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高峰原妙及其参“疑团”的禅法
自从北宋临济宗杨岐派大慧宗杲提倡参话头的看话禅,特别提倡参赵州和尚答语“狗子无佛性”中的“无”字以来,丛林间参“无”字的风气长盛不衰。当然,期间也有参其他话头的,例如,参赵州和尚的“柏树子”、“麻三斤”、“狗屎橛”及参“生从何来,死从何去”、“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等等话头的。然而到元代雪岩祖钦弟子高峰原妙时,他在以往看话禅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特别提倡参扣所谓“疑团”的禅法,说修行者如能将全部意念集中到一个问句上连续地不间断地参扣下去,久而久之就能够摆脱并断除一切杂乱妄念,做到“人法双忘,心识俱灭”,进入觉悟解脱的精神境界。他认为这种禅法比参“无”字等的禅法更加切实可行。这种禅法后来盛行于丛林,影响很大。
高峰原妙上承无准师范的法系,属于圆悟克勤下五世,虎丘绍隆下四世。他的法系经弟子中峰明本……幻有正传,一直传到明清以后。
记载原妙的史料有宋末元初持正录,洪乔祖编的《高峰原妙禅师禅要》(下简称《高峰禅要》)、王柔等编的《高峰大师语录》(简称《高峰语录》),两者内容重叠之处很多,然而后者在卷末附有洪乔祖编撰的《高峰禅师行状》(简称《高峰行状》)、家之巽编撰《高峰禅师塔铭》(简称《高峰塔铭》);另外,明末通问、施沛编集《续灯存稿》卷六、明末净柱编《五灯会元续略》卷五、清自融编撰、性磊补辑《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八等皆载有原妙的传记,然而大抵皆取自上述资料。
现据上述资料将高峰原妙经历及其提倡的参扣疑团的禅法作概要介绍。
一 原妙参禅和传法的历程
原妙(1238—1296),号高峰,俗姓徐,吴江(在今苏州)人。十五岁那年,他在请得父母同意后出家,投止秀州(在今浙江嘉兴)嘉禾密印寺,拜法住为师学习佛法,翌年正式剃度为僧,年十七受具足戒,年十八学习天台宗教义。年二十,原妙到杭州入净慈寺,订立以三年为期的书状专心学修禅法。从此开始了他访师参禅的历程。原妙在后来向弟子说法中多次提到自己参禅入悟的因缘,在《高峰行状》及《高峰塔铭》中皆有比较详细的记述。
原妙入临安(今杭州市)净慈寺时,住持是临济宗虎丘下四世无准师范的弟子断桥妙伦(1201—1261)禅师。入寺二年后,原妙得以随众参禅,妙伦让他参扣“生从何来,死从何去”的语句。他自此日夜坐禅,“胁不至席,口体俱忘”,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后来他听说雪岩祖钦寄住在净慈寺的北涧塔院,便前往参谒,然而一进门就被打出,他不灰心,连续往参,终被祖钦接纳。祖钦根据自己的经验,让他改参赵州狗子无佛性语句中的“无”字。他此后日夜参“无”字,祖钦曾多次突然向他发问:“阿谁与你拖个死尸来?”往往是声未停就打他。
在祖钦到处州(治今浙江丽水市)住持南明佛日禅寺时,原妙到径山寺参禅,在半个月后某夜的梦中,忽然想起妙伦禅师在说法中所举有人问赵州和尚的话:“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于是“疑情顿发”,三天三夜未曾入睡。在达磨忌日,他随众参加法事,抬头忽然看见前面挂着五祖法演和尚画像上面的赞语:“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元来是遮(这)汉。”大意是:一年到头,行住坐卧四威仪中总也离不开自己,蕴含一切无非是自己的作用的思想。据载,妙高看了立即入悟,“打破死尸之疑”。此年二十四岁。
妙高此后便到处州南明佛日禅寺投奔祖钦。祖钦一见到他,又问“阿谁与你拖个死尸来”的禅话,他以大声吆喝应对。祖钦举棒要打,他急忙上前把住棒,说打他不得,拂袖出去。翌日,祖钦问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他答:“狗舐热油铛。”大概以狗不可舔舐热油锅来喻示此句禅机峻峭,是难以以寻常语言回答的。祖钦问他在何处学得这样的“虚头”,他答:请和尚“疑着”。从此,原妙在参禅中表现出非常的机锋,在祖钦应请住持湖州(在今浙江)光孝禅寺时,他曾随侍服劳。①祖钦对他十分器重,曾几次想委任他担任僧职,他皆毅然谢绝。祖钦曾问他在白天、夜里睡梦中是否“作得主”?他皆答“作得主”,然而,当问在“正睡着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甚么处”?他没能回答。祖钦便让他以后暂时不要学佛学法,也不要穷古穷今,只是每天“饥来吃饭,困来打眠”,在每天睡觉起来时先自问:“我遮(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甚么处安身立命?”从以上所述,可见祖钦从最早见到原妙让他参“无”字,又问“谁拖个死尸”,到让他参扣自己的能否“作得主”、“主人公”,大概是想让他通过参“无”以断除杂念,进而体悟自己的本性(主、主人公)。可以说,原妙参禅的经历,向我们提供了解宋末元初禅僧参禅修行情景的极为生动的资料。
南宋度祭咸淳二年(丙寅,1266),原妙二十九岁,他到临安龙须山寺,决心将“主人公”参扣明白。据载,五年后的某夜,他偶尔听到同宿道友推枕落地的声音而豁然大悟。他悟到什么呢?据他自述,好像是到泗州见到了被认为是观音菩萨化身的唐代僧伽和尚显化,又感觉自己好像是“远客还故乡,元来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大概是说体悟到自己的自性——所谓“本来面目”吧。此后他到山间一个偏僻地方,集柴为龛作为栖身之处,不论寒暑,坚持坐禅,每日仅以松汁搀米粥为食。他在龙须山居住修苦行共九年,咸淳十年(甲戌,1274)迁至北边武康县双髻峰继续修苦行,慕名投到他门下为徒者很多。南宋端宗景炎元年(丙子,1276),元兵攻占临安等地,门徒纷纷散去,原妙闭门坚坐参修。战乱一过,门下又聚集多人,简直应接不暇。
南宋灭亡之年(己卯,1279),原妙为静心修行,趁夜逃到天目山西峰的狮子岩,想在此度过余生。然而弟子法升等多人相继追寻而至,在此营造草庵。原妙在西峰山壁凿造石洞,并在洞内建纵深半丈的石室,名之为“死关”。在此修禅苦行,身边不置侍者、衣服用品,也不再剃发、洗澡,用半个瓮做烧饭的铛,一日一食。洞在山腰,只有登梯子才能上去。他设置“三关语”,只接引答语合他意者,否则闭目不理。因此弟子罕有见其面者。所谓“三关语”是:
大彻(按:大悟)底人,本脱生死,因甚命根不断(按:仍活在世上)?佛祖公案,只是一个道理,因甚有明与不明?大修行人,当遵佛行,因甚不守毗尼(按:毗尼是戒律)?(《高峰行状》)②
弟子们在洞附近建造狮子院——杭州西天目山狮子禅寺,作为居住和修行之所,远近乃至外国慕名来参学者很多。祖钦住持仰山寺时,曾一再邀原妙前往担任僧职,他皆拒不受请。祖钦决定让他做自己的嗣法弟子,在元至元二十四年(丁亥,1287)派人送来代表信物的竹篦、拂尘及自己的画像赞语等,原妙才公开露面举行开堂升座仪式。开堂法语在《高峰语要》及《高峰语录》中皆有记载,其中讲述了自己出家参禅的历程。此后,他每日独居“死关”石室,很少上堂说法,直到晚年病重体衰感到将不久人世,才不定时地上堂传法,以带有感情的语气激励弟子,“诲谆甚至,继以悲泣”。
两浙转运使瞿霆发对原妙早有敬仰之心,至元二十八年(辛卯,1291)特地进山拜谒,听他说法,“心领神悟”,看到禅僧居住无所,先后施献庄田二百余顷,又另买山田若干,以田地的岁收作建造寺院之资。经报请官府批准,原妙的弟子在天目山莲华峰另建“大觉禅寺”,历经五年建成,由原妙弟子祖雍暂管此寺。③元成宗元贞元年(乙未岁)十一月底(已进入公元1296年)将后事嘱咐弟子祖雍、明初。十二月初一黎明,上堂辞众,说:“西峰三十年,妄谈般若,罪犯弥天。末后有一句子,不敢累及平人,自领去也。大众还有知落处者么?”见没人回答,乃说:“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众僧皆悲痛不已,午前说偈:“来不入死关,去不出死关,铁蛇钻入海,撞倒须弥山。”(《高峰行状》)然后去世,年五十八岁。所谓“死关”就是前面提到的在山洞造的石室。弟子依他的遗嘱,在死关内造塔安葬他的遗体。
原妙在辞众时说“西峰三十年”中的“西峰”是自谓,不是指他在西峰三十年,他实际在西峰有十七年。据上所述,从他从入龙须山修行至他去世,首尾正三十年。
居士洪乔祖,号直翁,是在原妙来天目山西峰后归依原妙的,每年参谒原妙十几次,对原妙比较了解。他所撰写的《高峰行状》说原妙自入西峰后未曾握笔写作,《高峰语录》中的偈赞及颂古等原是原妙在双髻峰时所写,有的是弟子偷偷地记录下来的。《高峰语录》载录原妙的拈古有三十则,是在引述佛经或前代丛林语录之后加以语意含蓄晦涩含有禅机的评论;颂古有三十一则,是在引述前代公案语录之后,以偈颂的形式加以赞颂或评论。尽管如此,通观《高峰禅要》和《高峰语录》,原妙在说法过程中很少引述佛经及前人语录,这也许与他重视修苦行,不提倡读经及公案语录有密切关系。
洪乔祖居士在《高峰行状》结尾处说原妙生前名声很大,“天下之人,若僧若俗,若智若愚,上而公卿士夫,下及走卒儿童,识与不识,知与不知,皆合手加额曰:高峰古佛,天下大善知识也!”
原妙有嗣法弟子百人,从他受戒及受教者达万人。著名弟子中有杭州天目中峰明本禅师、杭州西天目山断崖了义禅师、杭州天目山大觉寺布衲祖雍禅师、处州白云山空中以假禅师等人。其中,中峰明本最有影响,他的法系通过弟子千岩元长……幻有正传一系一直传到明清以后。
二 原妙参“疑团”的看话禅
从前述原妙参禅和传法的经历可以看到,他十分重视相当于传统佛教苦行的修行方法,然而更具特色的是特别提倡参“疑团”的禅法。这种禅法虽然源自以往的看话禅,然而有新的发展,在做法上与以往的看话禅存在显著的差别。以往的看话禅要求完全不理会或超越所参话头(公案语句或某个字)所蕴含的字面意义,在一切时间、一切场合集中精神连续不断地参究下去,而原妙的重参疑团的看话禅至少有两点在做法上不同:一是必须将一切心念集中到疑团——某个禅语问话上,所谓“起大疑情”;二是通过参扣疑团,使思想高度集中并逐渐使之转入空寂无差别的认识境界。尽管如此,二者在对最后所达到悟境的描述上却是基本一致的,即不外是体认心性空寂清净,宇宙万物彼此融会一体,从而断除世间种种基于差别观念的情欲烦恼而得到解脱。
下面根据原妙的语录对此作概要介绍。
(一)提倡参扣疑团,以达到“人法双忘”的境界
如上所述,高峰原妙在向弟子多次说法中讲述自己参禅入悟的经历,从中可以了解他所以提倡参扣疑团的原因、修持方法和所达到的精神境界。
他在进入西天目山住到“死关”石室后,平时很少出来与弟子见面说法。在接到师父祖钦派人送来的嗣法信物竹篦、画像及赞语等物之后,才在石室内为新建成的狮子禅院举行开堂拈香说法仪式。他在说法中回顾了自己的参禅经历,其中谈及:
山僧昔年在双径(按:余杭径山寺)归堂,未及一月,忽于睡中疑着“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自此疑情顿发,废寝忘餐,东西不辩,昼夜不分,开单展钵,屙屎放尿,至于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总只是个“一归何处”,更无丝毫异念,亦要起丝毫异念了不可得,正如钉钉胶粘,撼摇不动。虽在稠人广众中,如无一人相似。从暮至朝,澄澄湛湛,卓卓巍巍,纯清绝点,一念万年,境寂人忘,如痴如兀。不觉至第六日,随众在三塔讽经次,抬头忽睹五祖演真赞(按:五祖山法演画像上的赞语,前面已引),蓦然触发日前仰山老和尚(按:祖钦)问拖死尸句子(按:“阿谁与你拖个死尸来?”),直得虚空粉碎,大地平沉,物我俱忘,如镜照镜。……般若妙用,信不诬矣。
前所看“无”字,将近三载,除二时粥饭,不曾上蒲团,困时亦不倚靠,虽则昼夜东行西行,常与昏、散二魔辊在一团,做尽伎俩,打屏不去……成片自决(按:当指领悟物我一体,内外融会一片)之后,鞠其病源,别无他故,只为不在疑情上做工夫,一味只是举(按:当指不断举个“无”字来参),举时即有,不举便无。设要起疑,亦无下手处。设使下得手,疑得去,只顷刻间,又未免被昏散打作两橛。……“一归何处”却与“无”字不同,且是疑情易发,一举便有,不待反复思惟计较作意,才有疑情,稍稍成片,便无能为之心;既无能为之心,所思即忘,致使万缘不息而自息,六窗(按: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不静而自静,不犯纤尘,顿入无心三昧。(《高峰语录·杭州西天目山师子禅寺法语》,并参《高峰语要·开堂普说》)
原妙晚年在教示净修侍者时,又提到自己受断桥妙伦教诲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疑团的往事,并且用不同的语言对如何修持参疑团的看话禅作了说明。他说:
先将六情六识、四大五蕴④、山河大地、万象森罗,总熔作一个疑团,顿在目前,不假一枪一旗,静悄悄地,便似个清平世界。如是行也只是个疑团,坐也只是个疑团,著衣吃饭也只是个疑团,屙屎放尿也只是个疑团,以至见闻觉知总只是个疑团,疑来疑去,疑至省力处,便是得力处,不疑自疑,不举自举,从朝至暮,粘头缀尾,打成一片,无丝毫缝罅,撼亦不动,趁亦不去,昭昭灵灵,常现在前,如顺水流舟,全不犯手。只此便是得力时节也。更须悫其正念,慎无二心,展转磨光,展转淘汰,穷玄尽奥,至极至微,向一毫头上安身,孤孤迥迥,卓卓巍巍,不动不摇,无来无去,一念不生,前后际断。从兹尘劳顿息,昏散剿除,行亦不知行,坐亦不知坐,寒亦不知寒,热亦不知热,吃茶不知茶,吃饭不知饭,终日呆蠢蠢地,恰似个泥塑木雕底,故谓墙壁无殊。才有遮(这)个境界现前,即是到家之消息也,决定去他不远也。巴得构(按:当指期待如愿)也,撮得著(按:当指取得成功,达到)也,只待时刻而已。又却不得见恁么说,起一念精进心求之,又却不得将心待之,又却不得要一念纵之,又却不得要一念弃之,直须竖凝正念,以悟为则。(《高峰语录·示净修侍者》)
他在教示信翁居士的法语中说:
发大信,起大疑,疑来疑去,一年万年,万年一年……能疑所疑,内心外境,双忘双泯,无无亦无……(《高峰禅要·示信翁居士》)
所谓“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本是唐代有僧问赵州和尚的话。据《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赵州语录》载,有僧问赵州和尚:“万法归一,一归何处?”问话中的“一”应是指真如佛性、心,被认为是世界万物的本源和最后归宿。既然万物最后回归于“一”,或说世界万物皆为它的显现,那么,这个一又将回归何处,或表现为什么呢?按照预设的逻辑,结论本来十分明显。然而赵州和尚回避正面回答,只用不相干的话支开,说:“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言外之意是对于此问是不能用语言表述的。原妙是接受断桥妙伦的教示开始参扣这个语句的,不仅自己潜心参扣这个语句,而且还教导弟子也参扣这个语句。
综合以上引文,大致可以归纳出如下几个要点:
(1)参扣疑团,比喻参扣原妙特别提倡参扣的“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时,应当将全部心念集中到这个疑团上,日夜六时、行住坐卧,动静语默,不起任何异念,以至达到“废寝忘餐,东西不辨,昼夜不分”的地步,“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总只是个‘一归何处’”。可以说这是参疑团禅法的最基本的要求。
(2)通过以上参扣疑团的过程,便在心中逐渐形成一切皆空寂无相的认识,感到既无能思能为之心,也无被攀缘被思虑的外境,进入称之为“无心三昧”(无心,意同无念)的状态,所谓“虚空粉碎,大地平沉,物我俱忘,如镜照镜”;“内心外境,双忘双泯,无无亦无”。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人法(按:人我、法我,相当于主体与客体两方)两忘,心识俱灭”。(《高峰语录·补遗》)
这种禅观实际是以确立般若空观为前提的,只有体认一切自性空寂,才会相继产生与此相应的精神境界,也才能达到色与空、心与境、我与物等的圆融无碍的认识,在时间长短上达到“一年万年,万年一年”的圆融无碍的认识。因此,原妙对确立空观十分重视。他在西天目山禅寺开堂说法中对唐代庞蕴居士的诗偈“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中的“心空及第归”特别加以发挥,说这不仅是庞居士的安身立命之处,也是“从上佛祖”安身立命之处,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高峰禅要·开堂普说》)
(3)原妙多次谈到,达到这种悟境的学人,他的外在表现是:“尘劳顿息,昏散剿除,行亦不知行,坐亦不知坐,寒亦不知寒,热亦不知热,吃茶不知茶,吃饭不知饭,终日呆蠢蠢地,恰似个泥塑木雕底”;《高峰语录·补遗》还说:“形如槁木朽株,志若婴儿赤子”。这种人看起来简直是无思无欲,如痴如愚了。
按照这种描述,岂不是通过参禅将修行者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完全消磨干净了吗?不过,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他在一次上堂说法中在讲了修行者在达到上述境界之后说:“到遮(这)里,蓦然脚蹉手跌,心华顿发,洞照四方,如杲日丽天,又如明镜当台,不越一念顿成正觉(按:顿悟成佛),非惟明此一大事,从上若佛若祖,一切差别因缘,悉皆透顶透底,佛法世法打成一片,腾腾任运,任运腾腾,洒洒落落,乾乾净净,做一个无为无事出格真道人也。”(《高峰禅要·示众》)这是说,一个人达到觉悟境界后,不仅无所不知,而且具备通达圆融世界一切事物的智慧,能将佛法与世间法打成一片,可以做到无为而无不为,任运而做任何事情。看来,他毕竟为修持参扣疑团的学人留出一个相当大的可以主动从事弘法、利益群生的解释空间。
(4)到底以修参看“无”字为主的看话禅与参扣“一归何处”疑团的看话禅有什么区别?据以上引文可以大致了解。原妙认为,如果参看“无”字,虽然夜以继日地参“无”想“无”,努力地想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入定状态),断除妄念和烦恼,然而却难以坚持下去,或是被“昏沉”(昏昏沉沉,精神迟钝、呆滞)困扰,或是被“散乱”(精神分散,甚至胡思乱想)困惑,用尽种种方法也难以摆脱这两种状态;即使想从“无”字提出疑问,设置疑团,也持久不下去,所谓“举时便有,不举便无”,“疑得去,只顷刻间,又未免被昏散打作两橛”。他认为,如果改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则“疑情易发,一举便有”,可以一直参扣下去,无须执意地思虑,控制身心,就能够自然而然地泯灭杂念及一切取舍之心,进入所谓“无心三昧”的解脱境界。看来他最看重的是参扣疑团省力易修。
(二)提出参禅三要——信、志与疑
原妙与唐宋以来丛林不少样师回避正面说法不同,经常结合自己的修行体验向门下弟子或参禅者正面说法。他告诉弟子,参禅必须具备三个重要条件:一是信心,二是发愤立志,三是起大疑,否则不会成功。他说:
若谓着实参禅,决须具足三要:一要有大信根,明知此事,如靠一座须弥山⑤;二要有大愤志,如遇杀父冤仇,直欲便与一刀两段;三要有大疑情,如暗地做了一件极事,正在欲露而未露之时。十二时中,果能具此三要,管取克日功成,不怕瓮中走鳖,苟缺其一,譬如折足之鼎,终难成器。(《高峰禅要·示众》)
此外原妙在不同说法的场合对此“三要”也有论述。现分别对此“三要”作简单说明。
第一是信心。原妙称之为“信根”,原是指接受佛法,断除烦恼和达到觉悟必须具备五种基本要素“五根”(信根、精进根、念根、定根、慧根)之一,即为对佛法的坚定信仰、信心、信念。原妙要求参禅者必须对修持参扣疑团的禅法抱有信心,如背靠须弥山一样坚定不移。他在致信翁居士的信中说:“大抵参禅不分缁素,但只要一个决定信字,若能直下信得及,把得定,作得主,不被五欲所撼,如个铁橛子相似,管取克日成功。”他在举了佛经的传说及前代禅宗祖师的事例之后,总结说:“若佛若祖,超登彼岸,转大法轮,接物利生,莫不由此一个信字中流出。故云:信是道元功德母,信是无上佛菩提,信能永断烦恼本,信能速证解脱门。”(《高峰禅要·示信翁居士》)由此可见原妙对信心的重视程度。
第二是发愤立志。原妙说参禅修行要达到解脱成佛,必须矢志不移,如同誓报杀父之仇那样志向坚定。他在一次上堂说法中表示,参禅若要克日成功,精神状态应如一个人掉进千尺深井相似,“从朝至暮,从暮至朝,千思想万思想,单单则是个求出之心,究竟决无二念,诚能如是施功,或三日,或五日,或七日,若不彻去,西峰(按:原妙自称)今日犯大妄语”。他主张参禅者只要坚持不懈地参扣下去,是可以在较短时间内达到觉悟的。他还说过,参禅如同登一座高山,如果三面有平缓好登的山路,一面有难以攀登的悬崖峭壁,那么真正的参禅者应立志“直向那一面悬崖峭壁无栖泊处,立超佛越祖之心办,久久无变志,不问上与不上,得与不得,今日也拼命跳,明日也拼命跳,跳来跳去,跳到人法俱忘,心识路绝,蓦然踏破虚空,元来山即自己,自己即山,山与自己犹是冤家。”⑥所谓“人法俱忘,心识路绝”所描述的是最高觉悟的精神境界;既无对主体之我的执著,也无对客体事物的执著,心识不再缘虑、分别和取舍事物。若进入这一境界,便感到山乃至周围一切皆与自己融为一体,到此时,山与自己等建立在分别基础上的假名称谓也已经是多余的了。
第三是“有大疑情”,即选定话头,例如原妙特别提倡参扣的“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然后对它产生疑问,一个劲地参扣下去,直到全部身心集中投入,乃至将自己观察和感觉、意识到的周围一切的现象皆搀杂到这个疑情之中。他在一次普说中教导弟子,“看个拿‘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公案,看时须是发大疑情,世问一切万法总归一法,毕竟归在何处?向行住坐卧处、著衣吃饭处、屙屎放尿处,抖擞精神,急下手脚,但恁么疑,毕竟一归何处?决定要讨个分晓。不可提在无事界里,不可胡思乱想,须要绵绵密密,打成一片,直教如大病一般,吃饭不知饭味,吃茶不知茶味,如痴如呆,东西不辨,南北不分,工夫做到遮里,管取心华发明,悟彻本来面目。”(《高峰语录·普说》)参扣“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公案,不是如同以往看话禅参扣“无”字等等话头那样超越它们的字面意义,而是要从思虑“毕竟一归何处”等的道理,一个劲地参扣下去,决心“讨个分晓”,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可使精神陷在“无事”停滞的状态,直参到全神投入,废寝忘食,日夜不分,感到内外“打成一片”,才能彻悟自性——“本来面目”。
重视信心、立志,可以说与历代禅师的要求并无二致,然而要求参禅入悟必须先选择公案语句作为疑问对象,“起大疑情”,确实是原妙禅法的重要特色。从此,当年大慧宗杲提出的“大疑之下,必有大悟”⑦使有了新的意义。
(三)对当时丛林某些禅风的批评
随着禅宗的兴盛,在丛林逐渐滋长某些违背禅宗宗旨,迷执文字公案,乃至不守戒律的现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从原妙的说法语录来看,在南宋末至元初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前所引述他的所谓“三关语”的第三句是:
大修行人,当遵佛行,因甚不守毗尼?
反映即使被看作“大修行人”的著名禅师,也有不遵守佛教戒律的。
此外,原妙在上堂说法中也曾说批评过:
往往学道之士,忘却出家本志,一向随邪逐恶,不求正悟,妄将佛祖机缘、古人公案,从头穿凿,递相传授,密密珍藏,以为极则,便乃不守毗尼,拨无因果,人我(按:迷执主体之我真实)愈见峥嵘,三毒(按:贪嗔痴)倍加炽盛,如斯之辈,不免堕于魔外(按:魔道、外道),永作他家眷属……(《高峰禅要·示众》)
原妙所批评的是当时丛林间不少修行者不在“识心见性”上下功夫,而是注重搜集记载佛、前代祖师入悟经历、传说或公案语录的文字资料秘密收藏,并且加以钻研发挥,认为是可以引导修行者达到觉悟解脱的至高准则,甚至不守戒规,否认作为佛教基本教理的因果报应思想,迷执“我见”,贪欲等烦恼严重,堕落为魔道、外道,成为他们的同伙。
这一批评是相当严厉的。原妙身体力行和大力提倡的带有出世倾向的禅法,也许就是针对丛林间的这种禅风的。
原妙生活在宋末元初,出家后曾参谒过当时丛林间不少著名禅师,通过自己的参禅经历,在继承以往提倡参“无”字的看话禅的基础上,特别提倡参扣“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参疑团的禅法,这虽然没有超出看话禅的范畴,然而毕竟将看话禅推到一个新的阶段。通观现存记载原妙生平和传法的资料,可以看到,原妙的禅法带有明显的避世、出世的倾向,这也许与元初蒙古族统治者实行歧视汉族特别是江南汉族的民族压迫政策的政治背景,以及佛教界存在相当严重的违背戒律、过于偏重文字而忽视修行和内心觉悟的情况有关。
① 《高峰行状》等记载祖钦“挂牌于道场,开法于天宁,师皆随侍服劳”。据《雪岩和尚语录》,祖钦先后住持潭州龙兴寺、湘西道林寺、处州南明寺、台州仙居寺,湖州光孝寺、仰山禅寺,而如前所述,原妙二十四岁时从径山到南明寺参谒祖钦,此后才有更多的接触。湖州有道场山,也许道场寺就是湖州光孝寺。“开法于天宁”,当指应请赴天宁寺说法。此处之天宁寺也许是靠近湖州的常州天宁寺。
② 《高峰语录》称是“室中垂语”,尚有三语:“杲日当空,无所不照,因甚被片云遮却?人人有个影子,寸步不离,因甚踏不着?尽大地是火坑,得何三昧,不被烧却?”
③ 据元赵孟頫奉敕撰《天目山大觉正等禅寺记》(载其《松雪斋外集》),原妙去世后,元成宗在大德四年(1300)降旨作此寺“大护持”,又有扩建,至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完成,成为著名大寺院。
④ 六情指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是感觉器官和认识功能;或指喜、怒、哀、乐、爱、恶六种感情。六识指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觉或认识活动。四大是地、水、火、风,相当物质。五蕴是色、受、想、行、识,一般借指人身,包括肉体与精神。
⑤ 须弥山,佛教所说无数世界中的每一小世界中心的高山,周围有八山、八海环绕。
⑥ 此段引文皆见《高峰语录·补遗》。
⑦ 此语出自《大慧语录》卷十七,载《大正藏》卷47,第886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