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以后,禅宗成为中国佛教的代词。所以,佛教与诗歌的关系,主要就是指禅与诗的关系。禅与诗本是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一属宗教,一属文学,它们的归趣是不同的。然而,禅与诗都需要敏锐的内心体验,都重启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这就使它们有了相互沟通的可能①。
5.1.1
长行与偈颂
就体裁而言,佛教典籍主要分为长行与偈颂两种。所谓长行,是用散文体叙述佛教教义,篇幅较大。所谓偈颂,就是带韵的短句,多为四言、五言,也有六言、七言等,据说当初是佛陀为了便于传诵、记忆教理而创造的文体。
早期的偈颂多为转译之偈,如唐朝以前所译的《如来梵》偈曰:
如来妙色身,世间无以等;
无比不思议,是故先敬礼。
它的意思很浅显,是说佛法广大无边,文辞不假修饰,既无诗的内质,也无诗的韵律,它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诗。
中国僧人自己作偈颂始于东晋,因其所作偈颂多以随心而写,表彰佛德为主,故偈颂的性质渐渐发生了变化,开始接近有“言志”、“缘情”传统的诗歌的味道。特别是唐代禅宗兴起之后,在诗人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纷纷谈禅、参禅,诗中有意无意地表现了禅理、禅趣。许多禅师也和诗人酬唱、吟诗,在诗偈中表现出他们对世界、人生的观照和理解,从而成为禅诗的先声。
5.1.2
偈颂的诗化
偈颂的诗化主要表现为以诗代偈,其发展包括两个阶段。
5.1.2.1
以诗名代偈名
以诗名代偈名始于东晋,它是东晋玄学与玄言诗、山水诗联姻的产物。由于先天的不足,其内质与真正的诗歌有很大的差别,属于贴上诗歌标签的偈颂。以鸠摩罗什的《十喻诗》为例,其诗曰:
十喻以喻空,空必持此喻。
借言以会意,意尽无会处。
既得出长罗,住持无所住。
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
如此,虽有诗歌的文字外观和韵脚,却没有诗歌的情趣和意象,不过是变相的偈颂。这种以诗名代偈名的习气一直从东晋持续到初唐,正如唐僧拾得所说:
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
诗偈总一般,读时需仔细。
这种情况直到中唐以后才有所改变。
5.1.2.2
以诗质补偈质
偈颂的诗化主要表现在以诗质朴偈质。偈颂的本质是佛之精义,重在妙悟天开,机趣自溢,并不强求美词文饰,风采点缀。从中唐起,禅僧作偈时,才于“了”处着眼,于“美”处着手,越来越追求美词丽句,越来越重视诗意的表达。以唐代船子德诚禅师的一首偈为例,其偈曰②: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一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此偈的宗旨是个“空”字。而从诗的角度看,它却类似一幅写意的渔翁垂钓图,明净澄澈,一尘不染,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这样的例子在中唐以后难以胜数。
总之,在偈颂的发展过程中,它越来越背离本来面目,越来越向诗歌看齐靠近,也就是说越来越诗化了。
5.1.3
诗歌和偈颂
禅偈为什么能采用诗歌的文学形式,禅理为什么要借助诗歌的形式加以显现呢?其中的主要原因,是由于诗歌与禅偈有相近之处,两者有着相互切入的联结点,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5.1.3.1
文字
就诗歌和禅偈的语言文字而言,二者都可取四声八韵,都可用比兴之法,都可作丽辞修饰,这是显而易见的。而更深层的原因在于,禅宗非常重视文字。
虽说禅宗的宗旨是“不立文字”,但不立文字,不是不用文字,而是不以文字为体,只是以文字为用。正如慧能在《坛经》中批评“不用文字”时所说:“谤法,直言‘不用文字’。既言‘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语,言语即是文字。”这就是说,慧能认为语言文字作为明佛证禅的媒介和手段,虽不是禅心本身,但也不能废弃。也就是说,禅宗并不是不重视文字,更不是不用文字,而是强调文字只是手段,明心见性才是目的,强调要透过文字去把握禅心佛髓,不要拘泥于字面。
实际上,这是对语言文字的表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从这一原则出发,禅宗对语言文字的运用提出了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活,或者说圆活无碍。即在说明表现对象时,采用“不即不离”的办法,既肯定又否定;或既不肯定又不否定的模糊逻辑,尽可能保持语言文字的弹性、活性,借此接近事物的真理性。如此一来,就更促使了偈颂质量的提高,包含了对诗歌艺术的语言认同。因为诗歌的语言也是重视圆活,强调弹性,所遵循的情感的、幻想的逻辑也是模糊逻辑范畴。
5.1.3.2
自然
诗歌重在自然,禅也十分重视自然。在中国,对自然的爱好主要是道、佛两家的旨趣。道家的思想核心就是道法自然,他们把天道自然视为宇宙的本体,并把自然视为达道的基本手段。因此,崇尚自然就成为老庄的基本意旨。
佛家也有爱好自然的意向。以东晋慧远的《万佛影铭》第一首为例:
廓矣大象,理玄无名。
体神入化,落影离形。
迥晖层岩,凝英虚亭。
在阳不昧,处暗愈明。
在慧远眼里,自然万物都是佛影的体现,莫不充盈、闪烁着神灵的光辉,因此,作为佛影,作为美的存在方式,自然就理所当然地值得赞扬。至于禅僧,崇尚自然的旨趣就更加突出。对他们而言,自然不仅可供观佛影,而且可资以证禅道。据《五灯会元》记载,唐代诗僧船子和尚便“印心药山”,自谓“率性疏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由于喜好自然,禅僧还常借助自然景物来喻道说法。如有人问善会“如何是道?”他说:“太阳溢目,万里不留片云。”禅僧养成了择幽而栖居,以及热衷于行脚两个明显的生活习性。“天下名山僧占多”的俗语就是最好的注脚。僧人之所以如此重视、热爱自然,主要有三个原因:
从宗教的观点来说,置身于大自然中,往往更有利于僧人摆脱尘网的羁绊,更有利于集中精力修道证禅。僧人的最终目标是要摆脱现实苦难所带来的烦恼,去除七情六欲,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与现实保持较大的距离,方法有二:一是身入而心离,不必避世背俗,人境皆为庐,心远地自偏,这种方法实施起来有一定难度;二是身心皆离,只接受大自然的熏陶,大自然成了僧人修炼的天然屏障,有利于僧人息气宁神地修道证禅。
僧人爱好大自然的第二个原因是大自然那种永恒、自在、单纯、朴素的性质对于僧人实现宗教的了悟十分有利。在僧人看来,现实险恶多变,与佛性真如相去甚远。大自然就不同,它永恒而自在,无情而有性,直接与佛性相关。它不带有人为的痕迹,不为欲念所系,从中实现佛教的了悟非常便当。
僧人爱好自然的第三个原因是出于他们的爱美之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僧人也不例外。自然之美是无言的,显得更为深邃、神秘,更能引发人的静观、冥想,从而产生无穷的魅力。因此,对于僧人来说,自然不仅是他们观佛影、证禅道的媒介,也是他们审美的对象。
5.1.3.3
理趣
在诗歌与禅偈的联系中,如果说自然意旨的相通是形神吻合的话,那么理趣的相通则是义理的趋同。
中国的理趣诗滥觞于东晋的玄言诗人,发展于陶渊明、杜甫和晋、唐的某些诗僧,完善于宋明时代。理趣诗中所涉之理非常广泛,天理人心,各有所取。文人的理趣诗常兼包禅理乃至众家理。以朱熹的《观书有感二首》为例,其诗曰: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表面看起来只是重学问,讲致知,有着纯儒的本色。但两相比较,其中的禅理也就显露出来了。前诗重渐悟,渐悟如渠水长流;后诗重顿悟,顿惜似春水骤生。
偈颂常有理趣。早期的偈颂往往理多而趣少,中唐之后,偈颂就理趣盎然了。以宋代守端的《蝇子透窗偈》为例,偈曰:
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般。
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它虽为禅语,却合诗旨。全偈的立旨在“透”字,这透是对人生的看破,是对迷妄的识穿。而这透彻之悟却无门可人,无法可循。一旦悟出这不能透,也就是透了。这首诗说的是禅理,但用来证理学家的格物致知也行得通。因为理学家治学就是“熟读精思”、“切己体察”、“循序渐进”之后,豁然开朗。
理趣诗与禅偈是可以相通的。
当然,诗歌与禅偈的区别更是主要的。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表现在语言文字方面。一般的禅偈由于以不立文字为宗,并着意避开绮语艳语,所以大多缺少文采,与诗赋欲丽的艺术原则相去甚远。其语汇的丰富多彩,语感的新颖别致,远不及诗歌。
二是表现在内质方面。诗歌重在词理意兴,并专求意象,而一般的禅偈并不要求如此。禅偈之意往往质直浅露,极少有诗的曲致隐秀。而且禅偈往往唱性不唱情,常把浓郁的情感淡化得如同一汩清泉,一片月色。又由于禅子恪守万法皆空的信条,在择物取象方面有严格的标准,除了少数可资明空的自然物象如云、月、林、泉等之外,其他物象极少进入偈颂之中,因此,禅偈也非常欠缺“象”。
正是由于偈颂在意、象两方面存在着先天的不足,所以一般僧人所作的偈颂不是诗,只是偈。
① 关于禅诗,主要参考袁行霈《诗与禅》,载于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② 引自《冷斋夜话》