟死心悟新继任。据《山谷年谱》,黄庭坚在元祐七年(1092)正月回分宁为母治丧,到翌年七月居丧结束再仕,有一年半的时间。

    在此期间,祖心虽已不任黄龙山的住持,但仍健在,退居住于西园晦堂之中。此时任住持的应是死心悟新。南宋晓莹《罗湖野录》卷上记载:

    太史黄公鲁直,元祐间丁家艰,馆黄龙山,从晦堂和尚游,而与死心新老、灵源清老,尤笃方外契。

    可见黄庭坚回乡居丧期间曾在黄龙山寺住过一个时期,与祖心和悟新、惟清结为方外之交,关系十分密切。

    某日,祖心在和他讲话之中举《论语·述而章》所载孔子对弟子说:“以吾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孔子话的原意应是:你们以为我未全教你们,有所隐瞒,其实我不仅对你们没有任何隐瞒,并且我一切行事都是和你们在一起的。祖心请黄庭坚解释这段话。按说,这对熟读儒家经书的黄庭坚来说容易得很。然而祖心对他的一再解释皆不予认可。在这种情况下,黄庭坚虽怒形于色,然而却沉默不语,转而思索这位禅师寓于此语中的禅机。当时正值初秋,院中飘逸着木樨花香。祖心问他:“闻木樨香乎?”他答闻到。于是祖心说:“吾无隐乎尔。”他听后立即表示“领解”。这就是后世丛林所传著名的“晦堂木樨香”公案。

    那么,黄庭坚从闻到木樨花香中领悟到什么?此与上引孔子说的“无隐乎尔”有什么关系呢?黄庭坚没有说明。对此,笔者试从两方面解释:一、祖心也许是借此表示,虽主动辞去住持职务退居晦堂,然而自己的禅法、门庭施设已传授弟子,并且自己的心时刻与弟子连在一起;二、从佛法上讲,心性(真如、佛性、理)浸润于宇宙万有之中,“物我一体”,人们可以取任何一个事物作为切入点契悟自性,达到解脱。

    黄庭坚在外地得悉祖心去世,十分悲痛,写《为黄龙心禅师烧香颂》三首,以表哀婉,其中有:“梦中沉却大法船,文殊顿足普贤哭。”对他的激烈禅风形容说:“一拳打破鬼门关,一笑吐却野狐涎。”他对祖心评价很高,在崇宁元年(1102)写的《跋心禅师与承天监院守瑰手诲》中称为:“法中龙象,末世人天正眼也”。(18)

    黄庭坚在外地为官或遭贬谪流放当中与祖心的弟子灵源惟清联系最多,其次是死心悟新。据《黄庭坚全集》所载,他直接给惟清诗、书信有17件,在文章中或给别人的诗信中间接提到惟清有20次;直接给悟新的诗、书信5件,间接提到的8件。他对二人推奖有加,在《与周元翁别纸》中说:“有清、新二禅师,是心之门人,道眼明彻,自淮以北,未见此人。”在他得知分宁知县萧氏再请悟新住持云岩寺,并请体弱有病的惟清归黄龙西堂坐夏(过四月中至七月中的夏安居)时,致信赞称:“今江湖淮浙,莫居二禅之右者。”(《与分宁萧宰书》)(19)

    黄庭坚把惟清当作自己的师友,在《题录清和尚书后与王周彦》中说惟清(因曾任舒州太平寺住持,称之为“太平”)“具正法眼,儒术兼茂”,自己“年将五十乃得友,与之居二年,浑金璞玉人也。久之,待以师友之礼”。这里所说与惟清相处二年是指回乡为母居丧的一年半多时间。他在给外甥徐俯的信中,甚至还劝他经常参谒惟清,请教禅法。他说:“太平清老,老夫之师友也,平生所见士大夫,人品未有出此公之右者。方吾甥宴居,不婴于王事,可数至太平研极此事,精于一而万事毕矣。”所谓“精于一”是指参扣“心地”之法,参悟自性。(20)从此这两封信可以想见他对惟清敬仰之深。

    在黄庭坚遭编管谪居外地时,灵源惟清曾托人给他送去诗偈,曰:

    昔日对面隔千里,如今万里弥相亲。

    寂寥滋味同斋粥,快活谈谐契主宾。

    室内许谁参化女,眼中休自觅瞳人。(21)

    东西南北难藏处,金色头陀笑转新。(22)

    全偈以轻松的笔调表达彼此想念之情,并以带有戏谑的口气对自己的师兄悟新参禅达到的境界表示赞许。

    黄庭坚也以诗偈来和:

    石工来斲鼻端尘,无手人来斧始新。(23)

    白牯狸奴心即佛,龙睛虎眼主中宾。(24)

    自携缶去酤村酒,却著衫来作主人。

    万里相看常对面,死心寮里有清新。(25)

    大概意为禅师引导人们自我直探心源,祛迷悟性,虽包括动物在内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然而有意参扣也会陷于被动;知朋远来自应酤酒热情款待,即使相隔万里也如同对面相看,想必此时惟清、悟新二位禅师正在死心寮中谈禅吧。

    因为惟清、悟新二人常住一起,相处融洽,黄庭坚在信或诗中常将二人并提。例如他在《代书寄翠岩新禅师》中说:“苦忆新老人,是我法梁栋”……遥思灵源叟,分坐法席共。”(26)悟新为住持,灵源惟清为西堂,有时相携共席说法。

    黄庭坚与死心悟新也有深交。在悟新应请到分宁县云岩寺担任住持时,请疏是他代写的。悟新信众支持下此寺建造了收藏佛经的房舍,名之为“转轮莲华经藏”,黄庭坚应请为写《洪州分宁县云岩禅院经藏记》,称“江东西经藏凡十数,未有盛于云岩者也”。(27)在他谪官黔州安置时,在《与死心道人书》中充满情感地回忆说:

    往日常蒙苦口提撕(按:意犹指导),常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今日昭然,明日昧然。盖疑情不尽,命根不断,故望涯而退耳。谪官在黔州,道中昼卧,觉来忽然廓尔。寻思平生被天下老和尚谩了多少。惟有死心道人不相背,乃是第一慈悲。(28)

    所谓“往日”当在他丁母忧居黄龙山时,经常在悟新禅师的指导下参禅,然而当时没能断除疑情而入悟,直到谪遣遥远的黔州的途中才豁然有省,感到以往虽参谒很多禅师皆未得到明示,只有悟新禅师才引他入悟。此时他已是年已半百的老人,尽遭坎坷,在通往谪居黔州的路上“觉来忽然廓尔”,感悟到什么?是人生无常、苦、空?还是领悟到应以“无念”、“无心”来面对这一切?确实令人玩味。

    黄庭坚作为北宋著名的诗人,如此信佛,倾心禅宗,自然对他写诗著文有重要影响。且不说他的以佛教、禅宗、寺院、僧人为题材的作品,即就其他诗文的遣词造句、意境来看,也随处可以看到受佛教禅宗影响的痕迹。他曾以信对自己的外甥徐俯表示,要作好诗不仅应多读书,而且应当有“妙手”。“所谓妙手者,殆非世智下聪所及,要须得之心地”。他自述说:“老夫学道三十余年,三四年来方解古人语,平直无疑,读《周易》、《论语》、《老子》,皆亲睹其人也。”(29)从他的经历来看,所谓得于“心地”当是参究自性的结果。他接着向外甥介绍自己多年的“师友”惟清禅师(太平清老),劝他经常去参谒,“研极此事”。禅宗的重要特色正是重视心法,以“识心见性”为悟,认为心现万物,心通宇宙,物我一体。如果一个诗人以这种眼光观察周围环境、天下事物,便容易做到融情于物,并且赋予自然景色、人生现象以感情,写出的诗便会具有非凡的境界。

    以上谢景温、徐禧二人及黄庭坚可以说都是临济宗黄龙派有力的“外护”,他们都与慧南下一世祖心及其弟子惟清、悟新等人有密切的关系。他们之间也是亲戚。黄庭坚的继妻是谢景温之兄谢景初的女儿,与谢景初自然熟悉,二人有书信往来。徐禧是黄庭坚的从妹夫。在徐禧死后,黄庭坚多次给其子徐俯写信,甚至劝他接近在黄龙山的惟清禅师,以便向他求教。由于他们的地位,应当说他们对黄龙山禅寺接近和支持所产生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五  张商英与临济宗僧从悦

    兜率从悦(1044—1091),俗姓熊,虔州(治今江西赣州)人,嗣法于真净克文,后应请到江西分宁县住持兜率寺。(30)北宋政治家张商英与从悦的交往很富有喜剧色彩,是宋代士大夫爱好禅宗的突出事例之一。

    张商英(1043—1122),字天觉,号无尽居士,蜀州新津(在今四川)人。进士出身,宋神宗熙宁年间经章惇(1035—1105)向王安石推荐,从检正中书礼房,擢升监察御史,后因事降监荆南商税,十年后乃得回朝任馆阁校勘、检正刑房,又因为婿请托,责检赤岸盐税。元丰八年(1085)哲宗十岁即位,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从元祐元年(1086)开始陆续重用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范纯仁、吕大防等人,废除神宗朝由王安石等人制定的新政主要措施,贬斥相关官员。张商英时为开封府推官,曾上书反对,元祐二年(1087)五月被贬为河东提点刑狱,后转任河北、江南、淮南三路转运使。哲宗在绍圣元年(1094)亲政,以章惇为相,引用蔡京、蔡卞等人,恢复新政“青苗”、“免役”等法,排斥“元祐党人”,株连甚众。张商英被召为右正言、左司谏,上疏贬斥元祐之政,请夺已经去世的司马光、吕公著的谥号并贬谪其他当时受重用的大臣。绍圣二年(1095)徙左司员外郎,因事坐谪监江宁酒税,起知洪州,为江、淮发运副使。宋徽宗即位(1101)入朝为中书舍人,历翰林学士、尚书右丞、左丞,因与宰相蔡京不合,被贬知毫州(在今安徽),入“元祐党籍”。崇宁五年(1106)在蔡京罢相期间,曾知鄂州。翌年正月蔡京复相,张商英以散官被安置归、峡二州。大观三年(1110)蔡京再次被罢相,以张商英为龙图阁学士、知杭州。翌年二月为资政殿学士,拜中书侍郎,六月拜尚书右仆射(宰相),着手革除蔡京时弊政。政和元年(1111)八月蔡京党羽告他通过僧德洪(惠洪)、门下客彭几与方伎郭天信有语言往来,被贬知河南府,又改知邓州,不久谪贬衡州安置。宣和三年(1121)年七十九去世,赠少保。(31)

    张商英原来不信奉佛教,并且站起儒者立场对佛教持怀疑和反对的态度。据《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三<张商英章>记载,他曾入某寺,看到有位僧人正在为收藏的佛经拂拭尘土,用来裹佛经的经夹装饰庄严而且标题为金字,心中十分不悦。自谓:“吾孔圣之教,反不如胡人之书!”夜里独坐书室直到半夜,其妻向氏问他何不去睡,他答:“正此著《无佛论》。”向氏说:“既无佛,何用论之?”他于是便罢。然而后来访一同僚,看见在他家佛龛前摆着一部《维摩诘经》,出于好奇,拿起来翻阅,当读到“此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32)时感到惊奇,说:“胡人之语能尔耶!”便将此经借回家阅读。从此他开始对佛教发生兴趣,并特别留意禅宗。

    张商英在元祐二年至四年(1087—1089)为河东提点刑狱时曾三度进五台山,怀着对文殊菩萨虔诚信仰的感情,写下据称自己在山中看到的白光、金灯、银灯、空中宫殿楼阁及文殊菩萨显化的事迹,此即被称为“清凉三传”之一、继唐慧祥《古清凉传》之后的《续清凉传》,有上下两卷。

    元祐六年(1091),张商英赴任江南都转运使的途中,特地到庐山东林寺参谒临济宗黄龙慧南的弟子常总禅师,在谈论佛法中提出自己的见解请常总评断,据说得到印可。张商英最后问常总,他到南昌就任后可访哪位禅师讨论佛法。常总推荐自己的弟子、分宁县玉溪寺的绍慈(或作“喜”,绰号“慈古镜”)禅师和真净克文弟子兜率寺从悦禅师。

    据《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三<张商英章>并参考宗杲《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的记载,张商英巡视属下各县,某日到了分宁县,各禅寺方丈出来迎接。他将他们都请到云岩寺,然后升堂,让他们按次序登座说法,并且说偈曰:

    五老机缘共一方,神锋名向袖中藏。

    明朝老将登坛看,便请横戈战一场。

    意为在分宁县一方传法的五位长老皆身藏神妙的禅机,他自称来自清明朝廷的“老将”,说今天要登坛看他们比赛各自机锋的高低。

    从悦最后登座,他将前面诸师所讲的内容很自然地贯穿到自己的说法之中,受到张商英的赏识。他早听人说从悦善写文章,便问他是否如此。从悦诙谐地回答:“运使(按:转运使)失却一只眼了也。从悦,临济九世孙,对运使论文章,政(正)如运使对从悦论禅也。”说自己在张商英面前不敢说会写文章,同时也提醒对方在禅师面前谈禅也是外行。当天晚上,张商英就随从悦到兜率寺住宿。

    从悦对张商英的到来,事先已有精神准备,曾向寺的首座表示,如果张商英来寺,“吾当深锥痛札,若肯回头,则吾门幸事”。(《五灯会元》卷十八<张商英章>)想通过接近在朝为官的张商英,以利于禅宗的发展。宋朝禅宗高僧争取皇帝、大臣做“外护”的意识是十分明确的。

    张商英一进入兜率寺,便开始了有趣的参禅过程。他走进寺后的拟瀑亭,看见竹筒接送泉水的灵巧装置,便问:“此是甚处?”从悦答:“拟瀑亭。”又问:“捩转水筒,水归何处?”从悦没有正面答,却说:“目前荐取。”告诉他眼前看见的就是。张商英不解其意,便站在当地仔细思索起来。从悦对他说:“佛法不是这个道理。”提示他禅宗的悟境不是通过苦苦思索可以达到的。晚上,二人交谈。从悦告诉张商英,前天晚上曾梦见自己身立孤峰之顶,“有日轮出于东方,而公之来,岂东方慧轮乎”?(《嘉泰普灯录·张商英章》)借说梦境把张商英说成是刚升起的太阳,自然会进一步引起他对自己的好感,为向他传法营造和谐的气氛。从悦接着介绍自己从真净克文嗣法后,又跟楚圆的原侍者清素学法的经历,使他对自己有更多的了解。张商英用心听着,很感兴趣。然而在谈话中,张商英提起庐山东林常总禅师,称赏他的禅法见解。然而没有得到从悦的认可,于是他乃提笔以《寺后拟瀑亭》为题写了一首偈,其中有:“不向庐山寻落处,象王(按:此喻指从悦)鼻孔谩辽天。”含有讥讽从悦竟不同意常总见解的意思。二人谈到深夜,张商英谈到禅宗公案。从悦问他对“佛祖言教”有没有疑问?张商英便举出唐代沩山灵祐的弟子香岩智闲的《独脚颂》和德山以托钵启示义存的因缘。(33)从悦立即接过去说:“既于此有疑,其余安得无疑耶!”问张商英,岩头全豁讲的“大小德山不会末后句”(意为德山与其门下不理解雪峰义存禅师末后句的含义)中的“末后句”是有呢,还是没有?张商英立即答:“有。”从悦大笑,便归方丈。

    这一下子把张商英难倒了,从悦为什么没有首肯呢?他为此彻夜未眠,五更时下床,不小心将尿盆踢翻,忽然省悟,便以偈颂表达自己的悟境,曰:

    鼓寂钟沉托钵回,岩头一拶语如雷,

    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记来?

    大意是说,德山经义存一问,立即从法堂托钵回到方丈,后又被岩头全豁用语句一激,翌日说法语声如雷,然而,德山在此后只活了三年,难道是因为岩头预言的关系吗?

    张商英的偈颂并没有明确回答从悦的问题——有末句无末句,只是含糊地叙述了事情的过程。那么,这里面果真含有什么禅机吗?张商英写完之后立即前往方丈扣门,大声喊:“某已捉得贼了也!”从悦在方丈内问:“赃物在甚么处?”张商英叩门三下,从悦叫他明天再谈。翌日,张商英将偈呈交从悦看,据说从悦当即给以印可,告诉他说:“参禅只为命根不断,依语生解。如是之说,公已深悟,然至极微细处,使人不觉不知堕在区宇。”又作偈颂证之,曰:

    等闲行处,步步皆如。虽居声色,宁滞有无?

    一心靡异,万法非殊。休分体用,莫择精粗。

    临机不碍,应物无拘。是非情尽,凡圣皆除。

    谁得谁失,何亲何疏。拈头作尾,指实为虚。

    翻身魔界,转脚邪途。了非逆顺,不犯工夫。

    偈颂发挥大乘佛教的真如缘起和相即不二的观点,认为既然一切是真如本体的显现,从根本上来说,所有外在的差别都具有相对的意义,应当从彼此圆融无碍的观点来看待是非、凡圣、得失、亲疏、逆顺,等等,这样才能做到“临机不碍,应物无拘”,自由自在,否则将难以摆脱生死烦恼。

    张商英对他所说心悦诚服,在到建昌县时邀请他同往,路上又再三向他请教禅法,作十颂加以记述,从悦也写十颂和之。

    从悦于元祐六年(1091)十一月去世,年仅四十八。弟子按照遗嘱,准备将他的遗体火化后弃之江水之中。张商英特地派使者前来致祭,并且带话:“老师于祖宗门下有大道力,不可使来者无所起敬。”于是,弟子便在龙安的乳峰建塔安葬其遗骨。张商英在大观四年(1110)被任为宰相,奏请皇帝赐从悦以“真寂”的谥号。政和元年(1111)二月特派使者到从悦塔致祭,祭词中有:“盖其道行,实为丛林所宗尚,有光佛祖,有助化风,思有以发挥之。为特请于朝,蒙恩追谥真寂大师。呜呼,余惟与师神交道契,故不敢忘外护之志,虽其死生契阔之异,而被蒙天下之殊恩,则幸以共之。”(34)可见张商英对从悦很尊敬,是有真切的感情的。

    张商英后来与从悦的弟子惠洪以及杨岐派的圆悟克勤、大慧宗杲等人也有往来,谈论禅法。

    前述宋代六位士大夫,其中王安石、张商英官至宰相,周敦颐是著名道学家,黄庭坚是文学家、诗人,谢景温长期担任地方高官,徐禧死于守边战争,虽地位不同,经历有别,然而皆是自幼深受孔孟思想熏陶的儒者,多数仕途并不平坦。他们为什么亲近禅宗,为什么愿意与禅僧交往甚至亲自参禅呢?综上所述,可以归纳出以下四点:

    (1)禅宗的心性思想,特别是以真如、心、理为世界率源、本体的思想;禅师随时随地灵活发挥的触目是道、物我一体、“万法非殊”、佛与众生不二、迷悟不二、理事圆融或“理事交彻”等思想和生动活泼的表达方式、语句,对于他们具有很大的新鲜感和吸引力。宋代在中国思想史上是个划时期的时代,新儒学——道学或理学正在形成之中,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心性思想和参究入悟模式,与儒者经常考虑和研讨的天道(理)性命、理气、体用、性情的思想和哲学思辨有很多相似之处,为他们展现了很大可供参考和借鉴的空间,也提供了可以借用或发挥的例证和资料。

    (2)禅宗的诸法空寂,以空扫相的思想,禅僧追求无我。无为、平常心、自然、宁静、恬适的情趣,对于仕途坎坷随时可能遭遇凶险的士天夫来说,也具有诱惑和吸引力。同时,在他们处于逆境乃至遭到贬官、谪居外地时,禅僧通过书信或派人探望给以慰藉,用随缘无求、淡泊名利等思想进行劝导,自然会使他们感到安慰,更加感到禅僧可以亲近。

    (3)禅宗主张心通宇宙,山河大地无非心造的思想,可以给作为诗人、文学家的儒者以极大的心灵启示,借助“无”、“中道”、“不二”等思想,激发天人会通,融情于物的创作灵感和主题。

    (4)禅宗很多寺院建筑傍山依水,景致崇尚幽雅自然,并且遵照清规管理得井然有条,日常修行和生活皆有秩序的情况,也容易受到崇尚礼乐的儒者士大夫的赞叹和推奖。

    在以下对杨亿、李遵勖和苏轼的介绍中,对此将提供更多例证。可以说,正是这四个方面是禅宗在宋代受到儒者士大夫欢迎,在社会上得到迅速传播的重要原因。

    ①  详见本书第三章第二节。

    ②  关于赞元生平,详见本书第四章第四节。

    ③  《王安石集》卷二、卷二十八、卷三十等。

    ④  王安石<祭北山元长老文>,载《王安石集》卷八十六,祭祀日期是元丰三年九月四日。九月四日虽不一定是赞元去世的日期,然而他去世于元丰三年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宋代惠洪《禅林僧宝传·赞元传》记载赞元死于元祐元年,误。王安石卒于此年。

    ⑤  <蒋山觉海元公真赞>,载《王安石集》卷三十八。《禅林僧宝传·赞元传》、《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七<赞元章>亦有载,但个别字有异。

    ⑥  克文生平,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五节。

    ⑦  《禅林僧宝传·克文传》及《云庵真净和尚行状》皆谓舍宅为寺在王安石接见克文之后,然而据清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舍宅为寺是在元丰七年,而《行状》谓克文在“元丰之末”(即八年)东游,故接见克文时报宁寺已改建完成。

    ⑧  惠洪《云庵真净和尚行状》。

    ⑨  《宋史》卷三百二十七<王安石传>、《王安石全集》卷四十三<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赐额札子>,并参考清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另据王安石、王安礼的请疏,载于《嘉兴藏》本《云庵真净禅师语录》卷首。

    ⑩  祖心及惟清、悟新的生平,请见本书第四章第五节。

    (11)  以上据《禅林僧宝传》卷三十、卷二十五诸传。卷三十称谢景温为“南昌帅”。宋代地方官简称“帅”者,一般是知州、知府兼安抚使者,称“帅守”。据《宋史·谢景温传》,谢景温只任过“提点江西刑狱”,应当简称“宪司”,未讲曾知洪州。

    (12)  据《宋史》卷三三四<徐禧传>,并参考《续资治通鉴》卷七十四、卷七十七有关部分。

    (13)  《禅林僧宝传》卷二十八<倚遇传>。

    (14)  《黄庭坚全集·补遗》卷十一,并见《罗湖野录》卷上。

    (15)  《宋史》卷四百四四<黄庭坚传>,并参考《山谷年谱》,载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别集,第1113册。

    (16)  宋代洪炎等人编《豫章黄先生文集》三十卷(现有《四部丛刊》影印本)、李彤编《豫章黄先生外集》十四卷、黄畇编《豫章黄先生别集》十九卷、明代嘉靖刻本《山谷全书》九十七卷;清乾隆刻本《宋黄文节公全集》八十一卷,此集光绪刻本又增《续集》,共九十一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所收《山谷集》,包括《内集》、《外集》及《别集》,仅收诗词,另其孙黄畇撰《山谷年谱》。

    (17)  《豫章先生传》,《黄庭坚全集》附录一。

    (18)  分别载《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二十三、<别集>卷八。

    (19)  分别载《黄庭坚全集》<别集>卷十八、卷十四。

    (20)  二信分别载《黄庭坚全集》<外集>卷二十三、<续集>卷五。

    (21)  化女,在大乘佛经中常见佛、菩萨为教化需要,以神通变现为女子,称化女或幻化女。瞳人,眼瞳中所现人像,如《景德传灯录》卷十二<清化全付章>:“眼里瞳人吹叫子。”(《大正藏》卷51,第97页中)两句是说参悟万物虚幻空寂的实相。

    (22)  金色头陀是指摩诃迦叶;新,当指悟新;笑转新,笑对悟新。此句戏谓禅宗一代祖师对悟新悟境印可。

    (23)  前句原出自《庄子·杂篇·徐无鬼篇》之“运斤成风”,谓名石的巧匠以斧迅速去掉郢人鼻端的尘点而不伤其鼻。后句当指更高明者运斧无须用手,然而,禅宗境界更新,以引人自我断除心中无形的烦恼为旨。

    (24)  主中宾,临济宗的四宾主之一,原为主看宾,意为禅师点出参禅学人的执著,学人仍不领悟的局面。此与曹洞宗的表示“体中用”的主中宾不同。

    (25)  以上引自南宋晓莹《罗湖野录》卷上。据《补禅林僧宝传·悟新传》,悟新自称死心叟,名自己的居处为“死心室”(有的称“死心寮”)。

    (26)  《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三。

    (27)  《黄庭坚全集》<别集>卷十二<云岩律院打作十方请新长老住持疏>、<正集>卷十七。

    (28)  《黄庭坚全集》<别集>卷十七。

    (29)  《黄庭坚全集》<续集>卷五《答徐甥师川》。

    (30)  从悦生平,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五节。

    (31)  《宋史》<哲宗纪>卷三五一<张商英传>、卷四六二<郭天信传>,并参考《续资治通鉴》卷九十一、张商英《续清凉传》卷上等。

    (32)  《维摩诘经》卷中<文殊师利问疾品>载,文殊到维摩诘菩萨处问疾,维麾诘告诉他:“是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水火风大亦复如是,而众生病从四大起,以其有病是故我病。”

    (33)  香岩智闲《独脚颂》,载《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九,曰:“子啐母啄,子觉无鷇。母子俱亡,应缘不错。同道唱和,妙云独脚。”(《大正藏》卷51,第452页下)德山托钵的事,载《景德传灯录》卷十六<岩头全豁章>,大意是义存在德山任饭头,一日饭迟,其师德山宜鉴托钵到法堂上。义存看见便说:“这老汉,钟未鸣,鼓未响,托钵向什么处去!”德山便归方丈。义存将此事告诉岩头全豁。全豁说:“大小德山不会末后句。”德山听说,便叫侍者唤全豁到方丈询问:“尔不肯老僧那?”全豁密告其意。德山至来日上堂与寻常不同。全豁便到僧堂前抚掌大笑说:“且喜得老汉会末后句,他后天下人不奈何。虽然如此,也只得三年(按:原书夹注曰:德山果三年后示灭)。”(《大正藏》卷51,第326页上中)

    (34)  南宋晓莹《罗湖野录》卷上。原文致祭时间为“宣和辛卯岁”,据查宣和年间无辛卯岁,应为“宣”乃“政”之误,政和辛卯岁是政和元年(1111),二月张商英尚在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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